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熙陵地宮

2024-04-29 20:41:04 作者: 藤萍

  七人圍繞著那黑漆漆的入口看了一陣,那入口底下微微有風吹來,卻是暖的,也並沒有什麼塵封多年的氣味。葛潘興奮地道:「看來底下另有通風口,熙陵果然藏有隱秘。」一般皇陵唯恐封閉不全,怎會留有通風口?大家都有些奇怪,張青茅叫人帶了些火把過來,守住洞口,葛潘手持火把當先一躍,對著那漆黑的入口跳了下去。

  火光就在底下不遠處亮了起來,那洞底離上邊並不遠,莫約落差只有兩丈,其餘六人一一下到通道里。那石板若非天生神力也扳它不動,倒不怕有人悄悄扣上。

  七人手持火把,那通道四壁被火焰照亮之後,大家都覺驚奇:那是一條雕琢十分精細,以石板砌成的通道,四壁上刻滿了文字,並非漢字,線條纖細優美。在通道頂上還繪有西天諸佛、諸菩薩、羅漢,的確有些陵墓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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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如果熙陵只是熙成皇帝及其妃子安息之地,為何留下一條隧道與外相通?慕容無顏和吳廣真是死在這地下陵墓之中?為何他們能輕易找到入口?大家沿著那刻滿文字的通道往前走,心裡各自胡思亂想,一路上竟寂靜無聲。

  「蓮花。」在寂靜了好一會兒以後,方多病問,「這牆上寫的什麼?怎麼沒完沒了的?」

  「這牆上寫的梵文,在說一個故事。」李蓮花啊了一聲,有點心不在焉,「在說兒子的故事。」

  「兒子的故事?」方多病奇道,「什麼兒子的故事?」

  隧道里靜悄悄的,大家對著無邊無際的隧道,心思越發猜疑緊張,何況身邊還潛伏著殺害張慶獅的兇手,不知不覺都集中注意力去聽兩人的談話,以免自己越發浮躁。只聽李蓮花心不在焉地道:「這是《妙法蓮華經》第五卷《如來壽量品》里,如來說的一個故事,叫作《醫子喻》。如來說有一個神醫,醫術很高明,他生了許多兒子。有一天這位神醫有事出門遠遊,他的兒子們在家裡誤服了毒藥,都非常痛苦。神醫回來以後,看見兒子們很痛苦,立刻配了靈藥給兒子們吃。平時孝順他的兒子相信那是靈藥,平時不孝順他的兒子卻懷疑是毒藥。相信是靈藥的兒子吃下以後便沒事,不相信的兒子卻始終不肯吃,寧願在床上痛苦呻吟,認為父親要害死他們。這位神醫沒有責怪不孝的兒子,而是留下信件說他年紀也很大,差不多要死了,他的靈藥都放在家裡,他們如果需要可以拿去吃。然後神醫就去了遠方,托人帶信回來說他已經死了。那些害怕父親要毒死他們的兒子想到父親已死,懷念父親的慈愛,又想到他不會知道究竟是誰去拿藥,藥應該不會是假的,便領了靈藥來吃,身體就好了。然後神醫歸來,不孝的兒子們大徹大悟,發現原來自己有多麼愚蠢。」李蓮花漫不經心地說:「如來問弟子:『這位神醫有沒有犯虛妄罪?』眾弟子說沒有。」

  方多病聽得昏昏欲睡,「熙成皇帝把這種故事當作寶貝一樣刻在牆上,果然是老糊塗了。」

  葛潘突然插口,「修築皇陵是歷朝大事,他把故事刻在這裡定然有用意,只是我們一時無法參悟。」話正說到這裡,轉過一個彎道,隧道的盡頭,出現了一面對扣的石門。

  火光照映之下,眾人清晰地看到那石門由一種白色石頭雕成,上刻四角海浪,兩條盤龍在大浪中爭奪一朵未開蓮花。石門雙扇,中縫在蓮花之上,左右各是一條龍。

  葛潘暗忖:據史書記載,凡是陵墓石門,其後必有自來石或是石球頂住門後,以使大門能出不能進;這石門門縫嚴密得插不進一根頭髮,要打開此門,只怕非三五個如張慶虎那般氣力的莽漢不可。正在他思考之際,張青茅雙手一推,那扇石門竟然無聲無息地向後滑動,開了。

  眾人為之一愕,葛潘往裡擲進一支火把,裡面仍是一段隧道,石門之後果然另有巨大石球,只是早已被人震碎大半,傾塌在一旁。

  眾人魚貫而入,經過那堆碎石都不禁有些心驚,第一個開門之人不知是以何等方法打開石門,又是如何震碎這半人高的巨石?如果當真是以內力傳入,用隔山打牛之法隔著石門震碎石球,那人的武功委實無法想像。

  石門之後的隧道漸漸往下傾斜,石壁之上依然刻著文字,隔不多遠石壁上就留有空槽和孔洞,有些微風從孔洞吹入,這裡的空氣反而比前面好。又未走多遠,前面再度出現一扇石門,這門上繪著面貌猙獰的鬼怪,門前堆著一堆碎石,大家滿腹疑團,越過這道石門,沒走出十丈,前面又一道石門。

  這一道石門卻是黃金鑲嵌,以金銀絲鏤成了一尊觀音,觀音慈眉善目,坐蓮持柳,讓人見了頓生祥和之感。張青茅用力去推,卻是再也推不開了,換張慶虎去推,也是推之不開,僅是微微晃動。

  葛潘仰頭張望了一下,「看來慕容無顏和吳廣,便是葬身此處。」

  張青茅頓時毛骨悚然,「何以見得?」

  葛潘高舉火把,在牆邊一照,石牆原本刻滿梵文,在此處卻多了許多兵器砍鑿的痕跡,地上也有很多鑿痕,一柄扭曲得不成樣子的長劍遺落在地上,劍尖沿著牆角硬生生插入石縫之間。

  「只怕他們進來的時候這裡的門本是打開的,等他們聚在這扇門前商量開門之法的時候,有人在身後關上那扇鬼門。隧道往下傾斜,如果兩扇大門本是開著的,門邊頂著那石球,門關上的時候球就會滑過來頂住門後,就算吳廣和慕容無顏有天大的本事也出不來。」張青茅認真看了看身後那扇繪有鬼怪的石門,一股寒意自背脊升起,只聽方多病接了一句,「其實不需怎麼用力,只要把門稍微推動一下,那石球就會自己把門壓上。這石球相當大,它壓著兩扇石門下滑,那種力道只怕無人能擋,如果人還處在黑暗之中,要及時找到空隙逃生絕不容易。」

  「這裡有張羊皮。」李蓮花從地上拾起一物,「羊皮上有地圖,地圖上有……」他困惑地看著那張圖,「觀音?」他指指面前的石門,「指的是這幅觀音圖像嗎?」

  方多病湊過去一看,「我這裡也撿到一張,畫得和你這張差不多。」

  楊秋岳也拾起一物,「這裡還有一張……啊……」他手裡的火光突然照到觀音門底下一堆東西,羊皮覆蓋著一具已經變得漆黑的骸骨,「這裡有個死人!」

  大家目光齊齊聚在門下,各自高舉火把四處細看,才發覺地上零散著許多骨頭,大多數都給敲碎散落於泥濘之中,以至於開始眾人並未注意。大部分的頭骨都給拆散得七零八落,難以合併,而地上散落的羊皮「地圖」並非只有一張兩張,居然有十一張之多。

  看著這細碎的滿地骸骨,方多病突然打了個冷戰,「這些骨頭難道是……是因為……」

  李蓮花從地上拿起一塊碎骨細看,輕輕嘆了口氣,「沒錯,這骨頭裡面還有兵器划過的痕跡,這些人……是被人當作食物生吃了,骨頭才會被弄成這般模樣。想必多年以前,這群人和咱們一樣進入陵墓,卻被人關了起來,相互鬥毆,強者以弱者為食,但最後也不免落得一死。」他說這話的時候微帶憐憫,眾人卻聽得毛骨悚然,各自牢牢握緊了兵器。

  「這些地圖指示了地宮的入口,只不過熙陵之中究竟有什麼異寶,值得人甘冒奇險,定要闖入熙成皇帝的陵墓?」李蓮花喃喃地道。

  葛潘目光炯炯盯著那觀音金門,「不打開此門,不能明了真相。」

  「說到熙成皇帝,」聽了吃人慘事之後已經在瑟瑟發抖的張青茅顫聲道,「我聽說這墓里是有一件寶物,是一瓶西南藩國進貢的藥丸,那玩意兒能治百病,而且還能提高練武人的功力,我聽說……聽說熙成把百粒那樣的藥丸煉成了一粒,叫作『觀音垂淚』。」

  方多病和李蓮花面面相覷。看來這滿地屍骨,都是為了「觀音垂淚」而來,果然稀世珍寶往往害人不淺,東西還不知道有沒有,就已葬送了十一條人命。

  「『殺手無顏』和吳廣顯然是收到羊皮,受到誘惑而來。」楊秋岳道,「這些人都收到一模一樣的羊皮,都一起餓死在這扇門前,十一張羊皮地圖背後,定有主謀。」

  方多病雖然不喜歡楊秋岳,此話卻是有理,接口道:「近三十年來,有十一人失蹤,這裡十一張羊皮,看來真的都死在這裡。如果背後另有主謀,這主謀也已經謀劃將近三十年了。」葛潘點了點頭,「三十年的圖謀,自是大事。」方多病又道:「還有一件事我覺得很奇怪,我們進來得很順利……」

  眾人都有同感,張慶虎突然沉聲道:「開道!」

  方多病連連點頭,大力拍在張慶虎肩上,「沒錯,本公子正是覺得,這幕後主謀必是經過精心策劃,挑選他認為合適的開道人才,將他們引入地宮。這地道里的機關暗器、陷阱毒藥,都給地上這些傢伙收拾去了,我們才進來得如此容易。只是最後這道觀音門始終無法攻破,即使是力大無窮的『鐵骨金剛』吳廣和在少林寺全身而退的『殺手無顏』,在斷了後路的情況下竟然也無法打開這道門逃生。」

  「定要打開觀音門,否則無法揭開其中的秘密。」葛潘輕嘆了一聲。李蓮花的目光卻在眾人臉上轉來轉去。方多病皺起眉頭,「你想說什麼?」

  李蓮花輕咳了一聲,怔怔地道:「我在想……在打開門之前,是不是要先說清楚,那個……殺死張慶虎的兇手……」

  剎那之間,隧道里鴉雀無聲,眾人都以極度驚奇和錯愕的目光看著他。方多病只當自己聽錯了,「什麼……什麼什麼?你說什麼?殺死張慶虎的兇手?」

  李蓮花歉然看著張慶虎,「那個……雖然你砍了他的頭,在臉上貼了顆痣,但是半路上掉了……」

  眾人的視線頓時齊齊集中在「張慶虎」臉上,「張慶虎」本能地伸手一摸——他在撬起石板的時候已經滿身大汗,這地下又潮濕溫暖,方才尚推了石門,臉頰流汗未乾,被李蓮花慢吞吞一說,心下甚是緊張,用力過猛,竟把那顆黑痣從臉上抹了下來。眾人哎呀一聲,這人果然是「被殺」的張慶獅,而不是張慶虎。

  方多病心裡暗罵李蓮花又騙得人暈頭轉向,嘴裡卻一本正經地道:「你究竟是張慶獅,還是張慶虎?」

  「慶獅,你……你沒死?死的是慶虎?哎呀,我糊塗了……」張青茅驚愕至極,「你們兄弟到底是怎麼回事?慶虎怎麼被殺了?你幹什麼假冒慶虎?」他陡然雙目大睜,「難道是你殺了慶虎?」

  李蓮花小心翼翼地看著張慶獅,眼角抽了抽,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楊秋岳一眼,「其實……」楊秋岳口齒一動,仿佛想說什麼,正在這時,突然微風惻然,張青茅發出一聲慘叫,眾人大吃一驚,陡然眼前六支火把同時熄滅,耳邊只聞劈啪、咕咚一連串肢體相撞和撲跌之聲,隨即陷入一片死寂。方多病在黑暗中大喝一聲:「哪裡逃!」隨即有人往外奔逃,很快遠去。

  一團火光從上徐徐亮起,李蓮花不知何時已經躲到隧道頂上,拿著火摺子,小心翼翼地往下看。方多病臉色一變,他剛才在黑暗中與人交手三招,招式繁複,完全想不通兇手如何身外化身,竟一掌劈死了張慶獅!

  「我沒想到他如此辣手,慶獅他還是……」葛潘嘆息,只見方才還活生生的「張慶獅」,轉眼之間已經頭骨碎裂,一聲不吭當場斃命,歪坐在一邊,因為頭骨碎裂牽動肌肉,嘴邊似乎流露出一絲詭異的笑意,在這潮濕可怖、漆黑一片、滿地人骨的陵墓之中,越發令人毛骨悚然。

  躲在隧道頂的李蓮花臉色有些白。方多病看著張慶獅的死狀,「好厲害的一掌。」那邊葛潘已經奔過去扶起張青茅,張青茅被一枚飛鏢射正手臂,傷了條筋,並無性命之憂,現在他正呆呆看著張慶獅的屍體,神不守舍,雙目之中流露著極度恐懼之色。

  逃走的人是古風辛,張慶獅死了,張青茅受傷,只餘下楊秋岳滿臉青白,雙手緊握拳頭站在一旁。葛潘淡淡地道:「事情已經很清楚,殺死張氏兄弟的人,不是古風辛,便是你。」楊秋岳驀然抬頭,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葛潘,卻不說一個字,只聽葛潘緩緩地道:「而二人之中,你的嫌疑最大。古風辛不是傻子,他一逃,便是自認兇手,真正的兇手既然敢誘『殺手無顏』和吳廣入伏,敢殺張氏兄弟二人,絕非尋常之輩,豈會如此愚蠢……」

  楊秋岳退了一步,看了方多病一眼。方多病已然糊塗了,聽葛潘之言,顯然很有道理,看看楊秋岳,再看看張青茅,眉頭大皺。葛潘冷冷地看著楊秋岳,「而你,讓我試一下便知你有沒有殺張氏兄弟的功力。」他一掌拍向楊秋岳胸口,楊秋岳橫臂招架,葛潘立掌切他脈門,楊秋岳逼於無奈,一指點出,指風破空。方多病臉色微變。葛潘陡然收手,「原來是武當白木道長高徒,難怪……」武當白木道長以快劍、指法和掌功聞名江湖,楊秋岳這一指確是白木看家本領「蒼狗指」。

  楊秋岳深吸一口氣,冷冷地道:「我不知道是誰殺了張慶獅,也不知道是誰殺了張慶虎,總之,此事與我全然無關。」方多病嘆了口氣,「武當白木的弟子,為什麼大老遠地跑到熙陵來看墳墓?真的是很奇怪。」楊秋岳閉嘴不答。這人陰氣沉沉,雖然臉色青白至極,卻是不願多說。

  「那麼……」李蓮花在頭頂上小心翼翼地問,「兇手已經抓到了?」

  葛潘恭敬地對李蓮花和方多病抱拳,「應當不錯。」

  方多病瞟了李蓮花一眼,嘴裡隨聲附和,「啊啊,『佛彼白石』的弟子果然名不虛傳,料事如神,本公子十分欽佩。」心裡卻在大罵:死蓮花,你知道死的不是張慶獅,張慶獅扮成張慶虎定有苦衷,原來是有人非殺他不可。你明知如此,居然還當場拆穿,這下人多死了一個,兇手也不知道是誰,你高興了?楊秋岳一定是懷有鬼胎,古風辛莫名其妙地跑掉了,本公子又怎麼知道張青茅沒有嫌疑?他心裡正自破口大罵,李蓮花卻在上面摸索了一下觀音門門頂上方的石壁,「這裡好像裂了一條縫……」他本是依靠牆上那些被砍鑿的凹痕爬上去的,雙手一摸那石壁,身子一晃,差點掉了下來,只得手足並用慢慢爬下來,「那上面有……」

  他一句話沒說完,葛潘陡然欺到楊秋岳面前,一拍肩封了他的穴道,「方公子,兇手交給你了。」隨即借力縱身而上,伸手一扳,一塊大石板轟隆一聲掉了下來,陷入地下人骨泥濘之中,足足有兩尺五寸厚,難怪連張慶獅也推它不動。

  那石門的確堅固無比,但不知是經過了百年歲月,石質風化,還是飽受武林中人敲打震動,石門雖然無損,卻在門頂石壁上裂了一條三尺來長的極細縫隙,若不是李蓮花逃到上面去點著火摺子細看,倒也看不出來。

  觀音門頂上露出了一個三尺左右的黑洞,裡頭一片漆黑,就如一隻地獄鬼眼,陰森森地往人間張望。方多病倒抽一口涼氣,饒是他一向自負膽大,時常妄為,想到死於腳底的遍地人骨,卻是不敢鑽入。

  葛潘臉現喜色,點亮火摺子,一頭向黑洞內鑽了進去。李蓮花手足並用慢吞吞地爬了上去,跟隨其後,顫聲問:「葛潘,裡面有什麼?」

  葛潘答道:「我還沒看……」突覺後腰略有微風,本能地回肘要撞,卻陡然想起自己半身在觀音門內,回肘一撞,砰的一聲撞在石壁上,全手麻痹,而後腰腰陽關一麻,已是動彈不得,就此掛在觀音門那黑黝黝的洞穴之中。

  方多病目瞪口呆,點了葛潘穴道的人自然是在他身後動作笨拙的李蓮花。楊秋岳和張青茅都是啊的一聲叫了起來,李蓮花又慢吞吞地從牆上爬了下來,整理衣服。張青茅張大了嘴巴,指著掛在門上的葛潘,「啊,他……那個……你……」楊秋岳失聲道:「你怎麼知道是他?」

  李蓮花抬頭看了葛潘一眼,微微一笑,「因為他不是葛潘。」

  此言一出,眾人一怔。方多病皺眉道:「他不是葛潘?你原來認識『佛彼白石』的那個葛潘嗎?」

  李蓮花搖頭,「素不相識。」隨即他又道:「我只不過知道『佛彼白石』窮得很,連彼丘都穿不起綢衫,何況彼丘的弟子?」

  方多病恍然,「哦,有道理,這人身上這身衣服至少十兩銀子,和本公子的只差了那麼四十兩。」

  李蓮花道:「不過讓我確定他不是葛潘的,還有三件事,第一,他很文雅。」

  方多病奇道:「他很文雅也有錯?」

  李蓮花忍笑道:「你不知道李相夷那人眼睛長在頭頂上,平生最不屑繁文縟節,他的門下,從來沒有教養,決計不會見了人一口一個公子,還行禮作揖的。」

  方多病哼了一聲,「這倒是,『佛彼白石』和我家老子說話,從來沒半句客套。」

  張青茅聽得一愣一愣,心裡暗忖四顧門的脾性,李蓮花似乎很熟,卻不知道這位神醫何時與四顧門有舊?只聽李蓮花繼續道:「第二,他對皇陵頗有研究,知道史書所載,地宮入口多半在明樓之中。據我所知,彼丘本人深中孔孟之毒,讀書萬卷,正因為他讀書成痴,惹得李相夷厭煩,讓他立下誓言,他門下弟子,決計不許讀書。所以彼丘門下,多半都是不識字的;縱是識字,也不太可能通讀史書經典。」

  方多病大笑,「這位李大俠有趣得很,不過你是怎麼知道四顧門這許多內幕?」

  李蓮花微微一笑,繼續道:「第三,方才張慶獅被殺之時……」他說到張慶獅之死,語調慢慢變得沉重起來,「六支火把同時熄滅,那很清楚,能夠同時熄滅六支火把的人,就是手裡沒有火把的人。」

  楊秋岳被點中穴道,四肢麻痹,頭頸還能動彈,情不自禁點了點頭。

  張青茅啊了一聲,「我明白了!」六支火把同時被暗器擊中,同時熄滅,如果打滅火把之人手裡也握著一支火把,那麼他自己那支火把熄滅的時間必定和其他五支略有不同,並且手持火把發射暗器,很容易被人發現。當時手裡沒有火把的人,只有在探路時把火把丟掉的「葛潘」。既然打滅火把的是「葛潘」,那麼趁著黑暗一掌劈死張慶獅的人必是「葛潘」,既然殺死張慶獅的人是「葛潘」,那麼殺害張慶虎的人是誰已是昭然若揭。

  「殺死張慶虎的人,是『葛潘』。」李蓮花慢慢地說,「要開啟熙陵地宮入口,必須有能舉千斤的臂力,若要引誘多人入地宮,那幕後主使之人必要有一位門夫。我猜……張家兄弟必有一人是最近幾年專管開門的人。張慶虎擅使鐵棍,只需對鐵棍稍加整理,便是能作為撬棍。張慶獅擅長『羅漢拳』,假冒張慶虎時以鐵鉤開門,鐵鉤尖細不堪重負,若無方多病的短棍相助,他說不定還開不了門,如果真是他和『葛潘』勾結,豈非要用去十來把鐵鉤以開門?所以我猜測是張慶虎。但是張慶獅既然和他是同胞同住,不可能無所察覺,所以當『葛潘』和我們到達熙陵的時候,張慶獅臉色怪異,或者是他認出了『葛潘』就是時常和張慶虎接觸的人——如果真是如此,『葛潘』當然要殺張慶獅以滅口。而張家兄弟本是孿生,或者『葛潘』在黑夜之中,一時不察,殺錯了人——張慶獅一發現哥哥被殺,只怕立刻想到『葛潘』要殺人滅口,所以砍去張慶虎的頭顱,以免大家認出死人並非自己,而後在臉上點痣,假冒張慶虎。」

  楊秋岳又點了點頭,「可是你怎知張慶虎是『葛潘』所殺?」

  李蓮花道:「那很簡單,張慶虎顯然是在毫無防備下死的,而明樓里大家的房間順序左邊是你、張家兄弟、古風辛,右邊是我和方多病、張青茅、『葛潘』。那晚雪光亮得很,從左往右映,如果有人經過過道,走入張家兄弟的房間行兇,一定會有影子映在右邊的房間,我們八人都是練武之人,縱然武功有高有低,但怎麼可能毫無所覺?所以兇手並沒有走到張家兄弟的房間裡去。」

  張青茅癱軟在地,喃喃地道:「我什麼也沒看見……」

  李蓮花微微一笑,「沒有走入張家兄弟的房間,卻能殺人,而且很可能是殺錯了,我想只有一種辦法——」

  方多病腦筋一轉,失聲道:「暗器!」

  楊秋岳也脫口道:「原來如此!」

  「不錯。」李蓮花頷首,「是以什麼細小暗器,自房門口射入,很可能是射入腦中,使張慶虎當場斃命,因此連動也沒有動過一下。而後張慶虎的頭被砍了,而身上無傷。」

  方多病喃喃地道:「他媽的,你對著無頭屍看了幾眼就看出這許多門道,就算張慶虎是被暗器所殺,那和『葛潘』有什麼關係——啊!他以飛鏢射傷張統領,打熄六支火把,果然是暗器好手,不對啊,這些都是後來的事,你卻一早知道他是兇手?」

  李蓮花嘆了口氣,「要用暗器殺人,必須要有角度,所以住在張家兄弟兩側的兩人便不是兇手,楊秋岳和古風辛都無法不走到門口而將暗器射入門內。只有住在右側的人才可能從張家兄弟打開的門窗中射入暗器,殺人於無形。我自己和方多病當然沒有殺人,張統領若是兇手,何必請來『佛彼白石』調查?何況『葛潘』本就不是葛潘,所以他是兇手。」頓了一頓,他慢慢地道:「只是我沒有想到他竟然鋌而走險,發現張慶獅未死就再度動手,而且嫁禍楊秋岳,咄咄逼人。」

  方多病怒道:「你一早料定他是兇手,我問你的時候你為何不說?」李蓮花歉然道:「我怕告訴了你,你眼睛一瞪,他就跑了。」方多病惡狠狠瞪了他一眼,「本公子有如此沒有城府?」李蓮花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嗯……」

  方多病越發大怒,楊秋岳長長呼出一口氣,「我和慶獅雖然猜測是『葛潘』所殺,卻不敢定論。」

  李蓮花上上下下看了楊秋岳幾眼,小心翼翼地問:「現在楊……少俠……可以告訴我們,為什麼你寧受不白之冤,也不敢說明真相?」方多病心裡補了一句:還有貴為武當白木老道的徒弟,江湖地位大大的有,竟然跑到這裡當看死人的士兵,到底是為了什麼?不會也是為了什麼熙陵地宮裡的寶貝吧?

  「我一直在尋訪失蹤多年的黃七師叔的下落。」楊秋岳道,「十一年前,他在熙陵附近失蹤,我尋查到此,冒了一名守陵軍,探詢熙陵之秘。」

  方多病哎呀一聲,「黃七老道竟是失蹤的十一人之一?啊啊,聽說此老精通奇門八卦,說不定因此被誘來這裡,哎呀,難道他也被人吃了?」楊秋岳臉上略有慍怒之色,但他為人陰沉,並不發作,只淡淡地道:「我在熙陵三年,遍觀熙陵碑刻,閱讀前朝史典,發現了一些線索。」

  「可是和熙成皇帝之死有關?」李蓮花問。

  楊秋岳點了點頭,「熙陵似陵非陵,貌似皇陵,卻設有回字重門,明樓之中設有房屋,而且曾經飼養過遠遠超過駐陵士兵人數的馬匹。從碑刻和史書來看,熙成是暴斃身亡,其子當即登基,登基未久突然失蹤,以致朝政紊亂,國力大衰。」

  方多病插嘴,「我只知道熙成皇帝的兒子芳璣帝長得歪眉斜眼難看至極。」

  楊秋岳道:「芳璣帝身有殘疾,相貌醜陋,登基後很少上朝,唯恐朝臣暗自譏笑。但是他並非天生醜陋,根據史書記載,芳璣帝出生之時並無缺陷,自小聰明伶俐,於國事政務頗有見地,深受熙成寵愛。有《起居錄》記載他少年時『風度瀟灑』『磊磊然眾人之上』;他是在十七歲時突然一日得了面部抽搐之症,以致口角歪斜,相貌變得極端醜陋。而也是從熙成三十五年,芳璣帝十七歲那年開始,熙成皇帝屢遭刺客襲擊,有一次受了重傷。曾有人大膽進言是芳璣派人行刺,熙成震怒,竟令推出斬首。熙成有十一個兒子,卻唯寵芳璣帝一人。」頓了一頓,他繼續道:「芳璣帝十七歲到二十七歲,十年間熙成賜給了芳璣數不盡的寶物、封號甚至佳麗,但奇怪的是芳璣對熙成頗為不敬,據史載曾有辱罵之事,熙成也不追究。在熙成暴斃之後,芳璣帝登基雖說並無遺旨,但誰也沒有異議,人人皆知皇位非芳璣莫屬。」

  「果然有古怪。」方多病喃喃地道,「這兒子和老子的事很彆扭……」

  楊秋岳的視線轉到李蓮花身上,「李先生當世神醫,可否為我證實一事?」

  李蓮花啊了一聲,「什麼事?」楊秋岳沉吟了一下問:「這口角歪斜、面部抽搐之症,是否也可能是因為中毒或者受傷?」

  李蓮花為之瞠目。方多病心底大笑這位假神醫遇上了硬釘子,還未笑完便聽到李蓮花文質彬彬地回答:「當然。」只聽得他嗆了一聲——這騙子只說「當然」,卻沒說是「當然可能」,還是「當然不可能」。楊秋岳渾然不覺李蓮花在耍滑頭,繼續道:「如果芳璣帝貌丑確是因為中毒或者受傷,那麼,是誰下的毒手?」

  方多病一怔,「難道你想說是他老子害了他?」楊秋岳搖了搖頭,「我不知道。」隨即他抬頭看向掛在門上的葛潘,「熙成帝與芳璣帝的秘密,那十一人的死亡之謎,一切的答案,都在這扇觀音門內。」

  李蓮花慢慢地道:「楊少俠,我問你為何寧願蒙受不白之冤,也不敢與『葛潘』辯駁,你還沒有答我。」

  楊秋岳臉色突然又變得青白,「我……」

  「『葛潘』敢當眾嫁禍於你,你卻不敢辯駁,說明什麼呢?」李蓮花喃喃地道,「你是白木高徒,甘心潛伏駐陵軍中三年,當真只是為了尋訪黃七老道的下落?何況尋訪師叔下落並非壞事,若不是被『葛潘』逼出『蒼狗指法』,你根本不願承認是白木弟子。你熱衷熙陵之秘,精讀前朝秘史,都可說是你愛好古怪,但是有一件事——不能用愛好古怪解釋。」他突然抬起頭盯著楊秋岳,目光穩定得出奇,湛湛然透出絕對的信心,和他平時所表露的樣子完全不同,只聽他一字一字地問:「方才我說張慶虎是被暗器所殺,你說『原來如此……』可是張慶虎的頭是你砍的,你怎會不知他是被暗器所殺?」剎那之間,楊秋岳的臉色慘白異常。

  方多病看著楊秋岳,瞠目結舌,只聽李蓮花緩緩地說下去:「你砍了張慶虎的頭,究竟是為了幫張慶獅隱瞞身份,還是為了替『葛潘』毀屍滅跡?只要屍體沒有頭,誰也不知他是怎麼死的,不是嗎?」

  楊秋岳默然。

  「你沒有告訴『葛潘』張慶獅未死,助他假扮張慶虎,是不是為了留下對付『葛潘』的棋子?而『葛潘』之所以嫁禍於你,是不是因為他發現張慶獅未死,而對你非常不滿?」李蓮花慢慢地說,「『葛潘』究竟有什麼把柄,讓你這個武當白木的弟子縛手縛腳,盡做一些鬼鬼祟祟之事?」

  楊秋岳長吸了一口氣,竟然靜默不答,就此閉嘴。他被李蓮花問得無法回答,竟寧願默認,不願解釋。

  「白木道長的高徒,即使和『葛潘』合作,也不至於泯滅良心,我信你並未殺人。」李蓮花緩緩地說,隨即伸手推拿,解了「葛潘」所點的穴道。

  他說了上百句楊秋岳都沒有回答,說了這一句,楊秋岳卻渾身起了一陣顫抖,「我……」方多病嘆了口氣,「你有苦衷就說,難道我和死蓮花還會害你不成?」他拍了拍胸脯,「有我『方氏』給你撐腰,你怕什麼?」

  「我早已不是武當弟子。」楊秋岳抑制住波動的情緒,淡淡地道:「三年之前,我便被師父逐出師門,如何敢妄稱白木門下?」

  方多病啊了一聲,「你的武功不錯,白木幹什麼把你趕出來?」

  楊秋岳別過頭去,「我盜取武當金劍,當了五萬兩銀子。」

  方多病奇道:「五萬兩銀子?用來幹什麼?」

  楊秋岳沉默了好一會兒後,簡單地道:「賭錢。」

  方多病和李蓮花面面相覷,不想楊秋岳武功不弱、相貌斯文,居然沉迷賭博,以致於被逐出師門。

  楊秋岳又道:「我知道自己改不了賭性,也不望見容於師門,但金劍卻是要還的。被當掉的金劍被金鋪融為首飾,已經無法要回,要還武當金劍,只有尋訪黃七師叔的下落。」武當金劍是上代武當掌門兵器,乃是一對短劍,現任掌門白鶴道長存有一柄,被楊秋岳盜走,另一柄在失蹤的黃七手中。

  楊秋岳又道:「我在熙陵三年,曾經二入地宮……」李蓮花和方多病都啊了一聲,只聽他繼續說:「……都無法破此門而入,雖然尋訪金劍和黃七師叔下落不成,我卻在這裡娶了個老婆。」方多病一怔,忍不住笑了起來,「恭喜恭喜。」楊秋岳仍然沒有半點高興的模樣,「我老婆姓孫,叫翠花。」方多病還沒笑完差點咬到舌頭,「曉月客棧老闆娘?她不是個寡婦嗎?」楊秋岳陰沉沉地道:「我們沒有拜過天地,不過她終歸是我老婆,她失蹤了。」方多病在心裡卻道:原來你是她姘夫。

  李蓮花嘆了口氣,喃喃地道:「所以我覺得老闆娘去買醬油大半天不回來比『殺手無顏』的死有趣,你們卻偏偏不信。」

  方多病哼了一聲,「放屁!你要是真有那麼聰明,為什麼不一開始就抓住葛潘?」李蓮花苦笑。楊秋岳道:「他抓了我那老婆,答應我如果進入地宮,不但歸還我武當金劍,還給我十萬兩銀子。」方多病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有這種好事,換了我也答應,怪不得你默不作聲和他合作。」

  楊秋岳淡淡地道:「抓了我老婆的人說要給我十萬兩銀子,這種好事我不信,但不管銀子是真是假,老婆總是自己的。」方多病心下一樂:此人雖說陰沉可厭,兼有賭博惡習,卻倒是重情重義。

  「這扇門裡不知藏著什麼東西,不打開來看看,只怕以後都睡不著了。」李蓮花愁眉苦臉地嘆氣。方多病卻忍不住好笑,「我看是有人三十年以前就睡不著了,裡面不管有什麼寶貝,如果你找到了,不要忘記分我一半。」李蓮花微笑道:「當然,當然。」

  隨即四人商量了一下,把「葛潘」從門上拽了下來。方多病賣弄手法,以十七八種點穴法在他身上封了十七八處穴道。張青茅眼見滿地人骨早已沒了進門的勇氣,一連聲他要出去召集人手清查此地,方多病先送他回明樓,再返回地宮;古風辛早已被嚇破了膽,逃得無影無蹤,不知上何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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