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2024-04-29 20:13:48 作者: 小麥

  方紹朴穿過太極殿寬闊的廣場,依然能聽見嘈雜的爭論和罵娘聲,不少詞他聽了都臉紅。

  想到濁世翩翩佳公子的陳太初被這許多大老粗壓著罵,方紹朴搖了搖頭。皇帝真的太壞了,以往沒有覺得他有這麼狡猾。但是想到相識以來的件件樁樁,似乎沒有一件不是計中有計九曲十八彎的。可若無這些,他也許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方紹朴扭頭看了看陳太初的方向,嘆了口氣,他該出的力都已經出了。

  偏殿裡的陳太初卻依然氣定神閒,任由眾將爭吵不休。足足又過了半個時辰,殿中人人口乾舌燥喉嚨嘶啞,氣喘吁吁地盯著對方如相鬥的烏眼雞一般。不知是誰先坐了回去,伸伸手,發現連盞茶都沒有,想要喚宮女內侍,殿內卻連個當值的都無。

  陳太初這才抬起眼來,眸中略含嘲諷,又有三分冰冷。

  「諸位將軍可都說完了?」

  西征軍的將領們轟然應答:「末將謹遵聖意,絕無二心,請元帥下令!」

  那南方勤王的將軍們唯唯諾諾,對著同袍他們都敢罵,可對陳太初卻還是十分敬畏顧忌。陳青陳太尉就是出了名的翻臉不認人,誰也不敢說不願遵聖旨,只盼著群情激憤能讓皇帝知道,多給些好處他們各軍。

  

  陳太初沉聲道:「荊湖兩路、廣南兩路的勤王八軍,此番前來洛陽,六十歲以上軍士幾何?」

  那二十多人面面相覷。

  「合計一萬七千四百餘人,皆領乙等糧餉。」

  殿內登時冰火兩重天,南四路的將領們避開陳太初的視線,看地面的有,看帷幔的有,看樑上的也有。西征軍的將領們卻炸開了鍋。三萬西征軍,全部是十八歲至二十五歲的精兵組成,其中重騎兵還分為甲等乙等。

  「爾等貪腐至此,冒領糧餉——!」指責聲不斷。

  陳太初揮了揮手:「圍城的兩個月來,你們八軍雖領著最多的糧餉,軍士卻吃得最差,八大軍營中有上陣作戰之力者不足六萬人。其中過半還是你們沿途徵用的民夫。現在諸位知道陛下為何下令圍城不攻麼?非不攻也,乃不能攻也,陛下不忍我大趙子民白白葬身於洛陽城牆之外。」

  不等這些臉上又紅又白狼狽不堪的將領們辯解,陳太初站起身來,負手走到他們身前,來回踱步,右手緊握腰側佩劍,目光似箭。眾將除了幾位面露不服氣和鬱悶之色,余者皆眼神飄忽不定,哪敢和他對視。

  「我大趙男兒何來貪生怕死之輩?兩浙江南,便連文弱書生都上陣殺敵;黃河兩岸,用鋤頭菜刀阻擋契丹女真鐵騎的百姓不計其數;汴京城中,婦孺皆上街抗敵。爾等卻拖延磨蹭,心存私利,帶著這些老弱病殘前來向京畿路討取銀餉。你們每日以輜重修理運回去的糧餉還少麼?」

  如雷轟頂,南四路的將領們面無人色。這位陳太初根本不曾來過洛陽,怎會知道得這般詳細?想到唇角帶笑的皇帝,不少人一身冷汗,立刻拱手道:「末將願奉旨裁軍,任憑元帥號令!」

  陳太初擊掌三下,殿門外的十多個禁軍帶著許多身披重甲的副將進來,人人面上義憤填膺。

  「陳元帥!我等願指證毛將軍剋扣糧餉,中飽私囊!甚至連藥物鹽菜冬衣也都被剋扣大半。」一位濃眉大眼的年輕副將大聲稟報,帶著濃重的廣西口音。

  那毛將軍跳了起來,指著他罵:「韓忠良你膽敢犯上!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話音剛落,他捂著自己的咽喉,登登倒退跌坐在身後的官帽椅中。

  殿中無人驚叫,都是沙場上滿手鮮血的人,西征軍的將領們沉默片刻後轟然喊了聲:「殺得好!」

  毛將軍身畔的幾人只看到劍光一閃,那出鞘回鞘的聲音似乎只有一聲。陳太初看起來根本沒有出過手,甚至沒有移動半步。

  「將帳冊抬上來。」陳太初語氣淡然:「自毛鋒至洛陽以來,兩個月貪墨軍餉三萬七千餘貫,米三千石。贓物贓款現已被秦鳳軍截獲。人證物證俱在,按軍法,毛鋒——斬立決。其昌化軍壯武將軍一位由韓忠良接任,今日掌印。」

  韓忠良目瞪口呆,直到身後的人捅了他幾下,他如夢初醒,激動得單膝跪地:「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末將謝恩!」

  陳元初親手扶他起來:「軍中只要立下功勞的,朝廷絕不會棄之不顧。」

  四名殿前司精兵進來,面無表情地將毛鋒的屍體迅速抬了出去,又有兩人迅速將地面清理乾淨,眾將這才驚覺他們所提水桶所拿干布是早就準備好的。敢情陳太初原來早有殺雞儆猴的安排。殿中頓時一片寂靜,再無人出聲。

  韓忠良在兩廣軍中也算頗有名氣,勇武過人,能開一石七斗弓,剿匪立下累累戰功,但脾氣耿直不善奉迎,有功勞不被上司呈進兵部,都是空的,入伍十幾年一直被壓在正六品的昭武校尉,今日竟連跳七級,成了正四品下的壯武將軍,人人眼皮跟著直跳,心中有鬼的趕緊仔細看他身後,有無自己營中的耿直哥。

  跟著幾十個軍士抬著十幾個箱子進來,只看箱子的樣式,不等指認,有三四個將領已跪倒認罪,願上繳贓款贓物。

  蘇瞻和趙昪離開汴京,第二天官道上已遇到第一批遣散回鄉的老兵。

  見他們人人面帶喜色,蘇瞻召了十多人前去詢問,皆言朝廷不僅發放了昔日被剋扣的餉銀,連少吃的米糧鹽菜都一一折算成銀錢,原本遣散所得的三十貫已夠一家老小三年裡生活無憂,加上這筆銀錢,五年都不用擔心天災了,還不用再擔心自己的性命安危,回家含飴弄孫享點晚福。

  十人里倒有七八說著說著就朝洛陽方向跪拜下去,三呼吾皇萬歲。

  蘇瞻粗略一估算,心裡憂愁更甚,軍中變法,早在趙栩去中京前就已經和他們商議過諸法,但在大戰初平時便這般大刀闊斧,定然會引起軍中反彈,甚至日後的陽奉陰違,天高皇帝遠,就算是二府的敕令,出了京畿路也未必能如臂使指,更何況此變法簡直是將軍中的小金庫一掃而空,各地駐軍和官場明面上相敬如賓,可大多數暗中往來,有利同享,可謂牽一髮而動全身。

  「陛下所為,太過急進了。」趙昪在驛站夜宿時拎著酒罈子搖頭道。

  「少年意氣,揮斥方遒。」蘇瞻接過酒罈給自己也滿上了一海碗,嘆道:「有時我覺得自己真的老了,這次洛陽事一了,我便請辭歸鄉,陪著九娘,種些花草樹木,侍奉母親,教導幼女,倒也逍遙自在。」

  趙昪一愣:「和重萬萬不可。陛下此番宣你我前往洛陽整頓,跟著必然是你十幾年來都想著的變法大計,你怎能離開?沒有你主持,張子厚行事只怕欲速則不達——」

  蘇瞻端起海碗一仰脖子飲盡,苦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張子厚才合陛下行事之風。我素求平穩,必無用武之地。倒是你身為文臣有武將直來直往的脾氣,留在二府,日後還能再進一步。」

  趙昪怔怔地看著他,半晌才給他加滿酒,低聲道:「你是心灰意冷了?」

  蘇瞻垂眸,驛站燈光昏黃,燈油的煙氣有些嗆人,十一月剛剛過了立冬,屋子裡並無寒氣,但他心裡早已入了寒冬。澄黃的酒水還在微微晃動,若他一直不動,遲早都會平靜下來。

  蘇瞻慢慢搖了搖頭:「我年少時也意氣風發,想著做出一番事業來,若能讓天下百姓少受些苦,便死而無憾。可這二十多年來,几上幾下,膽子越來越小。官家胸有丘壑,決斷狠准,但必會借變法大肆削弱二府的權力,日後這天下不再是趙氏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而會成為皇帝一個人的天下。」

  趙昪大驚:「這可是祖宗之法,如何改得?若由得皇帝專權,豈不退回到秦漢之時?和重你會不會多慮了?我看陛下還是很聽得進朝臣的話的——」

  「那是陛下要他們開口說的。你還不明白麼?祖宗之法一旦打破,皇帝睿智,天下之福,若是皇帝昏庸呢?天下之禍。唐玄宗雖有開元盛世,又何來的安史之亂?隋文帝節儉勤政,到了煬帝手中呢?以史為鑑,可知制度之重要,豈可將天下繫於一人之身?奈何——唉。」

  那原本已逐漸要平如鏡的酒水再次劇烈晃動起來,蘇瞻飲下烈酒,看向沉默不語的趙昪,笑道:「也許是我杞人憂天了,鄧宛和你的話,陛下很是留意。」

  驛站的打更人慢悠悠地打起更來,跟著打了兩三個哈欠。那正院裡的貴人們精神頭倒好,又傳了兩壇酒進去。

  新月如鉤,薄霧叢生,寒露如水。氣冷疑秋晚,聲微覺夜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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