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2024-04-29 20:09:56
作者: 小麥
五月底的汴京城,暑熱漸盛。自先帝大祥後,瓦舍勾欄也慢慢恢復了唱戲歌舞雜耍,絲竹樂韻悠揚於汴河之上,歌姬舞伎重新出入於富貴人家。
因秦州大捷,西北情勢逆轉,又有燕王出使,四國即將和談,士庶百姓也都少了憂國憂民之心,那些民亂民變似乎已是多年前的事,少有人再提起。家家戶戶開始忙著六月初六崔府君生日的獻送。各大正店腳店酒樓,已開始準備炙肉、干脯。坊巷橋市各大肉案鋪從早上就開始闊切片批各種生肉,晚間又忙著賣各種熟食。
被捉拿關去南郊的幾千亂民,也因燕王之請陸陸續續被釋放回了家。有人絕口不再提起當日之事,也有人好強鬥勇地拍著胸脯將自己夸去了天上,說起來朝廷也拿他沒法子。成衣鋪子門口掛回了「夏衫」的牌子,馬匹租賃行也敢打出「夏馬」的旗號了,那賣消夏香引子的攤販們也重新掛出了「消夏」的長布條,在街坊巷陌間隨風飄蕩。只是御街州橋口的鹿家包子鋪,卻始終大門緊閉,再也沒有那蒸包子的氤氳蒸汽飄出,也沒有了鹿家娘子豪爽的笑聲和招呼聲。路過的人們,有的略停了停腳,有的搖頭嘆氣,有的無動於衷,也有人駐足觀望一番,但往來的車馬行人,依舊川流不息,各奔去路。
丑時的翰林巷孟府,外院護衛們的平安梆子遠遠傳入了二門裡。木樨院裡如今只有程氏和七娘住著,因張子厚再三叮囑,上夜的人數增多了一倍。婆子婦人們按例往來巡查了一遍,將各門的鎖細細檢查後,也敲了平安梆子。
聽香閣里早已沒了燈火,小池塘里偶爾傳來幾聲蛙鳴蟲唱,約是因為悶熱,也顯得格外無力。
阮玉郎手腕輕振,微微掀起北窗,凝神聽了聽,裡頭傳來兩人均勻的呼吸聲,不由得唇角微微勾了起來。這小狐狸甚是狡猾,使出這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之計,又是入宮又是上船又是躲去百家巷蘇家。倒讓小五費了好些功夫,還折損了十多人,令他忍不住親自跑這一趟。若她真不在家裡,那張子厚何需把翰林巷和兩條甜水巷守得水泄不通。這孟府院牆裡外埋伏著的高手不下五十人,怕都是趙栩不放心留下來守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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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來時,她大概魘著了,暗夜裡大汗淋漓,掙扎不已,渾身顫抖。他一隻手就扼住她纖細的頸,那種一手掌握她生死的感覺,甚好。
他那時不想殺她,只是想來看看一直和自己作對的她。記得手中滑膩如凝脂的肌膚被他蓋住後,突起了一粒粒細碎疙瘩。他當時心神一盪,解開了她肚兜的頸帶,手指輕輕沾了沾她鎖骨凹窪里的汗珠,放入口中,有點咸有點甜還有少女特有的清香。他碰了她,卻沒有要作嘔的感覺,真是奇特。幾十年來頭一回,或許她就是上天送給自己的補償,又或者是禮物。
他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她的鼻翼不經意地碰觸到了他的下頜,一片濡濕,涼涼的。他忍不住伸手輕輕撫上她的頸,手指滑過之處,如絲綢如花瓣。他甚至有點享受那種觸感。
她卻嘶聲喊出他的名字,又驚又怕又急地喊著他的名字。真是個妙人兒,也算心有靈犀不點也通了。只可惜,他當時竟然沒想過能把她帶走放在自己身邊。今夜他還是不想殺她,卻定要將她帶走。趙栩小兒,又能奈他何?
阮玉郎一掌劈在外間羅漢榻上的玉簪頸邊,身影閃動,已入了裡間九娘的寢房之中。
側躺在床上的女子毫無所覺,黑暗中肢體如遠山般曼妙。阮玉郎走近了,含笑垂目看她披著粉紅紗衫子,如煙如霧地掩住真紅紗抹胸系在背後的兩根細細帶子,越發惹人生出想去扯斷的念頭。
修長的手指輕撫上那凹陷下去的柔軟腰肢處,壓了一壓,他整個人都有種陷了進去的感覺。
床上的人動了一動,還未睜開眼翻過身子,就已被阮玉郎捂住了口鼻。
「小狐狸——」阮玉郎伏在她鬢邊輕笑道。
女子嗚嗚掙紮起來。
嗤的一聲輕響,一道劍光從紙帳中迅猛之極地穿了出來,直奔阮玉郎的頸邊。
阮玉郎一掌拍在藤床上,藤床陡然凹了下去,他手中那柄從九娘手裡搶來的短劍,堪堪隔上劍光,來劍一斷為二,殺勢不減,劍身微轉,仍往他頸中割去。
床上的林氏被阮玉郎鬆開後,落入藤床的凹坑之中,想到若是九娘留在家裡,若不是張理少和老夫人早有準備,九娘就要被這天殺的賊人輕薄了去,她不知哪裡來的勇氣,伸手拼命拽住阮玉郎的寬袖和腰帶,大喊了起來:「來人——來人——錢婆婆——」
不是孟妧?明明眉眼身形就是她——!
阮玉郎心一沉,趙栩和孟妧這兩隻小狐狸竟算準了他會親自來孟府。
紙帳後的人輕輕落在藤床上,手中斷劍招招不離阮玉郎咽喉,卻是一個佝僂著腰身的老婆子。
方才絲毫沒有聽到她的呼吸聲,孟家竟然還藏了這麼個厲害角色。阮玉郎轉念間擺脫了林氏,往外間退去。
錢婆婆伸手將林氏輕輕提了出來,轉身往外追去。
阮玉郎已從北窗躍出,直往院牆而去。火把亮起處,十幾條人影往這裡奔來,無一人出聲,十幾枝勁箭直撲阮玉郎面門。
阮玉郎劈落躲閃過勁箭,輕飄飄從十多人中穿過,轉瞬已躍出內宅院牆,口中唿哨聲遠遠傳出。第一甜水巷從北往南疾馳來一匹黑色馬兒,長長嘶鳴了一聲。
幾個起伏,阮玉郎已躍上外院的粉牆,徑直寬袖一展,落往馬背之上。
錢婆婆追上牆頭,見狀立刻將手中斷劍全力擲出,直奔黑馬的眼睛而去。阮玉郎輕鬆隔開斷劍,只覺得胸口一疼,不知道中了什麼無聲無息而至的暗器,那斷劍只是令他分心而已。他催馬疾奔,回過頭,那佝僂著腰身的老婆子正在牆頭上搖晃了幾下,似乎站也站不穩。
錢婆婆摩挲著手中的另兩枚銅錢,面無表情地躍下牆頭,慢慢往家廟方向走去。守了好幾夜,她年紀大了,就算白日裡睡也補不回來。只是少了一枚銅錢,以後再也不能卜卦了。
五更時分,汴京城的城門開了,秦州城的城門依然緊緊關閉。到了卯時,西陲重城的城門依舊緊閉。伏羲城女牆上的守兵見到慢慢靠近的二十幾騎,立刻舉起了弓箭,高聲喝道:「來者何人?」
「汴京蘇昉蘇寬之求見陳太初——」蘇昉在馬上高聲喊道:「家父乃平章軍國重事蘇瞻,還請替蘇某通傳一聲。」
城頭上一陣騷動。
「還請東閣稍等片刻,已去通傳了,不得將令,不得打開城門,還請東閣見諒——」城門上一個副將探出半邊身子大聲喊道。
「無妨——」蘇昉拱手抱拳:「多謝了。」他這一路西行,恨不能插翅而飛,奈何騎術實在一般,幸虧有父親所給的文書,才得到沿途驛站的多方照顧,否則恐怕人沒到秦州就已經倒在半路。即便如此,他的腿股早已不是自己的,每日雖然塗許多藥,依然疼到麻木。
但這皮肉疼痛也讓他心裡好受了很多。九娘信里說了那麼多,把阿昕遇難歸責在她身上,也改變不了阿昕是死在他給的鳳鳥玉墜上這個事實。他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言行,他按照母親教導的去讀書,讀活書,去觀察別人,去探索事情,去判斷善惡是非。幼時看到王瓔的神情,他就認定了她在因為娘親的逝去而高興;看到父親的眼神,他就明白父親對王瓔的確有情意;看到阿妧,他就知道她對自己有滿滿的善意和親近之情。他一直是對的,他選擇不入仕;他選擇要和一人白首到老;他當著父親的面,揭穿了王瓔;他選擇去青神尋找母親的舊跡;他遊歷四川吐蕃西陲,在張子那裡找到了自己餘生要為之奮鬥的路。他勸阿妧選擇陳太初,他勸阿昕退親遵從本心。
可阿妧還是選擇了趙栩,追隨他北上中京而去。阿昕更是——
他做得不夠,還是太過?這一路蘇昉都在思索著,他說的「為了你好」的那些話,究竟是為了她們好,還是因為他自己?他沒法子看著身邊的女子走上母親的路?他的本心又是什麼?
城門緩緩而開,馬兒不等吊橋放平,已被主人鞭策著一躍而上。
蘇昉策馬迎了上去,胸口激盪起伏,眼眶發燙。這是陳元初和陳太初浴血奮戰的秦州城,是剛從西夏鐵騎下奪回來的秦州城。眼前來人是他桃源社的兄弟陳太初,是任他打罵也不辯解一句的陳太初,是守護阿昕清白名聲的陳太初,是為阿昕永續香火的陳太初,是他的妹夫陳太初——
兩騎越來越近,蘇昉看得見陳太初依舊挺拔如青松,巍峨如玉山。血火沙場,未削弱他半分風采,眉眼間以往的溫和可親皆變成了凌厲決斷之色。再近了些,他似乎剛剛沐浴過,長發微濕,在頭頂松松用朱紅色髮帶扎著,身穿青色短打,未披甲冑,修眉俊目,薄唇微勾,顯然對蘇昉的到來十分高興。
兩匹馬長嘶一聲,交錯了大半馬身,停了下來。
兩人翻身下馬,大步走近,緊緊擁抱了一下,什麼也沒有說。
陳太初鬆開蘇昉:「寬之來得正好,九娘謄抄了兩頁古醫書上的毒傷症狀和救治法子,京里的醫官吃不太準,你博覽群書,不遜大伯,快來看看。」
蘇昉啞著嗓子點頭道:「好。」心頭的淤塞,似乎有了一道決口。
積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艷獨絕,世無其二。秦州城在五月底的盛夏之晨,迎來了汴京四美的又一人——小蘇郎。
這日午後,去了黎陽倉一日有半的孟建還未迴轉,章叔夜又派人送了好幾回信。事態漸漸明朗,已查出和帳冊上最大的不符:去年入倉的米糧,有一百二十萬石被腐米所替,壓在窖底。七名戶曹官吏在章叔夜的審問下供認不諱:這三年來,每年都有百萬石新米被大名府權知府沈嵐的親戚程姓富商買走,用的也是官府漕船,沿著運河南下,但運去哪裡無人得知。
但若要重新清點整個黎陽倉百多個倉窖中的千萬石米糧,就是所有守倉城的軍士全部用上,沒有半個月也點不完。因戶曹官吏的招供,只開了十多個倉窖進行覆核。
趙栩想了想,命人請孟建和章叔夜先行收兵,將查出來不對的倉窖先封倉。再命成墨取過文房四寶,要給蘇瞻張子厚寫信。
「阿妧?」趙栩目光落在九娘身上,寫字嘛,自然要有人磨墨才好,就在自己眼皮下頭磨墨更好。許多事,就得不放過任何機會潛移默化,像吃飯那樣,三頓飯一過,阿妧不就習慣了和自己——呵呵。趙栩不免又得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