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2024-04-29 20:10:13 作者: 小麥

  陳青勒馬停在數十萬人廝殺的戰場中,面無表情地看著遠處席捲而來的黑雲。每次在萬騎之中他都有孑然一身之感。傷,不知痛;戰,不知倦;殺,不知休。所有的感知要在戰後,在那一個人溫暖馨香的懷中慢慢甦醒,迅速癒合,回到金剛不壞之身和鐵石心腸。

  你在,我在。我在,你在。

  他身後的幾個旗兵聆聽完將令,雙腿離蹬,躍上馬鞍。火把映照得沙場上如同白晝,不同顏色的令旗在他們手中被揮舞得獵獵作響。

  在夏軍中極速往返的陳家軍重甲騎兵,發出震天呼喊:「戰——」不約而同地調轉馬頭,原本是無數細碎的銀線在月下往返流淌,片刻間匯聚成奔騰的河流,迅速往陳青身後的將旗下靠攏。

  重騎對重騎,長槍對長槍,以力敵力,以武對武。

  

  身披黑色鐵甲的種家軍重騎按旗令迅速往戰場南邊匯聚成方陣,原本被圍殲的幾小簇夏軍,急急從縫隙中往中軍方向逃去。散落一地的長刀、槍戟、旌旗無人顧得,只有盲目地奔跑呼喊,避開那翻飛的鐵蹄和從天而降的流星錘。

  天波府的楊家軍,青色藤甲在星光下宛如秦嶺之石,從山上滾落,碾壓過剩餘的幾百夏軍,往戰場北邊迅速轉移。

  王之純率領的永興軍路大軍堪堪趕到,不遠處陳青的令旗再度揮舞起來。王之純厲聲喝道:「槍牌手,三路護衛——」

  「王」字將旗旁邊,用作攻城的望樓車改作了中軍發令台。隨著中軍令旗的變幻,六千槍牌手潮水般地往前鋒重騎處奔去,手中的竹質橢圓騎兵旁牌在三路騎軍中高高舉起。

  三千手持長方尖頭步兵旁牌的槍牌手緊跟而上,在陳家軍身後將旁牌固定在地上,五千神臂弩上的三停箭在喧囂震天的沙場上靜默閃著寒光。往日戰場上占到半數有多的弓箭手,卻被陳青盡數留在了京兆府守城。身披步人甲的近五萬趙軍步兵列陣於神臂弩之後。

  槍牌手和弩手列陣方畢,陳家軍的銀色一字長蛇從中斷開,轉成兩隊往南北,分別和種家軍楊家軍會合。只余陳青和數十親衛傳令官在槍牌手和神臂弩營之前。

  不遠處翻滾而來的西夏重騎漸漸減速,和潰敗逃去的夏軍融為一體,似乎在重整隊形,終於凝成厚重的烏雲,在一百步外弓箭不達之處緩緩停住。

  大軍後退,並不是退,也是進。只是後軍轉前軍,前軍轉後軍。西夏重騎,從中軍而來,為的是止住突然被襲擊一片混亂的局勢,留出大軍重整列隊有序後退的時間。

  十萬人馬,追擊二十五萬人馬,憑的是出其不意,一鼓作氣。

  他早已不再是奮力拼殺為了活下去為了能回到汴京的陳青。他要的是勝利,更是己方傷亡最少的大勝仗。

  身後的大趙兒郎們,和元初太初四兄弟一樣,都是他的孩子。身後的五千神臂弩,是這兩年六郎和太初不斷改進和秘密趕工營造出來的,射程三百步外仍可入榆木半竿。今夜,頭一回要在這沙場上大顯神威。

  陳青手中銀槍舉起,令旗隨之再度飛舞。

  神臂弩上的三停箭如惡蛟入海,帶著厲嘯聲撲向百步以外的烏雲。

  西夏軍中傳出驚駭欲絕的呼聲:「神臂弩——」他們攻城多日,從未發現趙軍竟然有這許多神臂弩。京兆府守城時,四面城牆加在一起也不超過千張神臂弩。

  率領這斷後之軍的宥州嘉寧軍司司主當機立斷:「速速後退百步——」他陣中的藤牌手絕對無法抵擋神臂弩這麼近距離的兇猛攻勢。趙軍神臂弩射程遠達兩百四十步,兩百步外有藤牌手就好多了。

  騎兵後退需調頭,後面還有跟著的藤牌手、弓箭手亦要後退。

  進易退難,戰馬慘嘶聲中,雖知射程不達,為防止趙軍騎兵殺入,嘉寧軍司司主一聲號令,長弓上的箭依然如蝗群撲向前方三路趙軍以及眾軍之前的陳青。

  十多面加長的步兵旁牌眨眼間合成一道屏風,插在陳青馬前。大多弓箭在八十步處無力墜地,少數弓箭堪堪抵達,插入了旁牌組成的屏風上,發出突突的聲音。陳青的親衛們持盾的手穩如泰山,這面屏風開始跟著陳青的手勢緩緩前移。

  十萬趙軍,一同隨陳青緩緩壓向前,始終將前方的那片烏雲籠罩在三停箭的射程之內。神臂弩的威力在此寬闊無礙的平原上終於全然顯現,無停頓,無休止地屠殺著前方越退越快的夏軍。

  嘉寧軍司司主心中被恐懼和憤怒籠罩著,手中金刀輕輕發抖,刀頭上的金環發出清脆的聲響,被淹沒在戰場上排山倒海的聲音里。兩百五十步了,神臂弩依然如影隨形又如附骨之疽,將他的重騎兵兒郎們籠罩在死亡的陰影里。身後一片狼藉,倒地哀鳴的戰馬,垂死慘呼的軍士,橫七豎八的兵器和旗幟,隨手丟棄的火把燃燒著盔甲、毛髮和屍體,濃煙惡臭隨風飄散。他們還沒和陳青麾下最可怕的重騎軍遭遇,已經兵敗如山倒。

  而遠方幾乎已經看不見的王旗,讓他有一種被遺棄的冰冷感受,即便很快就將和兩萬負責壓陣的弓箭手會合,他知道,在這等數量的神臂弩之下,除了退,還是只有退,一切反擊如此徒勞。身後的惡虎甚至有一種不急不緩的殘忍,沒有絲毫的急躁。

  兩百八十步,見到己方依然無法逃脫連綿不絕呼嘯而來的三停箭箭雨,嘉寧軍司司主毅然舉起金刀,調轉馬頭下令:「衝殺迎戰——」

  他金刀未落,瞳孔已收縮不已。正前方是不斷慢慢逼近的趙軍神臂弩大軍,兩側是疾馳追上的趙軍重騎,已在百步之內。

  除了戰,只能戰。即便知道結果很有可能是慘烈的死亡,負責斷後的他,也不能任由陳青這隻猛虎追上退往鳳翔的大軍。

  陳青看著前方返身沖回的幾千西夏重騎,舉手示意。

  箭雨頃刻停了下來。兩側早已熱血沸騰的重騎軍策馬提速,呈合圍狀冒著箭雨殺向夏軍。神臂弩弩營的軍士們迅速按旗令往兩側退讓,五萬步兵大軍在王之純的帶領下,疾步如潮水般沖向前去。

  這一戰,他們期盼已久。他們正在和戰神陳青在同一片土地上浴血奮戰,將西夏狗趕出永興軍路趕出秦鳳路趕出大趙!

  鳳翔城外同樣殺聲震天,近百輛轒輼和木牛車橫在城牆下,護城壕上堆滿了工事軍士們鋪上的木板。近百輛攻城頭車的屏風牌插滿了箭矢或被守城的石塊砸得凹凸不平。

  城內的百姓和義勇們也四處點火,不斷吶喊著:「陳家軍到了——城門已破——」近千守城的夏軍疲於奔命,騎兵不斷遭遇街巷中的絆馬索,步兵更不敢落單。

  陳元初手中的令旗在火把下揮動起來,二十多輛四輪高架揚塵車已往城牆上頭撒揚了石灰塵土以及毒煙,得了旗令立刻緩緩後撤,跟著就有上百竹飛梯和雙杆飛梯緊緊靠在城牆上,密密麻麻的軍士趁著城頭守軍的混亂迅速爬上梯頂。

  十多架高聳齊城頭的雙層雲梯靠上女牆,陳太初和種麟雙雙當先躍上城頭,銀槍金刀,立刻殺出一小片空地。身後軍士不斷沖了上來,往兩側的夏軍中殺去。

  兩刻鐘後,鳳翔城的西城門緩緩打開,轒輼和木牛車下的趙軍蜂擁而上。

  「收復鳳翔——收復鳳翔——」激昂人心的喊聲高亢入雲。

  陳元初雙目中的兩團火焰更是熾烈。五臟六腑和四肢的劇痛令他的手腳不斷顫抖著,手中的令旗也不斷顫抖。

  夜風輕輕拂過,城頭上新豎的大旗只是微微動了動,種麟大喝一聲,衝上去拔起大旗揮舞起來:「收復鳳翔——」

  大旗上的「趙」在城頭飛舞起來。

  多年後,史官們毫無異議一致認同,這個五月底的晦日,定為趙夏兩國京兆府會戰的轉折點,帶領趙軍大敗夏軍的,依然是大趙「軍神」陳青和他的兩個兒子。

  自這夜開始,西夏孤軍深入,攻京兆府而不得的二十五萬大軍,在京兆府和鳳翔府之間,腹背受敵,綿延三百五十里路上,陸續埋屍四萬夏軍,遭俘兩萬七千餘人。當夜,西夏大長公主李穆桃率兩萬夏軍再度進犯秦州,陳元初陳太初自鳳翔府岐山縣放棄合圍梁氏,回援秦州。李穆桃卻虛晃一槍一觸即退,反以七千輕騎急攻寶雞,自陳倉引西夏大軍邊退邊戰,退至熙州後方重整兵馬。

  也正因此一戰,西夏朝廷上下大驚失色,文武官員紛紛上書。

  西夏再次遞交停戰國書,李穆桃率使團從熙州出發,出使中京向大趙求和。

  在這個決定了關中平原決戰勝利的一夜,大名府看起來卻十分太平。

  九娘沒想到趙栩說的看星星,真的就是看星星。

  盧君義看起來也是一夜未睡,親自提了一盞宮燈,引他們一行人進了花園,水榭里微微燈光,臨水蕩漾,成墨惜蘭帶著小黃門和侍衛們守在水榭的庭院周圍。

  九娘進了水榭,四面的湘妃竹簾早已高高捲起,輕紗在夜風中如蝶翼般時而飛起,時而停歇,裡面隨意擺放了好些藤床和隱枕。

  盧君義卻不多話,躬身一禮,自提著燈去了。

  趙栩懶懶地躺了下去,看著站在闌干邊的九娘笑道:「星河耿耿漏綿綿,阿妧今夜為何長夜漫漫無睡意?」

  九娘臉上一熱,索性在闌干邊的美人靠上坐了:「來的是沈嵐的人麼?章大哥在審問?」

  「叔夜說來的也是一個侏儒,功夫甚好,若不是高似在暗處,還不能輕易生擒下來。」趙栩閒閒地將手中紈扇在藤床上敲了敲:「我答了你的話,你也該老老實實答我的問話才對吧?」他耳力極佳,在廊下大半夜,默默聽著裡間的人兒輾轉反側,十分擔心自己一時情熱,嚇壞了她,加深了她心底對親近之事的懼意。不如索性挑明了也好知道該如何解決。

  九娘默然了片刻,仰起頭看那星空:「想起些往事和故人,想起了以往的自己——」她轉過頭,看著一臉專注的趙栩,柔聲道:「還想到了六郎你。」

  似乎有什麼輕輕柔柔地撓過趙栩的心頭。有點麻有點酥,甚是奇特。

  這次從六哥變成六郎,趙栩臉熱心跳起來。她輾轉反側間想著自己,會想些什麼?

  九娘看回那滿空星河光破碎,微微笑了起來:「如果沒有六郎你,阿妧不知道自己如今會在哪裡,興許早已化作一顆星子。」

  趙栩手中的紈扇輕輕垂落在藤床上,一顆心被那柔請話語擰了起來,能絞出水。

  九娘想到那個極其古怪的自己,那個明明極自信,做什麼都做得很好,偏偏心底卻又極惶恐,總是自責不已的阿玞,有些悵然,想了想又釋然道:「若不是你,我恐怕總對自己有些心結,不甚滿意。」

  趙栩想了想,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九娘無奈道。

  「無論男女,在世上靠的不是才,就是貌。」趙栩笑道:「以我看,世人其實更愛後者,故恃美行兇者眾。我家阿妧,明明靠美貌就能過得很好,偏偏還要讀萬卷書。讀了萬卷書倒也罷了,還要洞察世情心懷國事。哪裡叫不甚滿意?明明是你對自己甚不滿意才對。」

  九娘聽著他的話十分逗趣,也笑了起來:「我還不是認識了你們幾個,才迫不得已近朱者赤的。不然只靠那三分姿色——」

  看著趙栩直起身子,九娘趕緊掩了嘴搖頭道:「我錯了,都怪——你?」

  趙栩略一回味,失笑道:「都怪我,都怪我。」

  外頭一盞燈籠在遠處極快地靠近,轉眼上了曲橋。

  「那侏儒已順利『逃脫』。」章叔夜拱了拱手稟報導。

  九娘一緊張,站起身來。

  趙栩笑道:「蔣干盜書,那『書』可給他盜回去了?」

  「殿下和張理少的『信』及往真定府的路線圖都被他帶走了。」章叔夜笑道。

  三人相視一笑。做賊才會心虛,沈嵐方寸已亂,明夜鴻門宴且看誰將圖窮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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