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2024-04-29 20:12:48 作者: 小麥

  畫舫體量甚大,泊不到芙蓉池的淺岸,過了池心,船首微轉,停在了芙蓉林東側,搭了木橋。芙蓉林邊燈火通明,婆子和侍女們雲集,肩輿都已備了多時,只等老夫人婦人小娘子們下了船,便上擷芳園後頭的涼亭上去繼續賞月。

  九娘鼻尖冒出了細微的汗,她一等畫舫靠岸,便匆匆和六娘嘀咕了兩句,提起裙裾飛奔下樓。

  岸邊的人來不及反應,眼睜睜看著這位如珍似寶的九娘子飛一般的下了船,提著一盞宮燈,沒入了芙蓉林,身後跟著匆匆追趕她的玉簪還有兩位侍女。

  芙蓉林里淺草已被夜露浸濕,奔了幾步九娘的繡鞋就濕了,裙裾邊緣也顏色轉深。玉簪只覺得林中潮寒,急忙喊道:「九娘子慢些,林子裡黑,等奴來提燈籠。」

  

  前頭奔跑的九娘卻驟然停下了腳,喘著氣,仰著頭,只有手上的宮燈不斷搖晃,一團光暈將旁邊的芙蓉樹映照得忽明忽暗。

  不遠處的林中,冉冉升起了幾十盞孔明燈,昏黃暖光,飄飄搖搖,順著夜風奔月而去。被芙蓉樹葉遮擋住了,只看見星星點點,忽閃忽現,越來越遠。

  一盞燈籠幽幽進入林中,舉高了,似乎在尋找什麼,隨即傳來清朗的吟詩聲:「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九娘慢慢地走了兩步,柔聲喚道:「阿昉?」

  中秋月圓,人團圓。今夜見了張子厚,又見到了阿昉,太圓滿。這首李白的詩,是她教阿昉做孔明燈時笑著念的。他一直記在心裡。時間,空間,人,有的會變,有的不會變。她既是古人,也是今人,空中月,既是古時月,也是今月。

  一股暖流緩緩包圍住了九娘的心,越來越濃烈,阿昉終究還是確認了麼,她不是被他娘親英靈所感,她就是他的娘親。她的藉口天衣無縫,可是天下又怎麼會有無縫的謊言呢。

  蘇昉靜靜看著花樹暗影中九娘越來越近的身影。她似乎在笑,臉頰上卻又有晶瑩浮動。若不是六郎特意知會,他大概永遠想不到自己是可以在她面前放飛孔明燈的,明明是他最深的懷念,最重的心愿,卻需局外人一語道破。

  兩盞燈籠越靠越近,漸漸兩團光暈融在了一起。玉簪帶著兩個侍女輕輕地停在了十幾步外,能聽得到那邊畫舫上的人登肩輿的聲音,熱鬧喜慶。

  九娘視線落在蘇昉的面容上,沒了生死關頭的急迫,她再也提不起勇氣去摸一摸他的臉,也沒法子伸出手臂將他攬入懷中,她屬於王玞的那一面,被束進了孟妧的軀殼中。可眼前的阿昉雙目晶晶亮,滿是歡喜。

  「阿昉唯願母親來世安樂歡喜,無憂無慮。」蘇昉輕聲道:「自母親走後,我總難睡著,當年母親的一笑一顰,一言一行,都在我心中。每年我都誠心拜祭祝禱,願母親能再無煩憂,活得自在。這幾日竟能一覺到天亮,實在難得。」

  他輕輕抬起手,替九娘攏了攏因奔跑散落的髮絲:「阿妧,昨夜我得了一夢,母親說她心愿已了,循天道輪迴而去,不再驚擾你了。」

  九娘怔怔地看著蘇昉,心中暖的更暖,痛的更痛。這是她的阿昉啊,全心全意為她打算的阿昉,他什麼都明白,什麼都知道了,可他卻做了這樣的決定,來和自己告別,用這樣的方式告別,另一種團圓,另一種分別。從此以後,她就只是孟妧,只是他的表妹了。可他們都知道,他們依然還是彼此最親的親人。

  蘇昉看著她淚水不斷滑落,從懷裡掏出帕子,輕輕替她拭淚,胸口熱熱的。母親再也不會只給自己笑臉了,再也不會將所有的苦痛都掩藏在心裡了。她終於放開了心懷,哪怕她是聖人,也能恣意而行,因為終於有了那個人能讓她安樂歡喜,能讓她無憂無慮。

  她無憂,他就也無憂了。就讓古時月照古人,今時月照今人。

  「阿妧,在我心裡,你永遠是至親之人。」蘇昉將帕子放到九娘手裡,輕輕將她的小手合了起來:「還是那句話,若是六郎欺負了你,記得你還有我這個表哥。」

  九娘緊緊捏著帕子,抬起頭,他們就站在林邊,空中的孔明燈已漸漸消失不見,只有兩三盞一閃一閃,可又分不清究竟是星星還是燈。

  「阿昉——表哥——」九娘流淚輕喚,她曾經許多次脫口而出阿昉,然後才想起來要接上表哥。可這次她沒有忘。

  芙蓉林深處傳來笑聲和說話聲,程氏的聲音格外中氣十足:「大嫂真是心機深哪,我好不容易請了崔娘子,你卻在擷芳園搞了這齣孔明燈,擺明車馬要搶我風頭——」

  杜氏已經笑得喘不過氣來,只拿手拍著肩輿的扶手笑罵道:「眉州也不是那窮山惡水,怎地就出了你這種刁民惡婦?」

  蘇昉再次將掌中的小手握了一握,退後兩步,將手中的並未走馬的玉兔走馬燈塞入九娘手中,接過她手中的宮燈,柔聲笑道:「我替六郎送燈來,日後他該如何謝我呢。」

  九娘一愣,蘇昉卻已走出芙蓉林,燈火搖曳,林外的婆子和小童趕緊跟上了他。

  提起手中的玉兔燈,九娘拔了竹插銷,走馬燈倏地旋轉起來,八面圖案皆不同,轉起來時卻變成了一隻玉兔跳下金桂樹,幾個縱越,往另一顆桂花樹下的男子懷中撲去,憨態可掬。

  哪裡有這麼肥的兔子呢。九娘心中一動,再看向蘇昉的背影,擷芳園垂花門那邊只看得到兩三個婆子的身影了。

  張子厚特意送了黃胖來,阿昉特意送了玉兔燈來。然後呢?還是沒有然後了?

  空肩輿在九娘身邊停了下來,玉簪急道:「九娘子請上肩輿罷,夜深露重,莫濕了繡鞋著了涼。」

  不遠處,擷芳園的涼亭外,已安置好了蓆子、軟墊、薄被隱枕,還有幾個竹躺椅,從涼亭上往下看,芙蓉林中的燈火正漸漸往山丘上行來。

  這夜眾人興致都高,在涼亭上都不拘禮儀,隨意或坐或躺,看那明月低垂,吳剛砍桂。近了子時,孟建催了又催,程氏才坐上肩輿,還高唱著:「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風裡隱約傳來孟建的嘀咕聲:「一輩子統統就會這一句詩,連靜夜思都背不全,啊呀,你這婦人怎麼又動起手來!披風滑下來了——」

  女使們早已給主人都披上了薄披風。六娘在香案前拈了香,誠心誠意請菩薩保佑章叔夜平平安安歸來,看著那銀盤似的大月亮上明明暗暗,想起洛陽的母親和兩個哥哥,不免又傷感了起來。

  梁老夫人看著她伶仃的背影,嘆了口氣:「好了,今夜十分盡興,就此散了吧。阿嬋也別回聽香閣去了,留在翠微堂陪陪婆婆罷。」

  六娘趕緊收回心思,抿唇笑道:「還是婆婆體貼阿妧,這張相公送黃胖,阿昉表哥送走馬燈,不知道回了木樨院,又有誰要送禮來。我可真是困了。」

  九娘臉上滾燙,將六娘面前的茶盞收了:「還不是你每日早上怪我的腿壓得你肚子疼,這下可找著理由逃了。」

  待涼亭上眾人都散了,九娘攏了攏薄披風,走到香案前,也拈了香,默念了幾句,抬頭望著明月,阿昉大約已經回到百家巷了,不知六郎此時此刻在鄭州大營里在做什麼,在想什麼。還有遠在沙場的陳青、陳太初、陳元初、章叔夜,心中又在想什麼人什麼事,她反倒能猜得到,今月照今人,共看明月皆如此。

  木樨院裡還亮著燈火,轉過遊廊,惜蘭站在聽香閣院子前的池塘邊正等著,見九娘回來,上前行了一禮,低聲說了幾句。九娘挑起眉頭,笑著點了點頭。今夜她心緒起伏,沒想到自己一念之間竟然發現了阮玉郎的蹤跡,不由得高興起來,加快了步子。這一路在肩輿上夜風襲人,她原本就有些微醺,高興之下更有了些醉意,等進了院子,見聽香閣里反倒沒留燈,想到今夜中秋,留在院子裡的侍女或許也透著飲酒醉糊塗了,倒也不想責罰她們,昏昏沉沉中進了東暖閣。

  惜蘭和玉簪見她有些醉了,趕緊讓人送水來,替她洗漱卸下釵環,給她換了抹胸褻褲,扶到床上,將門窗緊閉起來。惜蘭才抱著自己的被褥到外間羅漢榻上鋪開來。玉簪笑著從懷裡掏出兩個月餅塞給她:「慈姑讓我帶給你的。」

  惜蘭笑著接了,親自將她送出了門。見宮中那四個會功夫的女使都已經守在廊下,便反手將門掩了,舉了舉手中月餅,輕聲道:「娘子親手做的,你們一同來嘗嘗。」

  東暖閣里竹簾早撤了,一概換上了碧紗,一輪明月照得地面上亮堂堂的。九娘床邊的紙帳上的青綠山水依稀可見。

  一個身影從暗處緩緩靠近了藤床,床上的九娘抱著六娘的玉枕,已睡得十分安穩。

  「你倒是心大,睡得真熟。」

  趙栩不禁搖頭笑了起來,伸出手指,沿著那如畫眉目輕輕描摹起來,萬分依戀,還不曾和自己團圓呢,枉費自己這般用心,她竟一點也不輾轉反側相思入骨,真是得好好咬上一口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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