第二十三回 受盡折磨 傷心談往事
2024-04-25 18:51:36
作者: 梁羽生
驚聞噩耗 灑淚哭良朋
陰秀蘭屏息呼吸,聽她母親說話,她呆呆地凝視著她的母親,好像她的母親突然間變成了她所不認識的陌生人似的。
七陰教主嘆了口氣,緩緩說道:「我自小是個孤女,我的父親是誰,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們是逃荒的難民,在途中生下了我,無法撫養,在我剛剛滿月的時候,他們經過烏蒙山下,山上有座道觀,觀中的道長剛巧下山募化,見他們可憐,便將我留下了,這位道長便是我的第一個師父——赤霞道人。這是他後來告訴我的。他只問知我的父親姓陰,其他的就無暇問了。
「赤霞道人後來對我很不好,我到現在還恨他。可是我也應該承認,我小時候,他的確是很疼愛我的,全靠他的撫養,我才能夠長大成人。他是一個道人,養大一個女嬰,也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所以我自小也就當他如父親一樣,對他非常感激。
「他照料我的起居飲食,傳授我的武功,我漸漸長大了,他仍然當我是個孩子,對我百般呵護,他常常瞅著我瞧個半天,有時我熟睡醒來,也發現他在床前看我,我當時只當他是疼我,並不放在心上,不過卻也有點怕他了。
「赤霞道人是個修真羽士,他與我住在人跡罕到的烏蒙山金雞峰上,除了我們之外,另外有一家姓萬的也隱居在烏蒙山的天烏峰,與我們的地址相隔不遠,這家姓萬的主人,名叫萬天游,是點蒼派的一個劍客,他有一個兒子,名叫萬家樹,比我只大兩歲,我們年紀差不多,因此自小便一同遊玩,是一對青梅竹馬的好朋友。
「我們漸漸長大了,他喜歡我,我也很喜歡他。有一天晚上,有月光之下,旃檀花旁,他向我吐露了他的心事,我們撮土為香,對月為盟,矢誓結為夫婦。我叫他第二日便請他父親來向我師父求婚。
「我滿心歡喜,以為我師父那樣疼愛我,斷無不允之理。哪料第二日我還未睡醒,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原來我師父他偷聽了我們的盟誓,第二朝天還未亮,他便趕到天烏峰了,斥責萬家樹勾引他的徒弟,不待他們分說,便動手將萬天游父子打傷,並將他們趕下天烏峰,發下禁令,不准他們踏進烏蒙山半步。
「我在好夢中醒來,眼一睜開,便見我的師父滿手血污,站在我的床前,他罵我不得他的同意,便私自與人談婚論嫁,並說若給他發現萬家樹再來見我,便將他也一同殺了。
「我震駭之極,但他是撫養我長大的人,我只好逆來順受,忍著心中的絞痛,答應不再見萬家樹。但不料另一件更令我震駭的事又發生了!」
七陰教主聲音顫抖,臉上肌肉抽搐,這件事已隔了二十多年,她說起來還感到那麼恐怖!「我伏在床上痛哭,忽然一隻冰冷的手觸著我的肩頭,握著我的臂膊,將我拉了起來,他說話的聲音像他的手一樣冰冷:『你哭什麼?你還是丟不開那小子吧?』唉,我從來未聽過師父用這樣的口氣向我斥責,我哭得更傷心了,我說:『我已答應不再見萬家樹了,你就讓我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
「我師父的面色突然沉暗下來,我害怕得不敢哭了,只聽得他獰笑說道:『你是我撫養大的,我不准你嫁他,什麼人都不准你嫁!誰敢將你從我這兒奪走,我就要他五馬分屍!』
「我給他嚇得傻了,心裡琢磨他這句話的意思,我當時只道他是因為太過疼愛我的原故,可是為什麼不許我嫁人呢?即算我是他的女兒,這樣『疼』法,也是出乎常理之外呀!
「他忽然又轉了面色,柔聲對我說道:『蘊玉,我將你撫養成人,你怎樣報答我?』我想了一想,忍淚答道:『你不願我離開你,我便永遠伴陪你,今生今世不再嫁人,像你的女兒一樣服侍你!』就在這時,他的眼睛忽然好似要噴出火焰一般,衝著我說道:『不,我不要你做我的女兒,你可以做我的妻子!』
「這是從他口中說出的話嗎?我簡直不能想像!像是晴空的霹靂,將我震得暈眩,我定著眼睛看他,就像你剛才看我的那股神氣,一霎那間,朝夕見面的『親人』似是突然變成了張牙舞爪的猛獸。
「只聽得他斷斷續續說道:『我以前只知道修練武功,從來不想到結婚,我已經忍受了幾十年的寂寞,不想再忍受了,我可以還俗,不做道士,和你結婚。咄,你為什麼瞪著眼睛看我?你不認識我嗎?你不願意嗎?你的性命是我給的,你本來就是屬於我的,我要你做我的妻子,你便得做我的妻子!』
「他張開臂膊要抱我,我突然清醒過來,狠狠地咬他一口,大聲喊道:『不能,不能!你給了我的性命,你可以將我的性命取去!我寧死也不能做你的妻子!』我掙脫出來,旋風般地跑下山去!
「不知是不是他由於羞愧,還是因為平素疼愛我的原故,以他的武功,我本來是怎樣也逃不脫的,但當時他卻並沒有強攔我。我見他呆若木雞,面色非常難看,我也有點為他難過,但我不敢再回頭望他了,我使出了吃奶的氣力,拼命飛奔!
「不料我剛剛逃至那山腳,他又追上來了!」
陰秀蘭剛剛鬆了口氣,聽說赤霞道人追到,呼吸又緊張起來,緊緊捏著母親的手心問道:「結果怎樣?你有沒有給他抓回去?」
七陰教主道:「幸而他還有一點良心,也許是一時迷失理性,而後來稍稍清醒過來,終於他還是讓我走了。不過,他與我約法三章,第一,不許我說出那晚的事情;第二,不許我嫁給萬家樹;第三,要待他死後,才許我在江湖走動。若然違背了第一第三兩條,他便要將我殺死,若然違背了第二條,則不但要殺死我,並且要殺死萬家樹。」
龍劍虹在神像後偷聽,聽得毛髮皆豎,心道:「赤霞道人在上一輩的武林人物之中,乃是個響噹噹的角色,幾乎與玄機逸士齊名,卻想不到干下了這等見不得人之事!以他的身份,怪不得他要威脅七陰教主,不敢讓她泄露了。不過,他肯讓她逃走,在邪派之中,也算是比較好的了。玄機逸士生前不下手除他,大約也是因為多少知道他的為人,才放過他的。」
七陰教主續道:「我逃出了赤霞道人的魔掌,既不敢找萬家樹,又不敢獨自闖蕩江湖,每天夜晚都做著惡夢。當時只有苗疆的毒手神魔姬環是不怕赤霞道人的人,我便投到他的門下,想學到幾分使毒的本領,就不怕赤霞道人的威脅了。要知我雖然答應了赤霞道人的約法三章,但那是迫於無奈,無可如何,我的心裡,對萬家樹還是念念不忘的。料不到我脫離了惡師的魔掌,卻又遭遇了更大的災難!」
陰秀蘭道:「那姬環也是個惡人嗎?」七陰教主道:「不。這姬環雖然是天下第一使毒高手,行事也怪僻非常,但為人卻很正派。給我災難的是我的師兄。」
陰秀蘭道:「咦,你還有師兄嗎?我怎麼從未聽你說過?」龍劍虹知道她說的是百毒神君,心中也是好生奇怪,心想百毒神君的名頭江湖上已有很多人知道,偏偏他的師侄反而不知,真是出人意外!七陰教主為什麼要瞞著女兒呢?
七陰教主道:「我師兄是個苗人,但他卻羨慕漢人,取了一個漢人的名字,叫做石鏡涵,喜歡和漢人結交朋友。他的年紀比我大不了多少,但因是自小便跟隨師父,使毒的本領,那是比我高強得多了。
「他很喜歡我,我一入師門,他便想娶我為妻。我心中只有一個萬家樹,而且與他氣味也不相投,當然一點也不會歡喜他,他對我糾纏不已,我告訴師父,師父還曾責罵過他。我對他小心防備,後來他不敢再對我風言風語了,我才稍稍放心。料不到我雖然對他防備,不幸的事情仍然發生!」
說到此處,七陰教主的眼淚簌簌而下,臉上的肌肉又抽搐起來,陰秀蘭道:「媽,別再哭了,女兒在你身邊。你不是說過,只要我在你的身邊,你就不會傷心了麼?」
七陰教主揩了眼淚,將女兒緊緊摟抱懷中,說道:「也幸而他留下你在我身邊,要不然我更恨他了。
「我剛才說過,石師兄很喜歡和漢人結交朋友,其中有一個江湖大盜的名叫龐通,他進入苗山,想偷掘苗峒的藏金,並想盜取苗疆的珍貴藥材,其中有兩株千年何首烏,是種在我師父藥圃之中的。
「石師兄受了他的唆擺,有一天我奉師父之命外出採藥,他隨後跟來,對我說道,他決意背師私逃,跟龐通到外面去享受榮華富貴,希望我和他一同行動,逃出苗疆。我當然不答應,他反覆勸說,說是苗山如此荒涼,有什麼值得留戀?外面花花世界,為什麼不出去享受一番?我也勸他不要貪慕繁華,切不可聽從奸人的撥弄,背叛師門。
「豈知他的心意已決,不但不聽從我的勸告,而且突然翻面,獰笑說道:『我的說話已進入你的耳中,你不依從也得依從了。』我發覺危險,還未來得及逃走,便給他一口迷煙噴倒,唉,他竟然趁我昏迷之際,將我姦污了!我歷盡艱難才得以保全的貞操,竟然輕輕易易地葬送在他的手上!」
陰秀蘭聽得手腳顫戰,面色灰白,低聲說道:「他,他就是我的爹爹?」七陰教主說道:「不錯,他就是你的爹爹,你說,你怎能叫我不切齒恨他?
「他將我姦污之後,又去對師父暗暗下毒,師父愛他如子,對他更是毫無防備,竟然在熟睡中著了他的道兒,被他用桃花瘴、金葉菊、碧蠶卵三樣極厲害的毒物合成的藥粉,用吹管吹入了口鼻!我師父號稱毒手神魔,本領非同小可,中了這樣厲害的毒藥,仍然打了他一掌,可惜師父中毒之後,功力大減,要不然那一掌便能叫他喪命。
「這些事情發生之時,我尚在昏迷之中,他本來是打算將我劫走的,也幸而師父打了他一掌,他怕師父未必中毒便死,不敢再在苗疆逗留,連夜便逃下山去,龐通盜了兩株何首烏,當然也逃之夭夭了。
「待我醒來之後,回去稟告師父,師父已經是奄奄一息了。他吩咐我幾句話,將百毒真經交付給我,要我替他報仇,囑託完畢,從此一瞑不視。
「我痛不欲生,但受了師父的重託,又不能不偷生下去,更想不到的是我懷了孕,十月期滿,便生下了你,我有了你,當然更不能死了。」
陰秀蘭道:「媽,你好苦命啊!怪不得你一直不肯告訴我,我的爹爹姓甚名誰,要我跟你姓陰。」
七陰教主道:「媽的苦難還沒受完哩,今天我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吧。
「你生下來之後,我好像有了寄託,瞧著你那兩顆靈活的眼珠,我感到安慰。我非常恨你的爹爹,但卻非常愛你,有時甚至為了你,在心裡自己對自己說道,看在蘭兒的分上,饒了他吧。我剛才對你說過,姬師父臨死的時候,是曾經吩咐我要我替他報仇的。
「想不到我願意饒他,而他卻不肯饒我。恰恰在你周歲那天,有一個人來了。」
陰秀蘭顫聲說道:「又是,他,他來了?」她本來想說「爹爹」的,這兩個字卻怎樣也叫不出來,到了口邊,便變成「他」了。
七陰教主道:「最先來到的不是『他』,嗯,來的是,是萬家樹!是我朝思夜想的那個人!
「我是多麼願意做他妻子啊,可是這只能指望來生了。即算我不害怕赤霞道人的威脅,我已經受了污辱,也不能再做他的妻子了。
「為了斷絕他的痴情,為了不想他遭受赤霞道人的毒手,我只有騙他,說是我已經嫁了人,有了孩子,我過得很快活,請他也另找良緣,不要再以我為念了。
「他不相信,但見你長得十分似我,卻又不由他不相信,他呆若木雞,好久,好久,這才說道:『你有了丈夫,有了孩子,過得快活,我很高興。但我瞧你神情,不像是過得快活的光景,你心中是不是藏有什麼哀痛,不願意對我說出來?』我忍著眼淚,咬著牙根,矢口否認。他便說:『既然你很快活,那我也就不再打擾你了。不過,我對你還是像以前一樣,你若是有什麼事情要我幫你的話,可以到峨嵋山找我。』原來他父子被赤霞道人趕出烏蒙山後,便遷到峨嵋山去和他的師叔同住。他遍托同門打聽,才知道我已離開赤霞道人,改投在姬環門下的。
「他臨走之時,取出了一支旃檀香,交給我道:『你若不願意上我的門,可以在我住處的附近點燃這支香,我便知道是你來了。』旃檀香是烏蒙山的特產,我和他小時候常常玩的一種遊戲,就是點燃旃檀香來招換對方。他送給我的那支旃檀香,我一直珍藏,但直到如今未曾用過。
「他囑託完畢,正要踏出我的家門之際,又一個人來了,這個人才是、才是我最不願見的人——我的師兄,你的爹爹石鏡涵!
「他見我與萬家樹在一起,勃然大怒,惡聲罵道:『你以為我不敢回來,就背著我偷漢子麼?』這幾句話氣得我心肺炸裂,但我已無暇與他吵嘴了,我見他目露凶光,看似立即便要對萬家樹施展毒手,我迫得先行制止他,一掌將他擊倒。他使毒的本領雖然遠勝於我,但我的武功卻比他高強,他不敢對我使毒,只有挨打的份兒。
「那時你剛剛周歲,還未學會說話,坐在搖籃里看我們打架,嚇得大哭起來。那時我本來可以將他打死的,聽你一哭,心就軟了。
「在這樣情形之下,萬家樹哪裡還敢逗留,他說:『因為我弄得你們夫妻不和,我非常抱歉。』又對石鏡涵辯白他只是以朋友身份來看我的,請他不要妄自疑心。石鏡涵哪裡肯聽,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地罵他,我生氣得很,本待不顧一切與他決裂,向萬家樹說明真相的,但萬家樹已在他的罵聲中跑開了。唉,至今回想,我還在悔恨當時的軟弱,沒有去追他,向他說明。不過,我那時的處境,的確極是為難,我既不能嫁他,又怕赤霞道人害他,我又怎敢對他表露真情?不敢表露真情,就造成了終身遺憾。我當時讓他糊裡糊塗地走,這樣做對呢還是不對?我自己也不知道。」
陰秀蘭道:「若然是我,有一個人這樣愛我,我就不顧一切跟他。」她說話之時,眼淚一顆顆地滴下來,不知是為了同情她的母親呢?還是為了可憐自己?
七陰教主替她揩了眼淚,說道:「我知道你難過,我比你更難過,但我為了要你明白你爹爹的為人,我不能不對你再說下去。
「萬家樹走了之後,他也裹好了傷,爬了起來,我那一掌打得著實不輕,他的一隻手臂已被打得脫臼了。他瞪著眼睛看我,過了好一會子,大聲問道:『你打定主意沒有?你願不願跟我?』我也大聲答道:『我寧死也不跟你!』他惡狠狠地說道:『師父已死,天下無人能夠制我,我要將你置死,那是易如反掌,但我偏偏不讓你死,你非跟我不可!』我一看他的神色,知道他想用毒藥來制服我,我便立即說道:『除非你毒死了我,否則任憑你放蠱也好,下毒也好,我決不會對你依從的。』
「他大約也想到我的武功比他高強,他若用毒藥迫我跟他,我也可以隨時殺他,他軒眉怒眼,狠狠盯著我,忽地獰笑說道:『好,你不跟我,我也由得你去,念在夫婦之情,我不殺你,但你想那個小白臉,卻是萬萬不能!』獰笑聲中,他把手一揚,一團毒霧,立即把我罩住!」
陰秀蘭失聲驚呼,她一路聽母親敘述,雖然知道父親乃是壞人,但她卻怎樣也想不到:一個人竟能如此狠起心腸,向自己所愛過的人施展毒手。
七陰教主道:「幸而我早預料到他會施展毒手,一覺不妙,立刻就閉了眼睛,停了呼吸,這時但覺臉上的肌肉好像被火烙一般,疼痛極了。
「昏迷中只聽得他還在高聲獰笑,說道:「我把你變成醜八怪,看那個小白臉還要不要你?』
「我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過來,醒來之後,就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他用的是腐蝕肌肉的毒藥,雖然沒有毀掉我的性命,卻把我的容貌毀了。」
陰秀蘭忍不著抱著她的母親哭道:「好狠心的爹爹,好苦命的媽媽啊!」
七陰教主道:「經過了這場苦難之後,我倒安靜了。石鏡涵沒有再來找我,萬家樹倒是派人來打探過我的消息,我每一次得到風聲,便避開了。後來我索性帶你避到苗山深處,外面的人根本就找不到。萬家樹不知道後來所發生的變故,他大約是因為不願意破壞我的家庭,寧願自己忍受痛苦,不願再來找我。
「過了三年,我聽說萬家樹和青城派的一個女俠結了婚,後來又聽說他有了一個孩子。自從與他分開之後,我一直沒有好過,只在聽到這兩個消息的時候,我才笑過兩次。他獲得美滿的家庭,我從心底感到喜悅。
「我也斷斷續續聽到一些石鏡涵的消息,聽說他在江湖的名頭倒是越闖越大了,得到了百毒神君的稱號。那個唆擺他出去的龐通,偷掘了苗疆的金砂和藥材,發了大財,也就搖身一變而成為龐堡主,從此洗手不幹了。這幾年來聽說他另外搭上了一個漢人,名叫什麼鐵扇書生楚大齊。」
陰秀蘭恍然大悟,說道:「哦,原來你前幾天毒死龐通,乃是為了報復當年的舊恨,他唆擺我爹爹作惡,確是應該處死!」
七陰教主道:「我也不是完全為了龐通,半個月前你爹爹派那個姓楚的偷來見我。」陰秀蘭道:「我怎麼不知道?」七陰教主道:「那個姓楚的輕功極高,我半夜給他驚醒,他已站在我的床前,對我說明了他的來歷,並說他們發了一注大財,石鏡涵又思念起我來了,問我願不願意跟他?又說若我不願,女兒是不是可以送還他?我當時大為震怒,要想殺那姓楚的,但他本領在我之上,我剛想動手,他便逃走了。好啦,現在我問你了,你是願意跟我呢?還是願意跟你的爹爹?」
陰秀蘭想也不想,便即說道:「媽,我當然跟你!」說至此處,忽見那黃衣少年在地上動了一下。
七陰教主一看,說道:「他眉心的黑氣就快退淨了,不需多久,便可甦醒。哼,你真是狠心,對一個乳臭未乾的少年,居然也下得這般毒手!」陰秀蘭已猜到幾分,但還是問道:「媽,你罵的是誰?」七陰教主道:「天下使毒的高手能有幾人?他是被你的爹爹害的,中的是雞鳴五鼓斷魂香!」七陰教主又換過一種藥粉,吹入黃衣少年的鼻觀,凝神看他的面孔,嘆口氣道:「真像,真像,簡直和家樹長得一模一樣!」
龍劍虹也在心中嘆氣,想道:「七陰教主表面看來好像冷酷無情,卻原來她愛一個人愛得如此之深!」
七陰教主繼續說道:「蘭兒,你現在知道媽媽為什麼要騙你了吧?媽是不願意你知道你有這麼一個壞父親,所以媽將萬家樹說成是你的父親,又說你的父親早已死了,其實他們兩人都沒死啊!
「媽痛恨世間一切男子,只除了一個萬家樹。這些年來,我想獨創一教,為的就是想救普天下受苦受難的女兒。」龍劍虹心想:「怪不得七陰教主行事怪僻,原來她竟是受過這麼多的苦難。只可惜她發願雖宏,卻是近乎幻想。天下可憐的女人恆河沙數,她哪裡能救得了這許多?反而被別人將她目作邪教的教主了。」
陰秀蘭道:「媽,你還在想什麼?」她見母親面色沉暗,如有所思,是以有此一問。七陰教主道:「我在想,比雞鳴五鼓斷魂香厲害的毒藥還有好幾種,他為什麼單單用這種要過十二個時辰方能送命的雞鳴五鼓斷魂香。莫非他早已料到我會救這孩子?想藉此來追查我?或者是另外有什麼用意?」陰秀蘭再一次說道:「媽,你不必顧慮,就是他,他來了,我也絕不會跟他!」七陰教主愁眉稍展,微笑說道:「這樣,媽就放心了!」
七陰教主再向黃衣少年的鼻孔吹進一些藥粉,又拔下頭簪,在他的「大椎穴」和「靈台穴」上各刺了一下,黃衣少年忽然打了一個噴嚏,眼睛慢慢張開,七陰教主將他扶起,柔聲說道:「好啦,孩子,你醒來啦。我是你爹爹的好朋友,你不用害怕,我在你的身邊,沒有人敢再來害你!」龍劍虹躲在神像背後,雖然看不見她的神情,但聽她的語氣,七陰教主當真像是將黃衣少年當作她的兒子一般。
黃衣少年坐了起來,低聲說道:「謝謝。我爹爹沒有料錯,你果然對我真好!」七陰教主道:「你爹爹呢?」黃衣少年悲聲說道:「我爹爹麼?他,他已死了!他臨終之時囑咐我來找你的!」七陰教主面色大變,喃喃說道:「死了,死了?他,他,他怎麼死了?」七陰教主雖然早已決意避免和萬家樹見面,但她心中實是無時或忘,想不到如今竟是永遠不能見面了。
這剎那間,七陰教主但覺眼前一片模糊,好像靈魂脫離了軀殼,什麼都不存在了。迷糊中卻還聽得黃衣少年用悲憤的聲音說道:「我爹爹和媽媽都是給人害死的。」
七陰教主倏的張開眼睛,厲聲喝問:「兇手是誰?」黃衣少年道:「兇手有兩個人,其中一個爹爹認出他是哀牢山的獨臂擎天管神龍。」七陰教主眉毛一豎道:「哦,管神龍這死不了的老殘廢,又出來作惡了麼?還有一個是誰?」黃衣少年道:「還有一個是苗人,不知其名。」七陰教主身軀顫抖,連聲問道:「嚇?是個苗人?什麼模樣?」黃衣少年道:「是個乾癟青臉,長著一對陰陽眼,相貌丑怪的老人。」七陰教主吁了口氣,道:「我道是他,原來不是。」心中想道:「苗人之中,除了石鏡涵外,武功好的,還有誰呢?」陰秀蘭聽得不是她的爹爹,也鬆了口氣,問道:「獨臂擎天管神龍,是不是媽以前說過的那個,被飛天龍女葉盈盈削掉一條臂膊的那個魔頭?」七陰教主道:「不錯,他正是被削了條臂膊之後,才遁跡哀牢山中,自稱獨臂擎天的。」原來管神龍是赤霞道人的師侄,他的師父早死,赤霞道人也曾指點過他的武功,不過他的年紀比七陰教主要大十多年,七陰教主在赤霞道人門下之時,管神龍早已在江湖上闖出萬兒了。七陰教主還記得是在十三歲那年。管神龍因為在川西劫了一筆救災的善款,撞見飛天龍女葉盈盈,被葉盈盈削了他一條臂膊,事後他跑到烏蒙山來向師叔求助,赤霞道人忌憚葉盈盈夫婦雙劍合璧的厲害,不敢出頭。之後管神龍躲到哀牢山中苦練劍術,而七陰教主也因為遭逢大變,離開了赤霞道人,兩人就一直沒有再見過面。
七陰教主聽說兇手之中有管神龍,心中好生詫異,想道:「赤霞道人當年因為妒忌萬家樹,確曾想把他置於死地,但這事情早已過了多年,赤霞道人為了自己的面子,斷不敢將這種損自己身份的秘密告訴第二個人,管神龍與萬家樹風馬牛不相及,怎麼會跑去殺他?」於是問道:「出事那天,你在家嗎?」
黃衣少年道:「在家,我還記得那天剛好是我媽媽從貴州回來的第二天。」七陰教主道:「哦,你媽媽到了貴州?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黃衣少年道:「那是三年之前,還差幾天便是中秋節。聽說你那時剛開始創立七陰教,是嗎?」七陰教主詫道:「你怎麼知道得這樣清楚?」黃衣少年道:「我媽那次就是去找你的,但她遲了幾天,你剛好離開苗疆了。」七陰教主更覺奇怪,急忙問道:「哦,你媽媽到苗疆找過我?她回來說了些什麼?」黃衣少年道:「那一晚我整晚聽見爹爹和媽媽在房中說話,卻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七陰教主心弦顫抖,問道:「你是聽不清楚他們的談話,還是聽不懂話中的意思?」黃衣少年道:「我的臥房與爹爹相鄰,他們說話的聲音時高時低,我也沒有留心去聽。唉,要是我知道我以後再也聽不到爹爹媽媽的聲音了,我一定會聽到天亮的。」七陰教主有點不好意思,心道:「家樹是名門正派的弟子,他的兒子又承家教,當然不會有心去偷聽父母的談話。」自覺剛才的問話有點失儀,可是她是多麼想知道萬家樹夫婦在說她什麼啊!
那黃衣少年繼續說道:「我半夜醒來,還聽得他們在說話,後來睡著了,到天亮醒來,他們談話的聲音仍然沒有停止。我只斷斷續續地聽到他們好幾次提到百毒神君和一個名叫陰蘊玉的女子的名字。」七陰教主道:「陰蘊玉就是我。」黃衣少年道:「那你一定是受過許多苦難的了,我似乎聽得媽說,她很可憐你,一點也不妒忌你,她很希望找到你,還希望你能夠和我們同住。她說她想你知道人世間並不只是冷酷,還有溫暖,我所不明白的是:媽為什麼會說到她不妒忌你呢?她又沒見過你,有什麼要妒忌呢?我知道你的本領比爹爹媽媽都強,但我的媽媽她可從來不是心胸狹窄,會妒忌別人比她本領高的呀。」他那張帶著稚氣的臉孔現出惶惑的神情,看來他還當真未懂男女間複雜的情感。
七陰教主面上一紅,心中想道:「我當初聽到家樹婚訊的時候,一方面為他祝福,一方面卻也妒忌他的妻子,想不到她的胸襟比我寬廣得多!」
黃衣少年抹了抹眼淚,繼續說道:「第二天天亮,我還未起來,管神龍與那苗人便已到了我家。爹爹媽媽聞聲出視,問他們的來意,他們一聲不響,突然間便下毒手,我媽媽猝不及防,先給他們打死,我爹爹與他們惡戰,將他們兩人打傷,但我爹爹也中了管神龍的毒蒺藜,只有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逃去。他們在臨走之時才冷笑說道:『我若不說清楚,可憐你們死了也不明不白,我不想你做個糊塗鬼,告訴你吧。你們不是想找七陰教主嗎?七陰教主請你們到閻羅殿上見面,我們便是她派來的勾魂使者!』」
七陰教主又是傷心,又是發怒,氣得渾身顫抖,厲聲說道:「管神龍害死你的雙親,居然還敢假借我的名義,我只要三寸氣在,誓報此仇!」
黃衣少年道:「教主不用生氣,對管神龍的話,我爹爹一點也不相信。他囑咐我道:『我不知道管神龍為什麼要下毒手害死我和你的媽媽,你年紀還小,非但報不了仇,還得提防仇人害你,我要將你交託給一個最可靠的人,這人是我的唯一知己,她一定會照顧你的!』」
七陰教主熱淚盈眶,悲聲道:「家樹,家樹,他,他這樣說了?」只聽得那黃衣少年點頭說道:「不錯,我爹爹說的這個人就是你。他說:你去找七陰教主吧,也不必勉強她替我報仇,但最少我相信她會對待你像她的親生兒子一般!」七陰教主摟著那黃衣少年,她舊日的情人這樣信任她,她感到非常驕傲,在傷心之中又有點喜悅,說道:「你爹爹說得一點不錯,他真是我生平唯一的知己。好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黃衣少年道:「我叫萬天鵬。爹爹還有一封信要我交給你。」七陰教主流淚道:「啊,他受傷之後還給我寫信?」萬天鵬道:「這封信是他前一晚寫好的,受傷之後又接續寫了一頁。然後用火漆封好,鄭重地交託給我。並交給我一支旃檀香,一顆夜明珠,叫我探聽到你的下落,便在你的附近點起這支香。這顆夜明珠也是交給你的。」
七陰教主道:「他想得真周到。」接過了夜明珠,淚如雨下,原來這顆夜明珠便是在他們海誓山盟之夕,她送給他的。接著七陰教主展開了那封信,厚厚的有七頁之多,最後一頁寫得歪歪斜斜,未了幾行,字跡幾乎不能辨認。
七陰教主流著淚讀這封信,信中第一段說,他本來不想擾亂她的安寧,但他最近已知道橫行江湖的那個百毒神君,便是他當年在苗疆她家裡遇見的那個男人,他也打聽到了,百毒神君在江湖上出現,從來沒有人見過他與七陰教主同行。他雖然不知道內情,但也猜想得到她絕不是甘心嫁他的。據認識百毒神君的人說,他也從來未有提過自己有妻子。百毒神君在江湖上給壞人包圍,惡跡日著,他怕她受連累,因此提醒她要小心。
第二段說到他自己,他說他當年知道了她有丈夫孩子之後,傷心之極,本來不欲再娶,但他是一脈單傳,父親要他結婚。他妻子是青城派女俠柳湘雲,婚前他把自己的過去完全告訴她,她也完全諒解,而且很同情他們。他最初本是奉父命結婚的,婚後發現了她的許多好處,也就愛上了她。但因此想到七陰教主的配偶非人(他那時還未知道百毒神君根本就不是她的配偶),更加對她掛念。
第三段說到他近年多讀了一些書,漸漸悟到男女之間並不只是夫婦之情,現在赤霞道人已死,想她可無顧慮,百毒神君終年在江湖上與壞人為伍,等於是拋棄了她,若然她願意的話,他們歡迎她到峨嵋山來兩家同住。他的妻子願意將她當作姐姐看待。他說,反正大家都已年過半百,彼此以禮相守,以誠相待,外人縱有閒話,根本不必理它。勸她不要為世俗之見,獨自忍受寂寞與苦難。
第四段就說到他的妻子去找她的事了,他說他的妻子爽朗明快,知道他掛念七陰教主,便向丈夫提出,願意親自去勸七陰教主,勸她母女二人搬到峨嵋山來與他同住。她覺得以她的身份去說話更方便一些,他考慮再三,也就同意了。可惜他妻子遲了幾天,七陰教主已離開了苗疆,他妻子不知她的去向,只好回來。
七陰教主看到這裡,心中感動不已,想道:「他們兩夫妻真是為我想得周到,更難得的是他們彼此信任,又都有大海一樣的胸懷。」
第五段是寫他的妻子回來之後,說到她雖然沒有找到七陰教主,卻探聽到了她的一些消息,知道她確曾被百毒神君所傷害,現在正在創立七陰教等等事情。他更為她難過,又怕她因受折磨太多,行事偏激,以致創教的意圖雖好,卻不為武林中人所諒,勸她要處處小心。這一段便是他們夫妻遇害之前一晚的談話了。
第六段便是他遇害之後所寫的了,字跡很大而又潦草,信箋上還沾著血漬,七陰教主忍著傷心,讀了下去。敘述了被害的情形之後,最後一段,萬家樹向她抱歉說,數十年來,他無日不以她為念,想不到他還未能對她盡了一點心,而自己卻反要將身後之事來麻煩她了,他說他知道七陰教主一定會照顧他的兒子的,不必怎樣交代,他所怕的是兒子急於報仇,枉送性命,所以他遺命兒子無論如何先找到她再談復仇之事,他請七陰教主代他約束兒子,報不報仇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教養他成為一個有用的人。
七陰教主讀後,眼淚濕透了信箋,感到萬家樹對她的情深意重,當真是生死不渝,而這種情意,從少年時候的男女之情開始,經過了諸般磨難,早已超乎了尋常的男女之情,她感到了萬家樹那顆珍貴的心,同時也深深愛上了她未見過面的萬家樹的妻子。
淚眼模糊,七陰教主仿佛看見萬家樹在她眼前,啊,這不是萬家樹,是那黃衣少年,七陰教主拭了眼淚,摟了萬天鵬道:「好孩子,你找我找了三年,天可憐見,咱們終於見面了。你失了爹娘,你不怕委屈的話,就叫我一聲媽媽吧!」
萬天鵬也是熱淚盈眶,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叫了一聲:「媽媽!」又向陰秀蘭叫了一聲:「姐姐!」七陰教主一手拉著一個,淚眼未乾,發出淒涼而又歡悅的笑聲。
就在這時,忽聽得有另一個人的笑聲震動耳鼓,這笑聲是如此熟悉,令得七陰教主不寒而慄,她倏地站了起來,厲聲說道:「你還有面目來見我嗎?」呀,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她所痛恨的百毒神君!
陰秀蘭一看她母親的神情,什麼都明白了!小時候,她母親將她的爹爹說得那樣好,騙她說她爹爹早已死去,十多年來,她一直為她的爹爹驕傲,也為她的爹爹傷心,卻原來她母親口中的「爹爹」只是一個幻影,不,那不是幻影,是別人的爹爹,是身旁這個黃衣少年的爹爹,而自己真正的爹爹卻是這個樣子,她全身顫抖,不敢接觸百毒神君那邪惡的眼光!唉!她真寧願母親永遠騙她下去!
她不自覺的緊緊地握著黃衣少年的手,忽覺他的手心冰冷得怕人,眼中充滿憤怒的火焰,口唇開闔,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什麼也說不出。原來他認出來了,認出這個進來的苗人,正就是昨天用「雞鳴五鼓斷魂香」將
他毒害的人,可是一看七陰母女的神情,他也明白了,他雖然沒有聽到七陰教主剛才對女兒的說話,(那時,他還在昏迷之中。),可是他也猜到了這個百毒神君就是七陰教主的「丈夫」,陰秀蘭的父親。
百毒神君堵住門口,對廟中這三個人都陰沉地看了一眼,眼光最後落在七陰教主身上,緩緩說道:「前幾天我派楚天遙去看你,你將他趕跑,如今我親自來看你了。你對我的來意,早已明白了吧?」
七陰教主一聲不響,冷冰冰的眼光,令到百毒神君也不禁打了一個寒噤,他定了定神,眼光又落到了陰秀蘭身上,說道:「她長得和你少年時候真是一模一樣,嗯,想起當年的事情,我真是對你不起,如今我求你饒恕來了!嗯,我是你的爹爹,你知道嗎?」最後這兩句話是他面對陰秀蘭說的。
陰秀蘭退後一步,避開了他的眼光尖聲叫道:「我不認識你,我沒有爹爹,我的爹爹早已死了!」與此同時七陰教主厲聲喝道:「你要我饒恕你,你就趕快給我滾出去!」
百毒神君神色大變,又獰笑起來,這一回他的眼光落在萬天鵬身上,打量了好一會,冷冷笑道:「這小子也長得和萬家樹一模一樣。哈哈,你們母親兒子叫得好親熱,可惜你不能做他的媽媽!」七陰教主喝道:「你胡說什麼?給我滾出去!」
百毒神君道:「你怕我提起你的情郎麼?萬家樹的兒子都這樣大了,還怕什麼?哼,莫非你現在還是余情未斷麼?好,二十年前我問過你的一句話現在再來問你,你到底願意是跟我還是願意跟萬家樹?」七陰教主傷心憤怒到了極點,邁前一步,盯著他問道:「萬家樹是不是你指使人殺的?」百毒神君道:「什麼?萬家樹已經死了?啊,原來這小子是給你報訊來的麼?」正是:
死別生離長惻惻,一生冤孽幾時休?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