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章 幕後

2024-05-22 04:41:37 作者: 南山有龍

  楊家宅邸的兩條街以外,還有一座宅子,亦是燈火通明。

  只不過,這座宅邸之外,只停著一頂轎子,從裡面走出來的人正是內閣大學士張益。

  宅邸的主人乃是大理寺少卿楊旦,早已親自出門相迎。

  張益抱拳:「事務繁重,剛剛脫身,還望賢弟莫怪!」

  楊旦引著張益往內宅走,說道:「聽聞張兄回京,愚弟專程去文淵閣拜見,卻見張兄忙的不可開交,是漠北出了什麼事嗎?」

  張益臉上儘是疲憊,說道:「韃靼部兩千騎兵突然竄入我大明境內,皇上身邊沒有帶護衛,情況危急,需緊急調兵前往漠北迎敵。」

  兩人來到內宅,立刻有丫鬟奉茶過來。

  楊旦擺了擺手,丫鬟會意,轉身出去,順手帶上房門。

  「如此說來,朝廷又要打仗了?」

  張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後說道:「算是吧!」

  

  楊旦不解,問道:「這……算是?」

  張益淡淡一笑,道:「區區兩千人而已,根本不在話下。」

  「朝廷準備調哪支部隊去漠北?」

  說話間,楊旦眼中閃過一抹寒光,但是轉瞬即逝。

  張益並沒有察覺到異樣,如實說道:「五軍營!」

  按理說,調兵打仗屬於朝廷機密,只有內閣、兵部、戶部幾個相關衙門,而且只有少數的高層才有資格知道內情,一個大理寺少卿,竟然關心起戰事,有些不正常。

  張益卻壓根沒有隱瞞,因為楊旦雖是大理寺少卿,兩人卻還有另一層關係。

  楊旦的父親,乃是前任內閣首輔楊溥。

  提起大明朝的內閣制度,大部分人首先想到的都是三楊,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楊士奇、楊榮、楊溥。

  太宗皇帝朱棣靖難之後,將建文帝的改革措施全部廢除,恢復洪武朝祖制。

  很快,他就發現情況不對。

  因為老朱廢除了中書省,由皇帝直接統管六部,這也就導致了皇帝的日常工作量嚴重超標,就算每天只睡兩三個時辰,其餘時間全部用來批覆奏摺,也批不完。

  可是,他是靖難起家,打著清君側的口號,現在接管了江山,對於祖制,必然是一個字都不敢動。

  干又干不動,改又不敢改,思來想去,終於找到了一個折衷的法子,內閣!

  洪武朝晚期,朱元璋曾組建了內閣,其本意就是個秘書團體,只能提意見,沒有決策權。

  這個時候的內閣成員,既沒有品軼,也沒有權力,完全就是幾個聽話寶寶。

  朱棣乾脆來了個偷梁換柱,將夏原吉、解縉等人召進內閣,同時賦予內閣更高的權力,除了建議,還可以批示奏疏。

  大致過程如下:

  百官送進朝廷的奏疏先到內閣,內閣幾個人看第一遍,看完後還要寫個批覆,然後呈交給皇帝。

  這時候,皇帝只需要打個對勾,或者打個叉叉,就over了!

  打對勾的直接執行,打叉叉的發回去重議。

  這下子,算是把自己從浩瀚的奏疏中解脫出來,可以騰出手帶兵去打仗了。

  不過,為了防止內閣做大做強,朱棣還是留了個心眼的。

  他將內閣分離在六部之外,而且所有閣臣的品軼都很低,這樣做既能遏制百官,又防止他一家做大做強,始終處於一個平衡在皇帝和百官之間的狀態。

  這個狀態一直持續到永樂末期,等到了仁宣兩朝,情況突然出現變化。

  仁宗皇帝朱高熾的性格和他爹完全不同,他沒有開疆拓土的野心,而且自幼也沒打過仗,除了當年北平城那一仗,再沒有上過戰場。

  既然不打仗,那就大力發展經濟,恢復民生,如此便更加依賴文官。

  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朝廷之中,重文輕武的勢頭出現了。

  到了宣德朝,朱瞻基坐不住,又想打仗了,可是,這時候文官集團已經在三楊的帶領下,愈發做大做強,甚至開始向各軍隊派駐監軍,參務軍事。

  文官帶兵的結果就是軍營戰鬥力開始銳減,然後……交趾丟了,奴兒干都司丟了。

  對於這個結果,朱瞻基當然不甘心,於是成立內書堂,打算用太監遏制內閣,沒想到,給他的好兒子朱祁鎮培養出來一個隻手遮天的王振。

  《明史》中把楊士奇、楊榮、楊溥三人列為一傳,在結尾處說:

  是以明稱賢相,必首三楊。均能原本儒術,通達事幾,協力相資,靖共匪懈。史稱房、杜……又稱姚、璟善守文,以持天下之正。三楊其庶幾乎。

  簡單來說,三楊就是當朝賢相。

  既然比作賢相,也就說明,內閣是在三楊時期發展壯大起來。

  楊榮和楊士奇分別於正統五年和正統七年病逝,在朱祁鎮親征之前,輝煌一時的三楊只剩下楊溥。

  彼時王振專權,將朝堂上弄的烏煙瘴氣,楊溥雖然接任內閣首輔,根本鬥不過王振。

  在此後的幾年中,他默默隱忍,相繼培養了曹鼐、苗衷、陳循、張益等人,用以制衡王振。

  張益便是楊溥一手提拔起來,因此,他和楊旦之間經常以兄弟相稱。

  即便是朝廷大事,他也不會刻意隱瞞。

  一來,楊旦的身份是大理寺少卿,本就有權過問。

  再者,作為恩師楊溥的親兒子,人品自然信得過。

  今日剛剛回京,便收到楊旦的邀請,他也沒多想,推掉了其他的應酬,忙完正事後,匆匆趕過來。

  楊旦面色淡然,繼續問道:「既然情況緊急,為何不出動三千營?」

  三千營是騎兵,作戰的時候機動性較強。

  張益回道:「三千營出去拉練,至今未歸,神機營輜重太多,還是五軍團比較合適。」

  楊旦點了點頭,突然轉了話題:「對了,張兄,有個朋友從老家過來,給您帶了些小禮物。」

  張益不解,問道:「什麼?」

  楊旦起身拿出一個小木頭匣子,放在桌上。

  張益見他不說話,搞的神神秘秘的,便問道:「究竟何物?」

  楊旦微笑道:「張兄一看便知。」

  張益並沒有過多思考,伸手打開,裡面竟然是一沓地契。

  「這是?」

  楊旦仍然沒說話,端起茶杯來,吹了吹上面漂浮的茶葉沫子,慢條斯理地喝起來。

  張益愈發疑惑,拿起地契看了一眼,突然神色大變。

  「楊賢弟,這些地契……怎麼在你手上?」

  楊旦這才放下茶杯,悠悠道:「不是愚弟,而是另一位朋友。」

  「是誰?」

  「此人張兄也認識,乃是建安衛指揮使,楊泰。」

  「楊泰?」

  張益神色一凜,這個楊泰並非楊旦的親戚,而是三楊之中,另一位閣臣楊榮之孫。

  「他拿這些地契是何意?」

  楊旦淡淡道:「這些都是張兄祖傳的田產,低價賣給那些賤商,豈不可惜?」

  三年前的新政,朝廷改了稅法,實行攤丁入畝制度。

  在此之前,叫做人口稅,或者人頭稅。

  家裡有幾口人,就要交多少稅。

  這個制度自漢朝開始,迄今一千多年,將近兩千年,都是如此。

  可是,底層百姓太窮了,根本交不起,只好舉家逃跑或者是瞞報,最殘酷的時候,甚至會溺嬰。

  朱元璋開國之初,設立戶籍制度,就是防止百姓逃跑。

  朱祁鎮南征北戰,平定外亂之後,終於對士紳階層下手,開海,新政,一氣呵成,讓人防不勝防。

  從此以後,交稅不看人口多少,而是看你家裡有多少地,多少產業。

  免除了人口稅以後,百姓們可以安心生產,不再逃亡,戶籍制的限制也就沒有必要了。

  如此一來,以前把土地看的比命還重的那些大地主,開始動搖了。

  因為土地稅是分檔次的,田畝越多,交的稅也就越多,而且是呈倍數上漲,最高可達五成。

  算一算帳,家裡這些土地,種糧還不夠交稅的,還種個球?

  從那時候開始,土地兼併的局面一舉被打破,以前的地主士紳階層不斷拋售土地,將賣地得來的銀子投入到其他行業,比如說貿易,作坊等等。

  總之,什麼賺錢幹什麼。

  張益老家就有良田十五萬畝,乃是貨真價實的大地主。

  這倒不是說他是貪官,貪得無厭的那種。

  在大明朝,只要是做官的,要麼自己手裡有大量土地,要麼自己的親族有大量土地,總之,沒有一個是窮人。

  就算是正當手段買來的,也不可能少。

  更別提很多土地交易不正當,甚至存在巧取豪奪。

  還有一種情況,就是掛靠。

  如士紳階層,都是有功名在身,可以免一部分土地稅。

  張益便可以免稅五百石,也就是說,如果他需要交兩千石糧稅,免去五百石,只需要交一千五百石。

  這還不包括有些人通過一些手段,刻意隱瞞田畝數量,最後只交很少量的稅,甚至裝都懶得裝了,直接不交。

  百姓卻不行,該交多少就交多少,沒有任何優惠政策。

  於是出現了一種情況,就是百姓把家裡的土地拿出來,送給地主。

  然後自己以佃戶的身份,繼續種地。

  種出來的糧食給地主交一部分,剩下的自己留下。

  那是因為地主有權利,也有能力將自己的田畝數量隱瞞下來。

  這種田就成為隱田,官府的魚鱗冊上沒有記錄。

  可是,新政之後,朝廷大範圍清丈田畝,隱田藏不住了。

  所有人都看明白,土地已經不賺錢了,那就賣,不猶豫!

  在這樣的浪潮下,張益也不例外,將家裡的土地大量拋售出去,反正他不缺錢,更不缺糧。

  卻沒想到,今日竟然有人將這些土地給買了回來,這事就很蹊蹺。

  因為他家裡這塊地是靠近南京城的,買走自己土地的,大部分是用來開辦作坊,從事工業生產,必然會建造很多基礎設施,這才過了短短兩年,怎麼會賣掉呢?

  更離奇的是,重新買下這些土地的,竟然是楊榮的孫子。

  現如今的內閣成員,除了新晉的于謙和彭清,完全都是當初的三楊培養起來的。

  雖然苗衷和陳循已經致士,但是他們名下的門生故吏仍在朝廷任職。

  毫不誇張地說,三楊是今天所有文臣的祖師爺。

  這也是為何楊旦區區大理寺少卿的身份,在朝中威望頗高。

  現在又冒出來一個楊榮之孫,事情開始變得有些奇怪。

  「賢弟,你就別賣關子了,這些地契究竟是何意?」

  楊旦便不再隱瞞,說道:「楊泰將地契送回來,就是想告訴張兄,這些土地都是張兄祖上的田產,怎可輕易賣掉?」

  張益皺起眉頭,說道:「賢弟,你可知這些土地拿在手中,要交多少稅?」

  楊旦臉上還是雲淡風輕的笑意,說道:「按照新政,超過萬畝的,便是最高檔,五成。」

  張益一時語塞,你知道還給我弄回來?

  我賣地是因為缺錢嗎?

  我堂堂內閣次輔,差這點錢嗎?

  「張兄莫急,其實,愚弟今晚邀兄前來,就是想聊一聊關於土地的問題。」

  張益終於聽出一些端倪,雙眼微微一眯,說道:「賢弟有什麼話就直說吧,以你我的關係,沒必要繞來繞去,否則,今晚我也不回來。」

  「張兄爽快,那愚弟也不繞彎子了!」

  楊旦神色突然變得凝重起來,說道:「當今皇上借著新政的由頭大肆攬財,與民爭利,將朝堂上弄的烏煙瘴氣,官吏們更是肆意妄為,貪污行賄,盤剝百姓,張兄可知,天下百姓已經怨聲載道!」

  張益的臉一下子黑了起來,道:「賢弟,慎言!」

  「張兄乃內閣輔臣,難道對於這些情況毫不知情嗎?」

  張益騰地站起來,怒道:「楊旦,我念在恩師的情分上,對你已經仁至義盡。今晚你這番大逆不道的言論,我就當沒聽到,日後若再提起,休怪為兄翻臉不認人!」

  誹謗新政,抹黑皇帝,這番話已經相當於公開謀反了!

  楊旦卻仰起頭,哈哈大笑起來。

  緊接著,他變了臉色,冷冷道:「張益,你要想清楚,你這個內閣輔臣的位子是誰提上來的!」

  張益怒道:「你究竟要做什麼?」

  楊旦說道:「所謂的新政,全都是朝廷攬財的藉口,天下百姓早已苦不堪言,到了此時,你還要裝作瞎子聾子嗎?」

  張益終於明白了,原來不是相當於謀反,這貨就是在謀反!

  「你要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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