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事
2024-05-22 03:44:34
作者: 陸南樓
「兩年前的一個雨夜,我們村子來了個過路的外地人,我們好心收留他一夜,他卻給我們村子帶來滅頂之災。一開始,幾個年輕人只是覺得身上奇癢無比,但沒當回事,只認為是長了虱子。後來,越來越多的人身上癢,先前的幾個年輕人則開始生瘤瘡,傷口潰爛,並發起高燒。我們去外頭請了個老郎中,結果郎中查出我們被感染上疫症。官府很快知道了這件事,下令將我們村子包圍,然後要放火燒死我們。我們幾個,是好不容易逃出來的。」
「當時,我們逃出來好幾十個,但有些人挨不過,死了。我們幾個沒死,疫症也就自己消失了。可因著這個樣子,我們被當作難民一樣對待,有時候連難民也不如,被水淹過,也被活埋過。我們閉氣的本事,就是逃難的過程中練習出來的。我們藏在山野里,餓了就吃野果,渴了就喝溪水,運氣好時,還能抓只野兔,可這是冬天啊,我們快餓死了,只能藏在這座破廟裡,裝神弄鬼嚇嚇過往的行人,要些吃的果腹。我們,我們不是故意要嚇唬你們的。」
為首的男子將前因後果娓娓道來,並朝著張七巧一行人再次磕頭,其餘人也跟著後頭磕頭。
「哎。」張七巧嘆息一聲。
歷來各級官府對於瘟疫的防範,便是將已經冒出頭的全部集中到一處,再扼殺在搖籃里。這樣的做法有違人性,但也是無可奈何之舉。
她將自己的錢袋子解下,遞給為首男子,「快天亮了,這裡頭的錢,你拿去買些吃食,若有剩餘的,買兩件襖子。男人還好挨些,老人和孩子可怎麼辦呢?」
為首男子領著一眾村民,又是一陣磕頭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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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一鬧,大家的睡意全無,便坐在篝火邊到天明。
天亮之時,大家拿雨水稍稍洗漱,便上了路。這一路上,桑雲便沒有先前活潑了,大多數時候,她只是沉默地靠在軟墊上,閉目歇息。
「你怎麼了?」張七巧覺察出她的不對勁兒,低聲問。
桑雲搖搖頭,目光瞥向另一張桌子上吃飯的侍衛,悶聲道:「雖說,我能理解到了南華縣,大家找了家客棧打尖兒。
桑雲似乎沒什麼胃口,吃了兩口,便不動筷子了,只悶頭喝茶。
他們當時的做法,但身為被放棄的那個人,心中總是不得勁兒。」
張七巧看看侍衛,再看看桑雲,十分能理解她的心情。
「我爹從前時常跟我說,富時知禮節,窮時則能見到人性最醜陋的一面。我想,在這個世界上,大家都是先顧著自己的。有一個能一心利益你,而不求回報的人,才是奇遇。」張七巧輕聲道。
桑雲點點頭,不知為什麼,在張七巧說出這句話時,她的腦海中忽然浮現許遵的臉。
許大人幫過自己那麼多次,他圖什麼呢?他也圖不了什麼。這算不算是一樁人間奇遇呢?
大家吃過飯,小憩片刻後,就又上了路。
抵達登州時,登州剛停了雨,空氣里蘊含滿滿的濕氣,有種沁心的涼意。
「張公子。」林知州向張七巧作揖。
張七巧低身回禮。
「罪犯張憲之已關押在大牢內,張公子現在需要見見他嗎?」林知州問。
「要,我現在就要見他。」張七巧聲音都顫抖了起來。
於是,桑雲和一眾兵士被安排去客棧歇息,張七巧一人進大牢,見叔叔。
她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這位叔叔了,印象中,他總是將鬍鬚打理得很乾淨,因為白弱的緣故,看著比父親更像個文人。但其實,叔叔自幼不愛讀書,長大後文不成武不就的,又不肯踏踏實實做活兒掙錢,所以生活一度貧困。他來向父親求助過,可父親的態度始終淡淡,父親認為,救急不救窮,男兒要逼一把才能有所成就。後來,她就再也見過叔叔了。
總之,他如今佝僂著背脊,鬍子拉碴,與記憶中的模樣相差甚遠。
「叔叔。」張七巧站在牢外,神情複雜。
張憲之盤腿坐在地上,聽到聲音,抬頭望向她。
光線昏暗,張憲之愣了一下,才確定了來人是誰,「你終於來啦,是來送我一程的嗎?還是說,你想替你爹娘、妹妹報仇,狠狠折磨我一頓?聽說你中榜了,又將迎娶公主,弄死我,不跟弄死螞蟻一般?」
張七巧皺眉,刻意按捺下心中的痛苦和憤怒,咬牙沉聲道:「老實說,我想。但國有國律,我不可能私下動刑。」
張憲之又是一愣,直勾勾地盯著她,突然嗤嗤笑起來,笑到氣喘才停下來。
「你現在怎麼說話女里女氣的,你爹就是這麼養你的?」
張七巧下意識後退一步,將自己埋進陰暗裡,這才放鬆了些。
她將聲音壓得比平時更粗更啞些,微微惱火道:「我爹再怎麼不好,至少也培育出我這個甲榜進士,我始終以他為豪。叔叔你呢?兒孫不濟便也罷了,還攤上你這麼個殺人犯的父親。」
張七巧讀聖賢書,說話還是頭一次這麼尖酸刻薄。
張憲之倒是沒生氣,反而笑道:「就是因為把你們培育得這麼好,他才該死。本是同根生,他何曾顧念一點兄弟情誼?就因為爹娘偏愛我,他妒嫉我,就對我愛答不理?我只是想找他要些錢做些小本買賣,他不肯,說我只會賭博,還將我訓斥一頓。起初,我想著,不給就不給唄,但爹娘的舊宅子,我總有一半的繼承權吧,我想賣了折成現錢,他竟也不肯。這不是活生生逼我去死麼?我偏偏不去死,我要你們全家先死!」
看著叔叔宛如無賴的樣子,張七巧再次動怒。
「那處宅子是祖母給父親的,祖父祖母的現錢和古董都給了你,只給父親留了一處老宅子。你將錢與古董揮霍一空,才打上房子的主意。」
「一家人分那麼清楚,何況那宅子如今漲了價,總該分我一些錢的。」張憲之始終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你那父親若不是把錢看得比手足重要,也不至於落得這下場。」
張七巧又站遠了些,直到自己的身子完全埋進黑暗中。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叔叔,你死後,我會動用權力,將你的屍骨葬得遠些,若有下一世,我希望父親再不與你做家人。」她已是厭惡至極。
張憲之聽到自己的屍骨不能葬入祖墳,倒是有些急了。據說,死後不入祖墳,只能當孤魂野鬼。
他拼命搖晃著欄杆,喊道:「禮兒,我小時候還抱過你,給你買過糖葫蘆,你還記得嗎?你記得嗎?你不能這麼對我!」
張七巧走出牢獄時,發覺自己眼角竟莫名有些濕潤。
那一串糖葫蘆,她記得。少時爹娘不許孩子們吃太多甜食,叔叔偷偷給哥哥買了一串,哥哥沒捨得吃,又悄悄給了自己。
糖葫蘆的滋味兒,又酸又甜,是她小時候吃過最好吃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