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獨探靈堂 奸徒來鐵府
2024-04-25 18:51:28
作者: 梁羽生
震驚帝座 豪俠入深宮
張玉虎與於承珠站在門口,目睹喬北溟將喬少少、厲抗天二人帶走,甚覺可惜,但想到師父放走他們,必有道理,他們自是不便阻攔。
回過頭來,只見張丹楓哈哈笑道:「痛快,痛快!自從在蒼山與赤霞道人一戰之後,十年來未碰過這樣的對手了!」說了這幾句話,便即趺坐地上。張玉虎吃了一驚,走上前去,只見師父的眉心間隱隱有股黑氣,他趺坐地上,頭頂的白氣越來越濃,過了一支香的時刻,眉心的黑氣才漸漸消退。張丹楓一躍而起,笑道:「修羅陰煞功果然厲害,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張玉虎甚是擔心,問道:「怎麼?」張丹楓道:「也不怎麼,我損失了一年的功力,喬老怪則不但要損失一年的功力,回去之後,還得大病一場!」眾人不禁相顧駭然,以張丹楓這等深厚的內功,還得損失一年功力,喬北溟剛才那兩掌厲害可知!黑摩訶道:「修羅陰煞功本來源出我國,但現在我們的國中卻已失傳,想不到反而在中國得見。這種功夫,甚是損耗真力,練的人非到必要關頭,不會輕易使用。這種功夫雖然厲害,還是不練為妙。」張玉虎聽了他們的談論,這才知道喬老怪在峽谷之會,被眾人圍攻之時,也不肯施展修羅陰煞功的道理。
張丹楓笑道:「小虎子,你們這次的事情幹得非常出色,不枉我和黑白二兄教了你這幾年。」又對黑白摩訶笑道:「你們兩位也可以做成一樁空前絕後的大生意了!」原來黑白摩訶到蒼山探訪張丹楓,聽說到各路英雄聚劫貢物的事情,而且主持的人便是周山民和他們的徒弟張玉虎,他們本來是專門和綠林道做珠寶買賣的,聽到這個消息,自是歡喜無限,所以與張丹楓同到京都。於承珠則是在趕來參加峽谷之會的前兩天,便已接到了師父托丐幫傳來的訊息,而且約下了在京中相見的地址;正是因為於承珠知道了師父定然會來到京都,所以她方敢一口承擔,設下了救各省武師的妙計,與七星子到北京城來。
當下張丹楓問道:「那些大內衛士、御林軍將領和各省武師都捉著了嗎?」黑白摩訶笑道:「這點小事,豈有辦不到之理?無一漏網,你放心好了!」張丹楓道:「有沒有傷重的?」黑白摩訶道:「只有一個大內衛士被扭斷了胳膊,其他的人都是被點了穴道的,有幾個受了輕微的劍傷。」張丹楓道:「很好,請你替那個大內衛士駁筋續骨,接上斷臂。小虎子,你給受傷的都敷上金創藥,將他們押進觀來。」眾人忙了半個時辰,替受傷的都裹好了傷,便將所有被擒的人都押進道觀,連翦長春和符君集在內,共有八十七人之多。張丹楓笑道:「各位都是請也請不到的貴客,難得今日齊來,請寬心在此多住幾天。」
那班人半信半疑,心神不定,但既已受擒,還有什麼話說?只好任從張丹楓擺布。玄妙觀地方甚大,空房很多,張玉虎將他們分別關在房中,大內總管符君集與御林軍統領翦長春特別受到優待,合住一間靜室,兩人正自心中惴惴,張丹楓攜了兩個徒弟進來,笑道:「符、翦兩位大人,委屈你們了。」符君集道:「張大俠,你的武功本領,在下是深深佩服,但你將我們近百人等,關在此地,卻是意欲何為?」張丹楓笑道:「天機不可泄漏,最遲五日,自見分曉,總之對你們有好處便是。」符君集可以不信別人,但以張丹楓的身份,想他斷無欺騙之理,稍稍安心。張丹楓又道:「我向符總管打聽一個人,若是能將那個人請到,你們更可以早日脫身。」符君集道:「何人?」張丹楓道:「以前曾做過兩湖鹽運使的貫居。」符君集怔了一怔,說道:「張大俠你打聽他做什麼?」張丹楓笑道:「明人面前不說假話,我這兩個徒弟來到京城,是他報訊的不是?」符君集只得點點頭說道:「不錯,是他報訊的。他想復官,所以前來走我的門路。」張丹楓道:「既然如此,就煩你寫一封信將他招來。」符君集與貫居本來無甚交情,他自己都已落在他人手裡,哪還顧得及貫居,便將書信寫了。
張丹楓拿了書信,與於承珠、張玉虎退出大殿,於承珠笑道:「小虎子,你當日怪我與貫居說話,如今該明白我的用意了吧?我正是要借貫居的口去通風報訊,好將符君集這一幫人引來,一網成擒。」張玉虎嗔道:「你一路瞞得我好緊,不肯將師父早已到京的消息透露出來,害得我白白擔心。」眾人大笑。
張丹楓道:「現在你可以去見沐璘啦,還有一個你想見的人在那邊。」張玉虎道:「是誰?」張丹楓笑道:「我也暫時不說,讓你自己去猜,反正再過一個更次,你就可以見到,猜不著也無須心急。」
張丹楓又道:「黑白二兄與七星子道長,煩你們三位在此看守。」七星子道:「有哪個敢逃走,我就打斷他的雙腿。張大俠你儘管放心。我那兩個師侄的事情,也多多拜託你們了。」當下分成兩撥,黑白摩訶與七星子在道觀留守。張丹楓帶領了於承珠、張玉虎、龍劍虹三人去見沐璘。
沐璘這時正在家中守候,鐵鏡心的靈柩停在廳堂,那一班和尚道士剛剛做完法事,遣散去了,沐璘坐立不安,踱出廳堂,棺材頭的兩盞長明燈吐出碧綠色的光焰,氣氛確是有點淒涼,沐璘心神不定,手撫棺材,想道:「世間難道真有這樣的妙藥,人死還可以復生?若然不靈,豈不糟糕?」
忽聽得有人「噗嗤」一笑,從靈幛後面走了出來,說道:「小公爹,你要不要揭開棺材看看?」沐璘嚇了一跳,待看清楚了,說道:「怎麼你還守在這兒?你那什麼碧靈丹頂得用嗎?」那女子笑道:「你的姐夫已經恢復呼吸了,我剛才聽他的脈很正常。嘿,你不信我,難道還不信你的師父嗎?」
這個女子正是凌雲鳳,原來她與霍天都分道揚鑣之後,私自到了北京,得丐幫中人通知訊息,遇到了張丹楓,張丹楓早已知道了沐璘、鐵鏡心的事情。那一天早晨,沐璘出外,久久不回,就是與張丹楓約會的。
張丹楓與凌雲鳳遂假扮作沐璘的隨從,同赴翦長春的宴會,張丹楓早已料到翦長春會有迫鐵鏡心之舉,預先定下妙計,叫凌雲鳳假裝呈獻一個拜折,把兩顆碧靈丹悄悄的便遞給了他,摺子上寫的便是叫他「假死」的辦法,鐵鏡心趁著讀摺子的時候,摺子遮住了臉孔,人不知鬼不覺的便吞下了碧靈丹,然後自己震斷經脈,七竅流血而亡。
他自己震斷經脈,倒是沒有絲毫弄假,當時也確是氣絕脈斷,所以滿堂高手,誰都沒有看得出來。那兩顆碧靈丹乃是霍天都採用天山雪蓮制煉而成,不但功能解毒,而且可以保住他心頭一點真元之氣。後來張丹楓將他的「屍體」抱回府中,暗中又以絕頂的內家功力,閉了他全身的穴道,可以延續他的生機,並助他化開瘀血,續脈療傷。不過雖然如此,他也要三天之後,方能甦醒復原。
沐璘聽凌雲鳳說她已聽過鐵鏡心的脈息,呼吸亦已正常,放下了心,笑道:「這條計策行得真險,可也是妙用無窮。一來可以脫掉我姐夫的關係;二來我和他也可以回到雲南去了。」原來皇帝要鐵鏡心在京為官,並將沐璘也留在京都,固然一方面是看重鐵鏡心的才能,另方面卻也是想藉此作羈絆沐國公之用,沐國公的愛子愛婿都留在京中,他當然得死心塌地為皇上效勞了。這番用意,沐璘雖然年幼,卻也猜想得到。
凌雲鳳笑道:「還有更大的妙用呢。一來可以救天下各省的武師;二來可以斷絕了你姐夫求取功名富貴的妄念。」沐璘詫道:「你說的第二點我明白,但卻怎能救得天下各省武師?」凌雲鳳道:「你的師父便要回來了,他自然會告訴你。」
說話之間,忽聽得外面腳步聲響,沐璘喜道:「師父回來了!」出堂迎接,凌雲鳳忽地叫道:「不對!」一閃再閃進靈幛後面,就在此時,只見一個漢子走入靈堂,並不是張丹楓,卻竟是陽宗海。
沐璘對陽宗海此人殊無好感,見他不請自來,更為討厭,依沐磷平素的性子,便待立刻下逐客令,可是他為了姐夫的事情卻不免有點心虛,當下只好將他接入,冷冷問道:「陽大總管深夜前來,有何賜教?」
陽宗海悲聲說道:「聽說鐵大人忽然仙逝,我初時還不相信,現在看到尊府果然是辦喪事的樣子,敢情竟是真的了,想我與鐵大人相交十有餘年,素來佩服他的聰明才智,想不到他正在有為之年,竟作了短命的顏回,我陽宗海也失了一位好朋友,呀,呀,好不教我傷心!請小公爹將我引入靈堂,待我與鐵大人見最後一面。」沐璘心中暗罵:「我姐夫最討厭你,你卻來冒充知己!」但於情於理,別人前來弔祭,怎能抗拒?只好將他引入靈堂。
其實陽宗海正為了不相信鐵鏡心身死,這才來的,他做過大內總管,許多大內衛士都是他的舊屬,鐵鏡心在翦家自殺的事情,翦長春雖然極力遮蓋,終於還是給他探聽知曉。他心想鐵鏡心的為人,不像個肯為朋友自殺的人,莫非有詐,故此特地前來,探個究竟。
沐璘說道:「棺材已經釘上,不便請陽大人啟棺訣別了,就請上一炷香吧。」陽宗海裝出恭恭敬敬的樣子,在鐵鏡心靈前焚香施禮,暗地裡留心察看,只見那副棺材,漆得光亮,好像是副很名貴的楠木棺材,其實卻是棺材鋪中冒充的貨色。原來北京有許多愛面子的窮官員,家中死了人,多用這種棺材充作楠木棺材擺闊,尋常人多被瞞過,而且前來弔喪的賓客,又有誰會細心去審視棺材?只有這個陽宗海別具用心,這一瞧便瞧出了老大的破綻,心中想道:「若然真是辦鐵鏡心的喪事,何至於給他買這種低價的棺材?」心中起疑,便故意走到棺材前面,撫棺作傷心訣別之狀,他是個有數十年武功修養的人,聽得出很微細的聲音,鐵鏡心棺中呼吸喘息的聲響,也給他辨別出來,當下更是疑心大起,說道:「我與鐵大人相交一場,我們還約好在三日之後會面的,想不到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旦夕之禍福,他竟然就這樣的去了。相交一場,我定得瞻仰他的遺容!」說罷便自揭棺蓋,沐璘要攔阻,哪裡攔阻得了?
正在此際,忽聽得有人斥道:「誰敢妄動我家大人的棺材!」只見靈幛後面跳出一個隨從,正是凌雲鳳所假扮的,她恨極陽宗海,「刷」的一劍,就向他斬來,陽宗海大吃一驚,喝道:「你一個人,竟敢這樣無禮!」凌雲鳳劍法何等凌厲,在她說話之時眨眼間便連展了幾記辣招,陽宗海只好拔劍招架。
沐璘做好做壞,說道:「這位是陽大人,小二哥,你有話好好的說,不可無禮。陽大人,你香也燒過了,禮也行過了,我姐夫的遺容麼,你不瞻仰也罷。他若是有靈,你的好意他總會知道。」陽宗海見凌雲鳳使出幾招劍法,越發驚奇,哪肯罷手?凌雲鳳也哪肯讓他去揭棺蓋?沐璘喝止不了,兩人越斗越烈。沐璘假裝發怒,說道:「你們一個不近情理,一個只知忠主,不肯聽我的話。好,任得你們打去,我不管了!」他這番話竟將陽宗海與他姐夫的「隨從」一樣看待,各打五十板子,更是不近人情。
陽宗海何等老奸巨猾,這時他幾乎可以確定鐵鏡心之死其中定然有詐,眼前這個「隨從」也一定是個武林中有身份的高手,可是他一時之間,卻還未曾看得出是凌雲鳳。
凌雲鳳以前也曾與陽宗海交過幾次手,過去她比陽宗海要稍遜一籌,如今她在天山練了八年的劍法,而陽宗海也苦練了八年,這次交手,大家都占不了便宜。
轉眼間兩人已鬥了二三十招,陽宗海故意賣個破綻,突然轉身,向棺材一刺,聽那聲響,更證實了不是楠木,這一劍幾乎刺穿了棺材,凌雲鳳大怒道:「好呀,你竟敢驚動鐵大人的屍體,我非把你殺了不可!」震地一招,「天山雪崩」,劍光流散,疾襲而來,這正是她與霍天都合創的一招非常精妙的天山劍法,陽宗海回劍遮攔,稍微緩慢,力道也較弱,但聽得「當」的一聲,陽宗海的長劍竟給盪開,猛然間只覺頭頂一片沁涼,原來頭髮被凌雲鳳的劍鋒掠過,竟給她削去了一大片頭髮。
陽宗海吃驚非小,驀然想起似乎曾和凌雲鳳交過手,凌雲鳳新練的天山劍法雖然奇妙,但總是從她以往所學的劍法中脫胎變化而來。陽宗海和她鬥了四五十招,終於看出了她便是凌雲鳳,心中一凜,想道:「不好不好!鐵鏡心原來和凌雲鳳、於承珠她們又做了一夥了。鐵鏡心定然未死,若是他和凌雲鳳聯手攻我,不必於承珠再來,我今日已難逃性命。」正因他有所顧忌,故此不敢將凌雲鳳本來面目揭破。
陽宗海心念未已,便聽得外面有夜行人的聲音,一聽之下竟然個個都是輕功極好的高手,陽宗海嚇得魂不附體,想道:「莫非他們是安排了陷阱來捉我的?」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不待那些夜行人來到,立刻虛晃一劍,跳上屋頂便逃。
陽宗海前腳剛走,張丹楓與於承珠等人後腳便到,好在陽宗海已給嚇走,雙方沒有碰頭。
於承珠見著凌雲鳳,歡喜之極,一把將她拖著;問道:「凌姐姐,你怎麼也在這兒,看你釵橫鬢亂,是和誰打架來了?」張玉虎也覺喜出望外,這才知道師父剛才所說的他「意想不到的人」乃是凌雲鳳,向她取笑道:「我還當霍大哥將你拉回天山了呢。是不是你不肯夫唱婦隨,與他打起來了?」凌雲鳳「呸」了一聲,說道:「小虎子休得胡說八道。」於承珠笑道:「小虎子真不懂事,夫妻吵架亦屬尋常,但豈有隨便打起來之理?」凌雲鳳道:「來的是以前的大內總管陽宗海,我剛剛將他趕跑。」張玉虎道:「可惜!可惜!我們來遲了半步,不然將他一併擒獲,那就更妙了。」
於、凌二人親如姐妹,走過一邊談心,於承珠道:「怪不得你那天在山寨里沒有站出來,原來你早就打定了主意,自己一個人悄悄的便先到北京來了。只怕霍大哥會怪到我的頭上,也怪你只顧姐妹之情,連丈夫也不要了。」凌雲鳳嗔道:「你也不說正經話兒。」於承珠道:「說正經話,我勸你們夫妻還是要想辦法和解為妙。」凌雲鳳嘆氣道:「我對他已差不多絕望了,不論大事小事,我與他的看法都很難相同,我又不願意一味遷就他,反不如離開了倒減少好多煩惱。」於承珠默然半晌,說道:「霍大哥不是壞人,即算與鐵鏡心相比,他也要比鐵鏡心好得多。你看像鐵鏡心這樣的人也並非不可救藥,何況是霍大哥?」凌雲鳳道:「這個不同。咱們和鐵鏡心只是朋友,我和霍天都則是夫妻。對朋友只要他有一點好處,咱們就會記著;對丈夫呢,要求就高得多了。縱使不是求全責備,最少也總望他能與自己志趣相投。」
於承珠無言勸解,相對黯然,凌雲鳳又嘆了口氣,說道:「別提天都了吧。我和你說說鐵鏡心這次的事情。他是為你而『死』的,你可知道麼?」將鐵鏡心「假自殺」的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於承珠,說道:「雖然是假死,可是也得需要很大的勇氣,若然膽子小些,怕藥石無靈,救不回來,就不敢冒這危險了。所以這次鐵鏡心敢毅然自己震斷經脈,老實說,我是有點意外的。我一向對他沒有好感,這次卻不禁對他肅然起敬了。」於承珠想起往事,感慨萬分,說道:「這個人性格很複雜,但願經過這次之後,他能改了浮誇的習性,做一個更踏實的人。那麼咱們做朋友的也會為他歡喜。」
另一邊張玉虎與沐璘更談得興高采烈,張玉虎口講指劃,將張丹楓大戰喬北溟;黑白摩訶活捉大內高手;他們又怎樣四面合圍,把各省武師一網成擒等等經過,向沐璘描述,把沐璘聽得眉飛色舞。這時張丹楓卻獨坐一旁,如有所思,忽地問沐璘道:「你的奏摺遞上去了沒有?」
沐璘道:「奏摺早已遞上去了,現在只等皇上的詔書。」張玉虎問道:「什麼奏摺?」沐璘道:「大臣去世,照例要稟告皇上,我姐夫雖然位僅三品,但他是皇上欽選的御林軍副統領,加上我爹爹這重關係,所以師父叫我上一個奏摺,稟告皇上,說他急病身亡,並請准聖旨,運靈柩回鄉。」張玉虎道:「人死了還有這麼多麻煩,這樣說來,豈不是還得在這裡耽擱幾天?」於承珠笑道:「正是要在這裡耽擱幾天。別樣麻煩要想法子避開,這種麻煩卻是求之不得!」張玉虎也是聰明的人,聽師姐如此說法,想了一想,恍然大悟。對師父所定的妙計,猜到了幾分。
且說憲宗皇帝(朱見深)接到了沐璘的奏摺,大感意外,心道:「鐵鏡心好端端的,看相貌也不像短命之人,怎麼忽然間會暴病而亡?」他接到奏摺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距離鐵鏡心自殺,不過兩個時辰,他連忙派人打探,探出了鐵鏡心果然是在翦長春家中自殺身亡,所有在翦家的大內衛士和御林軍將領,都曾目睹,絕非虛假。自殺的內情也自有人進宮稟報了,朱見深大大吃驚,心道:「想不到鐵鏡心是這樣死的!幸虧沐璘也不敢張揚,報他病死,要不然朕倒為難了。看在沐國公的面子,這事情還是不要深究為妙。」
對鐵鏡心自殺之事,既然彼此心照不宣,皇帝朱見深依照慣例,對有功的臣子逝世,照例賜詔弔唁,並予追贈封鐵鏡心為二品龍騎郡尉,並在第二日便宣召沐璘進宮,加以慰問,並准他運柩回鄉。
沐璘自到京都之後,朱見深為著要籠絡沐國公,對他頗為優待,曾幾次召過他進宮,這次沐璘奉召前來報喪,兼且辭行,朱見深特別賜他在內書房陛見,當他是子侄一般,免去許多繁文縟禮。
朱見深在等候沐璘入宮的時候,又接到了一件消息,說是昨晚翦長春與符君集率領了數十名大內高手與御林軍將領,兼有數十名各省武師,前去擒拿劫貢物的疑犯,至今未見回來,這件事雖然有點奇怪,但朱見深想到符君集所帶去的高手如雲,又是在京城之內,既已探到了賊人的巢穴,即算不能一網成擒,也斷無失敗之理,大約是有什麼事情耽擱了。故此雖然日上三竿,那班人還未回來,他也覺得有點奇怪,卻並不如何掛慮。
那個報告消息的衛士剛剛退下,兩個太監便帶了沐璘進來,朱見深待沐璘行以君臣之禮,賜他坐下,抬頭一望,只見沐璘神色如常。朱見深心道:「到底是個不懂世務的孩子,姐夫死了,你縱然不以為意,在朕跟前,也該裝出傷心的樣子才像話呀。」他哪裡想到鐵鏡心的自殺竟是假的。
朱見深雖然早就知道鐵鏡心乃是自殺身亡,但在沐璘面前,卻仍然假意問道:「你姐夫是什麼病死的,怎的發作得這樣快?」沐璘道:「他前兩天人中上生了粒小瘡,不痛不癢,當時不以為意,哪知卻是一粒毒瘡,昨天下午,突然發作,待請得大夫前來,他早已死了。」沐璘胡說一通,皇帝點點頭道:「不錯,這種生在人中的毒瘡最為厲害,在醫書上名叫馬口瘡,那是絲毫也大意不得的。」沐璘道:「皇上真是博學廣知,大夫也是這樣說法,可惜我們知道得已經遲了。」
朱見深嘆了口氣,說道:「鐵老御史是前帝的諍臣,彈劾王振一案,直聲振於天下。他只有你姐夫一個兒子,想不到竟是顏回壽夭,天道不佑善人,夫復何言?你姐夫臨死前可有什麼話交代麼?」沐璘信口胡謅道:「姐夫說他父子兩代承受君恩,愧無以報,吩咐我勤讀詩書,修文練武,練成本領,好替他為皇上稍盡犬馬之勞。」朱見深擊節贊道:「鐵鏡心真是忠臣,至此不忘君恩,難得,難得!他少年有為,這次天下各省的貢物,只有你們雲南最先送到,他護送有功,朕正擬大加重用,可惜他遽爾早逝,朕失了一個可靠的棟樑之材,實在不勝悼念。」沐璘道:「他遺囑叫我將他葬在昆明西山山下,滇池之邊,我想過兩天就送他的靈柩回去,好讓他早日下土為安。」朱見深道:「這是應該的,但此去雲南,萬里迢迢,你一個人護送靈車,朕放心不下,你可要朕加派衛士,陪你一同護送麼?」沐璘道:「當今聖天子在位,海晏河清,縱是有些小賊,臣下有家丁隨行,料能應付得了。不敢再動用皇上的侍衛大人了。」其實各省貢物被劫,雖然礙於朝廷禮面,臣下也要粉飾太平,故此不敢公開緝捕,但皇帝亦早已知道,他聽沐璘說出「海晏河清」這四個字,覺得甚為刺耳,但這到底是對他善歌善頌之辭,他不好說什麼,便道:「既然如此,待朕派遣一位內臣,待靈車離京之日,代表朕去致祭一番。另外朕賜詔書一通與你,叫沿途官史加意保護便是。」
沐璘謝過了恩,朱見深命太監過來,賜了沐璘一杯香茶,忽又問道:「朕聽說你很愛結交風塵異士,有一個人現在雲南,不知你可知道麼?」沐璘道:「不知皇上要問的是誰?」朱見深道:「以前土木堡之役,有一位布衣張丹楓是閣老于謙的謀士,上皇蒙塵,他曾與于謙定計,迎上皇回宮。于謙枉死,朕即位之後,即已替他昭雪,張丹楓尚在生,他以前的那段功勞,朕卻未曾報答。是以多年來留心他的下落,現據得確實的消息,知道他隱居在大理蒼山,不知你可曾見過他麼?」
朱見深說話之時,留心察看沐璘的神色,原因他深知張丹楓是國士之才,生怕他為沐國公所用,將來或者會對自己有所不利,故此想在沐璘口中,探聽一點口風。沐璘神色自如,放下茶杯,恭恭敬敬地回答道:「稟皇上,皇上所問的這個人我恰恰知道,皇上若要見他,我可以將他找來。」
朱見深吃了一驚,正要問他,又有一個內監進來,向他低聲說了幾句,朱見深面色大變,原來這個內監報告的是符君集的事情,符君集與翦長春所帶去的人,直到現在,依然一個也沒有回來,不特此也,連派去打聽消息的人,也如石沉大海,無人回報。大內衛士有一個辦公的地方設在外宮英武殿,輪值的衛士已知事情定有蹊蹺,正在商議之際,忽然發現就在他們頭頂的大樑上插有一柄短劍,找下來一看,正是符君集的佩劍,這些輪值武士,都是江湖上過來的人物,一發現了這樁事情,不必推究,便知符君集定是已被敵人所擒,那把佩劍當然也是敵人送來的了。試想以符君集那等武功,又集中了京師和各省的高手,居然尚為敵人所擒,而且敵人還將他的佩劍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入宮中,焉能不令他們大為震動。
朱見深正在與沐璘談起張丹楓,忽然聽到內監這樣的報告,他雖然不懂江湖的事情,亦自覺得不妙;但張丹楓更是他所顧忌的人物,既然聽說沐璘知道他的蹤息,哪能不加緊追問?遂將符君集之事情暫時按下,定了一定心神,揮手叫內監退下,連忙向沐璘問道:「你說可以將張丹楓找來,他現在哪兒?你過兩天便要回去,來得及找他嗎?」
沐璘微微一笑,說道:「張先生便在這兒。」朱見深心頭大震,不自覺地站了起來,說道:「就在這兒?衛士快來!」沐璘道:「不錯,張先生就在
外面,等候皇上召見。」朱見深叫道:「來人啊!來人啊!」他叫「來人」,當然是叫喚他的衛士,可是並沒聽見衛士的應聲,就在這時,但聽得一陣笑聲,張丹楓推開房門,走了進來,長揖說道:「張丹楓奉召見駕,拜見皇上。」
朱見深退了一步,但見張丹楓神色和悅,似乎並無惡意,驚魂稍定,便又坐了下來,問道:「張先生,你是怎麼來的?」張丹楓笑道:「當然是走來的。記得十年之前,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我曾蒙皇上召見,知遇之恩,至今未忘。皇上如今已登極為九五之尊,我理當前來道賀哪。」原來張丹楓是扮作沐璘的隨從進宮的,沐璘的從人們本來都留在外面的一間太監房子,有好幾個衛士監視著他們的,卻被張丹楓都點了他們的穴道,一直走了進來,最後連在內書房門前守衛的兩個大內高手也點倒了。
朱見深想道:「他能夠深入九重,我的衛士情必都已被他制伏。就是再喚人來,誰能敵得了他?反而給他窺破我心中的虛怯。」聽他提起舊事,想起以前與他有過一段交情,心神又安定了好些,請張丹楓坐下,說道:「朕初登大寶,求賢若渴,難得張先生到來,朕正好向張先生求教。」
張丹楓道:「皇上滿朝文武,何須下問山野之人。」朱見深道:「張先生乃是當今國士,朕素來佩服,不必過謙。」張丹楓道:「皇上既是不恥下問,張某不揣淺陋,但願皇上能恕張某直言。」朱見深道:「張先生有所賜教,朕當洗耳恭聽。張先生請用茶。」朱見深在這種情形之下,為了要討好張丹楓,不惜以九五之尊,親自給張丹楓倒了一杯茶。
張丹楓也不客氣,接過了茶便喝,清了一清喉嚨,緩緩說道:「十年之前,我與皇上提過三件事情,不知陛下還記得麼?」朱見深道:「第一件是給於閣老洗冤;第二件是讓葉成林在舟山群島遙領封號,兩不相犯;第三件是讓段澄蒼為大理的世襲藩王,大理府屬的各族官吏由他統轄,漢族、白族永世和好。當時還是父王在位,由不得寡人作主。如今寡人即位之後,張先生所說的這幾件事情,寡人已經一件一件照著張先生的吩咐做了。段澄蒼做大理藩王之事,先帝已有詔書,明令發表,朕即位之後,又再加封。聽說張先生這幾年在蒼山高隱,對大理的事情定當知道。」張丹楓道:「還有其他兩件事呢?」朱見深道:「朕即位之初,便即替於閣老雪冤,布告天下,咸令知聞,並在杭州為於閣老建了旌忠祠,張先生想必也知道的了。」張丹楓道:「還有第三件呢?」朱見深道:「葉成林在海島割據,不受招安,若是許他在海外自立為王,於朝廷體制有所不合。不過朕也並沒有明令討伐他。張先生若能使葉成林投順朝廷,受浙江巡撫的管轄,朕又何吝封他一個官職?」
張丹楓道:「我並不是為葉成林求官來的。他為朝廷抵禦倭奴,又不要朝廷的糧餉,對國家有功無過,皇上即算不許他在海外為王,最少也應該不讓官軍再去攻打他。不過這件事暫時不提也罷,皇上所說的這三件事情,我看皇上只不過做了一件半。」朱見深道:「怎麼說?」張丹楓道:「只有段澄蒼為大理藩王之事是做了的。為於閣老雪冤之事,那是迫於清議,不得不然,可是皇上並沒有真心真意。」朱見深變了面色,說道:「張先生責朕,毋乃過苛?怎見得朕不是真心真意?」張丹楓道:「於閣老只有一個女兒,名喚於承珠,她的夫婿便是葉成林。皇上若念及於閣老對國家的功勞,何以尚要動用大批大內衛士以及御林軍將領將她當作叛逆捉拿?」
朱見深故作驚詫,說道:「什麼?於閣老的女兒就是於承珠麼?朕是曾聽得符總管有說過這麼一個女賊,據他說是與劫各省的貢物有關。至於符總管是否派人去捉拿她,這個朕可不知道了。嗯,賊人這次居然敢劫各省貢物,也算得是猖狂極了。於閣老的千金怎麼會混在賊人之中,未免太奇怪了!朕但願不是真的!」
張丹楓淡淡說道:「於承珠不但有劫貢物,而且她和她的一個師弟,還是劫貢物的主腦人物!」朱見深其實早已知道,卻故意擊桌,連聲叫道:「佳人做賊,真是意想不到,意想不到!」張丹楓道:「你知道他們為什麼要劫貢物?那是為了要給義軍籌餉的。周山民在北方替陛下抵禦強胡,葉成林在南方為陛下防範倭寇,他們不願打家劫舍,只靠在山上開荒和在海中取魚,實在不足維持軍費,故此動腦筋動到陛下的貢物上來。想陛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內庫之中,珠寶山積,多這一批貢物不為多,少這批貢物不為少,與其收在內庫之中,毫無用處,不如讓他們取去,對陛下反而大有好處!」朱見深道:「張先生,你怎麼知道得這般清楚?」張丹楓微笑道:「好教陛下得知,於承珠和她的師弟張玉虎正是我的門下弟子。他們這次劫貢的事情也是我同意的。當年我將祖先遺留下來的寶藏,獻給朝廷,作為抵禦瓦剌入侵的軍餉,如今我的徒弟將陛下的貢物取去,作為義軍的軍餉,一獻一取,其實都是為了國家。陛下若要責怪他們,請責怪我好了。」
朱見深忙道:「我何敢怪責先生?」停了一停,定了定神,再道:「既然如此,看在於閣老和張先生的分上,若然符總管的手下將於承珠捉來,由朕下諭,暗中將她放了便是。」
張丹楓笑道:「於承珠並沒有給符總管捉來,倒是她自己來了。」朱見深又吃一驚,道:「於承珠也來了?」張丹楓道:「我今日入宮,我這兩個徒弟也想進來開開眼界,我纏他們不過,只好將他們也帶來了。」說到這裡,突然提高聲調,叫道:「承珠、小虎子,快來拜見皇上。」
話聲未停,但見房門開處,走進了一男一女,於承珠襝衽一禮,張玉虎則僅是抱拳一拱,便雙雙立在皇帝的身邊。
朱見深又驚又惱,但惱怒只好藏在心中,裝出和顏悅色的模樣對於承珠道:「令尊有大功於國家,當年枉死,朕甚不安。即位之後,便已替他昭雪。朕正想查詢他有無子女以便封賞,今日得見他的掌珠,真是天從人願。」於承珠道:「臣女不敢求賞,但望恕罪。」朱見深道:「你們劫貢之事,剛才張先生已有言明,朕恕你們無罪便是。好在符總管的手下未曾誤捉你們。」皇帝說到這裡,張玉虎忽然哈哈大笑。
張丹楓斥道:「皇上跟前,不可如此無禮!」張玉虎道:「師父,我實在忍不住笑!」張丹楓道:「皇上深居九重,消息隔閡,也是有的,不好笑他。」朱見深見張玉虎竟如此放恣,大為惱怒,正欲發作,忽聽得張丹楓話中有話,心中一愣,問道:「不知朕有何孤陋寡聞之處,致遭令徒見笑?」張丹楓道:「承珠,你還不求皇上恕罪?」
於承珠站到皇帝面前,道:「皇上恕罪,臣女方敢奏明。」朱見深道:「朕剛才不是早已說過,看在你父、師分上,對你劫貢物一案,恕你無罪了麼?」於承珠道:「不是這件小小的事情。」朱見深大吃一驚,心道:「難道他們又做了什麼比劫奪貢物更為驚天動地的大事?」但事已如斯,只有維持皇帝的尊嚴,鎮靜說道:「從實奏來,朕自當量情裁處,總之恕你死罪便是。」張玉虎冷笑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麼?」張丹楓道:「小虎子不可多話,聽候皇上聖裁。」
於承珠道:「謹奏陛下,你的大內總管和御林軍統領昨晚已見過了,還有他們所統率的八名大內衛士和十六位御林軍將領,也都見過了!」張玉虎道:「不止這些人,另外還有幾十位從各省來的武師,也跟著他們同受牽累。陛下,你的大總管和大統領為了我們二人,興師動眾,我們實在感到榮幸之至!」朱見深驚疑不定,道:「他們不知你是於閣老的掌珠,只當作是劫貢物的疑犯,故此前往緝拿,你們既然逃脫,也就算了。他們呢?」心中大罵符、翦二人膿包,集合了近百高手,居然還被他們逃脫。
於承珠道:「他們都留下了。」朱見深道:「什麼?留下了!這是什麼意思?」張玉虎道:「皇上,你還不懂麼?他們要捉拿我們,卻反而給我們捉著了。」朱見深面色大驚,只聽得張丹楓淡淡說道:「這是我的意思。他們是朝廷命官,我們不忍殺傷他們,所以請他們在敝處歇息幾天。小徒求皇上恕他們拒捕之罪,我呢,我也要求皇上恕我擅自留客之罪。」朱見深做夢也想不到近百高手,竟然反會被他們所擒,神智大亂,顫聲說道:「這是真的?他們都被你們捉著了?」張玉虎笑道:「一個也沒有漏網!皇上不信麼?我還帶來了他們的腰牌。」說罷,掏出一個布包,解了開來,嘩啦啦地倒出了大堆腰牌,說道:「這八個金牌是大內衛士的,這十七個銀牌是御林軍將領的,皇上你數一數,看有沒有漏掉一個?」大內衛士因為要進宮輪值守衛,每人都有皇帝所發的一個金牌為記,以便通行內宮;御林軍將領也是拱衛皇帝的人,所以每人也有一個銀牌。符、翦二人帶去八名大內衛士和十七位御林軍將領,正符合張玉虎所說的腰牌之數。但見朱見深目瞪口呆,哪還有心情去數桌上的腰牌?
朱見深驚得目瞪口呆,只聽得張丹楓又道:「還有一位是符大總管,他是不必金牌便可以通行宮內的,所以這裡的十七個腰牌,並不包括他的信物在內,不過,我也摘了他的佩劍,送到英武殿去了,想必輪值的衛士們亦已發現,稟告陛下得知。我這樣做是免得他們再費神尋找。我有兩位朋友替我招待客人,即算你的衛士們找對了地方,也必定是去一個留一個,去一雙留一雙,陛下的宮廷也總得剩下幾個衛士擺擺樣子呀。所以我將符總管的佩劍送來,等於是勸告他們不要去了。」
要知符君集和翦長春帶去的人,都是大內侍衛和御林軍將領中的第一流高手,如今一網被擒,皇帝身邊已沒有得力的人員,宮中防衛的力量,可說是空虛之極!焉能不膽戰心驚?呆了半晌,朱見深苦笑道:「張先生,你這玩笑也開得未免太大了!」
張丹楓欠身說道:「待罪之身,冒犯皇上,謹候聖裁。」他作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張玉虎忍不著偷笑出聲,朱見深給他弄得啼笑皆非,說道:「張先生,你給寡人一點面子,將他們放了吧。」張丹楓不作聲,張玉虎插口說道:「說得好容易,放了他們,他們卻不肯放過我們呀。」朱見深道:「過往之事,一概不究。但求你們放了他們,什麼事都好商量。」
張丹楓道:「皇上金口說過往之事一概不究,你們還不謝過皇上恕罪。」朱見深尷尬之極,受了於、張二人一禮,說道:「張先生可以放人了吧?」
張丹楓道:「只是其中還有一樣為難之處。」朱見深道:「還有何為難之處?」張丹楓道:「我們放人容易,只怕皇上的侍衛和將領,他們卻不敢回來。他們是奉旨要捉賊追贓的呀!『賊人』沒有捉到,貢物又沒有追回,他們畏罪,怎敢回來復命。」朱見深道:「以前朕是有所不知。只當貢物是被強盜劫去的;如今既已知道張先生師徒取去有用,朕自當命令他們銷案。張先生以前曾獻過寶藏,如今這批貢物,便當是朕奉還張先生的好了。」張丹楓道:「謝皇上的慷慨仁慈,只是還有一件事情要麻煩皇上。」朱見深頭痛之極,卻也只得還禮說道:「張先生請說。」
張丹楓道:「貢物一案,皇上是答應不追究了,皇上的侍衛和御林軍將領們,他們也都脫了關係,不必再為這件案子操心了。可是,各省的武師,他們還未脫得關係,各省的督撫,他們也未知道京中銷案,只怕他們還要責成那些保護貢物的武師,要在他們的身上追回貢物。」朱見深道:「朕通令各省督撫,叫他們一概不要追究便是。」試想連大內高手和御林軍將領尚被擒了,如何還能責備各省武師保護不力?皇帝為了自己的面子,也不能不叫各省銷案了。張丹楓與於承珠安排陷阱,將符、翦那一干人一網成擒,其妙用就正在此。
朱見深道:「這幾件事情都依了張先生了,請張先生將那班衛士放回來吧。時間一久,張揚出去,讓外間得知,可不大好。」張丹楓笑道:「陛下不必擔心,我明天準定送客回宮。只是我們也有兩個人要請陛下釋放。」朱見深道:「什麼人?」張丹楓道:「是兩個武當派的弟子,一個叫做孤雲道人,一個叫做屈九疑。他們本來是保護湖北省的貢物進京的,翦長春不念他們的功勞,卻反而因為一場誤會,將他們捉了。」朱見深但求張丹楓他們早早離開,但求侍衛和將領們能夠早日歸來,無心再問情由,立即說道:「這個容易,朕叫一個侍衛到御林軍衙門,傳令釋放便是。」
話說出了口,忽然想起剛才自己曾高聲呼喚衛士,衛士們卻都似不知去向,無人答應,看這情形,料想在書房外守護的衛士都已被張丹楓制伏了,現在要差遣衛士,卻叫何人找來?
張丹楓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意,微微笑道:「皇上是要找衛士麼?有幾個人早已來了。」突然提高聲調叫道:「咄。你們還不進來?」話猶未了,只聽得「澎」的一聲,房門打開,幾條大漢,掄刀舞劍,一齊撲進,於承珠一把金花打出,但見這幾個衛士怒目軒眉,伸拳踢腿,卻一個個有如泥塑木雕,動彈不得。
原來這幾個乃是在宮中巡邏的宿衛,他們巡過英武殿旁一間太監的房子,發現幾名同伴呆立門前,神情怪異,這幾個宿衛自是行家,一瞧情形不對,上前一推,那幾個衛士應手而倒,也不會說話,也不能動彈,原來這幾個衛士正是監視沐璘「隨從」,而被張丹楓點倒的。
在官中巡邏的這幾個宿衛發現同伴被人點了穴道,嚇得魂飛魄散,情知定有外間的高手潛入宮廷,他們忙了好一會,設法解開同伴的穴道,生怕進來的乃是刺客,只好放下同伴,暫時不管,先來保護皇帝。
這幾個衛士巡到了內書房外面,發現他們的正副隊長,本來是在書房外面守衛的,這時也像泥塑木雕一般,眼珠也不會轉動,分明也是給人點了穴道。但聽得書房內面傳出皇帝談話的聲音,卻又不似遇著危險。他們知道皇帝今日召見的乃是沐國公的兒子,一時間又不敢冒昧進去。
這幾個衛士輕身功夫甚好,皇帝聽不出聲息,卻瞞不過張丹楓,一聽到他們到了書房外面,便索性揭穿,揚聲叫他們進來。這幾個衛士聽出不是沐璘的口音,大大吃驚,紛紛撲來救駕,卻被於承珠一把金花,封閉了他們的穴道。
張丹楓笑道:「他們大約把我當做是刺客了,請皇上對他們說明我是什麼人。」朱見深嚇得面青唇白,暗暗吸了一口涼氣,心想:「張丹楓的徒弟都這般厲害,怪不得我的大內高手,都被他們所擒,他若存有壞心,我這個皇位只怕也不能坐穩!」
張丹楓笑道:「承珠,他們未知原委,不好怪責他們,將他們的穴道解開了吧。」於承珠從容拾起金花,然後在那幾個衛士相應的穴道上,每人拍了一下,那幾個衛士手足登時鬆動,垂頭喪氣,收好兵器,站在一旁。朱見深驚魂稍定,這時方才開口說道:「這位張先生是朕的好朋友,你們不可無禮。」其實這幾句話不說也罷,衛士們剛剛吃過苦頭,哪裡還敢「無禮」?
張丹楓道:「將門外那兩位衛士的穴道也解開了吧,他們站得太久了。」張玉虎應聲而出,卻將那兩個衛士推了進來,當著皇帝的面前解開穴道,那兩個衛士是奉命保護皇帝的,穴道解開之後,不敢再走出去,僵在那兒,神情甚是尷尬。
張丹楓道:「現在有人可以差遣了,請皇上傳旨將那兩個人送來。」朱見深問清楚了孤雲道人和屈九疑這兩個人的名字,在蓋好御印的空白摺子上填上,寫了「從速釋放」幾個大字,叫一個衛士火速前去提人。
張玉虎道:「英武殿那邊還有幾個衛士是給師父點了穴道,不如請這幾位代勞一番,免得咱們等下還要多走一趟。」那個衛士隊長低頭說道:「張先生所點的穴道我們不會解。」張丹楓道:「好,小虎子,你教他們。」張玉虎將那個衛士隊長拉過一旁,口講指劃的說了大半個時辰,方才將他教曉。朱見深越瞧越不是味兒,心道:「朕千挑百揀的大內侍衛,在張丹楓相形之下,卻原來都是一批飯桶。」揮手叫他們都走出去,免得看著生氣。
朱見深等候衛士將人提來,如坐針氈,只好假意向張丹楓請教一些軍國大計,後來聽張丹楓說得甚為有理,不知不覺的聽出了神。
再過了約一個時辰,衛士將屈九疑與孤雲送到,這兩人見了張丹楓與皇帝坐在一起,大為驚異,張丹楓笑道:「你們的師叔等著你們呢,時候不早,謝過皇上,咱們可以走了。」
朱見深端茶送客,於承珠道:「謝謝皇上賞賜這批貢物。」沐璘也多謝了他的賞賜,便跟著張丹楓他們一同告退。朱見深此時已知道沐璘和張丹楓是同一路人,對他生了疑懼,日後沐璘接世襲公爵之位時,生了很大的風波,此是後話,按下不表。
這一行人從御花園走出,屈九疑納悶多時,這時方得問知原委,向張丹楓、於承珠一再道謝,張玉虎笑道:「孤雲老道,咱們是不打不曾相識,現在你該不再恨我了吧。」
大家眉飛色舞,正說得高興,迎面有幾個衛士走來,張玉虎叫道:「咦,那不是陽宗海嗎?」陽宗海也瞧見他們,嚇得魂飛魄散,急忙避入花木叢中,於承珠一朵金花射去,距離太遠,沒有打中。
原來陽宗海被凌雲鳳從鐵家趕出來之後,越想越懷疑鐵鏡心並非真死,因此想入宮中密奏。他雖然是卸職的大內總管,但宮中侍衛,盡多舊識,他進宮中,自有人帶他去見皇帝,卻想不到陌路相逢,竟在御花園中遇到了張丹楓、於承珠這一行人。
於承珠接連飛出三朵金花,都沒有打中陽宗海,張丹楓笑道:「承珠,不必費時間追趕他了,你怕他多話,待我讓他好好睡一覺吧。」隨手在地上拾起一顆石子,雙指一彈,但聽得花木叢中「咕咚」一聲,花朵紛紛落下,原來陽宗海已被擊中了背心的暈睡穴,倒下之時,壓折了一叢玫瑰花枝。
陽宗海乃是以前的大內總管,十餘年前也曾名列「天下四大劍客」之一,如今竟被張丹楓隨手發出一顆石子,便將他擊暈,而且他又是早已躲入花木叢中,連背影也瞧不見了的,與陽宗海同行的那幾個衛士,見張丹楓露出這手「彈指神通」的上上功夫,嚇得矯舌難下,四散躲開,沒人敢出半句惡聲。
張丹楓朗聲說道:「他被我擊中了暈睡穴,過了一日一夜,穴道自解,你們千萬不可多事,妄自替他解穴,弄得不對,他就永遠不能醒了。」這些衛士,已有人認出了是張丹楓,諾諾連聲,自去料理陽宗海去了。
張丹楓一笑吟道:「拂袖京華來又去,布衣劍客傲王侯!」帶領於承珠、張玉虎這一班人,在衛士們的目光遙送之下,開了御花園的後門,大踏步走出。
在路途中沐璘問道:「陽宗海這廝可惡得很,師父何以手下留情?」張丹楓笑道:「像陽宗海這樣利祿薰心的人多著呢,略施懲戒也就夠他受了。倒是你應該早點送你姐夫的『靈車』出京,免得他在醒了之後,又在皇帝跟前饒舌。」於承珠道:「聽剛才凌姐姐所說的情形,陽宗海似乎已瞧出了鏡心假死的破綻,他在入宮之前,會不會已走漏了風聲?」張丹楓道:「這是他獨自得知的秘密,想向皇帝邀功領賞的,料他不會泄露。」
回到鐵鏡心的府邸已是黃昏時分,龍劍虹出來迎接,孤雲道人與屈九疑瞧見了她,想起以前受她戲弄的事,有點尷尬,龍劍虹笑道:「兩位在御林軍統領的衙門裡住了這許多天,急煞了你們的師叔了,他正在這裡等候你們呢。」張丹楓問道:「就只他一個人嗎?」龍劍虹道:「就是他一個人。」張丹楓道:「來了多久了?」龍劍虹道:「剛來不久。」張丹楓神色有點詫異,急忙走進廳堂。
但見七星子顏容憔悴,走來相見,屈九疑與孤雲道人向他請安,他也並不怎樣喜悅,只是說道:「幸得張大俠設下妙策,救了你們,你們受苦多天,去歇息吧。」張丹楓望他一眼,忽道:「咦,你和誰動手來了?貫居這廝,可沒有那樣大的本領,能夠將你打傷呀?」正是:
卻驚湖海英豪客,底事京城失意回。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