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男人的報恩
2024-04-29 20:51:02
作者: 月落
距離大梁使館兩條街,飛跑著散去的人群撞到一個肩挑扁擔的男人。
「讓開讓開!」那些百姓喊叫道。
衛尉軍的馬蹄聲尚在另一條街。
「衛尉軍幫助大梁郡主打百姓啦!」
「衛尉軍謀反啦!大梁郡主勾結衛尉軍了!」
他們見衛尉軍還遠,一面驅趕擋路的人,一面大喊大叫。
擋路的人沒有挪步。
他索性把扁擔放下,眾人這才發現扁擔挑著兩個糞桶,臭氣熏天。
「你說啥?」這人正是不得不辛苦掙錢的沈大河。
「讓開!快讓開!」窄窄的巷道被兩個糞桶擋住,剛剛在使館門口鬧事的百姓推搡著沈大河。
沈大河仗著自己臭,反而手持扁擔向前兩步,就差把糞桶帶翻。
「有本事你們跳過去!本小爺還就攔路了!」
說話間,衛尉軍已經奔進這條街巷。鬧事者再不敢耽誤,他們罵罵咧咧跳過去,不少人的褲腳沾到糞便。
「混帳東西!」沈大河啐地道,「我能欺負她,你們就能欺負嗎?」
其實他也已經欺負不了沈連翹,想起來便有些生氣。
衛尉軍離去,一輛馬車緩緩停在沈大河身邊。
馬車裡的人捏著鼻子掀開車簾,對沈大河笑道:「還沒忙完呢?」
沈大河聽到這個聲音,展開的肩背下意識縮住,他假裝沒有聽到,挑起扁擔向前走去。
沈大河走得不快,後背有些弓,腳步很沉。
「剛才在罵什麼人啊?」沈連翹瓮聲瓮氣道,「不會……是在幫我說話吧?」
「誰幫你了?」沈大河猛然扭頭,糞桶歪斜一下又穩回去,沒有灑出半點糞水。
「你哪兒來的滾哪兒去!做什麼大梁郡主!等兩國開戰,把你綁城牆上吊死!」雖然說的是狠話,卻像是虛張聲勢。
「啊呀呀!」沈連翹佯裝害怕,「還挺嚇人。真有那一天,麻煩這位挑糞的小哥為我收屍。」
「我懶得理你!」沈大河轉過巷子,待聽不到車輪的聲音了,才扭頭看了一眼。
馬車到達使館門口,護衛們正擦拭大門,清掃街道上的垃圾。
衛尉軍統領蔡無疾剛從使館出來,見沈連翹跳下馬車,便上前拱手道:「我等警戒不力,嚇到郡主了。」
有旁人在,他沒有稱呼「族長」。
沈連翹笑道:「我聽說他們來砸門,尋思著回來瞧瞧熱鬧,怎麼這麼快就走了?」
見沈連翹沒有生氣,蔡無疾的神情也稍稍鬆弛。
「都是些糊塗百姓,請郡主寬心。」
沈連翹向門口走去,看到地上躺著半個爛雞蛋。
「真是糟蹋年景,」她蹙眉道,「誰啊?叫我捉住,非得餓他兩天。」
對於從小吃不飽的人來說,浪費糧食簡直罪無可恕。
蔡無疾再次拱手道:「末將會全力搜捕鬧事者。」
「不用管鬧事的了,」沈連翹回頭道,「他們不過是別人的提線木偶。蔡統領還是好好查查,是誰在暗地裡鼓動騷亂吧。」
鬧事的百姓散去,為了避免被衛尉軍抓到,他們大多都小心翼翼跑回了家。只有一人仍在大街上閒逛,許久後走到一家酒樓,掀開門帘進去,咳嗽幾聲。
「小的辦完事兒了。」這人道。
「芙蓉,給錢。」
臨窗二樓坐著品茶的孔花嫵唇角含笑。
芙蓉從衣袖中拿出銀子,數了兩個銀錠遞過去。
收錢的人自然地把銀錠送到唇角,使勁兒咬一下,嬉笑道:「小姐闊氣!下回再有這樣的事兒,找小的一個人就行了。小的怎麼見還有好幾撥人呢,都是小姐請的吧?」
孔花嫵揮揮手,驅趕這人離開。
「怎麼那麼多廢話?我只使喚了你一個!」
「還不走?」芙蓉也喝了一聲。
那人悻悻離去,孔花嫵看向窗外,笑道:「看吧芙蓉,這個大梁郡主,已經是百姓們的眼中釘了。除了我,還有人不想她好過。民意滔滔,我就不信陛下還要娶她!」
芙蓉低著頭,手指絞緊帕子,靜默無言。
初秋的邙山終於涼快了些。
太后楊桐陌一襲僧袍孑然而立,看向寬大的寂照宮宮門。
「娘娘,該用午膳了。」
「我不餓。」楊桐陌向宮門走了兩步。她沒有聽錯,的確有腳步聲傳來。
門被推開一條縫,韓涼閃身進來,關緊宮門。
「娘娘!」
他緊走幾步,跪倒在太后身前。
太后身邊伺候的婢女紛紛施禮退後,遠遠避讓。
「事情怎麼樣?」楊桐陌問。
「娘娘足智多謀,」韓涼抬頭道,「大梁已同大周開戰,邊境形勢緊張,今日京城已經鬧起來,小的趁亂放了一把火,讓他們更熱鬧些。」
「做得不錯,」太后頷首,「國有兵戈,該奉祥瑞於宗廟,祈國泰民安。劉琅想在宮中躲著,太常寺都不會讓他如願。」
眼中無淚,韓涼還是抬袖抹了一下。
「小的一定要在先帝墓前磕一百個頭,讓他保佑咱們報仇雪恨。」
太后看著韓涼,剎那間五味雜陳。
恐怕如今仍然惦念先帝的,也只有韓涼一個了。
「韓涼,」太后道,「我聽說,當初先帝是在冬狩時撿到你的。」
「是,小的那時候十三歲,去黃河采冰路上凍暈,醒來後連家在哪裡都忘了。要不是先帝,小的早就死了。」
秋風從遠處吹來,翻捲起漸漸變紅的黃櫨樹葉。有一片樹葉掉進池子,一點一點,被水波淹沒。
楊桐陌感慨萬千道:「先帝沒有白白救你,大周國本歸正,就靠你了。」
沈連翹抬手拂落掉在身上的樹葉,看了一眼四周。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感覺使館的人突然多了起來。
「當然多了,」阿靖解釋道,「自從陛下繼位,他們這些人閒來無事,就都在街市上轉。東市買東西逛街,西市說書聽曲兒,夜裡再去酒樓喝兩壺,摟著西夷的姑娘跳幾支舞,好不自在。這會兒聽說兩國要打仗,就都不敢出門,縮進使館了。」
正說著,一個書吏打扮的使節低著頭避讓開,又滿含擔憂地看一眼沈連翹。
「郡主,您別害怕。」
他小心說道。
「有什麼好怕的?」沈連翹笑起來,「就因為被人砸了門?這些人難道不知道嗎?我雖然是大梁的郡主,父親卻是大周良氏。」
事實上,在她心中,一直覺得自己是大周人。
生在大周,長在大周,根也在大周。
只不過大梁是她母親的母國。
「郡主,」那使節遲疑著,開口道,「若大梁和大周開戰,您站哪一邊?」
這問題不光在他心中,也在所有大梁使節心中。
他們如今已經心驚膽戰,擔心大周皇帝一怒之下,會殺了他們釁鼓。他們也都知道,沈連翹深受大周國君寵愛,所以她的立場很重要。
沈連翹想了想。
她認真想問題的時候,手指會下意識攥緊一下,再鬆開。
「我站百姓這一邊。」沈連翹道,「百姓。」
「哪國百姓?」使節上前一步。
「兩國的百姓。」沈連翹道,「大周和大梁寫同樣的文字,說同樣的話,雖然口音略有不同,卻都是炎黃子孫。當務之急,是讓百姓吃飽飯,不要像前些年那樣,每年都要餓死許多人。我們這些人吃得比百姓好,穿得比百姓好,如果還讓他們衣不蔽體碗中無糧,趕到戰場上去打仗,還有良心嗎?」
使節張了張嘴,唇角顫抖著,最終退後一步,對沈連翹施禮。
「是臣等狹隘了。」
「不是你狹隘,」一個清朗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孔佑闊步走來,笑道,「是孤的皇后,母儀天下,心懷蒼生。」
他今日身穿玄青色常服,邁步走來的樣子,像極了他們初見之時。
沈連翹轉身跳躍,雙臂勾住他的脖子,嚶嚶道:「陛下終於來了,剛才真是……嚇死我了!」
大梁使臣和阿靖齊齊低頭。
剛才不還從容自若滔滔不絕嗎?
這會兒真是……沒眼看啊。
註:釁鼓,是指古代戰爭時,殺人或殺牲以血塗鼓行祭。我有時候就想,泱泱華夏五千年,文明的進程里有多少血肉飛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