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豈是個郎真薄倖
2024-04-25 18:46:37
作者: 梁羽生
何來玉女總關情
蓬萊魔女輕輕念著檀羽沖這個名字,驀地心頭一動:「他說的這檀羽沖莫非就是武林天驕?」
蓬萊魔女想起了上次在玉龍山上碰見武林天驕之時,那祁連老怪金超岳曾稱呼武林天驕為「檀貝子」,後來武林天驕暗助於她,將金超岳逐走,與她一路同行,向她傾訴衷曲,也曾透露過自己是金國貴族的身份。可惜蓬萊魔女當時卻忘了問他的名字。
蓬萊魔女暗自尋思:「那人所說的檀羽沖,九成是武林天驕了。檀家是金國的貴族,金主完顏亮以前的御林軍總管檀道清,現任的燕雲十六州兵馬大總管檀道隆都是金國赫赫有名的人物。那人與檀家相熟,當然是金國的高級軍官無疑。」再又想道:「倘若他說的當真就是武林天驕,我對他倒是過於魯莽了。但武林天驕是反對金兵侵宋的,這人若是他的朋友,志趣總不會截然相反,他卻又為何潛入江南?難道他另有圖謀,並非來做奸細?」
蓬萊魔女狐疑不定,續向前行,天氣炎熱,走了一會,喉干口燥,頗是難受,正巧路邊有個茶亭,蓬萊魔女便進去歇腳。
賣茶的是個老者,還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是他的孫女。蓬萊魔女腰懸佩劍,肩插拂塵走進茶亭,那女孩子出奇的怔怔地望著她,那老頭也有點誠惶誠恐的神氣,躡手躡腳地過來招呼,給她拂拭座位,泡了一壺好茶,又端來八式糕點,顯得既是殷勤,又透著害怕。蓬萊魔女心道:「這大約是因為我這身裝束的緣故,敢情他把我當作女強盜了?嗯,到了臨安,倒要換過裝束才是。」
蓬萊魔女喝了口茶,只覺滿口清香,登時生津解渴,贊道:「好茶!」又吃了兩件糕點,也是十分美味可口。見那女孩子望著她,畏畏縮縮的不敢過來,蓬萊魔女便招手叫她過來,和顏悅色地將糕點遞給她吃,那女孩子遲疑了一會,漸漸似乎覺得這個女人並不怎麼可怕了,她雖是賣茶女兒,但卻難得一嘗這些美味的茶點,終於接受了蓬萊魔女給她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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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萊魔女問道:「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那女孩子道:「我叫小眉。」蓬萊魔女笑道:「好秀氣的名字,你們店子裡賣的茶點也真是好吃,我從來還沒有吃過這樣好的呢。這些糕點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呢,你可以告訴我麼?」那女孩子恢復了活潑的神態,話也多起來了,咭咭呱呱地告訴蓬萊魔女:「這是核桃酥,這是百花糕,這是蓮蓬糖藕……泡的這壺茶是龍井茶。這還不是最好的呢,聽說蘇州的糕點那才是好吃呢。可惜我也沒有吃過,我們是間小小的茶亭,賣不起高價的茶點。」那老頭子也帶著幾分高興而又惶恐的神色說道:「小店子實在沒有好東西,你老人家滿意,我就放心了。」
蓬萊魔女嘆道:「你們江南人真會享福,平常也喝這等好茶,將美味糕點當作零食。」那女孩子抿嘴笑道:「這是雨前採摘的龍井茶,我們一年也難得泡它幾次的。這幾式糕點,我們是備來敬奉上客的。鄉下人苦得很呢,他們平常路過,喝的是不用花錢的粗茶,吃的是一文錢一個的大餅。」蓬萊魔女道:「哎喲,這麼說來,你們對我是特別招待了。」那老頭子道:「貴客路過,我們是請也請不到的。我們店子小,就只能拿出這點東西,你老海涵。」蓬萊魔女笑道:「我哪裡是什麼貴客,你老人家太客氣了。」她一面讚賞,一面心裡奇怪:「他們為什麼如此殷勤,還有點害怕的模樣?是把我當作女強盜呢?還是當真將我當作貴客,希望我多給茶錢?」
說話之間,又有兩個騎馬的武士路過,那兩個武士望進茶亭,見了蓬萊魔女,也似乎頗為驚異,微微「噫」了一聲,勒住了馬韁,卻沒有下馬。那老頭子連忙出來招呼,一個武士道:「我們忙著趕路,不進來了。你給我盛滿這個葫蘆。」另一個道:「再給我們兩盒核桃酥。」那老頭子唯唯答應,卻拿了四盒核桃酥來,說道:「我給你們泡的是龍井茶,兩盒核桃酥恐怕不夠,你老歡喜,多拿兩盒去吧。這是小的一點孝敬。」那武士道:「知道了,別囉唆。」兩武士再望了蓬萊魔女一眼,立即策馬前行,只見他們就在馬背上將葫蘆塞子拔開,把茶倒進口中。蓬萊魔女心道:「這等鯨吞牛飲,簡直是糟蹋了好茶。咦,他們為什麼一文錢也沒有付?這老頭子本小利微,怎生賠累得起?」
蓬萊魔女起立說道:「我也要走了,該多少錢?」那老頭道:「我給你包起這幾式糕餅,你路上用吧。」蓬萊魔女道:「也好,一併算錢,該多少錢?咦,你怎麼老是不說呀?」那老頭子道:「你老人家說笑話了,我怎敢要你老人家的錢?這是小的一點點孝敬。」蓬萊魔女笑道:「我又不是女強盜,要你什麼孝敬。你老人家逢人孝敬,說句笑話,你這小店也孝敬不起。」那老頭子滿臉惶恐的樣子,見蓬萊魔女已掏出銀子,連忙說道:「你是千柳莊的客人,我怎敢收你老的錢,莊主知道了會怪責的。」
蓬萊魔女怔了一怔,愕然問道:「什麼千柳莊,我從來沒有聽過。」那老頭子也不禁愕然,說道:「你老人家當真不是千柳莊的客人?」蓬萊魔女道:「當然不是。」那老頭子還是不敢受錢,蓬萊魔女把那錠銀子放進女孩子的衣袋,笑道:「多餘的給小妹妹買點心吃。這千柳莊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是千柳莊的客人你們就不敢收錢?」那老頭子囁囁嚅嚅,想說又不敢說的神氣。
那女孩子道:「姑姑,你是個好人,我和你說。這千柳莊的莊主名叫柳元甲,周圍方圓數十里的田地都是他的。他手下有幾百名家丁,個個如狼似虎……」那老頭子嚇得變了面色,道:「噓,小眉,你別胡亂說話。」那女孩子道:「怕什麼,這位姑姑又不是他們的人。姑姑對咱們這麼好,咱們也應該提醒她。」蓬萊魔女道:「老丈,你別害怕,我是外路人,和千柳莊風馬牛不相及,絕不會泄露你們的言語。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出門人最怕碰到橫禍,小妹妹,你要提醒我什麼,說吧。我非常感激你。」
老頭子這時也似乎相信了蓬萊魔女不是壞人,低聲說道:「小眉,你到亭邊瞭望,多留點神,一見人來,馬上出聲。姑娘,你仍然坐下來假裝喝茶,我和你說。」蓬萊魔女暗暗讚嘆這老頭子小心謹慎,但從這也可以見到,那千柳莊的莊主平日是如何霸道橫行。
那老頭子捧著一碟糕餅,站在桌邊,低聲說道:「今日是柳元甲的六十大壽,千柳莊要歡慶三天,許多三山五嶽的人馬都會趕來給他賀壽的。」蓬萊魔女道:「他充其量是個鄉下的大財主,為什麼會有三山五嶽的人馬給他賀壽?」那老頭子壓低聲音說道:「聽說這柳元甲是江洋大盜出身,他在外面發了財回來買田地的。姑娘,你是個單身女子,即使也會武功,也該小心些兒。姑娘,你……」蓬萊魔女知道他的疑慮,笑道:「老丈,我這身裝束,難怪你會起疑。我爹爹是在長江邊駐防的一個軍官,我學過一點武藝,這次是奉父命回家接我母親的。」那老頭子道:「姑娘,你雖是官宦人家的女兒,但那些強盜無法無天,要是對你起了歹念,那可就要吃眼前虧了。你走西邊的一條小道吧,可以避開千柳莊賀壽的一干強盜。」蓬萊魔女道:「多謝老丈指點。哦,我明白了,那柳元甲不許你收他客人的茶錢。」那老頭子嘆口氣道:「千柳莊帳房吩咐下來,在這三日之中,要是碰到有武士裝束的,有說外路口音的,都不許怠慢,不許收錢,事情過後,賠了多少錢,到他家帳房去結帳。話是這麼說,誰敢到他家帳房去討帳呢?」蓬萊魔女道:「可惡,可惡!」掏出一錠元寶,說道:「你本小利微,賠累不起,多謝你的指點,咱們交了個朋友吧。」那老頭待要推辭,蓬萊魔女道,「你別推來推去,要是有人路過,見著了反而不好。」那老頭子這才感激萬分地收下了,說道:「姑娘,記緊我的話,走西邊小路。」蓬萊魔女道:「那麼千柳莊是在東邊的什麼處所呢?」那老頭子道:「是在東邊一個山谷之中。」蓬萊魔女道:「那座山何名?你告訴我,我就更會小心趨避了。」那老頭道:「叫蟠龍山,離此三十里。」蓬萊魔女再多謝了一句,便即離開那間茶亭。
但蓬萊魔女並不依從那老頭子的指點,她向西邊走了一程,便即折轉來向東邊走。
蓬萊魔女暗自尋思:「我初到江南,人地兩生,且去湊個熱鬧,看看江南的綠林道上,有些什麼人物。剛才那個喬裝漢人的金虜,乃是向東邊走的,說不定也是到千柳莊祝壽?我初渡長江,就遭到水寇暗算,原因何在,說不定到千柳莊也可以聽到一些消息,發現一點端倪。只是我是按照江湖規矩、光明正大地登門求見呢?還是悄悄地前往探莊?」這時已是黃昏時分,暮靄沉沉,蓬萊魔女想了一想,心道:「這柳元甲不過是個綠林惡霸,不值得我給他送一張拜帖。」主意已定,便即東行,趁黑探莊。
一路行來,倒沒有再碰到江湖人物,想來要去賀壽的,也早已到了千柳莊了。走了三十里光景,果然看見前面有一座山,蓬萊魔女問了一個路邊放牛回家的童子,那牧童道:「不錯,這就是蟠龍山了。你是到千柳莊賀壽的不是?快快入山去吧!」神色之間,對蓬萊魔女甚是討厭,但又似乎是因為害怕千柳莊的人,所以不得不答。
蓬萊魔女進了一道狹長的山谷,兩邊山峰壁立,遮住天光,更見幽暗。蓬萊魔女走了一會,忽見前頭有個女子的背影,一眼望去,竟是似曾相識。看她疾走如風,幾乎腳不沾地,用的也正是上乘輕功。
蓬萊魔女心頭一動,驀地想起了一個人來,連忙施展「八步趕蟬」的絕頂輕功,追到六、七丈距離之內,再凝神看去,越看越像,心想:「咦,怎麼玉面妖狐也到此間來了?她的輕功竟然精進如斯!」原來那女子的背影極似玉面妖狐,但輕功之高,卻在蓬萊魔女所認識的玉面妖狐之上。蓬萊魔女曾見過玉面妖狐兩種不同的配備,一個是用劍的「玉面妖狐」,一個是用笛子作兵器的「玉面妖狐」,但不論是用劍的或是用笛子的,輕功都遜於面前這個女子。
這時已是黃昏過後,夜幕初降,谷中又特別幽暗,雖然有一彎新月,幾點疏星,也是看得朦朦朧朧,很不清楚。蓬萊魔女以武學行家的眼光,也只看出前面這女子身上藏有兵器,卻不知是短劍還是笛子。
蓬萊魔女與玉面妖狐仇深似海,既有所疑,焉肯放過?心道:「不管她是用劍用笛,只要她是玉面妖狐,我就先把她拿下了再說。」當下在地上拾了兩顆石子,使用彈指神通的功夫,「嗤」的一聲,將一顆石子彈了出去。
那女子倏的回頭,喝道:「誰惡作劇?」這顆石子在那女子頭頂上空飛過,卻沒有打著她。原來蓬萊魔女正是要引她回頭,好看清她的面貌的。這一回頭,果然真是「玉面妖狐」。
蓬萊魔女一看清楚,怒火勃起,更不答話,第二顆石子立即跟著發出!
蓬萊魔女這顆石子打出,用了八成以上的功力,隱隱挾著風雷之聲,那少女聽風辨器,便知這顆石子是朝著她胸前的「神庭穴」打來,不禁吃了一驚:「這婆娘好不厲害,黑夜之中,認穴竟是不差毫釐,想不到千柳莊中,竟有如此這般人物,倒是不能不小心了!」
蓬萊魔女動作快極,石子一發,身形也立即隨之而起,閃電般的向那少女撲去。她是立意要擒玉面妖狐,故而不許她有喘息的機會。哪知人在半空,只聽得「錚」的一聲,那枚石子已是反彈回來,來勢急勁,竟是不弱於她。蓬萊魔女也不禁心頭一凜,尋思:「難道是我看錯人了,玉面妖狐怎的竟有如此功力?」心念未已,那枚反彈回來的石子,已是打到她的胸前,蓬萊魔女聽風辨器,這枚石子竟然也是朝著她胸前的「神庭穴」打來!這枚石子是反彈回來的,認穴一樣不差毫釐,難度之大,比蓬萊魔女剛才這一發還要超過幾分。
蓬萊魔女身子懸空,使出平生絕技,拂塵一展,將那石子拂了開去,身形仍是絲毫未緩,半空中一招「鵬搏九霄」,已是向那少女凌空擊下。
忽見一道銀虹,倏然迎上,錚錚數聲,震得耳鼓嗡嗡作響,那少女退了三步,蓬萊魔女已是落下地來,百忙中略一俯視,只見劍身上已給劃開了一條短短的裂痕,雖然只有一兩分長,裂痕也並不深,不過如同指甲刮損硬紙一般,但已可以看出對方用的乃是削鐵如泥的利器。
以蓬萊魔女的功力,對方若不是與她旗鼓相當,縱有削鐵如泥的利器,也決不能傷損她的佩劍。因為強弱懸殊,雙方兵器一碰,弱者一方的兵器不是震落,勁力也已給對方抵消,還焉能發揮利器之長?如今蓬萊魔女的佩劍給劃開了一道淺淺的傷痕,蓬萊魔女立即也摸到了對方的深淺,對方的功力只比她略遜少許,但對方有削鐵如泥的利器,蓬萊魔女也決計沒有取勝的把握了。
那少女動作也快到極點,她退了三步,趁著蓬萊魔女佩劍受傷,一怔之際,立即反撲過來,蓬萊魔女拂塵揮去,只見寒光閃處,一蓬塵尾,隨風飛起,但隨即便是「當」的一聲,原來蓬萊魔女已是默運玄功,將拂塵聚成一束,形如鐵筆,硬砸刀鋒,那少女的寶刀,已是削它不斷。
蓬萊魔女劍招隨發,一招「玉女投梭」,刺那少女脅下的「愈氣穴」,她的拂塵已纏上那少女的寶刀,所刺的方位乃是在刀長之所不及,滿以為可以成功,哪知那少女的寶刀忽然彎了過來,將她的青鋼劍盪開。這時蓬萊魔女方始看清楚了,對方用的乃是一柄月牙彎刀。
這剎那間,蓬萊魔女不由得陡然一震,暗暗叫了一聲「奇怪」!那女子何等機靈,趁她心神分散,勁力微松,一招「神將捲簾」,振臂揮刀,又解開了拂塵的纏繞。
蓬萊魔女詫異極了,把眼望去,分明是「玉面妖狐」,但這次她既不是用劍,又不是用笛,用的卻是一柄式樣古怪的月牙彎刀,而招數之妙,功力之高,又遠在用劍與用笛的「玉面妖狐」之上。
蓬萊魔女暗自尋思道:「這妖狐用的兵器怎的每次不同,最先用劍,後來用笛,現在又發現有用刀的了。次次不同,後來居上,用笛的勝過用劍的,用刀的又勝過用笛的,難道這妖狐有無數化身?或者每次相逢的都並非同一個人?」
心念未已,那少女又已閃電般撲到,一招「平沙落雁」,刀鋒橫抹過來,蓬萊魔女喝道:「且慢!」那少女不理不睬,刀鋒閃電般地劈到蓬萊魔女面前,蓬萊魔女心頭火起,想道:「你即使不是玉面妖狐,出手如此狠毒,我也容你不得!」她怎知道,那少女是把她當作千柳莊的人,而且是蓬萊魔女先用石子打她,又怎怪得她惱怒。那少女也是同樣心思:「我與你素不相識,你一出手便是如此狠毒,不管你是否千柳莊的人,我也容你不得!」
兩人同樣心思,出手各不相讓,蓬萊魔女待她刀鋒劈到,沉聲喝道:「你當我怕你不成?」拂塵一揮,長劍跟出,長劍用的是柔雲劍法,和對方的刀尖一觸,立即生出一股粘黏之力,將那女子的彎刀引出外門,說時遲,那時快,拂塵又已在對方的刀背上重重擊下,用的是「天罡拂塵式」中的重手法,拂塵雖是柔軟之物,經過她內功的運用,擊在刀背之上,竟如金石相觸,鏗鏘有聲!
那少女剛才吃了一次虧,極力要避免給她拂塵纏繞,哪知仍是躲避不了,她的寶刀被蓬萊魔女的劍「吸」住,再受拂塵一擊,幾乎把握不住,要脫手飛去,蓬萊魔女何等迅速,拂塵倏地散開,已纏上了她的刀柄。
蓬萊魔女雙管齊下,也依然沒有把對方的寶刀打落,心中亦是好生駭異,正要運足十成功力,將對方的寶刀奪了過來。那少女已是先發制人,刀口下沉,刀尖突然轉了個彎,徑點蓬萊魔女膝蓋的「環跳穴」,她是彎刀式樣古怪,故而招數與一般的尖刀截然不同,蓬萊魔女初次與她相遇,尚未能完全適應,想不到她的彎刀竟然會從意想不到的方位戳來,冷不防幾乎著了道兒。
幸而蓬萊魔女身法輕靈,臨危不亂,就在對方的刀尖,和她的膝蓋只差半寸之際,蓬萊魔女一個滑步回身,已是斜竄出一丈開外,但這麼一來,拂塵也只能鬆開,奪不了對方的寶刀了。
蓬萊魔女驚疑之極,趁著雙方分開之際,連忙問道:「你姓甚名誰,來此何為?」那少女怒道:「豈有此理,你連我姓名都不知道,便下殺手?你認不得我,我認得你,廢話少說,看刀!」刀光電掣,刷的又劈過來!
這少女聲音清脆,雖然帶怒說來,依然十分好聽,蓬萊魔女不禁心頭一動,暗自思量:「聽這口音,倒是北國姑娘,但與玉面妖狐的聲音,卻又似乎兩樣。咦!莫非當真是兩個人,她卻怎麼又說認得我呢?」但高手搏鬥,豈容說話分神,那少女刀鋒已到,蓬萊魔女只好凝神應敵。
那少女刀法奇幻,最古怪的是她這把月牙彎刀既可當作護手鉤使,刀尖還能用來刺穴,一件兵器,兼有刀、鉤、筆三種兵器之長,若非蓬萊魔女慣經大敵,功力又比對方略高,幾乎應付不來。
這時雙方已鬥了五十來招,時間一長,蓬萊魔女更仔細的看清楚了對方的模樣,這少女面貌和玉面妖狐連清波十分相似,但仍然可以看出不同之點,一是她的面貌較為清秀,身材也較為瘦削;二是她的年紀看來二十還未出頭,也似乎要比玉面妖狐年輕幾年。蓬萊魔女暗自吃驚,心道:「糟糕,我當真是看錯人了!」但那少女刀光揮霍,攻得正緊,蓬萊魔女哪能分心說話?原來那少女認定蓬萊魔女是千柳莊在途中埋伏的高手,她所說的「我認得你」,乃是識得蓬萊魔女是何等身份的意思,並非當真知道蓬萊魔女的姓名來歷。
蓬萊魔女卻誤解了她的話意,心裡想道:「這女子與玉面妖狐如此相似,看來多半乃是姐妹。哼,即使她不是玉面妖狐,但她既然認得我,還是招招殺手,立意要取我的性命,那就當然也是和玉面妖狐同一路的人了。」
少女的刀法固然奇幻無儔,但蓬萊魔女的「柔雲劍法」和「天罡塵式」也是武林絕學,更加她的功力也比對方略高,過了五十來招之後,已是緊握先手,漸占上風。那少女也不由得怯意暗生,心裡想道:「糟糕,想不到我一到江南,便逢勁敵,連一個小小的千柳莊,也有如此扎手的人物。看來我要殺她滅口,那是決計辦不到的了。再戰下去,千柳莊的人,再多來幾個,豈不更要吃虧?」雙方各有心思,正在激鬥之中,忽聽得有一絲幽微的笑聲,音細而清,儼如遊絲裊空,自天而降。這剎那間,蓬萊魔女不由心頭一震,驚駭莫名,原來這是一種最上乘的「傳音入密」的內功,可以將聲音遠遠送到,而且若非對方也有相當的功力,也是聽而不聞,但蓬萊魔女之所以震驚,還不僅僅是由於發現此處有人能用「傳音入密」的功夫,而是由於這特殊的笑聲!
這是笑傲乾坤華谷涵的笑聲!蓬萊魔女驚喜交集,心中想道:「難道他發現了我,故而以笑聲報訊,傳音呼喚我麼?」正擬也以「傳音入密」的內功相應,心念未已,忽聽得笑聲中夾著極幽微的話語,「阿霞,快來!」不錯,華谷涵是在喚人,但卻不是喚她,華谷涵是在向一個名叫「阿霞」的女子召喚!
那少女口唇開闔,將聲音凝成一線送出,說道:「噢!來啦!」聲音也是微細之極,若非懂得「傳音入密」的功夫,決計聽不到她說的什麼。
那少女聲音送出,立即虛晃一刀,轉身便逃。她跑得飛快,但仍是小心翼翼地提防,不時回頭張望,提防蓬萊魔女追來,只見蓬萊魔女站在原處,動也不動。她只道蓬萊魔女是有所忌憚,怎知蓬萊魔女此時正是一片茫然,哪裡還有心思追她?
轉眼間那少女已跑得沒了影子,蓬萊魔女定了定神,恢復了清醒,想了一想,漸漸也就明白了。
事情並不難猜,華谷涵使用「傳音入密」的功夫,那是不願別人察覺,想必他和那少女一同來此探莊,分道而行,彼此約定,用「傳音入密」之術互相聯絡的。那少女的名字中定然有個「霞」字。但華谷涵不叫「霞姑娘」,卻將她叫做「阿霞」,顯然是很親近的人,才會如此稱呼。
蓬萊魔女啞然失笑,心裡又不免有點酸溜溜地暗自想道:「我剛才還只當他是召喚我?其實細聽他的笑聲,便該知道他最少離此一里之外,當然看不到這邊,怎會發現我呢?但我現在已經發現他了,我又該當如何?」
蓬萊魔女奔波萬里,來到江南,為的就是找尋華谷涵,弄清楚自己的身世之謎,也好了卻相思之願。但卻想不到在這樣的情形下發現了他,蓬萊魔女卻不由得心意躊躇,茫然若失了。
蓬萊魔女暗自思量:「這女子九成是玉面妖狐的姊妹,華谷涵卻怎的和她如此親近?」華谷涵決計不是玉面妖狐這一路人,這一點蓬萊魔女是相信得過的,正因為如此,蓬萊魔女更覺得事有可疑,百思莫解!
驀然間,蓬萊魔女又想起她師嫂桑白虹臨終的說話,師嫂勸她嫁給武林天驕,並且說笑傲乾坤華谷涵雖然俠名素著,但卻怕並非良偶!蓬萊魔女當時還當是師嫂因為與武林天驕說辭,不怕貶抑了笑傲乾坤。現在看來,敢情師嫂所說當真是有幾分根據,並非全無所指?蓬萊魔女又不禁心中酸楚,暗自思量:「莫非這個名叫阿霞的女子,就是笑傲乾坤心上之人?他為色所迷,也就顧不得她是玉面妖狐的姊妹了?」想至此處,蓬萊魔女幾乎就要回頭……。
山風吹來,夜涼如水,蓬萊魔女心頭的鬱悶煩躁,也似被這一陣風吹散了,停下步來,又不禁啞然失笑,暗自想道:「我是做什麼來的?不是為了偵查那可疑的金國奸細,和會會江南的綠林人物嗎?我當初來時,並未想到在這裡會遇上笑傲乾坤,我又豈可因這偶然的事情,打消我原來的計劃?」再又想道:「華谷涵和我不過是個慕名的朋友,彼此還未曾正式見過面呢。那次在桑家堡碰頭,我一來,他就走,一句話都未曾交談,說來根本未算得上是已經相識。他和那『阿霞』是親近也好,是疏遠也好,卻又與我何干?」這麼一想,登時打消了回去的念頭,繼續向前走。
但,雖然如此,蓬萊魔女仍是不免有點悵惘,華谷涵送她那隻金盒,藏在她的身上,盒中有著一對紅豆,這一對紅豆,曾經撩起過她多少情思?情思惘惘之中,華谷涵那兩句詩:「彈劍狂歌過薊州,空拋紅豆意悠悠。」尚依稀在她耳邊餘音裊裊。蓬萊魔女在心裡嘆了口氣,想道:「他有了心上之人,卻又為何送我紅豆?即使他為人如何正派,卻總是用情不專了。唉,不過好在我還未受他的騙,管他是薄倖也好,真情也好,我決意不再理會他也就是了,又何必多管他的事情?」可是,當真以後就可以不再理會華谷涵麼?「我父母的下落,我身世的疑團,可還要等待華谷涵來解答呢。也罷,見還可以見他,當作一個普通朋友也就是了。」
蓬萊魔女正自心事如潮,左思右想,忽聽得有腳步聲匆匆而來,有人說道:「你沒有聽錯嗎?真的是金鐵交鳴之聲?」另一人說道:「決沒聽錯,快快去看。」前面那人道:「來的若是敵人,決不會未曾進莊,便先動手。今日來祝壽的各路好漢都有,說不定客人之中本有宿怨的,碰上了頭,自己打起來了。」後面那人道:「你這樣猜想也很合理,不過總要去查究查究。」蓬萊魔女這才知道,她剛才和那女子一場惡鬥,已經驚動了千柳莊的巡夜人。蓬萊魔女瞿然一驚,心道:「千柳莊雖不是龍潭虎穴,但我孤身探莊,可總得分外小心才對,可不能再分心神想那些無謂之事了。」她輕功超卓,聽得那兩人的腳步聲大約還有十數丈的距離,立即飛身上樹,那兩人從樹下經過,絲毫沒有發覺。
蓬萊魔女續向前行,借物障形,蛇行龜伏,一路上避過幾撥搜查的人。這條山谷狹窄幽深,走了七八里路才到莊前。只見千柳莊依山修建,山坡上下,柳樹如林,山崗秀草沒脛,山上還有一個小湖。蓬萊魔女心道:「此地風景如此秀麗,可惜莊中住的卻是一個惡霸。」當下就跳上一棵柳樹,準備從一排排的樹梢飛過,偷入莊中。
蓬萊魔女飛身上樹,儼如一葉飄墜,落處無聲,樹枝都紋絲不動。她以「金雞獨立」之勢,腳尖輕點樹梢,獨立枝頭,翹首四望,先察看周圍形勢。只見西北角上,樹木婆娑,繁枝密葉之中,透出點點星星燈火,又隱隱聽得管弦絲竹,細樂聲喧。蓬萊魔女心道:「是了,那邊想是花園,這千柳莊莊主正在園中夜宴。」
心念未已,忽見一棵柳樹,無風自搖,倏然間一條黑影騰空而起,一溜煙地直奔西北角而去。蓬萊魔女眼利,眼光一瞥,立即發覺這背影正是日間曾向她盤問過的那個金國漢子,那個她疑心是奸細的人。
蓬萊魔女吃了一驚,心道:「果然他也來了。但他為何也要如我一般,潛行入莊?」蓬萊魔女未摸清這人底細,又疑心他是武林天驕的朋友,一時之間,倒也不敢造次,暗自思量:「他潛行入莊,看來不是千柳莊一夥的了,不知有什麼圖謀?我若是現在追上去拿他,只恐打草驚蛇,兩人行藏都要敗露。若然他並非奸細,我豈不壞了他的事情?而且我也還不宜就在此時露面。」蓬萊魔女盤算得失,遂打定主意,不先惹事,伺機偵察。
轉瞬間那條黑影已沒入繁枝密葉之中,蓬萊魔女施展絕頂輕功,從一排排的柳樹梢頭飛過,當真是輕如柳絮,翩若驚鴻,宿鳥無聲,片葉不落,人不知鬼不覺的悄悄地就到了西北角的圍牆之上。
下面果然是一座大花園,園中正在夜宴。這花園依山修建,占地甚廣,亭台樓閣,假山樹木,星羅棋布,端的是氣象不凡。園中燈光相映,花影繽紛。原來在園子當中,幾百株柳樹上,都用各色綢綾紙絹及通草為花,粘於枝上,每一株又懸有一盞紗燈。園中有條人工開鑿的小河,東西橫貫,兩邊石欄上又掛有數十盞水晶玻璃的各色風燈,點的如銀光雪浪,明如白晝。
當中有一片廣場,兩邊擺有兵器架子,是千柳莊的練武場。場上臨時搭有一座戲台,正在演戲。但台下卻沒有人。原來在廣場周圍,有許多亭子,每一個亭子裡都擺有一桌酒席,客人們正在一面喝酒,一面看戲。蓬萊魔女心道:「這柳元甲倒是真會享受。如此排場,公侯人家,也比他不上。但卻不知哪個是他?」
幸虧山坡的一角,樹上卻沒有點燈。想必是因為離園中心太遠,所以布置也就較為疏簡。但還是有幾個家丁模樣的人,來往巡邏。蓬萊魔女摘下一片樹葉,輕輕一彈,將一頭大鳥驚起,引開了那幾個家丁的注意,立即便從樹上溜下來,躲到一座假山背後。那幾個家丁做夢也想不到,就在這霎眼之間,已經有人偷偷進了花園。
蓬萊魔女藏好身形,只聽得一片亂鬨鬨的鬧酒之聲,「祝柳翁福如東海,壽比南山,這一杯酒請你幹了。」「柳翁,我這一杯酒是代表太湖十三家兄弟敬你的,你焉能不喝?」「太湖王寨主的酒你已喝了,飲馬川的酒你若是不喝,那不是厚此薄彼了嗎?」蓬萊魔女把眼望去,只見一大群人正擠在中間的一個亭子裡,圍住一個清癯的老者敬酒,看情形這老者自是做壽的主人柳元甲了。亭中酒杯紛舉,喧喧嚷嚷,亭外還不斷有人絡繹而來。
柳元甲笑道:「多謝各位好朋友盛情,只是我酒量再好,也是難以和各位一一乾杯,不如彼此各盡三杯,好吧?」眾人嚷道:「柳翁海量,即使不能每人乾杯,最少也要一席一杯!」有個客人醉態可掬,還在手舞足蹈嚷道:「柳翁,你就幫幫我的忙吧。我和人賭了一千兩銀子,賭你不會喝醉。你就顯顯神通,讓他們大開眼界吧!」柳元甲笑道:「這不是要我獻醜麼?寧可你輸這一千兩銀子算我的好了。」那客人說道:「柳翁,我知道你有這個本領,輸一千兩銀子事小,卻別要我輸了這個面子。」
喧喧嚷嚷之中,忽聽得一個十分刺耳的聲音說道:「讓我來做個調人吧。今日柳翁壽誕,各方豪傑,不期而會。我有一個提議,不如由諸位各顯一項絕技,作為祝壽的禮物,這不是比敬酒更有意思麼?」蓬萊魔女聽得心頭一震,原來說話這人,正是祁連老怪金超岳。蓬萊魔女暗自尋思:「我只道柳元甲是雄霸一方的大豪,哪知還不僅如此簡單,他竟是私通金國的一個大奸賊!嗯,我這次倒是料敵不足,輕入虎穴了。」接著想道:「不知笑傲乾坤華谷涵可也來了?他若在此,可以對付這個祁連老怪。但還有那個名叫『阿霞』的女子,和那個金國漢子,卻還不知是敵是友?今日之事,是吉是凶,實難預測了!」
金超岳此言一出,賓客紛紛叫好,但卻有人說道:「這麼多人,若然各顯絕技,這一席酒,豈不是要喝個三天三夜?」又有人道:「獻技祝壽,這意思倒是不錯,但卻有點不大公平……」這人話猶未畢,金超岳已接著笑道:「我的話尚未說完呢。禮尚往來,客人獻技之後,主人當然也得露他一手,讓我們瞻仰瞻仰柳翁的絕世神功!」柳元甲笑道:「金老哥,說到絕世神功四字,只有你老哥可以當之無愧。你給我臉上貼金,卻叫我怎敢承受?」
蓬萊魔女吃了一驚,心道:「這老怪眼高於頂,即使他要諂媚主人,也無須奉送這樣的一頂高帽?難道這千柳莊莊主果真是具有絕世神功麼?」正是:
豪氣干雲心要細,須知處處有能人。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第二冊完)
梁羽生先生簡介
梁羽生(1924-2009) ,本名陳文統,原籍廣西壯族自治區蒙山縣。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香港開創新派武俠小說,大受歡迎,風行全球華人社會超過半世紀。
梁羽生出生於書香門第,畢業於嶺南大學經濟系;曾任職於香港《大公報》和《新晚報》。先生博聞多見,對歷史頗有研究,文學根底深厚,尤其在中國古典詩詞、對聯方面造詣很深。由1954年他的第一部武俠小說《龍虎鬥京華》開始連載發表,至1983年間,共創作了三十五部經典武俠小說。其中,《白髮魔女傳》、《萍蹤俠影錄》、《雲海玉弓緣》、《七劍下天山》等是他代表作,更多次搬上影視熒幕。
先生晚年旅居澳洲,他給自己寫的輓聯「笑看雲霄飄一羽,曾經滄海慨平生」正代表一代武俠小說宗師著述浩瀚,萍蹤俠影,永留萬千讀者心間。
1. 龍虎鬥京華
2. 草莽龍蛇傳
3. 塞外奇俠傳
4. 七劍下天山
5. 江湖三女俠
6. 白髮魔女傳
7. 萍蹤俠影錄
8. 冰川天女傳
9. 還劍奇情錄
10.散花女俠
11.女帝奇英傳
12.聯劍風雲錄
13.雲海玉弓緣
14.冰魄寒光劍
15.大唐遊俠傳
16.冰河洗劍錄
17.龍鳳寶釵緣
18.狂俠天驕魔女
19.風雷震九州
20.慧劍心魔
21.飛鳳潛龍
22.俠骨丹心
23.瀚海雄風
24.鳴鏑風雲錄
25.游劍江湖
26.風雲雷電
27.牧野流星
28.廣陵劍
29.絕塞傳烽錄
30.劍網塵絲
31.彈指驚雷
32.武林天驕
33.幻劍靈旗
34.武當一劍
故事簡介
小說以宋金兩國在采石磯的戰鬥為歷史背景,描述了生活在金人統治地區的俠女「蓬萊魔女」柳清瑤,與武林曠世奇才狂俠「笑傲乾坤」華涵谷、以及金國貴族的「武林天驕」檀羽沖之間的三角感情和愛國故事。表達了宋金兩國人民追求和平、反對暴政的美好願望。
主角:華谷涵、檀羽沖、柳清瑤
前集:《飛鳳潛龍》《武林天驕》
續篇:《鳴鏑風雲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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