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姑娘
2024-04-29 21:15:05
作者: 再讓我睡一會
「二小姐,二小姐?」
徐婉窈的聲音在耳畔幾經輾轉,陸時逸也伸出手在她面前來回晃悠,裴筠庭才終於回神。
「抱歉,方才走神了。」
徐婉窈與陸時逸對視一眼:「二小姐這是掛念侯爺和三殿下?」
「……是。」她猶豫一瞬,最終承認。
人非草木,更何況她這般心有牽掛的人。
裴筠庭眺望遠方銜枝的飛鳥,暗自推測行軍路線。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勘。
路途艱險,長征漫漫,故人定要平安歸來。
目送大軍出城後,裴筠庭重整心情,又馬不停蹄地前去尋徐婉窈等人,一同前往燕京城郊的某座村落親自招收學生。
放在往日,她定會趁機試探陸時逸,然而今日她腦中不是出征的家人,便是燕懷瑾,手指摩挲著掛在腰間的玉佩。
反倒是向來不喜在外人面前多話的陸時逸欲言又止,可瞥見裴筠庭失神的表情後,又臨時打消念頭。
徐婉窈倒沒顧得上旁的,一路上,市集熱鬧的叫賣,隨風舞動的幡布,甚至柳絮般的小雪,全然與平日不同,她瞧什麼都新鮮,眼神從未離過窗外。
若非運氣好,遇見裴筠庭,眼下她決計沒有機會感受此番人間煙火。可徐婉窈始終無法料到,自己此生最為敬佩的人,竟是位比她還小兩歲的世家嫡小姐。
鬼使神差間,她問出心中疑慮:「二小姐,咱們書院除只招收女子外,還有什麼能打動她們的條件嗎?」
陸時逸亦轉向她,目光探究。
頂著兩人殷切的視線,裴筠庭莞然:「世人皆知翰林、麗正等書院肯招收女弟子,卻未知她們的學雜費,比男子還要多出一倍不止。」
徐婉窈頗為訝異。
徐父當年乃是探花郎,策論學識皆為上乘,手把手教導女兒自不在話下,故她並無此等煩憂。陸時逸身為男子,更體會不到其中差異。
裴筠庭是皇后親自指進翰林院的人,外祖乃桃李遍布的林太傅,出身高門大戶,書香門第。以她的身份地位,根本無需操心這事,卻曾數次深思——憑什么女子想讀書,就要遭受舉步維艱、行路崎嶇的困境,而男子生來就被寄予讀聖賢書,發揚門楣的厚望?
男子的極大幸運在於,他無論在成年還是兒時,都必須踏上一條極為艱苦的道路,但這是條最可靠的道路;女子的不幸則在於被幾乎不可抗拒的誘惑包圍著,她不被要求奮發向上,只被鼓勵滑下去到達極樂。當她發覺自己被海市蜃樓愚弄時,已經為時過晚,她的力量早在失敗的冒險中已被耗盡。
倘若未來燕懷瑾成為一方君主,那她也希望,這些姑娘之中的一些人,能夠鞠躬盡瘁,在朝堂站住腳的同時,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天地文化,包羅萬象,星月註定無法蒙塵。
……
馬車領著一隊護衛在村口停下,裴筠庭不便露面,早在下車前便戴上帷帽。
護衛皆是燕懷瑾的親衛,由凌軒親自點過來的,而他的主要職責就是保護裴筠庭。燕懷瑾離開前甚至特地囑咐,但凡裴筠庭踏出鎮安侯府的門,都要機警一些,牢牢守在她身側。
陸時逸同徐婉窈一塊張羅,很快便有人好奇地聚集起來。
「閱微堂,僅收女學生,學雜費每年共——四兩銀子?!」那青年模樣的男子是個識字的,讀罷滿臉難以置信,「怎麼可能?」
四倆銀子,都不夠那些官員塞牙縫,天底下當真有這樣的愣頭青?
然而那位頭戴帷帽,端坐上首的曼妙女子斬釘截鐵道:「沒錯,一切如你所見。不僅如此,成績拔得頭籌者還有獎錢拿。倘若學成之後留任書院,還會再減免學雜費,發放工錢。」
聽她這麼說,當真有人躍躍欲試:「此話當真?莫非是來騙錢的吧?」
「有官府開具的印證,做不得假。如有半句虛言,我自當五雷轟頂。」
陸時逸挑眉,默默腹誹的同時抬頭望向晴空。
話雖如此,暫時未有人敢率先上前報名。
裴筠庭泰然自若,一雙眼隔著薄紗掃視人群,似乎在等待時機。
圍觀人群越來越多,有剛做完農活的,亦有剛在河邊洗好衣服的,瞧見大夥都在,便也湊過來看熱鬧。
片刻後,終於有位滿臉皺紋的老伯扛著鋤頭上前:「大人,小女年方十二,我和我老伴一直想讓她讀書識字,奈何燕京的書院要麼不收女子,要麼費用昂貴。好在老天有眼,今日命中有數,遇見諸位。四兩銀子的積蓄我還是拿得出來的,不過我粗人一個,不識字,還得勞煩貴人替我寫下姓名。」
陸時逸友善地朝他笑笑,筆尖蘸墨,寫下第一個姓名。
有人開頭,也定有人前赴後繼,哪怕人數加起來並不多,但還算開了個好頭。
徐婉窈忙著介紹,解答疑問;陸時逸負責記錄學生的名字,凌軒依舊站在裴筠庭身後,瞧見這一幕,不禁感慨。
殿下身邊,當真沒有平庸之輩。
世上女子千千萬萬,她裴筠庭,則是萬古空前絕後的第一人。
這邊招生進行得如火如荼,圍觀人群中,有幾個男子互相交換眼神後,各自分散開來,對著一行人高聲議論:「我當是什麼呢?原來是幾個毛頭小子妄想改革律法,不自量力。」
「大齊開放男女科舉這麼多年,也沒見哪個女的真當上五品官啊。」
「就是,女子讀書作甚?女的哪點做得比男子好?文不成武不就,先前朝廷出的那幾個女官,依我看八成也是靠某些見不得光的手段爬上去的吧?」另一個矮胖男子滿臉不屑,附和道。
「我猜就是,畢竟女子上學本就無用,既沒男子聰慧,還白白浪費父母的血汗錢,以為人人都是官宦世家出身的小姐嗎?就算是小姐,讀過書不照樣也要嫁人生子?」
「哈哈哈哈哈!這話對頭,『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若往後女子讀書參加科舉,大齊離國破便不遠咯,我奉勸大夥——」
話音未落,一道凜冽的劍意破空而來。
「是麼?」裴筠庭眸光冷冽,反手抽出凌軒腰間的劍,直指男子的面門,「幾位可曾讀過書?」
「哼,那是自然!」頭一個開口的男子硬著頭皮答。
早在最初,實施想法時,她便料到會有此類情況,深知要想完成一件逆流而上的事,就必須接受它所帶來的影響。
越是觸碰冰雪越會覺得寒冷,想要攀越山陵便會沾染泥濘。
但又有何妨?
心之所向,足以斬斷叢生的所有荊棘。
「公子此話,真是要全天下的讀書人因你蒙羞!」她語氣慷慨激昂,話里話外卻充滿諷刺之意,「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③男子掌權天下而亡國,憑何怪到女人頭上來?先怪紅顏禍水,再批天資平庸,除去那些個陳舊說辭,你們究竟還有什麼拿得出手的?」
「幼時外祖教導我,眾生平等,生死如塵,帶不走半片雲彩。無論魂魄輕重,皆無高低貴賤之分。我不只要女子上學,更要全天下的姑娘都牢記一個道理——越是生於塵埃,越要發奮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