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為魏公子送葬
2024-04-29 19:59:14
作者: 月落
回家吧。
她的家在雍國咸陽,不在這讓她痛失親人和摯友的大梁城。
回家吧。
家中有稚子待哺,沒有這無邊無際冰冷絕望的雪花。
姜禾的身體動了動。
可她恢復的那一點點生機,也是木然淡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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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似乎更冷上幾分。
姜禾把裹著魏忌身體的紫貂大氅拉起,蓋住了他的臉。
這是最後一次,她看到他的臉。
自此後陰陽兩隔。
死去的人,帶著未盡的夙願在不甘中沉睡。活著的人,要走舉步維艱如萬箭穿心的路。
姜禾放下魏忌起身,退後一步,對趙政施禮。
她跪入雪中,動作一絲不差,姿容無可挑剔。
趙政握著傘柄的手攥緊,他緩緩起身,如五內俱焚般煎熬。
她第一次,對他施如此鄭重疏離的大禮。
「陛下,」趙政聽到姜禾的聲音,「臣妾懇求可以為魏公子送葬。」
她說懇求,她說送葬。
在他面前,在雍國軍將面前,在大梁百姓面前。
傘柄是竹子做的,幾乎被趙政握斷在手中。
他蹙眉看著姜禾,額上青筋暴起,眼中大雪漫天,卻並未開口說話。
他不答,姜禾就一直跪著。
初冬的地面,有多冷啊。
她那兩條輕靈修長的腿,不要了嗎?
趙政感覺到口中的腥咸,那是他緊叩的牙齒咬碎了什麼。
他轉過身去,徑直穿過跪地的軍將,穿過聚攏在四周的百姓,離開城門,離開大梁,向雍國軍營走去。
玄青色的衣袍翻飛,像覆蓋一切的夜色,濃重、憤懣。
直到這時,魏國的百姓才敢跪在地上放聲大哭。
「公子……公子啊……」
一聲聲悲泣在城門前激盪,而姜禾眼中已經沒有淚。
她要走接下來的路了。
在沒有他的世界裡。
姜禾站起身,在軍將中尋找著,神情微動,喚道:「蒙恬。」
蒙恬越過人群,出現在姜禾面前。
「微臣剛去找好棺槨,」他稟報導,「陛下已經移駕,王后也可放心離開。這裡有微臣就好了。」
知道姜禾同魏忌是友人,見過了她有多難過,不需要特地吩咐,蒙恬就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更何況陛下也問及棺槨的事。
看來雖是敵人,他們也惺惺相惜。
姜禾卻輕輕搖頭道:「把棺槨運到行宮去,接下來的事,本宮來做吧。」
她來做。
為他整理儀容,為他挑選入殮的衣服,為他放入隨葬品,為他等了一日,等來他的親人。
魏子佩在點滿白色蠟燭的殿內痛哭。
姜禾離開,給她留下與兄長共處的時間。
再沒有別的親眷回來。
大梁如今已是雍國的城池,沒有魏國的王室願意冒險為魏忌送葬。
魏忌他,也不喜歡大梁吧。
他喜歡黃河北邊,他的封地。
——「我的封地在信陵,」他曾這麼說道,「是父王送給我的禮物。」
少年人神情驕傲,指向東南道:「那裡最富庶,百姓最安樂。因為我偷偷改低了賦稅,父王不知道。」
封地內的賦稅其實都是他的財產,他對金銀之物,並不看重。
既然喜歡,那便長眠在那裡吧。
「這怎麼行?」
相比蒙恬的欲言又止,姜賁直接提出了反對。
他回到大梁養傷,聽說姜禾要扶靈去信陵,叫人拆了個門板把他抬了過來。
「姐姐如今是雍國的王后,就算是扶靈去為公子送葬,那裡的人也不會善罷甘休的。」
魏忌雖然是被楚國人所殺,但雍國也脫不了干係。
更何況如今兩個國家正在打仗。
雍國王后到信陵去,簡直是自投羅網。
「我去吧。」魏子佩也抽泣著道,「不能讓姐姐冒這個險。」
「你身上還有傷呢。」姜禾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
魏子佩已經渾身縞素,受傷的部位纏著麻布,有七處之多。
姜賁比她傷得更厲害,新舊外傷累積,讓他連坐起來說話都很艱難。
「我沒事,」姜禾執意道,「你們放心。」
可是他們怎麼會放心。
雍國軍營就在大梁城外,蒙恬立刻將此事稟報給國君。
「讓她去。」
趙政靜靜坐在鬆軟的蒲團上,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
「你也去。」
我也……去嗎?
蒙恬有些怔怔地站著。
難道要他也去送葬?
「怎麼?」趙政抬頭看著蒙恬,目色中有森冷的寒意,「如今王后以極小的傷亡奪得大梁城,你準備以後的仗,都讓她來打嗎?」
蒙恬如遭雷擊驚慌下跪。
打下魏國黃河以南的戰役,一開始便仰仗王后的謀略。
後來也得益於王后用水淹的計策要挾,逼得魏國王室放棄了大梁這座久攻不下的城池。
蒙恬覺得慚愧得很。
「魏國的主力原本都在黃河北,」趙政道,「但如今偷溜不少去了信陵。」
原來如此!
那可都是魏忌的親信部隊,由他挑選提攜將領,由他每年帶著練兵,由他親自犒賞撫恤。
他們願意為他生,為他死,為他披肝瀝膽身經百戰。
「如今魏忌的靈柩回信陵,蒙卿你正好,」趙政抬頭道,「把他們全殲。」
把他們全殲!
從此後魏國才算真正滅亡!
蒙恬這個大將軍,才算名副其實。
他叩頭領旨,忽然想到:莫非王后也是這個意思嗎?
想到這裡突然覺得顫慄,無論是國君還是王后,當真深不可測。
越國境而來,仍是割韭菜。
龍陽君殺到眼紅,把這座小宅院裡的人殺到僅剩三人。
「說!」
他滴血的長劍垂著,問話的聲音很陰柔。
偏偏這樣的陰柔,才最讓人膽寒。
「英季呢?」
跪在同袍血中的三個下人丟魂似地看著龍陽君,許久才有一個略膽大些的,顫抖著道:「回……回壽春了。」
回壽春了嗎?
強盜自然都是這樣的。
搶夠了東西,就要回老巢去。
「好,」龍陽君對那個回答的人點頭道,「你可以活著。」
他又看著其餘兩位,長劍微偏,道:「接下來誰回答,魏圉在哪裡。」
那兩個被嚇到崩潰的人,終於撿回一點神智,大聲說出了魏圉的下落。
「就在柴房鎖著。」
「英大人說是他的戰利品,原本要帶回去的。」
沒有帶,可能是太著急,也可能是搶奪了太多東西,馬車裝不下了。
龍陽君推開柴房的門。
魏圉果然躺在那裡。
死了的,被剖開肚子的魏圉。
黃昏的光穿過窗欞,灑在魏圉冰冷的身體上。
龍陽君在他身邊跪下。
「是我的錯,」他輕聲道。
無人應答。
曾經在魏國叱吒風雲的一國之君,死在這髒亂的柴房。
龍陽君的聲音很平靜,直到手指碰觸到魏圉被翻出體外的腸胃,才終於顫抖著哭出聲音。
「很疼吧?」
他問道。
很疼吧,讓那麼怕死的你如此疼著死去,真是太殘忍了。
真是太殘忍,太可惡。
「你再忍一會兒疼。」
龍陽君從衣袖中取出針線,小心把魏圉的腸胃塞回身體,縫合他的皮膚。
「別急,」他輕聲道,「本君先送陛下體面地走。」
事情要一件一件地做。
路,要一步一步地走。
初雪後封凍的路很難走。
姜禾裹著大氅離開大梁城時,入目儘是白色,腳底都是冰碴。
大梁城的百姓跪在冰雪中,為魏忌送行。
聽說魏王假也死了,死在楚軍搶奪魏國王室財寶時。殘存的王室把魏王的遺體帶回了黃河北,消息傳回來,並不見百姓為此傷心。
他們只哭魏忌。
在他們心中,魏忌近乎一種信仰。
魏忌死亡,跟魏國滅亡的區別並不大。
姜禾向雍國軍營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裡靜悄悄的。
雍國軍隊並未阻止魏國百姓的悼念,也並未有任何表示。
但姜禾知道趙政接下來的打算。
——滅掉魏國三十萬主力部隊。
趙政翻身上馬,從蒙恬手中接過韁繩。
「雪天路滑,陛下不乘車嗎?」
蒙恬問道。
趙政頷首道:「騎馬快些,孤來這裡,多數朝臣並不知道。」
回咸陽,不能與王后同歸了。
蒙恬在心中嘆了口氣,忽然想起一事來。
「之前微臣奉旨殺盡魏王室男性,除魏假被楚軍所殺,其餘人等,幾乎被我軍誅殺殆盡。當時楚軍突襲大梁,微臣奉王后命令抵擋楚軍,並未細察是否有漏網之魚。」
戰馬上的趙政神情突然有些僵硬。
「蒙恬,」趙政開口道,「孤的確命你殺盡魏王室男性,但孤又來信收回了旨意,你沒看到嗎?」
蒙恬呆住了。
他想了想,忍不住從衣袖中掏出一封信,又掏出另外一封,高高舉著道:「微臣收到的第二封信,是空的。微臣已命人徹查緣由,卻並不知道陛下是收回成命。」
趙政感覺到自己似乎立在懸崖邊,稍不留神,就要失去所有東西。
「那第一封信,」他一字一句道,「王后知道嗎?」
蒙恬低頭跪下,算是默認。
趙政轉頭向大梁城的方向看去。
視線中一片冰冷的白,像他曾經一無所有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