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2024-04-29 20:00:56 作者: 小麥

  九娘看著面容浮腫卻一臉關切的林氏,強打精神爬起來喝了粥。

  人還沒躺下,「撲通」一聲,把她嚇了一跳。一看,林氏直直地跪在慈姑跟前,把慈姑也嚇得不輕,林氏卻硬抱著慈姑的腿不放。

  

  慈姑被她拖得站不住腳,坐倒在榻上,苦笑著說:「姨娘你這是做什麼?」

  林氏將臉伏在慈姑膝上,嗚咽起來:「慈姑,我家裡人,在東京,也是澇災里都沒了的,就我被樹掛著,活了,後來跟著鄉親逃難逃到開封來,被老夫人買了。慈姑,你還記得不記得?」

  慈姑一怔,嘆了口氣,摸了摸她的髮髻:「老夫人是去禹王大廟上香,在廟門口買了你的。」記得當時林氏還小,但滿臉污漬也不掩其色。老夫人憐惜她紅顏薄命,花了半吊錢,買了她回來擱在翠微堂做些粗活。那年的人命都比往年賤許多。

  林氏哭著說:「慈姑,我進了府什麼都不會,多虧你管教我。你罵過我也打過我,可我知道你那是對我好。我娘以前就也這樣。你又對九娘這麼好。要沒有你,我和九娘怎麼辦呢?」

  慈姑摸摸林氏的頭髮:「好了,阿林,九娘是我抱大的,我不對她好對誰好啊?別說這些了。唉。」

  「以前阿阮說什麼我都信,我蠢笨糊塗,我活該。可九娘不一樣,她雖然是我肚子裡爬出來的,可她姓孟啊,她也一樣也是官人的女兒——」林氏抬起哭得一塌糊塗的臉:「我真沒想到,官人他只擔心挨了幾板子的四娘七娘,我可憐的差點死在外頭的九娘,他竟然一點也不放在心上。出了事他連找都不想著去找一下!」

  林氏號啕大哭起來。哭得九娘心都揪起來了,九娘伸了小手去拉林氏,被她轉身一把抱在懷裡:「九娘,你可不能怨恨你爹爹。姨娘怨恨就好了。」

  慈姑嘆著氣,由著這兩母女抱頭哭了一場。她心裡清楚,當年老夫人看著程氏雖然潑辣粗俗,卻是個刀子嘴豆腐心,下不了狠手,連阮氏都好好地生下了四娘。林氏這樣的好顏色笨肚腸,放在三房起不了風浪,幫著程氏生養孩子就不會吃苦。二房那個從小伺候孟存的阿徐,雖然呂氏過了門就給了她名分,可懷了四胎,只生下了五郎一個孩子,現在三十還不到的人看著像四十歲的老嫗。

  不一會寶相在外頭喊:「姨娘,東小院郎君喚了。」林氏這才依依不捨地又摸了摸九娘的小臉,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慈姑又嘆了口氣,輕輕拍著九娘:「睡吧,你年紀小,心思不能多,會長不高的。睡吧。」

  九娘握住慈姑的手,輕輕喊了聲:「慈姑,你信不信鬼神之說,信不信人有輪迴投胎,前世來生?」

  慈姑笑著捏捏她的小手,仔細想了想:「老奴還是信的,那年小娘子還沒生出來的時候啊,老奴日日都夢到我那可憐的女兒和外孫,天天在喚我去找她們。可自從老夫人把老奴給了小娘子,我那女兒和外孫就再也沒來託過夢。」

  九娘把慈姑的手貼在臉上:「可慈姑的女兒和外孫肯定比我聰明。我小的時候那麼笨。像我姨娘一樣。你教什麼都教幾百遍。」

  慈姑摸摸她的小臉:「胡說八道!小娘子哪裡笨了?你說話雖說得晚些,可一開口就是一句一句地。旁人啊,都是先喊個娘或者婆的,也得到兩歲多才開始說句子。可老奴還記得你張口第一句就說:慈姑,我要吃飯。啊呦,誰說你傻,那人才傻呢。」她頓了頓,搖搖頭:「你和你姨娘不一樣,你姨娘,那是真傻。好了,睡吧。」

  九娘禁不住呵呵笑,這個小身子,原來天生愛吃,那就不是她的毛病了。

  對了,說到吃,還欠陳太初一碗餛飩錢。想起陳太初吃糖粘牙的樣子,想起趙栩吹鬍子瞪眼睛硬塞給自己護身符的樣子,九娘這才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從懷裡掏出那個皺巴巴的護身符,隨手擱在了瓷枕邊上。

  想起阿昉,九娘唇角含笑,慢慢地放鬆下來,呼吸也勻稱起來。

  林氏回到東小院。孟建正盤腿在榻上喝著悶酒,抬頭看見她,平日裡天香國色的臉,現在鼻子通紅,眼睛浮腫,嘴也腫著,一身衣裳皺巴巴跟醃鹹菜似的,就皺起眉來:「今天反了你了,還敢跑去翠微堂,鬧出這麼大的事來——」

  平時見了他就細聲細氣的林氏盯著他看了片刻,忽然眉毛一挑,幾步衝上來把酒盅一搶,砰地往桌上一放:「那是我疼了一天才生下來的小娘子!我不去鬧,誰管她了?她死在外面,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是不是?!」

  孟建嚇了一跳:「你——胡說什麼呢你——我是她爹爹,怎麼不管?」

  林氏想起偷聽到的話,火又上了頭,一股子犟勁兒冒了上來,揪著孟建的袖子就往外拉:「你管了?你是她爹爹?你去找她了?還是讓人去找她了?你怎麼擔心她了?你去看過她沒有?你知道她一個人被扔在外面有多害怕?你知道她嚇得晚飯都沒吃嗎?她那麼委屈還挨了老夫人板子!手腫得跟包子似的你看過一眼沒?你就知道說她傻說她笨,像我是不是?你去找聰明的伶俐的,別來管我們這種蠢的鈍的!你去疼惜那些了不得的人物去!」

  屋子裡寶相和兩個侍女都嚇呆了。這——這還是那個嬌嗲嗲憨乎乎,郎君說三句她也答不上一句的林姨娘嗎?連奴都不自稱,我啊我啊你啊你的瞎叫。

  孟建也糊塗了,被她說的竟然沒了脾氣,想要分辨幾句,還真有些心虛。等亂糟糟地被她一氣推出了房門,才發現鞋子都沒在腳上。

  他砰砰砰地直拍門:「阿林!開門!你還真是翻了天啦!」今天不教訓教訓她!一個兩個都騎到他頭上,這木樨院不姓孟了!

  林氏一關門,背了身看著那幾個驚恐莫名的人,腿一軟,靠著槅扇滑到地上,好不容易扶著寶相的手站了起來,自己安慰自己起來:「沒——沒事!大不了把我趕回翠微堂去,我——我不怕!」

  「姨娘,你手抖得厲害,我扶你到榻上歇會兒。」寶相把林氏扶到榻上,看看酒壺裡還有酒,索性就著孟建的酒盅給她也倒了一杯:「姨娘你喝一口壓一壓。」

  林氏抖著手接過來一口氣幹了,胸口火辣辣的,聽著孟建不在門口罵了,竟然生出些痛快來,又有點不敢信:「寶相?我把郎君罵了?」

  「罵了,挺凶的,比以前罵九娘子還凶。」

  「我把他趕出去了?」林氏覺得人都有些飄。

  寶相又給她倒了一盅,示意那兩個侍女去鋪床:「推出去了,不是趕的。推的。」

  林氏又滿幹了一杯兩杯三杯:「也好,回翠微堂還能吃上辣呢,以後我就偷偷地來瞧九娘和十一郎,還不用討好誰!」

  她自己去拿酒壺,卻已沒了酒。呆了片刻,爬上榻推開窗欞,將那酒壺酒盅一把丟了出去,砰地又關上窗。

  外頭窗下卻聽孟建叫了一聲:「要死了你!是不是你丟的壺!阿林!我瞧見你了!你不開門就算了!連窗也關了?連我你也敢砸!我的鞋呢!來人——來人!」

  等孟建氣急敗壞地進來要收拾林氏的時候,卻看見她四仰八叉地倒在榻上,醉得人事不知。一邊臉側還有晚間掙脫婆子被指甲拉傷的劃痕。寶相一臉慘兮兮地屈膝行禮:「郎君饒了姨娘吧,她是喝醉了撒潑呢,實在是看著九娘子受了委屈還挨打,她心裡頭難受得很。」

  孟建穿上鞋履,側坐在榻上,狠狠地拍了拍林氏的手,見她疼得一縮,氣得直罵:「三天不打你還上房揭瓦了!」又轉向寶相說:「去給我重新倒些酒來,以後別給你姨娘喝酒,這是個不長記性的,她哪裡能沾酒了!蠢!」

  待寶相去了,孟建恨恨地盯著林氏看了一會:「蠢貨!誰嫌棄你了!」真是氣死了,他這六個子女,外頭一堆事,家裡一群人,上下一滂漿,他也要有嫌棄的時間好不好!最多他只是顧忌得多,少過問了一些。

  林氏卻夢見自己被趕回了翠微堂,夜裡搗練活幹完了,溜進小廚房去偷老夫人的藙辣油,塗在晚上藏在懷裡的饅頭上,咬上一口香得要命。忽然卻被慈姑當場捉住,一巴掌打得饅頭掉了,被揪著耳朵拎了回去,那一巴掌打得她手還怪疼的。可惜了那個饅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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