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024-04-29 20:00:49 作者: 小麥

  孫先生離去後。四娘默默起身收拾自己的物事,她六歲就進了女學,四年來第一次被先生責打,被同窗折辱,還要一直忍著眼淚。

  張蕊珠嘆了口氣,過來將七娘扶了起來,仔細用帕子替她擦著臉:「阿姍,姐姐同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輕信他人的話,別衝動行事。九娘得到誇讚,也是你孟家小娘子的榮耀。你心裡反而不高興,豈不顯得自己心胸狹窄?你們畢竟是親姐妹。你竟然朝她的飯中倒墨,以大欺小,這樣損人不利己的點子,粗俗失儀之至,和市井無賴無異。什麼錯都是你的,你自己落了什麼好?反而更被別人輕視啊。倘若你是自己想出這種行徑,以後別和我交好了,不知道哪一天你是不是會朝我飯中潑墨。」

  七娘抽著鼻子解釋:「張姐姐!我不會朝你飯中潑墨的,你不知道這個傢伙多麼可氣。」她覺得張蕊珠說得有些道理,可又覺得四娘一直對自己言聽計從,肯定也是氣得糊塗才出了那個主意的。但總而言之,都是九娘的錯!

  四娘的臉燒得通紅,她過來替七娘理好書袋:「七妹,回家吧。」兩人看看九娘的桌子,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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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蕊珠說:「我看她出門朝右轉了,恐怕是去如廁。你們在這裡等她一等。九娘年紀小,萬一她走丟了,你們還要回來找她。阿姍,你回去好好想想姐姐的話吧。對了,我家裡有御藥的玉容膏,消腫止痛特別好用。回去我就讓人送到你家來。」她看也不看四娘一眼,自行出了課舍。

  四娘咬著下唇,泫然欲泣。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從入學開始,張蕊珠雖然看起來友善,可她就是能感覺到那種對自己不屑一顧,高高在上的那種優越。

  七娘卻恨恨地跺了跺腳:「她聰明,她懂事,她什麼都厲害,我們為什麼要等她?我才不想等她!」

  四娘猶豫了一下,從這裡穿過內花園,是人最多的丙班課舍,再出去是外二門,到南角門也就一盞茶的功夫。這會兒她也確實不想看見九娘的小臉。

  孟家的牛車在南角門足足等了一刻鐘,四娘和七娘也不見九娘出來。倒看見連翹捧著九娘的書袋匆匆跑出來問:「九娘子在車上嗎?」

  四娘搖頭:「你不是在廡廊下等著的嗎?」

  連翹說:「我看九娘子如廁了許久還不出來,就忍不住去找她了,結果也沒看到人。」

  「你們會不會正好走岔了呢?」

  七娘氣得拍著車裡的小案喊道:「就算她要掉進恭桶里!那麼胖也會卡住的!不等了。我們先回去。連翹你在這裡守著吧。回頭再讓燕伯來接你們。我餓死了!!」她和四娘都沒用上午飯,又被打被罰站,早就飢腸轆轆了。

  這時四娘看到張蕊珠正帶著女使出來了,趕緊遠遠地招手問:「張家姐姐,看到我家九娘了嗎?」

  張蕊珠皺起眉搖搖頭,旁邊經過的一位小娘子卻答道:「是一個胖胖矮矮的小娘子嗎?我好像看到她早就朝那邊去了啊。」她手朝第一甜水巷路口一指。

  連翹趕緊問四娘:「四娘子我們怎麼辦?」

  七娘沒好氣地說:「掃把星!還能怎麼辦!快點去追唄。」

  孟家的牛車和隨行的女使侍女們漸漸去得遠了。張蕊珠納悶地問那個小娘子:「你是丙班的吧?」

  她在學裡很有盛名,那位小娘子一臉仰慕地點著頭:「是啊。」

  女使一驚:「啊呀,那你怎麼會見過孟家的九娘呢!」

  「孟家的?不是啊,我們班那個小娘子明明姓錢啊。」小娘子一臉茫然:「你們剛才說的九娘,矮矮胖胖的,不是她嗎?」

  張蕊珠嘆了口氣,搖搖頭。唉,這事!

  九娘回課舍的半路上遇到了李先生。李先生蹲下身笑著問她:「小九娘餓不餓?」

  真餓!在家好歹還有些點心墊著,學裡卻沒有點心可吃。

  李先生笑著牽了她的手:「來,先生那裡有些四川乳糖,給你拿一些路上吃。」

  等她小心翼翼捧著帕子裡的四川乳糖回到課室時,已經空無一人,桌上的書袋也不見了。

  找了一圈也沒找到書袋,連翹也不見了。九娘到了南角門時,車馬處已經空蕩蕩。

  九娘看看天色,還早,她捏捏自己小荷包里早上問慈姑要的幾十文錢,得意了一下,有錢在手,心中不愁嘛,想到觀音院門口汴京城最有名的凌家餛飩攤,口水直流,感覺更餓了,不免雀躍起來。

  這一日酉時一刻,林氏和慈姑就等在了木樨院外間的二門處,眼看著前面烏壓壓回來一撥人,都鬆了一口氣。

  她們立到一旁,看著四娘七娘攜手過去,道了福,卻看不到九娘,只有連翹一個人跟在女使們後頭。

  慈姑大驚:「連翹!小娘子呢?」

  連翹眼神虛閃,低聲說:「正要回稟娘子去,不知怎地,九娘子不見了。就先送四娘七娘回來,再回學裡找。」

  片刻靜默後,林氏嗷的一聲撲了上來,揪住連翹的髮髻,劈頭蓋臉地抽她:「你個黑心的死婢子!敢將小娘子都丟了!你竟敢不去找她!你竟敢一個人回來!要死了你!」

  旁邊幾個女使和侍女們趕緊攔住她,好不容易拉扯開。連翹髮髻也散了,臉上被抓花了好幾道,哭得不行。前頭的四娘和七娘又返轉回來,七娘臉上還帶著氣:「姨娘!你打連翹做什麼?九娘自己亂走,誰知道那個傻瓜是不是闖了禍害怕,一個人偷偷溜回來了!我們這才急著回來看的!」

  林氏一呆:「闖禍?」

  四娘指指七娘的褙子:「今日九娘在學堂把墨都弄在七娘的新褙子上了。」

  林氏一看,七娘身上的真紅綾梅花瓔珞褙子,胸腹處一片墨黑,正是一隻胖胖的手掌印,不由得眼前也一黑。

  七娘氣呼呼地說:「看見了沒有?這件新褙子還是我外祖母從眉州托人給我捎來的!氣死我了,掃把星!到了學裡也害我!害死我了!」

  四娘一臉的焦急:「怎麼?九妹竟然還沒回來?那可怎麼得了!」

  林氏已經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老夫人!娘子!郎君!我的九娘啊——」

  慈姑匆匆跑了回來,手裡拿著出門的對牌,身後跟著兩個雜役婆子,對林氏說:「老奴已經稟告過娘子了。我們先去學裡找,姨娘還是先回去等消息吧。」

  林氏看著慈姑遠去的身影,看看躲在七娘身後目光閃爍的連翹,想起昨夜還高高興興地說著話兒的女孩兒,不過上了一天學,人竟丟了。悲從中來,又氣又怒又恨,卻又無處可訴,撲地大哭起來。

  貼著族學北角門,就是觀音院。從早晨起,各路攤販就依次占據了院門口和路側。賣香的,賣各色護身符的,賣飲食茶果的,賣日用器具的,各司其職,按照朝廷規定穿著各行各業規定服飾鞋帽。

  那賣飲食的尤其多,小小的車檐都很奇巧,一邊裝著乾淨的盤子和器皿,一邊是所賣之物。車上懸掛著長長青白布,放眼望去,「錢家乾果」、「戈家蜜棗兒」、「凌家餛飩」、「王道人蜜煎」幾家小車子前人最多。不少學裡出來的小郎君小娘子們嘴饞,讓下人們前來排隊買了帶在路上吃。

  在凌家餛飩攤後的小矮桌前,坐著一個圓滾滾的小娘子,正埋頭苦吃。凌家娘子忍不住回頭看了她好幾回,將長柄湯勺交給她漢子,過去輕聲問:「小娘子,你家裡人呢?怎麼還不來?」

  九娘閃爍著大眼睛,抬起頭來,從小荷包里摸出十文錢:「店家,麻煩再給我下一碗餛飩。家裡人一會兒就來。」她朝北面孟府方向指指。

  凌娘子看看,她指的方向,錢家乾果攤子前排滿了人,就笑著收下錢:「要不,等她們來了再煮?」

  九娘一笑:「這碗還是我吃,她們來了要吃,自己買。」她缺了門牙的模樣逗得凌娘子也笑了起來:「好好好。你人還小,吃不了一碗,我看再吃半碗就夠了。」凌娘子數出五文錢放回那胖嘟嘟的小手掌里,替她捏起來:「收好了哦。」

  忽地旁邊伸出一隻手,從九娘手裡掏出那五文錢,遞迴給凌娘子:「不用收,這一碗哥哥我吃,她要是不夠,吃完了再買!」

  凌娘子一怔,小矮桌邊已站了兩個光彩奪目的少年郎。那把銅錢塞回來的,長得十分好看,卻一副潑皮德性,一隻腳踩在小杌凳上,叉著手,橫眉豎目地瞪著小娘子問:「你竟敢偷偷一個人溜來吃餛飩?果然狗膽包天啊。」

  另一個少年郎一拱手,溫聲道:「我家妹妹叨擾了。我們兄弟找不見她有些著急。無事無事,有勞凌娘子去下兩碗餛飩。」他又遞上十文錢。

  凌娘子看看小娘子貌似的確認識他們,將信將疑地收下銅錢,去到攤邊,叮囑自家漢子:「看著點那小娘子,莫給壞人騙走了。」那漢子看了一眼笑道:「天下哪有長得這麼好看的壞人?要我也情願被他們騙走呢。」被凌娘子笑著啐了一口。

  九娘笑著仰頭喊:「太初表哥,你家小廝弄髒了凌娘子的小杌凳,好不粗魯!」

  陳太初嘆了口氣,拉著趙栩坐下,柔聲問她:「九娘,你怎麼一個人在外面?知道有多危險了嗎?」

  趙栩冷笑道:「這個淘氣的禍害,必然是逃了學偷偷來的。」

  九娘卻看也不看他,只對著太初說:「今日下學,人太多了,姐姐們把我給落下了。我等了半天,餓,就來吃碗餛飩。」她抻長脖子朝路上看,又猛地縮了回來,低下頭說:「一會兒慈姑肯定回來接我的。」

  凌娘子端來兩碗熱氣騰騰湯清蔥綠小白船的餛飩:「啊呀,虧得我一直看著你,小娘子以後切莫一個人落單跑出來,你姐姐們怎麼這麼糊塗!」

  趙栩接過碗,嚇唬她道:「哼!今日我就拐了你賣到秦州去。」

  九娘扔下筷子,撲進凌娘子懷裡,低聲說:「嫂嫂救我,這是個壞人,上次來我家偷東西,綁了我,現在又一路跟著我,要拐了我去賣,嫂嫂快帶我去報官!」

  凌娘子看著懷裡淚眼婆娑的小娘子,還有對面那個已經七竅冒煙漲紅了麵皮的小潑皮,頓時腦子發暈,說不出話來。

  陳太初半晌才回過神來,趕緊解釋:「不是不是——我家妹妹說笑話呢。我——我真的是她表哥!」

  凌娘子默默地走開了。她漢子笑著問:「怎麼?你也遇到壞人了不成?」

  凌娘子嘆了口氣:「她還怕什麼壞人啊,壞人怕她才是!」

  九娘卻伸出手朝陳太初說:「表哥,你家小廝那碗餛飩是我出的錢,我看他是個窮光蛋,只能找你這個主人家討債了。」

  陳太初默默點了十文錢放進那小手掌中,轉頭對趙栩說:「快吃吧,吃完我們送九娘回去。」

  九娘數出五文放到趙栩碗邊上:「這個給你做跑腿費吧。下次買餛飩記得自己帶錢哦。人窮難免志短,只能搶小孩子的錢,可憐!」那跑腿費,漏風成了跑腿晦。

  趙栩活了整十年,第一次生出要將眼前這胖丫頭揪過來狠狠揍一頓的心思。他咬牙切齒地看著那五文錢,聽見陳太初幽幽地說:「六郎,她才七歲呢。」

  九娘撇撇嘴:「看那麼仔細,銅錢也生不出錢子兒。」

  陳太初看著趙栩手中的竹箸啪地斷成兩截,實在有些不忍心。想起剛剛在觀音院求的護身符,便取了出來遞給他:「你還是掛上這個吧。」

  九娘想著時辰差不多,孟府該亂起來了,也覺得再欺負下去,這少年郎恐怕會砸了餛飩碗,便笑著將頭埋入白瓷青邊大海碗裡,慢慢地喝起湯來。

  陳太初看著那小腦袋幾乎埋在碗裡,忍不住伸手揉揉她的包包頭。這是他第二回看見趙栩被氣成這樣,也蠻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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