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慢慢長路

2024-05-22 03:23:40 作者: 青瓜檸檬

  「可他是為了你!」

  「為了你,不惜以身入局,為了你,謀劃十餘年,為了你,舉家入獄。」

  目光漸漸模糊,雨松青搖著頭似笑非笑,難忍著不忿和不甘願。

  「因為你……因為你的身份,因為,他想讓這一切回到正軌。殺人,炸壩,淹沒農田村社,可以用無數無辜的性命設局,甚至不惜攪動宮變,發起戰爭。朝堂,百姓,無不陷入其中,死傷無數……」

  「你現在跟我說,你沒有參與,可我問你,你是何時知曉你的身世的?」

  院落外似乎傳來陣陣急促的腳步聲,又被李熾的親衛擋在外面,金戈摩擦的聲音劃破了夜晚的安靜,只剩火把在窗外獵獵作響。

  「霧虛崖。」

  

  「追捕李綸。」

  李熾瞬間握住了雨松青的手,緊緊的,不容她掙扎。

  霧虛崖的昏迷,並非單純是同心蠱作祟。

  因為李綸從頭到尾都沒有被兀涼人帶走,而是李憲。

  在昏迷之前,他看到了這位遊刃攪動著燕都風雲的幕後黑手。

  也是在那時李熾才幡然醒悟,在燕都鬧騰這樣大的一盤局,不為其他,只為了放虎歸山,讓自己遠離燕都。

  而他,就是這個「虎」。

  按照李憲的謀劃,對外,利用兀涼南下的契機調離他離京;而對內,掀動藩王與太子對抗,只有在這樣內外不平的情況之下,兵權才會重新歸還於自己的手中。

  而這其中唯一的變數,就是青青。

  在他自己猜到他的身份之前,智言早一步就跟李憲道出了她的秘密。

  李憲這個人,為了先帝可以做出一切,在得知她的身份且可能知曉玉璽下落之後,默認了她的存在,按兵不動到今日。

  所以他當年不允許讓雨松青跟著他來到前線,不僅是擔憂她的安危,更多的是怕這些見不得光的東西被她發覺。

  但霧虛崖發生的事情遠在他預料之外。

  重想舊事,宛如在糜爛的傷口上撒鹽,一刀一刀往他身上劃。

  青青對李氏的厭惡幾乎是毫不掩飾,當時那種情況,他怎麼敢跟她說他和李繼之間的糾葛,怎麼敢跟她坦白呢?

  「李熾,為什麼呢?」

  雨松青嘗試著從他手中掙脫出來,但她渾身沒有一點力氣,眼前陡然浮現出當年血染皇宮的場景。看到李輝拿著染血的砍刀一步步殺入皇宮的身影,看到梁寰將匕首放在自己的手心,然後捅入了自己的胸膛……看到肅招歷為了讓她活下去,逼著她喝下了那碗酒……看到自己倒在了李輝逼詢玉璽的瞬間……那個瞬間,狂風席捲了過來,裹著濃厚的血腥味,喚醒那個被她死死恩在心底的噩夢。

  那個就算是如今想起來也要膽顫的噩夢。

  雨松青這才發現,她不是憎惡李輝奪了江山,不是厭惡他起兵謀反改朝換代,是怕……

  是刻在骨子裡的怕。

  「為什麼是你呢?」

  她佯裝鎮定,手卻微微有些發抖。

  要論殺伐決斷,雷厲風行,他才是最像李輝的。

  最像,李家的兒子。

  這天下談及李熾的名字,何人不怕?何人又不對他產生警惕防禦之心?朝外異族眼中的冷血將軍,朝內諸臣筆下的冷麵閻王,他身上的形容詞,有哪個是好的?

  是因為愛他。

  她才不怕他。

  可是這份愛,現在太複雜了。

  她理不清他們之間是否有利用,是否有算計,自己對他而言又算什麼?

  「李熾。」

  掰開他握在自己手心上的手指,她眼角有些濕潤,儘量讓自己不露怯,讓自己狠下心來。

  「沒有參與,不代表他做的一切你不知道不是嗎?李憲不過是你暗中的刀,與其說是他所作所為,還不是說,是你默許了他的行動,借他的手剷除異己,算無遺漏。」

  他野心其實一開始便初現端倪。

  從明知榮王要謀反還要封疆娶金月郡主開始,便註定了他想要謀反的決心。

  換句話說,無論李繼是否真的是李氏之子,他都不會再坐以待斃。

  他從底層來,見識了無數殺戮和血腥,崇尚的是以戰止戰,以殺止殺的信條,怎麼會容忍自己始終屈於人下,怎麼會被逼的沒有退路。

  而他的身份,不過是錦上添花的玩意,即便是不需要這層關係,終有一日,他也會劍指燕都。

  可這層身份,卻斬斷了她所有的勇氣。

  雨松青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一點點將自己的手從他的桎梏下移開,像是鼓足了勇氣般,站起身來。

  「為何你不殺趙雲成?」

  轟——

  李熾手心驀地冒出冷汗,石像般矗立在原地。

  「是因為他可以為你所用,還是因為趙雲成可以替你拿到玉璽,甚至,利用前遂來牽制李繼,讓他無暇顧及你。」

  窗外的晴夜突然飄來低沉的雲霧,風呼嘯而上,捲起雲層,春雷轟鳴而下,閃電照亮李熾的輪廓,映出顫抖和慌亂的眼神。

  雨松青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李熾立刻上前卻緊緊拉住了她的手腕。

  「我……」緊握的手親密無間,可此刻卻像又一層無形的屏障在面前張開,李熾面色鐵青,第一次露出被戳破謊言的怯意。

  「冬熙宮那日,你便知前遂的人與李繼的合謀……徐泰身後是趙雲成,趙雲成身後是前遂勢力,他們在宮中隱匿,與兀涼瓜葛更深,與你要做的事情幾乎不謀而合……」雨松青往後退,很多猜測的話說出來,就像是撕開了縫隙。

  「是不是這個世界上只要是你能利用的人,你都可以利用。」

  「包括我。」

  她突然很想念當年在黑水縣的日子,沒有戰爭和陰謀,也沒有愛恨之間的取捨,雖然相互試探,但至少她沒有任何憂慮。

  上輩子,被家族和身份束縛,想死不能死,想活,不能活,幽禁深宮八年,被梁寰當做一顆棋子利用得乾乾淨淨。

  這輩子,其實她就是想安安靜靜的過一生,不參與任何塵世糾紛。只想和他過一輩子,自由的,鬆快的,只想他們的世界簡單,乾淨,只有彼此。

  但她沒有這個福氣。

  站在李熾的角度,他沒有任何錯。

  在其位謀其政,人人逼著他,人人都算計他。若不做這些謀劃,早就被吃干抹淨,骨頭渣子都不剩。

  而她也沒有錯。

  錯就錯在他們之間根本立場不同,身份也不對,每一個選擇都是背向而馳。

  雨松青本以為,在自己見到他那一刻會是崩潰的,能哭得梨花帶雨,將心中的被欺瞞的意氣全部發出來,可如今兩人面對面站著,她卻一點脾氣都發不出來。

  只是很累。

  「我先還你。」

  再次掰開他的手,一枚晶瑩剔透的紫翡玉簪放置在手心中,李熾沉沉地盯著她,眼圈泛紅。

  這枚玉簪,對兩人而言,意義重大。

  這是他送給她的第一份禮物,從黑水縣帶到了現在,便是他當年昏迷霧虛崖,雨松青慌亂而來,都隨身被她佩戴著,就算他們耳鬢廝磨,同床共枕也沒有消失在她的視線中。

  可是今天,她要還給他。

  「讓我走。」

  耳鳴嗡嗡著叫著,李熾第一次沒聽清她說話。

  等到她說了第二次「讓我走」他才緩過神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滾滾雷聲激盪著,閃電轟鳴,照得他的臉一半陰,一半雨。

  「不可能。」

  將她抱在懷中,像是要融化在自己身體裡一般死死緊捁著,李熾重複著一樣的話,「我不可能讓你離開。」

  兩年間的風風雨雨,幾經生死,他以為他和她之間,沒有什麼是不可跨越的。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會給她帶來困擾,也知道自己不應該瞞著她,可是男人有的時候就是沒有女人敏銳。他不僅是她的男人,還是北伐軍的領袖,無數人日以繼夜的盯著他,也有無數兄弟將腦袋放在他的手上。他以為,等到一切結束,他能慢慢的解釋給她聽,他以為,縱使前塵紛擾讓她心神不寧,自己也能將一切繁雜替她遮擋在外。可他沒想到,她還是會如此在意,也沒想到,警告過李憲無數次之後,他終究還是讓雨松青知曉了真相。

  那些她在意的東西,譬如趙雲成的命,譬如他隱瞞的事情,在大是大非,江山河圖面前,在動輒成千上萬人的命運面前,都微不足道。

  她要走,走去哪兒?

  李熾深知他的青青不是會被世俗困住的女人,不會因為他們之間這兩年的情愛就會將囚住自己,她要走,那就是真真正正地與他斷開。

  但除非他死。

  「可我和你走不下去了。」

  她的聲音出奇的冷靜,眼眸也平靜異常,幾乎沒有一絲多餘的情緒。

  「什麼叫走不下去?」

  李熾眉頭漸漸緊鎖,心如刀割。

  「雨松青,我們為什麼走不下去,我們為什麼要分開,難道就為了他們?就因為我身上流得血?」

  腹指從她的肩頭挪下,握住她冰冷的掌心,李熾小心翼翼的放在手中焐熱,帶著討好和頹廢的語氣。

  「我求你好不好。」

  他這半生,從來沒有求過任何一個人,就算當年深陷囹圄,也帶著世家公子的驕傲,就算無數次被人架著脖子,也沒有低三下四的哀求過一個人。

  「青青,我們是夫妻,我們是一家人,患難與共,不離不棄。」

  「讓我走,李熾。」

  刀架在脖子上,鮮紅色的鮮血瞬間劃破白皙的肌膚,雨松青冷冷地看著這個男人,這個她用命來愛的男人,看著他眸中震駭悲愴,看著他發了好大的脾氣,卻無可奈何,連說話都打著顫。

  「放下!」

  「青青……放下刀!」

  門窗被風激開,院外站著一屋子的人,看到雨松青抵著脖子走出來,所有人大驚失色。

  「我現在……我沒辦法繼續在你身邊,看著你,我滿腦子都是李輝屠宮的場景,我看著你,我沒辦法冷靜……為什麼是你,為什麼會是你……」

  積壓的情緒瞬間爆開,她捂著胸口往後退。

  「智言說我命活不長,我也不該耽誤你的江山社稷,你的宏圖霸業。我現在沒辦法……我沒辦法忘記在我身上發生過的一切,沒有辦法放下對李氏的恨意和害怕。」

  一閉眼,九重宮闕,上萬頭顱,一排排一列列懸掛在長街上,血水凝結成垢,沾染了眼中所見之處。

  為逼出她說出玉璽下落,李輝當著她的面對她的親人實施梳洗之刑。

  雨松青知道,這是她心中過不去的劫。

  八年深宮,國破家亡,八年昏迷,生不如死。

  她不能說服自己。

  雨松青抬起頭,卻看到他慌亂不知所措的雙眼,心裡的痛楚又翻湧上來,張嘴又咽回了話。

  轉身挑起馬鞭一揚,「啪」地翻身躍上了馬背,目光決絕。

  「若……終此一別,阿熾,願你所求如願,江山社稷,萬里河山,妻賢子孝,一生榮華。」

  「青青!」

  馬蹄捲起塵埃,沒人敢攔她的馬,那道身影迅速消失在眼前,李熾慌了神,像是發了狂,馬不停蹄地騎上烏雛疾馳追過去,厲聲喊著她。

  「雨松青,你站住!」

  他喊的凶神惡煞,可不知為何,烏雛在今夜卻總是落她一個馬身。

  「雨松青,你聽著,我什麼都不要了,什麼狗屁江山,他們的命與我無關!我們走,我們現在就走,天下之大,總有我們可以容身的地方。」

  他想拽住她的衣裙,可是蹁躚的裙擺每次都在他始終滑過,頓時,一種失去摯愛的絕望猶如潮水般湧來,擊打在他的心口,淹沒沉溺。

  雨松青突然勒住馬,調轉馬頭,再次揚起刀,毫不留情地在自己的脖子上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再往下一寸,便是主動脈。

  「李熾,你若再走進一步,我會讓你永遠失去我。」

  「如果時光倒流,今天的一切還是會發生,我們還是會走到這一步,命中注定也好,有緣無分也罷,只要你是你,我是我,我們在同樣的時刻還是會做一樣的決定,走入同一個結局。」

  好一個你是你,我是我。

  冷刃銀光刺痛了他的眼睛,如同尖利的刀子,割破了他的血管。李熾突然笑了,捂著胸口彎下了身子,灼灼雙眼赤紅。

  「莫怕我,也莫不要我,」他說得哽咽,心口鑽心疼著,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青青,我放你走。」

  「給你時間想,一年,兩年,十年……我也等你,但別丟下我一個人,不要說你要離開我。」

  「縱使……你不願見我,能不能也讓我知道你在哪裡。」

  ……

  風鼓鼓垂著,細雨淅淅瀝瀝的下了起來,一如當年他們初見時的雨,帶著幾分煙雨朦朧。

  「好。」

  輕飄飄比煙霧都縹緲的聲音迴響,那道白色的身影越來越遠,直到變成了一個黑色的點。

  他靜靜地在原地看著,直到春雨淹沒了所有視線,直到喉頭的瘀血噴射而出,李熾眼前一黑,身形不穩,徑直從馬背上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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