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二張紙
2024-04-29 20:43:51
作者: 藤萍
魯方「遺落」的那件衣裙現在就卷在方多病被子裡,輕容輕薄至極,宛如無物,卷在被中半點看不出來。至於衣裳里揣著何物,昨夜回來得太晚,他又不敢點燈來看,索性與紙條一起往櫃中一丟——諒誰也不敢斗膽來開他的柜子。
今日和各位大人寒暄之後,方多病回到屋中,點亮油燈,把除了那衣裳以外的東西從柜子里拿了出來。
輕容乃是罩衫,一般沒有衣袋,這件自然也沒有,那東西並不是放在衣兜里的,而是掛在衣角上的。
那是一支翡翠簪子。
簪子圓潤柔滑,雕作孔雀尾羽之形,華麗燦爛,紋路精細異常。方多病看這簪子看得呆了,倒不是驚嘆這東西價值連城,而是這是支男人用的簪子,這是男簪,不是女簪。
不過……縱然「方氏」富甲一方,他也從來沒見過如此華麗的髮簪,縱然是他的大姨子小姨子只怕也沒有像這樣的東西,一等一的選料、一等一的手藝,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輕容上只鉤有一支簪子,並無他物,正如魯方所說,這件衣裳是嶄新的,不似有人穿過的模樣。方多病拎起那條掛在花廊上的繩子,那繩子是用撕開的碎布三股擰成一股編的,編得還似模似樣。昨日他被點了二十八處穴道,如今過了一日,氣血已通,當下抓住繩子略一用力,這繩子居然吃受得住,要用這條繩子勒死或吊死一個人綽綽有餘,卻為何用它來吊一件衣裳?要吊一件輕容,只怕三兩根頭髮就夠了,何必辛辛苦苦地搓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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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怪,古怪……
方多病將簪子和繩子丟進櫃中,又把那張字條摸出來端詳。
這字條他昨日已經看過了,裡面的確也寫著幾個字,卻不是什麼上一下一、上二下二的,字條里寫著兩個字——「九重」,然後就沒有了。方多病拿著紙條按著上面的摺痕疊了幾下,果然可以輕鬆拼成一個方塊,方塊上也畫著幾條線,位置和李蓮花那個差不多,不知所謂。
風吹燭火,影子一陣搖晃。方多病收起字條,窗外迴廊懸著幾點燈籠,風中飄動,紅光很是暗淡,他揉了揉鼻子,長夜漫漫,獨坐無聊,還是翻本書出來看看,他方大少雖然不拘小節,卻是文武雙全滿腹經綸,絕不單會舞刀弄槍而已。
這屋裡有個書櫃,他慢吞吞地走過去,抬起頭對書目瞧了幾眼,只見書架上寥寥放著數十本書,大都是《詩經》《論語》之流,在一排書目之後,隱隱約約橫擱著什麼東西。他探手到書本後面,把藏在後頭的東西拽了出來,抖了抖。
燈下微略飄了陣灰塵起來,這東西顯然放在這裡有段時間了,方多病嫌棄地將它拎遠點揮了揮,等灰塵散盡以後才仔細一瞧——這也是本書。
不過這是本裝訂好的冊子,倒並非真的是一本書。方多病將油燈拿了過來,這書上卻無什麼春宮淫畫,也不是什麼武功秘籍,令他失望得很。許多頁都是空空蕩蕩,一個字沒有,任煙燻火烤都沒見什麼字,只在開頭那頁寫了三個大字——「極樂塔」;第二頁畫了一些依稀是蓮花、珠子、貝殼之類的東西,那筆法差勁得很,比之他的神來之筆自是遠遠不如,比之李蓮花的鬼畫符也尚差三分;除了蓮花貝殼之外,第三頁還畫了六隻奇形怪狀的鳥,此外空空如也,一個字也沒了。
方多病把那冊子翻看了三五遍,實在無啥可看,只得往旁一丟,人往床上一躺,眼睛還沒閉上,突見樑上影子一晃,有人影自屋頂上飄然而去。方多病霍地翻身而起,一時驚得呆了。他在屋裡翻看東西,卻不防屋頂上居然有人能在這等時分、這種地方窺視,他竟沒聽到半點動靜——這世上當真有此能人?
那人是誰?他看到了什麼?這人就是偷了魯方他老婆的衣服又故意掛在木橋上的人?如果這人有如此武功,又為何要做這等無聊的事?方多病呆了一陣,忍不住全身起了一陣寒意,這人知道那件衣服在他這裡,若是明天傳揚出去,他要如何對魯方解釋?過了一會兒,他縱身而起,上了屋樑,屋樑上滿是灰塵,沒有人落腳的痕跡,再抬頭望去,屋上有個天窗。他悄悄從天窗鑽了出去,伏在自己屋頂,凝目向下望去。
屋裡燈火明亮,自己沒有防備,若是不怕被巡邏的侍衛發現,躲在此處偷窺也未嘗不可,但是,方多病發現天窗之下有數根屋樑擋住視線,屋裡雖然明亮,卻並不容易看清底下的狀況。轉頭再看屋頂,屋頂上久經風吹日曬,塵土有些已積成了泥土,只看得出隱約有擦過的痕跡,卻看不出腳印。方多病輕輕一個翻身,落入天窗之中,十指攀住窗沿,一目掃去,心裡微微一沉——他剛才在屋上伏過,留下的痕跡卻比屋上原先的深多了。
莫非方才屋上那人真能身輕如燕?方多病鬆開手指,自天窗躍下,越想越是糊塗,轉過身來,呆呆地在桌邊坐下。燭影繼續搖晃,隨即輕輕爆了一個燭花,方多病給自己倒了杯茶,突然一怔——方才自己的影子是在自己左手邊,現在影子卻跑到右手邊去了。
油燈——從右邊變到了左邊。
誰動了油燈?
他順著左邊看過去,身上的冷汗還沒幹,突然又覺得更冷了些。
那本冊子不見了。
那本鬼畫符一樣的冊子,被他扔在另一張太師椅上,此時卻不見了。
他驀地站起,僵硬地站在屋中,游目四顧,將屋裡樣樣東西都看了一遍——床榻上整整齊齊,書柜上的書和方才一樣亂七八糟,他帶來的幾件衣裳依舊橫七豎八地丟在打開的箱中,一切似乎都和原來一模一樣。
只是一本冊子不見了。
方多病一身武功,在江湖中闖蕩過不知多少稀奇古怪的場子,死裡逃生過三五回,從來沒有一次讓他冒出這麼多冷汗。
沒有屍體。
只是不合理。
這裡是景德殿。
被盜的女裙,吊頸的繩索,偷窺的人影,消失的小冊子……
仿佛在景德殿中,皇城內外,飄蕩著一個難以阻擋的影子,那影子正一步一步做著一件陰森可怖的、充滿惡意的事,如果讓「它」完成了,必定會造成可怕的後果……
但誰也不知道「它」是誰。
誰也不知道「它」正在做的是什麼。
方多病轉過身來打開柜子,柜子里的髮簪和繩索還在,不知是因為「它」伏在天窗看不清楚東西在哪兒,或是「它」故意將東西留下,反正那本冊子不見了,玉簪子和繩子還在。
床上一如原狀,顯然女裙還在裡面。
那本小冊子不知是什麼東西,但在「它」心中一定比他昨天晚上撿到的東西重要得多。
他奶奶的!方多病重重坐了下來,咬牙切齒,老子在這裡撞鬼,死蓮花不知在哪裡風流快活,等老子從這裡脫身,定要放火將蓮花樓燒了,看死蓮花如何將它補好!
窗外的暗紅燈籠仍在搖晃,今夜風還不小。
風很大的時候,魯方正坐在屋裡對著空蕩蕩的桌子發呆。
那件衣服其實是給他小妾的,不過這對魯大人來說不算什麼太大區別,他做官膽小,倒也不敢貪贓枉法,一件輕容等價黃金,他買不起。但為何會有人知道他有這件衣服,又無聲無息地從他這裡偷了去,他真是死活想不透。
何況是到景德殿這種地方來偷。
這難道只是個巧合?
那件衣服的來歷……魯方心中正自發毛,惴惴不安,突然聽到窗外有窸窣之聲。他向外一看,驀地瞪大眼睛,口角瑟瑟發抖,全身僵直,差點沒厥了過去——
窗外的花園之中,有一團東西在爬。
那東西穿著衣服,是個人形,有些許毛髮,姿態古怪地在地上扭動,仿佛全身扁平地在地上蹭,肩頭四肢卻又時不時向四面八方蠕動,與它前行的方向又不一致。
「咯咯……」他喉頭髮出古怪的聲音,驚恐過頭反而胡言亂語,全然不知自己該幹什麼,想哭又想笑,「哈哈……」
那團人形的東西驀地轉過頭來,他只見陰暗的花叢中一雙眼睛發出螢光,那萬萬不是人的眼睛,在那個「頭」的頸側還有團碩大的肉團不住扭動,模樣既可怖又噁心。
「哈哈哈哈……」魯方指著那東西頓時狂笑起來,「哈哈哈哈哈……」
那團古怪的東西穿著的也是件女裙,嶄新的女裙上沾滿了泥巴和枯枝碎葉,他見過那裙子,他見過那裙子!
他知道是誰偷了他的輕容了!是鬼是鬼!
是那個死在極樂塔中的女鬼!
哈哈哈哈,魯方笑得往地上一坐,既然女鬼索命來了,那李菲還逃得了嗎?哈哈哈哈哈哈……
魯方這廂在屋裡狂笑,聲傳四野,很快侍衛婢女便匆匆趕來,只見魯大人坐在地上,笑得涕淚齊流,口吐涎水,不由得大驚,齊聲驚叫:「魯大人!」
那與魯方交好的李菲李大人也自匆匆趕到。方多病道路不熟,繞了幾條冤路才找到魯方的屋子,頓時與旁人一起目瞪口呆地看著魯方發瘋。
魯方真的瘋了。
這讀書人發瘋也發得別具一格,這位魯大人咯咯直笑,直到全身脫力,便是不說話。方多病張口結舌,莫名其妙,斜眼瞟見李菲那張本來就白的猴臉變得越發慘白。大夫趕到之後,眾人將魯方扶到床上,經過一番醫治,將魯方自咯咯直笑醫到笑面無聲,卻始終不解這好端端的怎會突然發瘋?
方多病轉頭向窗外張望,他有種直覺:魯方多半是看到了什麼。
他沒看到究竟是什麼東西上了他的屋頂、盜走了那本冊子,魯方或許看到了。
然後他就瘋了。
莫非老子沒瞧到也是件好事?方多病悻悻然,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魯方發瘋的事隔日便傳得沸沸揚揚。景德殿中氣氛本就微妙,此時人人自危,不知魯方是否中了邪,萬一那邪仍在殿裡轉悠,一旦摸黑撞上了自己,豈非晦氣之極?頓時殿內那燒香拜佛的風就起來了,有些人拜的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有些人拜的阿彌陀佛如來佛祖,還有些人拜的什麼舍利弗、摩訶目犍連、摩訶迦葉、摩訶俱希羅如是等諸大弟子,端的是博學廣識、精通佛法。
方多病端端正正地在屋裡掛了張少林寺法空方丈的畫像,一本正經地給他燒了三炷清香,心中卻想:那死蓮花不知何處去了,早知老子會在這裡撞鬼,當初就該在那烏龜窩裡喝酒喝到死蓮花家破人亡才是,怎可輕易就走了?失策,大大的失策。
「內務府已請了最好的法師,這就會到景德殿作法,還請諸位不必緊張。」景德殿也歸宮中內務府管理,不過這裡的食宿十分簡單,看不到什麼皇宮大內奢華之風,每日都是清粥小菜,也花不了幾個錢。
「法師?」方多病心中一樂,找不到人的痕跡,弄個法師來作法也是不錯,萬一……萬一真是那玩意兒呢?
「不錯,是位最近在太子那兒大紅大紫的法師,尊號叫作『六一法師』,據說能知過去未來,呼風喚雨,在太子那兒抓到了好幾隻小鬼呢……」主管景德殿的是內務府一位姓王的二等太監,平時也少來,十天半個月不露個頭,聽說他在宮內也忙得很。今日王公公親自前來,就是為了宣布六一法師的事,安撫人心。
哦——能呼風喚雨、抓小鬼的法師。方多病興致盎然,「那法師什麼時候來?」
「午後就到。」
李菲坐在一旁沉默不語,另三位大人和方多病並未說過話,自也是坐在一旁一言不發。方多病心情一好,對著李菲身邊一人笑眯眯地道:「這位大人看著眼熟得很,不知……」
那位大人知情識趣,即刻自報家門,「下官趙尺,忝為淮州知州。」方多病雖然不是官,人人卻知他即將是皇上的乘龍快婿,自是非自稱「下官」不可。
方多病哦了一聲,是個大官,接著瞟向另一人,「這位大人看著也眼熟得很……」
另一人與趙尺一般識趣,忙道:「下官尚興行,忝為大理寺中行走。」方多病一怔,那就是個小小官。
第三人不等他眼熟,已自己道:「下官劉可和,工部監造。」
方多病奇道:「幾位都是一起被皇上召見的?」
四人面面相覷,李菲輕咳一聲,「不錯。」
方多病越發奇了,皇上召見這幾位風馬牛不相及、官位大小不等的官兒進京來幹什麼?見他一臉驚奇,那位知情識趣的趙大人便道:「皇上英明睿智,千里傳旨,必有深意,只是我等才疏學淺,一時體會不出而已,見得天顏,自然便明白了。」
方多病聽得張口結舌,心中破口大罵這趙尺奸滑,分明這五人是知道皇上召見是為了什麼,卻偏偏不說。當今皇上倒也不是昏君,要見這五個做官做到四面八方、五官相貌無一不醜的大人們,還乾巴巴地將人一起安排在景德殿,必是有要緊的事,說不定皇上想知道的事,與那神出鬼沒嚇瘋魯方的那個東西有關呢?他突然打了個冷戰,要是真的有關,他老子和皇上等一干人,豈非危險得很?
時間在各位大人不著邊際的寒暄中過去,食用了一頓不知其味的清粥小菜,只聽門外一聲傳話,「六一法師到——」
屋裡的五人紛紛抬起頭來,方多病筷子一拍,目光炯炯地盯著門口,暗忖這六一法師究竟是與茅山道士同宗,或是與法空和尚合流……
接著那六一法師就走到了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