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起死回生

2024-04-29 20:41:57 作者: 藤萍

  關河夢和公羊無門也正談論這幾日的奇事。公羊無門認為金滿堂可能患有驚悸之症,夜裡突然發作而死。董羚究竟是如何被吊死,又如何被移屍到花園之中,他也想不明白;而金元寶完全是瘋病發作,上吊自盡。關河夢也是十分疑惑,關於董羚之死,殺人也就罷了,移屍之事實在令人費解。

  「兩位……大俠……」關河夢一怔,只見一人面帶微笑從門口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一根青草,日光和煦溫潤,映在此人身上偶然令人錯覺他竟是十分俊美,待到走入房裡才認出是李蓮花。

  公羊無門眼角挑著李蓮花手裡拿著的那根青草,「什麼事?」李蓮花道:「兩位大俠素知李某能起死回生,這便是起死回生的秘密。」

  關河夢和公羊無門都是一震,待得看了看那青草,關河夢皺眉道:「這……這似乎是狗尾草?」李蓮花正色道:「它和尋常狗尾草極易混淆,兩位請細看這根狗……呃……這根奇藥,它共有一百三十五粒籽,顏色是青中帶黃,莖上僅有兩片葉,籽上茸毛約有半寸長短,最易區別的是折斷之後它流出的是鮮紅色汁液,猶如鮮血。」

  兩人本自聽得半信半疑,只見李蓮花手上那根「藥草」折斷之處果然流出鮮紅如血的汁液,不免信了三分,只聽李蓮花繼續道:「將此草與鶴頂紅、砒霜、牽機毒、孔雀膽等等劇毒混為一碗,以慢火煎到半碗,趁熱灌入喉中……」他一句話說到一半,公羊無門冷冷地打斷,「胡說八道,這幾種毒藥藥性相衝,加炭火一煮,全然失效。」

  李蓮花面不改色,「加入這起死回生的藥草,正是關鍵。我於四年之前救施文絕時偶然發現如此奇方,熬煮四味毒藥本想以毒攻毒,化解當年施文絕身上中的掌毒。對他的傷勢我已無法救治,但料是幾種毒藥經慢火熬過藥性大減,只餘下所需要的微毒,以刺激經絡血氣,已死之人肌肉血氣受毒藥之激,加之奇藥除毒護心,不消三日,就能起死回生……我已試過多次,次次靈驗。」

  公羊無門眉頭微微一動。關河夢本要反駁,但聽來句句不是藥理,要反駁也不知從何說起,只忍不住說了一句:「只聽聞毒藥見血封喉,微毒能刺激血氣,倒是從未聽說。」

  公羊無門有氣無力地道:「微毒刺激血氣以救人倒也是有的。」李蓮花連連點頭,「確是如此,我見金總管傷勢沉重,不如把此藥讓他服下,讓他快速痊癒,以查他為何懸樑。」

  本章節來源於𝙗𝙖𝙣𝙭𝙞𝙖𝙗𝙖.𝙘𝙤𝙢

  關河夢大吃一驚,「這藥……這藥……」不是他存心不信李蓮花,而是這藥太不可信,一根狗尾草加四味劇毒,怎能起死回生?公羊無門緩緩地道:「可以一試。」

  李蓮花微笑道:「真的?」公羊無門道:「李神醫既然說可以,我等豈有不信之理?」李蓮花正色道:「是嗎?此藥我已在廚房熬製一碗,還請前輩前往金總管房間,為他拔去頸上銀針。」

  公羊無門聞言轉身,啪的一聲,李蓮花一掌砍在公羊無門頸後,老頭應手而倒。關河夢猝不及防,大吃一驚,「你——」

  李蓮花舉起手掌對關河夢歉然一笑,關河夢連退兩步,「你——你——難道是你——」李蓮花豎起一根手指,噓了一聲,「你怕我嗎?」

  關河夢不知該答些什麼好,李蓮花先是進門說了一大堆起死回生的奇藥如何如何,而後突然打暈公羊無門,行事莫名其妙。這人之前糊塗溫和的模樣難道都是假的?見他手掌微舉、滿臉含笑的模樣,關河夢只覺自己頸後的寒毛一陣發涼,要說不怕,卻是騙人,「你要怎樣?」

  李蓮花嘆了口氣,「我也不要怎樣,你去那邊撞個鐘叫大家到廚房吃飯,然後把金元寶頸上你覺得沒有用的銀針拔些起來,把他也弄到廚房裡來,我就請你喝茶。」

  關河夢瞠目結舌,呆了好一會兒。李蓮花施施然一手抓住公羊無門的左腳踝,猶如拖一大米袋,悠悠然蹭過大片地面,往廚房而去。

  方多病本來端著李蓮花煮的那碗面,正在考慮到底吃不吃這種麵條,勉為其難喝了一口麵湯,突見李蓮花拖著公羊無門的左腳慢吞吞往廚房而來,撲的一聲一口麵湯全噴在地上,「李蓮花?你殺人了?」

  「我殺過的人多過你吃過的麵條。」李蓮花皺眉看著滿地麵湯,突地把公羊無門的左腿丟給方多病,去灶頭尋了塊抹布擦地。方多病抓住公羊無門的左腳,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哇哇大叫:「李蓮花你幹嗎把這老小子弄成這樣?」

  李蓮花擦完地上的麵湯,滿意地把抹布丟掉,微微一笑,笑得很溫和,「等一下你就知道……」未過多時,關河夢已把金元寶帶來,卻沒有拔掉他頸上銀針。花如雪還有他的幾個衙役,都已趕到廚房,見方多病手持公羊無門之左腳,都是大為奇怪。

  李蓮花慢吞吞走到廚房左邊窗戶底下,伸手把鑲嵌其中的窗鎖拆了下來,回頭微笑,「花捕頭,金滿堂之死你可有頭緒?」

  花如雪冷冷地道:「有。」方多病大奇,關河夢也十分驚訝,李蓮花微微一笑,「願聞詳情。」花如雪道:「頭緒太多,尚無結論。」

  方多病嗤的一聲笑,李蓮花恭恭敬敬地道:「元寶山莊之中處處都是線索,隨便一看就看得出可疑,循線想去卻又難以得出結論……」花如雪道:「廢話。」

  李蓮花面不改色,繼續微笑道:「……這是因為,在元寶山莊之中,發生的不是連環謀害之案,而是三起不同的殺人之事。」

  花如雪臉色一變,關河夢震驚異常,幾個衙役譁然議論,只有方多病方才聽過,提了提公羊無門的左腳,「真兇之一就是這個老小子?」李蓮花道:「他是不是兇手之一,我還真不知道……」方多病怒道:「不知道你打昏他幹什麼?」

  李蓮花微微一笑,「你聽我說,」他的視線轉向花如雪,從懷中取出了方多病自灶台里找到的兩片當票的殘片,「這是一張溫州蠲紙,其上內容應該是一張當票,所典當之物乃稀世奇珍『泊藍人頭』,也就是金滿堂這件珍寶的來路,其上蓋有『元寶當鋪』的印鑑。」花如雪點了點頭,這張殘片他也見過。

  「溫州蠲紙只有溫州一地方有,元寶當鋪能以它書寫當票,此店當年應在溫州。『金羚劍』董羚來自溫州,所以他和這張當票之間,必定有些聯繫。」李蓮花道,「假設『泊藍人頭』本是溫州董家之物,二十年前典當給了金滿堂,二十年之後董家有子成器,要贖回家傳之寶,所以攜帶當票來到金府,如此猜測,當在情理之中。」花如雪頷首,關河夢也點了點頭。

  「但『泊藍人頭』乃是金滿堂最喜愛的寶物,他當然不肯還給董羚。」李蓮花繼續道,「論武功他不及董羚,他又沒有理由不歸還『泊藍人頭』,天下皆知『泊藍人頭』為金滿堂收藏,他抵賴也抵賴不了。要保全『泊藍人頭』,只有害死董羚,最好做得無聲無息,不動聲色。」

  關河夢沉吟,「這倒有些難。」李蓮花道:「不難。」方多病奇道:「難道元寶山莊裡真的有殺人密室?」李蓮花微微一笑,「要說有也有,要說沒有也沒有。」

  花如雪淡淡地道:「我早已說過,元寶山莊門窗都以精鋼打造,只要門窗一鎖,間間都是密室。」李蓮花嗯了一聲。關河夢插口道:「但是董羚並非死得無聲無息,他倒在窗外,人人都見到了。」

  李蓮花嘆了口氣,「他當然不是在窗戶外面大草地上被憑空吊死的,各位見過董羚的屍體,可有發現一件事很奇怪?」

  「什麼事?」方多病問。關河夢和花如雪卻都點了點頭。關河夢道:「我施展『草上飛』之後便覺得奇怪,董羚的衣著一塵不染,乾淨得出奇,似乎被人換過衣服。」

  李蓮花微笑道:「不錯,金滿堂窗外的青草柔嫩異常,又多汁液,董羚撲到地上,怎麼可能衣衫乾乾淨淨連個痕跡都沒有?可見他被人換了衣衫,為何要換衣服?這衣服如果不換,他是怎麼被運到花園裡去的,人人一看便知。」

  「他是怎麼死的?」方多病瞪眼問。李蓮花快速地道:「董羚是在廚房中被吊死的。」

  「廚房中吊死的?」方多病張口結舌,居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李蓮花你瘋了不成,哪裡有人會在廚房裡上吊?」

  李蓮花搖頭,「他是在廚房裡被人制住,然後吊死。」花如雪沉吟,「廚房?廚房……」只聽方多病繼續嗤笑,「這廚房窗鎖都是壞的,連窗戶都關不好,怎麼可……」

  花如雪突然一震,「窗鎖?」李蓮花指間窗鎖一晃,微笑著以鎖頭敲了敲桌面,鎖眼裡掉下來兩樣東西,跌在地上,叮噹一聲脆響。

  翡翠齒梳!

  斷了齒的翡翠齒梳,居然是插在這窗戶的鎖眼裡!

  「那……那……」方多病目瞪口呆,「這是怎麼回事?」李蓮花彎腰拾起那兩個齒梳,輕輕擱在桌上,「這證明董羚曾經用翡翠梳子撬過窗鎖,為什麼呢?」

  花如雪冷冷地道:「因為他被鎖在廚房之中!」

  李蓮花笑得很愉快,「要把董羚騙入廚房容易得很,只需告訴他『泊藍人頭』藏在廚房某處,他就會乖乖待在廚房裡。但是為何定要把董羚鎖在廚房之中?」他環視了眾人一眼,「這廚房不大,只有兩扇窗戶,卻有一個大灶,五個鍋爐,只需將門窗關上,廚房便不易透風,上頭雖有煙囪,但底下沒有透氣,上頭的煙囪距離太遠,並沒有太大作用。如果廚房之中門窗緊閉,灶里卻點著悶火,關上一兩個時辰,大家以為,將會如何呢?」

  關河夢一震,脫口而出,「窒息……」李蓮花微微一笑。花如雪臉色難看至極,「但董羚如何肯走進門窗緊閉的廚房?他不覺有詐?難道不能從煙囪逃走?」

  李蓮花緩緩地道:「這其中需要一點伎倆……花捕頭,如果你是董羚,我是金滿堂,是只有名的鐵公雞,我本該還給你『泊藍人頭』,然後從你手中取得三千萬兩銀子,銀貨兩清;我卻突然告訴你:其實『泊藍人頭』藏在廚房裡,你去找,找到了你儘管帶走。你信嗎?」

  花如雪略一遲疑,「當然不信!」李蓮花點了點頭,「如果是金滿堂要騙董羚,董羚當然不信,若是如此,金滿堂那三千萬兩的贖金便會落空。所以,指點董羚入廚房和給他翡翠梳子的人,必定不是金滿堂。他可以是張三李四,是大丫頭小丫頭,也可能是金元寶。」

  花如雪點了點頭。李蓮花繼續道:「金滿堂只需授意一個人暗示董羚:金滿堂不願歸還『泊藍人頭』,將它藏了起來。但是那本是董家之物,這個僕人由於對董羚的好感或者其他什麼理由,告訴他『泊藍人頭』藏在廚房,又給予價值連城的翡翠梳子,董羚若是心思不細,多半就會相信。」方多病皺眉,「信了又如何?」

  李蓮花很無奈地看了他一眼,「信了之後,他便會在夜裡到廚房尋找機關,多半就像你早晨那樣……」方多病哼哼,「如我早晨那樣又如何?」

  李蓮花十分惋惜地看著他,那目光溫柔憐憫得如一個屠夫見到了一頭豬,「他要找東西,首先要點燈,為了避免暴露行蹤,他就會關窗戶,然後點燈。」關河夢啊了一聲。方多病有些慚慚,「原來如此……」

  李蓮花繼續道:「然後這個鎖……卻是個死鎖,窗戶一關,咔噠一聲,它便再也打不開,除非有元寶山莊特製的鑰匙——所以並沒有人把董羚鎖住,」他笑得很燦爛,看著方多病,「門窗都是他自己鎖的。」

  「而後灶中柴火燒盡空氣,待到董羚發覺不對,已經遲了,即使以翡翠梳子撬挖窗鎖,也無法逃生。」花如雪抬頭看著煙囪位置,冷笑道:「這煙囪可真高得很,沒有一等一的輕功,絕上不去。」

  李蓮花也瞟了煙囪一眼,悠悠地道:「按照金滿堂的戲本,這齣戲本應當在董羚窒息昏迷,或者窒息而死之後,就可以結束了,不過……」他轉過視線,對關河夢一笑,「不過……所謂螳螂捕蟬……『泊藍人頭』號稱可治百病,價值連城,董羚和金滿堂都不願放手,自然還有別人覬覦。」

  關河夢心頭一跳。他之所以願意遠道而來,不過也只是為見「泊藍人頭」一面而已。

  「金滿堂等待董羚昏迷之後,為求殺人於無形,必是要毀屍滅跡的,」李蓮花接著說了下去,「毀屍滅跡這等事自是要交託心腹,所以董羚的屍體,要交由金元寶來處理。」

  「金元寶?」幾人喃喃地道,均看了金元寶一眼。李蓮花道:「金元寶跟隨金滿堂幾十年,自然是信得過的心腹,但是金滿堂卻忘記了一件小事。」

  「什麼事?」方多病詫異。李蓮花望向關河夢,「關大俠想必看得很清楚,金元寶患有『寸白蟲』之病,此病雖不是絕症,但『寸白蟲』已入腦中,令人十分痛苦。」關河夢頷首,「確是如此。」

  李蓮花又道:「所以金元寶自己也很需要『泊藍人頭』,金滿堂對此珍寶卻十分看重,二十年之中他只讓數人飲過杯中人頭酒,自然是不肯輕易給金元寶服用。『泊藍人頭』聽說浸過一次酒效力便減少一分,金滿堂對它珍惜至極,打算用以延年益壽。金元寶身為奴僕,對『泊藍人頭』只不過能望頸而已,但他卻知道『泊藍人頭』藏在哪裡。」李蓮花緩緩地道,「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看得到卻得不到,所以金滿堂吩咐他處理董羚屍體的時候,他說不定想出了一個主意。」

  「什麼主意?」花如雪冷冰冰地問。

  「一個能把『泊藍人頭』偷走而自己能洗脫嫌疑的主意。」李蓮花吁出一口氣,「他如果把董羚的屍體悄悄運走,對金滿堂說董羚暈而不死,突然醒來,潛伏山莊,盜走『泊藍人頭』,只消他安排妥當,讓董羚『消失』的時候,他和金滿堂在一起,就能取信於人。」

  方多病越聽越奇,「他和金滿堂在一起,卻要令董羚的屍體突然消失?」李蓮花微微一笑,「不錯,他要讓金滿堂誤以為董羚未死。」

  花如雪抬頭看著煙囪,緩緩地道:「我明白了……」關河夢也望著煙囪,「我明白了,但仍是不明白。」

  李蓮花很遺憾地看了方多病一眼,「要令廚房裡的屍體『突然』消失,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通過煙囪。」方多病皺著眉毛,「煙囪?」

  李蓮花嘆了口氣,對方多病失望得很,「你試想一下,無論你眼神多麼差勁,一個大活……嗯……一個死人從身邊的窗戶被拋出去,不管是什麼人都會察覺的。但如果是從上面拉走,那就不同,你莫忘了,董羚是被麻繩吊死的。他窒息昏迷,用菜刀也可殺死,用半缸水也可淹死,為何要用麻繩吊死?」他一字一字地道,「這廚房有五口鍋爐,為了排煙,煙囪大得很。元寶山莊裡許多花木,樹枝十分柔韌,金元寶找到了兩棵高度相當的花樹,在上頭縛一條長長的鋼絲,讓鋼絲緊繃,成一條直線,然後再在一條鋼絲上打個能滑動的死結套上一條長索,用以吊頸,吊頸之索藏在煙囪之中,那便成了。只要金滿堂確認董羚已無抵抗之力,或者已死,吩咐金元寶處理,準備離去的時候,金元寶拉下繩索縛在董羚頸上,由於吊頸的繩索太短,一條鋼絲便會被拉下,鋼絲拉下,兩端的花樹就會彎曲,這便有了一股力,只要金元寶一鬆手,被拉彎的花樹就會把董羚的屍體通過煙囪猛拉出去,吊在樹林之中。黑夜裡元寶山莊人少樹多,想必不易令人發現。」

  花如雪皺眉聽著,想了許久,「姑且算是有些可能……如此也可解釋,為何董羚的衣裳被人換過,如是經過煙囪,董羚的衣服必定沾了廚房特有的油污。」

  李蓮花微微一笑,「如此推測,是因為院中花樹上有摩擦痕跡。金元寶只當如是董羚失蹤,他一旦偷走『泊藍人頭』便可推在董羚頭上,不料金滿堂一發覺董羚失蹤,卻立刻回房,守在『泊藍人頭』之旁。金元寶沒有機會下手。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讓金元寶意想不到的事情……」

  「董羚復活了?」方多病開玩笑,「屍變?」李蓮花露齒一笑,「不錯。」方多病嚇了一跳,「真的屍變?你莫嚇我。」

  李蓮花指了指窗外遙遙對著的金滿堂臥室,「這個廚房的煙囪很高,高得過廚房煙囪,又能順利讓董羚的屍體出來的高度,在四丈左右。通觀整個元寶山莊,如此高度的花樹,只有兩棵,一棵就在廚房之後,另一棵卻在金滿堂臥室前面。金元寶拉的鋼絲橫過一個小院,他無法將鋼絲縛在完全相同的高度,縛在金滿堂房前的那端明顯低了,如此這根鋼絲就不是平的,董羚被吊在上面,停留了一段時間之後自然會往比較低的一端滑下……」話說到這裡,聽者幾人都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想及那時情形,委實恐怖得很。

  李蓮花卻越是微笑得心情舒暢,「然後金滿堂趕回房間守衛『泊藍人頭』,突然從窗口看見了十分可怖的一幕——表情猙獰可怖、吐出舌頭的董羚一身斑斑點點,雙足離地,緩緩向他這邊飄來……」

  關河夢心頭怦怦直跳,「如是他本來氣血有病,如此一激,突然中風而死,十分正常。」李蓮花頷首,「於是金滿堂意外而死,董羚掛在鋼絲之上,雙足在草地上掠過兩道古怪的擦痕。」

  方多病長長吐出一口氣,「所以金滿堂也死了……嚇死他的東西居然就是董羚……」

  李蓮花繼續道:「金元寶卻一直在等候盜竊『泊藍人頭』的時機,看到如此情形,他只怕也很驚惶,所以他立刻把董羚的屍體放下,拋棄在草叢之中,剪斷鋼絲,割斷麻繩,然後盜走『泊藍人頭』,裝作大受刺激而瘋癲,準備對當夜之事一問三不知。金滿堂暴斃絕非金元寶本意,如果有人追查起來,說不定就會查到『泊藍人頭』失竊,而且金府財富名揚天下,金滿堂一死,元寶山莊樹倒猢猻散,他定要有些時間做些逃離的準備,所以對外宣稱金滿堂未死。但董羚的屍體卻已無法瞞過,何況金滿堂的屍臭也要由董羚掩蓋,所以他把董羚的屍身放在金滿堂隔壁。」

  「但在金元寶身上,我也並沒有搜查到『泊藍人頭』。」花如雪冷冷地道,「這番說辭異想天開,雖然解釋得了許多疑點,卻未免沒有旁證。」

  李蓮花慢吞吞地道:「無論我怎樣猜測董羚和金滿堂死亡的經過,『泊藍人頭』都沒有外流,都在元寶山莊中流轉,它『突然不見了』……方多病,」他突然叫了一聲方多病的名字。方多病嚇了一跳,「啥?」

  李蓮花問:「你如果突然得了長生不老藥,你會把它放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比如說什麼花園的地下,床板底下,還是什麼花盆裡面嗎?」方多病想也不想,「不會,除非我整天坐在上面,或者直接吃掉。」

  李蓮花嘻嘻一笑,「所以,性命攸關的東西,不是不得已,金元寶不會讓它離身,但這件東西卻不在金元寶身上,不但不在他身上,他還要去上吊,為什麼呢?」

  花如雪陰沉沉地問:「他難道把它吃掉了?」李蓮花嚇了一跳,苦笑道:「他如果把『泊藍人頭』吃了定是噎死的。我是說,有別人又把它偷走了,或者搶走了。」

  「別人?」方多病奇道,「還有別人?」李蓮花伸出一根食指,點了點方多病的鼻子,點了點關河夢的鼻子,點了點花如雪的鼻子,點了點公羊無門的鼻子,再點了點自己的鼻子,微笑道:「有。」

  關河夢大吃一驚,驀然失聲道:「你說是我們之中有人……」李蓮花很溫和地道:「我們之中有人看破了金元寶的把戲,奪走了他的『泊藍人頭』。」

  方多病提了提公羊無門的左腳,「你是說這個老頭?」李蓮花微微一笑,「嗯……」

  花如雪突然道:「我也覺得公羊無門十分可疑。」李蓮花啊了一聲,「哦……」花如雪冷冷看著關河夢,「我也覺得你十分可疑。」

  關河夢又大吃一驚,「我……我……」花如雪充耳不聞,森然道:「你號稱『乳燕神針』,卻不通醫術……」

  方多病撲的一聲悶笑,差點被口水嗆死,難道世上不僅李蓮花是個假神醫,連關河夢也是個假神醫?李蓮花卻是臉色溫和,似乎並不意外,只聽花如雪陰森森地道:「董羚死屍臉色紅潤,和尋常吊死之人全然不同,他分明死於窒息,你卻並不覺得有疑問。」

  關河夢臉色一陣發白。花如雪看了李蓮花一眼,李蓮花卻臉露微笑,似乎他其實認出董羚其實早已死於窒息一般,方多病倒是滿臉乾笑。只聽花如雪繼續陰森森地道:「我雖然不是精通醫道,但凡是精通點穴之術,無人不知人頸上並無數十處穴道,公羊無門在金元寶頸上插了十幾根銀針,我是覺得奇怪得很,卻不知你為何不覺奇怪?」

  關河夢咬了咬嘴唇,「我……」花如雪又道:「金元寶上吊之時,你和公羊無門都在門外,我委實不明白,以關河夢的武功,居然會聽不出身後房屋之中有人上吊。」

  方多病驚奇地看著關河夢,只見他一張俊美的臉蛋上陣紅陣白,突然吐出一口氣,跺了跺腳,惱怒地道:「好啦……我……人家不是關河夢,人家是……」

  李蓮花的表情也很驚訝,卻見「關河夢」瞪著他,「你明明就知道人家……」李蓮花的微笑十分徐雅溫柔,「我什麼也不知道。」

  「關河夢」怔了一怔,緩緩低下頭來,「我姓蘇……」

  「姓蘇?」花如雪極快地在腦中把所有姓蘇的武林人過了一遍,「你是『乳燕神針』的義妹『雙飛』蘇小慵?」

  那「關河夢」點了點頭,她確是關河夢的義妹。關河夢疾惡如仇,不肯為金滿堂治病,她卻好奇那「泊藍人頭」,悄悄改裝來看看。

  方多病嗤地一笑。蘇小慵輕功不錯,內力甚差,也並不精通點穴之術,無怪她聽不到身後幾丈之外的動靜,也不知金元寶頸上的銀針太多。

  蘇小慵偷眼看著李蓮花,這人和她在門口一撞的時候,分明知道她是女子,為什麼……為什麼真的好像不知道一樣?李蓮花卻很有趣地看著公羊無門的屁股,「關大俠的妹子想必不會是逼人上吊的惡棍,其實從一開始,我就覺得這位公羊……大俠前輩有點奇怪。」

  「怎麼奇怪?」方多病這回是故意湊趣。李蓮花也十分滿意地繼續往下說:「金元寶明明在裝瘋,他卻裝作不知;董羚死於窒息,他卻說上吊,最奇怪的是……」蘇小慵這回打斷他,「你怎麼知道金元寶在裝瘋?他明明有病。」

  李蓮花對女子特別有耐心,溫和地道:「他腰間掛著桔皮和粽米,那是防治屍毒用的,他又不和董羚的屍體整日在一起,若真的以為金滿堂還活著,何必佩戴此物?」

  蘇小慵臉上微微一紅,不說話了。李蓮花繼續道:「……最奇怪的是,金元寶上吊的時候,他和蘇姑娘在外面,蘇姑娘是偶然走到那裡的,公羊前輩比蘇姑娘早到,那他在遇到蘇姑娘之前,到底做了什麼呢?」他一字一字地道,「我們分頭尋找密室,各自都花費了不少時間,公羊無門在這段時間內到底做了什麼卻無人知道。」

  方多病和蘇小慵面面相覷,各自啞然。李蓮花又緩緩地說:「何況——關於『泊藍人頭』的去向,它原本應該在府里,但花捕頭到達元寶山莊之後卻找不到它,他搜查了府內各人之身,竟然找不到貓頭大小的一件東西……而在花捕頭到達之前,還有一個人來到元寶山莊,那就是公羊無門。」他凝視著花如雪,「你有搜過公羊無門的身嗎?」

  花如雪陰沉半日,「沒有。」李蓮花長長吁出一口氣,「我不知道金元寶究竟是自己上吊或是被公羊無門吊上去的,但如果公羊無門因為早到一步而發現了更多金元寶盜取『泊藍人頭』的線索,加上他醫術高超,看穿金元寶裝瘋,從而威脅他交出『泊藍人頭』,藏於己身,也都毫不出奇。『泊藍人頭』一旦得手,金元寶卻是不能活的,他活著公羊無門就不能安穩地擁有『泊藍人頭』。」

  蘇小慵幽幽嘆了口氣,「你既然早知道他可疑,為什麼不一早告訴花捕頭,卻要用起死回生之草騙他?」

  李蓮花突然笑了,「方多病。」方多病袖子微揮,興致勃勃地道:「在。」

  李蓮花手指一翻,那根青黃乾癟的狗尾草又在手上,只聽他含笑道:「這是我起死回生的奇藥,和尋常狗尾草極易混淆。兩位請細看這奇藥,它共有一百三十五粒籽,顏色是青中帶黃,莖上僅有兩片葉,籽上茸毛約有半寸長短,最易區別的是折斷之後它流出的是鮮紅色汁液,猶如鮮血……」

  蘇小慵瞠目結舌地聽他居然又把那番話說了一遍,末了,只聽李蓮花問方多病:「你信嗎?」方多病破口大罵:「我信你一個大頭鬼!這明明就是一根狗尾草,你要說我方大公子沒見過狗尾草嗎?」

  李蓮花極認真地道:「它和尋常狗尾草不同,流的是鮮紅色……呃……黑紅色汁液……」他突地看見草莖折斷處的「汁液」已經變黑,臨時改口。

  方多病的臉色比那草莖還黑,嘿嘿地道:「你以為我不知道那是你折草的時候割到了手?」

  李蓮花手中狗尾草微微搖晃,斜眼睥睨蘇小慵,微笑道:「連方多病都不信之事……公羊無門活到八十七歲,是個成了精的老狐狸,怎會相信?他說信了,才是有鬼。誰不知道四種劇毒灌下咽喉必死無疑?何況是趁熱灌下,就算不毒死,燙也燙死了他。但是我料他拿不準我是不是在騙他,畢竟我說得天花亂墜,說不定我偶然以毒攻毒治好了一二人,便自以為能起死回生。如果我真要給金元寶灌下這『起死回生藥』,他當然樂見其成;要是我不過在詐他,他卻要先套出我要詐他什麼,還可藉口針灸,冒暴露之險扎死金元寶;只不過他不料我那奇藥的妙處不過只是想要在他背後打上一拳而已。」李蓮花看了蘇小慵一眼,「倒是蘇姑娘心善,連連阻止我使用那『起死回生藥』。」

  蘇小慵臉上又是一紅,「我怎知你……心思彎彎曲曲……有那麼多古怪?」李蓮花溫言道:「你是小姑娘,不要和我學。」

  蘇小慵卻道:「如你這樣,也沒什麼不好,我只恨我不夠聰明。」李蓮花微微一笑,不再說話。方多病心裡一樂,這小姑娘只怕心裡桃花朵朵開,喜歡上李蓮花了。

  說話之間,花如雪已把公羊無門全身上下都搜了一遍,果然從這貌若公羊的老頭兜里摸出了一個圓球形的東西。蘇小慵眼睛一亮,「打開來看看!」方多病也稀奇得很,「『泊藍人頭』好大名氣,卻不知究竟是什麼東西?」

  花如雪揭開包在上頭的錦緞,打開一看,三人都是一怔。

  那是一塊淺藍色的透明石頭,光華燦爛,十分美麗,的確挖著兩個眼窩、一個鼻樑什麼的,還用黃金堵了起來做成了杯子形狀。但三人卻失望得很,方多病忍不住道:「這就像個藍寶石做的假骷髏……不過是件珠寶。」蘇小慵皺起眉頭,「這……這雖然漂亮,不過……」不過和她心中所想的詭異可怖的「泊藍人頭」差距甚遠。花如雪沒甚表情,吩咐衙役貼上字據,列入清單之中。

  「所謂『泊藍人頭』,其實便是用『泊藍之石』所刻的人頭。」李蓮花站在一邊,心情很愉快地道,「『泊藍之石』是藍寶石的一種,不過它在光線之下不僅可見藍光,偶爾還可見淺綠色光芒,猶如湖泊,所以稱為『泊藍』。喝下人頭酒既不會延年,也不會益壽,『能解百毒』『能治百病』不過是這塊寶石十分巨大,雕刻又很奇特,自古流傳下來的傳說。李相夷當年喝過人頭酒,如果那酒真能解百毒,他又怎會……」他沒再說下去,只是微笑。

  大家都極是詫異唏噓,原來明爭暗鬥,死去幾條人命所索要的東西,居然只是虛幻……

  方多病卻奇道:「他又怎會如何?」李蓮花道:「他又怎會掉下海淹死?」方多病詫異,「你怎知他是因為中毒掉下海淹死?」

  李蓮花歉然道:「我想他既然那麼厲害,如果百毒不侵豈不是更加厲害?這麼厲害的人怎麼會掉下海淹死?那肯定是有問題的。」方多病將信將疑,半晌道:「死蓮花,你很奇怪……」

  「李蓮花,」蘇小慵很快對「泊藍人頭」失去興趣,突然對李蓮花道,「下個月武林之中有一件盛事,你知道嗎?」李蓮花眨了眨眼睛,「什麼盛事?」

  蘇小慵露齒一笑,她的牙齒白白的,很是好看,「下個月初八,『紫袍宣天』肖紫衿要娶喬婉娩過門啦,我義兄會去祝賀,我也會去,你去嗎?」

  李蓮花突然微微一怔,「肖紫衿要娶婉娩過門了?」

  蘇小慵點頭,很有些羨慕,「肖大俠十年苦戀,終於贏得佳人芳心,結局真是美滿得很。聽說這位喬大姐當年是『相夷太劍』李相夷的紅顏知己,李相夷墜海失蹤以後,喬大姐數度跳海都讓肖大俠救下,而後兩人相伴行走江湖。經過十年漫長歲月,喬大姐終於決定嫁給肖大俠,連我後生晚輩聽著都覺得是神仙般的故事。」

  李蓮花嘆了口氣,「是……是嗎?」隨即微笑,「果真是神仙般的故事,若沒有肖大俠相救陪伴,這位喬姑娘早就死了。」蘇小慵叫道:「正是正是,我最看不得別人說她水性楊花、一女配二夫。李大哥你也去祝賀嗎?」李蓮花想了想,「我……」

  「你當然也去了,既然蘇姑娘要去,李大哥豈有不去之理?」方多病笑嘻嘻地看著蘇小慵,大力拍著她的肩,「放心放心,就算死蓮花懶得去,我也會逼他去的。」

  蘇小慵大喜,抿起了嘴偷偷地笑。李蓮花嘆了一口氣,又嘆了一口氣,喃喃地道:「我覺得下個月需要修房子,買新棉被,做冬衣,冬天快到了……」

  而花如雪卻拍醒了公羊無門,強迫他拔去金元寶頸上多餘的銀針,把金元寶從鬼門關上救了回來。

  過了幾日,金元寶頸上傷勢好了大半之後,說出了元寶山莊之事真相。董羚果然是拿著當票前來索要「泊藍人頭」,不過卻是為了女友芙蓉中毒。事情經過和李蓮花所料並無太大出入,只是他卻不是上吊,而是公羊無門本打算掐死了他,聽到蘇小慵的腳步聲,臨時以腰帶將他吊起,本以為必死無疑,卻又很快被僕役發現,算是萬幸。

  金元寶和公羊無門都被關入大牢,花如雪追問公羊無門為何強取「泊藍人頭」,公羊無門終於說是想要此物已有多年,他只想獨有此物,而後精研「泊藍人頭」能解百毒、治百病的奧秘。花如雪冷冷地問了他一句:「原來你是要先殺人,然後救人?」公羊無門啞口無言,突然在大牢之中號啕大哭,悔恨至極,他勢必要等到九十高齡,方才能出獄救人。如果他有命活到那時,出獄之後,想必會真是一個好人。

  金元寶卻因為「寸白蟲」之症很快瘋癲而死,誰也不知他那奇特的病症是為何感染上的,關押他的獄卒卻都私下流傳他喜歡吃腐肉的傳說。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