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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經霜方顯傲寒心

2024-04-25 18:41:39 作者: 梁羽生

  李逸忽地感到眼睛發黑,一股冷意直襲心頭,暈眩中隱約似見到太平公主與那兩個武士相視而笑,李逸心頭一動,急忙運了一口真氣,奔上兩步,叫道:「婉兒!」婉兒回頭一看,見他面色有異,吃了一驚,問道:「你怎麼啦?」李逸道:「我與你一同出去!」武則天厲聲說道:「不行!我不要旁人捲入這個漩渦!」李逸道:「我也不想捲入漩渦,但我不能留在你的宮中。」上官婉兒還未想到是毒藥發作,只道是他受傷之後,血還未止,雖有「解藥」,卻仍然支持不住,心想:在亂軍之中,叛軍和宮中的宿衛都認不得他,出去固然危險,留在這兒,給亂軍撞到,也有性命之憂,便向武則天說道:「天后陛下,他既不願留在宮中,就讓他從地道出去吧!」武則天道:「也好,就讓如意來照料他並護送他出去!李逸,這是為你而特別破例,你可不要泄漏了宮中的秘密!」她扶著婉兒的肩頭,口中說話,腳步卻一直不停,說完了這段話,她們已走到甬道的轉角處了。上官婉兒最後還回頭一望,眼角掛著晶瑩的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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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逸目送婉兒的背影,走過轉角就不見了,他心中一陣陣絞痛,一個宮女如飛奔來,轉眼間就到了他的跟前,笑道:「殿下,你還認得我麼?」這宮女正是武玄霜的心腹婢女,曾隨過武玄霜大鬧峨嵋山英雄會的那個丫環如意。

  太平公主和那兩個武士本想待武則天走後,就把李逸殺了的,卻不料武則天把如意叫來照料他,他們都知道這個丫環的本事,當然不敢動手。太平公主佯作關懷,詐笑說道:「李逸,你好好養傷,亂事過後,早些進宮,婉兒還在等著你呢!」

  李逸道:「多謝公主好心,我不會再進宮來了!如意,咱們走吧!」如意把大床移開,揭開了一塊石板,現出洞口,原來地道就在下面。宮中為了防備危急時逃難之用,修了許多條可以通到外面去的地道,這是其中之一。武則天不惜讓他使用這條地道,確實是對他特別看待了。

  如意向太平公主行了個禮,說道:「公主若見我家小姐,請告訴她是我護送殿下出宮。」太平公主道:「好的,你放心走吧!」她好像有什麼急事似的,一說完就和那兩個武士急急忙忙走了。

  如意和李逸走下地道,李逸拔出寶劍,借著寶劍的光華認路,走了六七步石級,忽地又覺頭暈目眩,五臟六腑好似要翻轉來似的,一個失足,竟從石級上滾下,如意大吃一驚,急忙將他扶起,問道:「殿下,你受了重傷嗎?」

  李逸深深地吸了口氣,說道:「不礙事,咱們快點走吧!」其實這時他體內的毒藥已經發作,毒氣正循著他的手少陽經脈攻上心房,幸虧他在入宮之前,曾服了一顆武玄霜給他的碧靈丹,雖然不是對症的解藥,時間也隔得過長,但總是增加了他身體抗毒的能力,他仗著精純的內功,將真氣運了一轉,將要攻到他心房的一條黑線,又漸漸退到手腕以下。

  這時李逸也起了疑心:「難道太平公主給我的不是能解百毒的七寶丹,反而是另外一種厲害的毒藥麼?」

  如意貼在他的身邊照料他,說道:「小姐本來要帶我到禁衛軍去的,走出了清華門,小姐不放心,又叫我回來。想不到你果然給他們發現了,真是好險!你可知道你是怎麼給發現的嗎?」

  李逸心頭一動,問道:「怎麼回事。」如意道:「我一回來,就聽到公主在拷問宮女,你躲在小姐房中的秘密,是那宮女泄漏的,後來公主就帶了那兩個武士進去,我以為公主一定對你不懷好意,現在看來,她對你還像不錯,或者是我瞎疑心了。嗯,你的傷是怎麼受的?」

  李逸聽了這話,登時恍然大悟,心道:「原來太平公主果然是想把我置之死地,要不是武則天差遣如意送我出宮,只怕我早已做了糊裡糊塗的冤鬼了。」

  如意聽說他是中了那武士的毒藥飛刀,大吃一驚,說道:「那武士是公主的親信,她明明知道躲在房中的是你,還讓她的武士傷你,哎呀,這事情不妙,咱們快走,快走!提防有人追來!」

  兩人急步如飛,跑了一會,那地道黑黝黝的,除了他們的腳步聲之外,再也沒有其他聲息,李逸稍稍放心,說道:「如意,謝謝你!」

  如意笑道:「謝我做什麼,你應該多謝我們的小姐!」李逸道:「是啊,你們的小姐已經救過我幾次了,我還未得好好謝她。」如意道:「你知道就好!我只當你心上沒有小姐呢。你可知道:這九年來她一直是在等待你啊!」

  李逸心弦顫抖,想起武玄霜對待自己確是海樣情深,在她決意要撮合自己和婉兒婚事的時候,心中不知蘊藏了多少痛苦!但她為了婉兒的幸福,竟不惜犧牲自己,甘願作個紅娘,這又是何其可佩!

  李逸心情動盪,登時毒氣又升上來,他急忙強攝心神,繼續前行,走了一會,到了地道的盡頭,忽聽得有軋軋的聲響,如意叫聲:「不好!」一抖手,飛出了兩點寒星,拉了李逸,急急忙忙的向地道口撲去!

  只聽得外面「哎喲」一聲叫喊,就在這剎那間,李逸和如意已奔到了地道口,如意伸手一按樞紐,開了石門,但見一面千斤閘正在急速降下。

  原來宮中修造這些秘密地道的時候,為了預防出口處給敵人發現,都裝有一面千斤閘,危急之時,可以把千斤閘放下,堵死洞口,隔斷追兵,好讓裡面的人,退入宮中,再從第二條地道逃走。千斤閘非人力可能移動,須用轆轤升降,這時外面正有兩個武士扯動轆轤的鋼索,將千斤閘放下來。其中一個武士被如意的暗器打中手腕,迫得鬆手,要不然這千斤閘早已落下來了。

  如意一俯身從下面滾了出去,李逸遲了一步,那千斤閘離開地面已是不到三尺,李逸平躺地上,運了全身功力,向上一托,立即似箭一般地射出,他雙手剛一鬆勁,但聽得轟隆一聲,那個千斤閘已經落了下來,真是險到極點!

  李逸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那兩個武士亦已從城牆跳下,這地道通向皇城外的一處僻靜所在,李逸見只有兩個武士,稍稍放心,但抬頭一看,卻又不禁心頭一凜。這兩個人正是李逸以前在神武營時候的同僚,一個叫崔仲元,是劍術名家謝補之弟子,未入神武營以前,在北五省就大大有名;另一個名叫周大年,也是個內家高手。李逸當年冒眉山武士張之奇之名,參加神武營的選拔試,就是和他們同一場考取的。當時周大年曾顯露過踩豆成粉的武功,而崔仲元則以一套「靈猿劍法」懾服群雄,後來神武營的都尉李明之要李逸和他比武,李逸劍下留情,故意讓他打成平手。

  這兩個人的武功僅在神武營三大高手之下,李逸若然未曾受傷,自是應付得了,但現在中了劇毒,那就殊無把握了。

  只聽得崔仲元哈哈笑道;「李逸,你還想逃得了嗎?來,來,來,咱們再來比劃比劃!」李逸道:「崔兄,你我無冤無仇,何以苦苦相迫?」崔仲元道:「你與我無冤無仇,與太平公主有仇,公主不肯饒你,你做了冤鬼,到閻王老子那裡控訴她吧,我是奉了主人之命,你須怨我不得。閒話少說,亮劍吧,咄,你在神武營時候的威風哪裡去了?」原來這兩個人,從神武營轉到宮中當了宿衛之後,太平公主知道他們本領高強,就把他們收為心腹的武士,他們現在正是奉了公主之命,來取李逸和如意的首級的。

  李逸被他迫得無路可走,勃然火起,冷笑說道:「好吧,崔仲元,咱們便再較量一次劍法,這次可不比在神武營的時候了,咄,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崔仲元大笑道:「這個何須再說!」刷的一劍,便刺過來!

  李逸吸了口氣,一個「回身拗步」,劍如飛鳳,斜斜削出,只聽得「當」的一聲,崔仲元的劍鋒已損了一個缺口,崔仲元又驚又喜,驚的是李逸寶劍鋒利,喜的是他已試出了李逸的內力大不如前,心中想道:「太平公主果然沒有騙我,他的確是已經中毒受傷!」要知崔仲元本是李逸的手下敗將,要不是他知道李逸中毒受傷,他是怎麼樣也不敢來的。

  另一邊廂,如意和周大年也交上了手,周大年剛才中了她的暗器,雖然僅僅是劃破了皮肉,但他也是個成名的人物,吃了一個小丫環的虧,這口氣自是忍不下來,他用的是一條軟鞭,一出手便是「迴風掃柳」連環三鞭的絕技,刷,刷,刷,呼呼風響,捲起了一團鞭影,如意用了一招「一鶴沖天」的身法,刷的一聲,周大年的第一鞭貼著她的鞋底掃過,如意在半空中一個翻身,俯衝下來,手上已多了一把青鋼劍,鞭劍相交,周大年的長鞭給她撥開,如意也趁勢倒縱開去,周大年的第二鞭又給她化解了,待到周大年的第三鞭掃來,如意已解下了束腰的紅綢,紅綢揮舞,儼如一片紅霞,疾卷而來,將周大年的長鞭裹住,右手長劍一伸,便來刺他手腕,周大年內力透過鞭梢,運勁一揮,呼的一聲,軟鞭有如蛟龍出海,倏然間脫出重圍,剛好把如意那一劍攔住。

  如意的心頭一凜,想道:「這傢伙比英雄會上的那些什麼寨主、掌門還要難斗得多!」周大年更吃驚不小,他有三十年以上的內家功力,憑著這條虬龍鞭也曾打遍大江南北,想不到今日碰到了勁敵,而這個勁敵卻不過是個年紀輕輕的丫環!

  這一來兩人都不敢有些微輕敵,但如意為了要照顧李逸,卻不免分了心神,激戰中忽聽得崔仲元一陣狂笑之聲,如意扭頭一看,但見李逸臂膊上一片血紅,似乎是已中了敵人的一劍。如意叫道:「殿下別慌,我來啦!」飛身一縱,周大年如何肯放過她,長鞭一揮,鞭梢掃中了如意的腳踝,如意一跤摔倒,急忙一個鯉魚打挺,翻了起來,周大年的長鞭,已似暴風驟雨般的襲到,如意被他困住,竟然脫不了身。

  李逸叫道:「你小心應付敵人,我不礙事!」其實他中的那一劍正在左臂的「曲池穴」之處,一條手臂已是不能動彈。崔仲元一劍得手,攻得更猛,李逸運了一口真氣,故意賣個破綻,讓他欺近身來,猛地一招「李廣射石」,劍光起處,如箭離弦,這一招敗中求勝,精妙之極,只聽得刷的一聲,崔仲元的肩頭,也中了一劍,李逸暗叫可惜,若是他內力充足,再深三寸,這一劍就可以把對方的琵琶骨刺穿!

  李逸中了劇毒,全仗著一口真氣,護著心頭,這時他強運玄功,拚盡全力。一劍傷了敵人,本身亦已支持不住,忽地感到眼前一片模糊,一種麻痹的感覺,漸漸從左臂延及全身,不由得蹌蹌踉踉地倒退幾步。

  崔仲元見此情形,心中大喜,疼痛也都忘了,哈哈大笑,又撲上來,交手數招,李逸的小腹又中了一劍,被劍鋒拉破了三寸來長的傷口,鮮血汩汩流出,他雖然極力咬牙忍著,也不禁哼出聲來。

  如意這時也正到了吃緊的關頭,她的本領本來不弱於周大年,但心神一亂,卻連連遭受險招,這時忽地聽到李逸呻吟的聲音,心頭一震,周大年大喝一聲:「著!」長鞭一揮,倏地將她卷了起來!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周大年得意的笑聲剛剛發出,忽聽得如意也喝一聲「著!」將手中的長劍化成了一道銀虹,倏然間便脫手擲出!這一招是與敵偕亡的殺手絕招,非到最危險時候,決不輕易使用,周大年做夢也想不到敵人已被他的長鞭卷著,居然還有這一招殺手!他卷著敵人,順著鞭勢,往後一拉,接著再向前摔出,就在他剛剛要摔出的時候,猛見劍光一閃,冷不及防,就被劍鋒穿過了他的咽喉!

  周大年大叫一聲,長鞭一甩,往後便倒,但這一甩乃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如意被他一甩,登時也暈倒地上,失了知覺!

  激戰中的李逸和崔仲元聽得他們悽厲的叫聲,心頭一震,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眼光一瞥,崔仲元見同伴喪命,固然是大大吃驚;李逸見如意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只道她也已活不成了,更是感到完全絕望!

  崔仲元叫道:「你再不棄劍投降,就要跟他們一同走了!」李逸待他撲上前來,驀地一聲喝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寶劍一揮,登時抖起了數十朵劍花,儼如黑夜繁星,殞落如雨,崔仲元一聲慘叫,滾出了數丈之外!原來李逸趁這時機,早已運了一口真氣,將內力透過劍尖,蓄勁待發,待崔仲元撲到,他突然間便展出殺手,這一招名為「銀河星落」,正是峨嵋劍法中最精妙的一招,崔仲元也是在受傷之後,如何招架得了?一招之內,身上受了七處劍傷。

  李逸這一劍刺出,耳中聽得敵人悽厲的喊聲,精神一松,登時感到地轉天旋,眼睛發黑,全身麻痹,癱在地上,一點氣力也沒有了。

  過了片刻,只見崔仲元忽地蠕蠕而動,向著他慢慢地爬過來,原來他身中七劍,雖然傷得極重,卻還未曾斃命!

  崔仲元在地上慢慢移動,一寸一寸的向著李逸的方向爬來,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漸漸李逸已可以聽到他沉重的喘氣的聲息,感到他劍鋒的寒意了!李逸感到了死亡的恐怖,心頭一片蒼涼,上官婉兒、武玄霜、他的兒子,一個一個影子從他心頭掠過,他不是怕死,而是還不願意死啊!

  就在這剎那間,忽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叫道:「李逸,李逸!」李逸心頭一震,「這是我的幻覺呢,還是她真的來了?」他正要掙扎著抬起頭來,崔仲元忽地大叫一聲,滾到他的跟前,一劍就向他心房扎去!

  李逸眼睛發黑,心中叫道:「完了!完了!」然而奇怪得很,他並沒有感到特別疼痛,也好像還有知覺,迷糊中隱隱感到一隻溫暖柔軟的手掌輕輕地撫慰著他,面頰上感到露珠的清涼,這絕對不會是那個兇惡的敵人,呀,這不是作夢吧?他用力睜開了眼睛,陡然間發現一個白衣少女站在他的面前,他驚喜交集,叫了一聲,由於心情過分的激動,登時暈了過去。

  這個少女正是武玄霜,她是回宮之後,聽到宮女的報告,知道李逸已從地道出去,匆匆忙忙的地趕來的,就在那千鈞一髮的時候,她將崔仲元一腳踢開,救了李逸。李逸面頰上感到的清涼,正是她滴下來的淚水。

  待到李逸恢復知覺的時候,已是回到了長孫泰的家中。他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武玄霜坐在他的身邊,正在用一方手絹拭淚。

  李逸吸了口氣,但覺胸口隱隱作悶,真氣已是不能運轉自如,他心頭顫慄,然而他所盼望的人兒畢竟是在他的身邊了,因此在死亡的恐怖中也感到了歡欣,他低聲說道:「玄霜,多謝你又一次地救了我,我,我,唉——」武玄霜微笑道:「不要多說話,安心的靜養吧。我這裡有兩顆碧靈丹,你過兩個時辰服食一粒。」她掏出銀瓶放在他床前的几上,李逸感到一股暖意,好似電流般的通過他的全身,但他也感到了武玄霜的微笑,竟是異樣的淒涼!

  李逸仍然禁不住問道:「如意呢?」武玄霜道:「她沒有死,我也將她救了。」李逸道:「請你代我向她道謝。」武玄霜道:「你不要再想旁的事情,聽我的話,安心靜養吧。」李逸凝望著她,好像心中懸掛著什麼事情想問她的神氣。武玄霜知他心意,柔聲說道:「我都告訴你吧,讓你放心。亂事已經過去了,婉兒和天后陛下都還活著。太子這兩天就會回來,天后陛下已經下詔退位,讓太子做皇帝了。江山已是交還給了你們李家,你應該可以滿意了吧?」

  武則天退位的消息,李逸若是在前幾年聽到,一定會歡喜得跳躍起來;現在聽到,心情卻反而更灰暗了。忽聽得房門外有腳步聲走來走去,武玄霜道:「長孫泰回來了,我還有點事情要到宮中一趟,你安心靜養,明天我再來看你。」

  李逸挪動身軀,想倚著床柱,目送她的背影,忽地感到腹中陣陣劇痛,四肢亦已完全麻痹,力不從心,李逸心頭一片寒冷,武玄霜的影子已經從他的眼帘消失了,唉,以後還可能再見到她嗎?

  李逸掙扎著抓到放在床前几上的那個銀瓶,吞了一粒武玄霜送給他的碧靈丹,痛苦是減輕了,但呼吸仍是未能舒暢,想運轉真氣,那更是不能了。原來太平公主騙他服下的那顆「解藥」,是孔雀膽和鶴頂紅兩樣最厲害的毒藥合成的,又經過了一場惡鬥,精力消耗殆盡,雖然有碧靈丹,也不過僅能苟延殘喘而已。

  長孫泰走了進來,他還未知道危機這樣嚴重,李逸剛服下了碧靈丹,氣色甚好,長孫泰走到床前,說道:「聽說你受了傷,我匆匆忙忙地趕回來,不太緊要吧?」李逸道:「還好。昨晚張柬之、桓彥范他們帶兵入宮,你也有去吧?」

  長孫泰嘆口氣道:「我是臨時被李都尉招了去的。早知如此,我也不會去的。」李逸道:「怎麼?」長孫泰道:「其實我們都並不是想反對天后陛下,只是想太子早日登基,可以消除武承嗣作亂的野心。」李逸道:「我明白你們的用心,武則天的年紀確實是太老了。」長孫泰道:「就是為此,我們不想天后陛下太過操勞國事,希望她卸下擔子,安享晚年。這番用心,其實還是為了敬愛她的。哪知她看到我們,傷心到極,我當時在張相國的身邊,看見她將退位的詔書交給了張相國,雙手顫抖,只說了幾句話:『你們好自為之,但願你們輔佐太子,治理國事,比我更好!』張相國眼中滿是淚水,天后陛下不等他說話,就扶著婉兒回去了。聽說她一回去立刻就病倒了!」

  李逸道:「武則天一生掌慣大權,她是這樣倔強的女人,當然不甘心被別人迫她放棄權力。」長孫泰道:「當時我們也難過得很,但想到亂事或者可以因此防止,也還值得。」

  李逸嘆了口氣,說道:「這次的亂事是過去了,以後的亂子恐怕會鬧得更凶呢。」長孫泰吃了一驚,道:「怎麼?」李逸道:「武則天死後,太平公主更沒有人管得住她了。她沒有她母親那份才幹,卻有她母親那份野心,手段的毒辣,則還在她母親之上。太子不會是她的對手的!」長孫泰也約略知道太平公主的厲害,不禁大為焦急,搓手說道:「這怎麼好?這怎麼好?」

  是呀,這怎麼好?長孫泰焦急的聲音也引起了李逸心弦的顫動,這時他才深刻的體會到武則天的心情,明白她為什麼那樣著急要求婉兒做她的媳婦了。

  長孫泰用惶惑的眼光望著他,問道:「李兄,你想什麼?」李逸低聲說道:「我見到婉兒了。」長孫泰心頭一震,他本來早就想問關於婉兒的事了,由於一連串的意外發生,直到現在才談到她。

  李逸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我也見到了武則天了,她們兩個人在一起。」長孫泰急忙問道:「婉兒怎麼樣?」李逸道:「她很可憐,嗯,也許不是可憐,而是一付沉重的擔子,令她感到惶恐。」長孫泰喃喃自語道:「沉重的擔子,嗯,這是怎麼回事?」李逸道:「不久你就會明白的。唉,我現在想通透了,一個人總得捨棄些什麼東西。說心裡話,對婉兒的事情,我是不滿意武則天的。但也許她看得比我們遠些,她要婉兒跟著她的路走,對與不對,我可就不敢說了。但最少武則天也並不是完全為自己著想的。不論怎樣倔強的人,有時也難免要讓自己受到一些委屈,捨棄一些東西。泰兄,你明白了吧?」

  長孫泰好像有點明白,再想一想,禁不住顫慄起來,他不敢再問下去了。李逸經過了一番激動,臉色又蒼白起來。長孫泰道:「你歇一會吧,我給你端茶來,這是玄霜求御醫開的方子。」

  李逸心事如潮,暗暗嘆息,過了一會,忽聽得腳步聲響,李逸正在想道:「泰兄怎的這樣快又來了?」抬頭一望,忽然發現進來的是個女子,她是上官婉兒!

  李逸失聲叫道:「是你來了?」婉兒將一碗藥茶放在几上頭,坐在他的床前,低聲說道:「你既然回來了,我怎能不來看你呢。你的傷好了點嗎?」她眼光一瞥,忽然發現李逸枕邊有一方手帕,滿是淚痕,她認得這是武玄霜的東西,這剎那間,她的心頭忽然感到非常沉重!

  李逸定了定神,說道:「好得多了。」他不願意說出真相,免得婉兒為他傷心。他知道若是說出了太平公主下毒的事情,婉兒一定會與她決裂的,當然也就不會嫁給太子了。太平公主在宮廷中有極大的勢力,現在武則天又已病倒,婉兒沒人支持,縱使有武玄霜幫他,也是鬥不過公主的。而且他不願為了自己,再引起什麼變亂了。

  這時他也注意到了婉兒的神情,心頭一動,拿起了那方手帕道:「玄霜姐姐也來過了。這方手帕想必是她留下的,就托你帶去交還她吧。」婉兒心亂如麻,悽然笑道:「不必了,還是你留著吧。我想她總會再來看你的。」

  要知武玄霜雖然是對李逸一往情深,但因為她和婉兒情同姐妹,她自從和婉兒結識之後,便知道婉兒愛的也是李逸,因此她從不曾將自己的心事在婉兒跟前表露。不過,婉兒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日子久了,她也隱約猜到一些,如今見了這方滿是淚痕的手帕,她更是完全明白了,「原來玄霜姐姐對李逸的刻骨相思,也是和我完全一樣!」霎時間心亂如麻,想起玄霜對她的情意,不禁潸然淚下。

  李逸拉著她的手說道:「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我這次得和你見面,已經是心滿意足了,婉兒,你也不必傷心。月有圓缺,人有離合,世上的事情,本來不是樣樣都盡如人意的。」

  婉兒緊緊握著他的手道:「只要你滿意我也就滿意了。」李逸何等聰明,當然聽得出她的話意,婉兒是為他和玄霜而祝福,想是她認為自己已經決定和玄霜結合了。李逸心中一陣酸痛,卻不辯解,緩緩說道:「在十年前,我聽到你做了武則天記室的消息,當時曾經很是悲傷,甚至還恨過你!現在我卻是佩服你了。你有志氣,有才華,本來應該做一番事業,武則天也是值得你替她效力的人。」婉兒微笑道:「你的看法也終於改變了。嗯,那你今後打算怎樣?該留下來了吧?」李逸心中一陣劇痛:「我已將不久於人世了,哪裡還談得到將來?」但他極力壓制著心底的悲傷,不讓婉兒看出他病情的嚴重,提了口氣,繼續說道:「人各有志,現在太子即將復位,我的心愿已了。今後我將以閒雲野鶴之身,在江湖上度過一生!」婉兒心中一動,想道:「玄霜姐姐曾對我說過,在亂事過後,等到天后陛下歸天,她也將從此流浪江湖,不再顧問朝廷之事了。嗯,他們二人志同道合,能結為終身伴侶,在江湖上行俠仗義,他們的歡樂也就是我的歡樂了。」婉兒此時心意已決,玄霜曾經為了她而想犧牲自己的幸福,如今她也願為玄霜而犧牲自己的幸福了。

  婉兒緩緩起立,悽然笑道:「天后陛下如今也是臥病在床,我要回去看她了。咱們今後恐怕未必可以再相見了,你、你好自保重吧!」她將李逸那張古琴移到几上,調好琴弦,黯然悲歌:「可憐瑤台樹,灼灼佳人姿,碧華映朱實,攀折青春時。豈不盛光寵,榮君白玉墀。但恨紅芳歇,凋傷感所思。」一歌既終,淚盈於睫,歇了一歇,琴聲再起,繼續歌道:「玄蟬號白露,茲歲已磋跎,群物從大化,孤英將奈何?瑤台有青鳥,遠食玉山禾。崑崙見玄鳳,豈復虞雲羅。」錚然聲響,琴弦斷了兩根,婉兒推琴而起,背影冉冉而沒。

  婉兒彈的這兩首歌辭,第一首是悲嘆自己命運的不幸,本來以為可以在自己青春未消逝的時候,找得如意的配偶,同享榮華的(碧華映朱實,攀折青春時。豈不盛光寵,榮君白玉墀。),哪知一陣無情的風雨,摧殘了正在盛開的花朵,剩下來的便只有無可奈何的惆悵與悲哀(但恨紅芳歇,凋傷感所思。)第二首是羨慕李逸與武玄霜的遠走高飛,四海逍遙,名山偕隱,從此不用憂慮人間的羅網,做一對稱心如意的夫妻(瑤台有青鳥,遠食玉山禾。崑崙見玄鳳,豈復虞雲羅。)

  餘音裊裊,李逸卻暗自淚咽心酸,想道:「婉兒,婉兒,你哪裡知道我的心意啊!」轉念又想道:「這樣也好,她可以放開我而嫁太子了。」李逸之所以要瞞著病情,並由她誤會,為的就是這個原因。他拭乾眼淚,心頭漸漸平靜下來,露出了一絲微笑。

  長孫泰守候在病房外面,心中正自忐忑不安出,忽見婉兒滿臉都是淚痕,長孫泰吃了一驚,叫道:「婉兒,你怎麼啦?」婉兒揮袖說道:「我要走啦,你進去看護他吧,嗯,你今後也不必入宮探望我了,你對我的好處,我會永遠記得的!」

  婉兒走了,長孫泰十幾年來的痴情眷戀,等到的就是這幾句話,長孫泰心頭絞痛,一片茫然,「啊,原來婉兒對李逸是這樣情深!但她為什麼如此傷心?是李逸說了些什麼話令她心碎?」

  長孫泰進入病房,見李逸神色安靜,不似鬧過什麼風波,李逸說道:「泰兄,你精神好像不大好,連日勞累,你也該早點安歇了。我剛才吃了藥,好了許多,你不必掛心。」長孫泰心想:「且待他病好之後,再問他吧。」

  哪知過了一晚,李逸非但不見好轉,反似越來越沉重了,長孫泰一早起床,便即去探望他,只見他已在昏迷的狀態之中,時不時發出模糊的譫語,好像是在呼喚武玄霜的名字,又好像是在呼喚婉兒。

  長孫泰大為震驚,想不到他的病情會突然間沉重如斯,他不能離開李逸,只好將個家丁喚來,差遣他去通知白元化,叫白元化趕快去找武玄霜來。

  就在這時,忽聽得有鼓樂之聲,從街外傳來,那家丁說道:「宮中今天辦喜事,大清早就有小黃門來通知了,說是要所有的大內侍衛,在午時之前,都到宮中報到,聽候調遣,老爺,你自己不去麼?」長孫泰怔了一怔,問道:「辦什麼喜事?」那家丁道:「聽說太子昨日回來,今日娶西宮娘娘?」長孫泰奇道:「娶西宮娘娘?是哪一家的,你可知道?」那家丁悄聲說道:「聽說就是昨天來過這裡的那位上官小姐!」

  原來這是武則天的主意,她要在未死之前,看見婉兒成為她的媳婦。婉兒的正式封號是「昭容」,並非西宮,但因為武則天對她特別看重,迎親時的儀仗禮節,都不過僅次於王后一等,所以小黃門往各處通報,就把她稱作了「西宮娘娘」。婉兒昨天來見李逸,尚在躊躇,待到見了武玄霜的手帕,心意始決,回宮之後,便接受了武則天的封旨,第二天就辦喜事,九城奏樂,內外同歡。

  長孫泰聽了家丁的報告,想起婉兒昨日的神情,方始恍然大悟,暗自傷心,他吩咐家丁道:「我要照料病人,今天不能入宮了,你仍然照我的吩咐,拿這封信去見白大人,並請他代我向總管大人告假。」

  遣走了家丁,長孫泰再去看望李逸,李逸也好似為外面的樂聲所驚醒,雙眸半啟,問長孫泰道:「是誰家娶親?鼓樂喧天,想必不是尋常百姓?」長孫泰忍著眼淚,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我不知道!」李逸回光反照,神智忽然特別清醒起來,長孫泰悲痛的神情落在他的眼中,他悽然笑道:「你不知道?我可知道了!這樣的收場不很好嗎?婉兒的心中有你、有我,她也有她自己的路要走,你又何必傷心?」

  李逸的聲音漸漸低弱下來,說完了這一段話,已是氣若遊絲,長孫泰嚇得手足無措,急忙抱著他的身子,在他的耳邊喚道:「殿下!我已派人請玄霜來了,你等等她吧。」

  忽聽得武玄霜就在旁邊說道:「讓我來看看他。」原來武玄霜已經來了,長孫泰尚未知道。

  李逸精神一振,抬起頭來,只見武玄霜滿面淚痕,柳眉深鎖,李逸微笑道:「你哭什麼,世上哪有百年不散的筵席?婉兒有了歸宿,我已心安……」換了口氣,再繼續說道:「只有你的恩情,我尚未能報答,而且還要將身後的事情來麻煩你……」武玄霜咽下眼淚,緊握著他的手道:「你說吧!」李逸的脈象已經散亂,這時武玄霜也絕望了。

  李逸斷斷續續地說道:「這,這把劍請你帶給我的敏兒,他長大了,你帶他回中國來!」武玄霜垂淚道:「我真不該叫你回來!」李逸道:「不,不!我一點也不後悔,我回來後,看到了一些令人擔憂的事情,但也看到了更多令人興奮的事情,我現在明白了,個人實在算不得什麼,咱們的國家是有希望的!」聲音突然又微弱下去,武玄霜凝神聆聽,李逸說道:「我不放心的只有你,嗯,你的師兄,他、他,為人很好……」話未說完,便咽了氣!

  武玄霜心痛如割,反而哭不出來,她拿了李逸那把寶劍,心中說道:「我一定不會辜負你的,你是生是死,我都對你一樣!」她走出大門,後面方始傳出長孫泰的哭聲。

  物換星移人事改,李逸死後,匆匆又是一年,在這一年當中,武則天傳位給了兒子之後,不久就病死了,上官婉兒做了皇帝的「昭容」,太平公主的勢力越來越大,長孫泰升了一級,做到禁衛軍的副都尉,只有武玄霜早已離開長安,不知去向。

  天山的南高峰上,李逸的兒子在等著他的父親回來,他已經是十幾歲大的孩子了,比起以前,更懂事得多,這一天他跟裴叔度在山前練劍,居然將一套很複雜的劍法使得中規中矩,裴叔度滿懷歡喜,說道:「要是你爹爹見了,不知道該多高興呢!」

  李希敏把劍一收,忽地問道:「叔叔,我的爹爹怎麼還未回來?他說過最多一年便回來的,現在已經過了一年又三個月了。」裴叔度道:「從長安到這裡有幾萬里路,稍有阻誤,便不能依期回來了。而且也許他還有旁的事情呢?」李希敏過:「不,我爹爹從來不會騙我的……」話未說完,裴叔度忽地失聲叫道:「咦,那邊有人來了!」他定睛一瞧,驀然似觸電一般,渾身發抖。

  李希敏箭一般的射出去,叫道:「爹爹!爹爹!呀,姑姑!」武玄霜白衣如雪,腰間懸著李逸那把寶劍,眼角有晶瑩的淚珠。

  李希敏撲進她的懷中,問道:「姑姑,你果然沒有忘記我!你在長安可見到我的爹爹麼?咦,這把劍是我爹爹的!」武玄霜道:「不錯,你爹爹叫我將這把劍帶給你。」李希敏道:「我爹爹呢?」武玄霜咽下眼淚,低聲說道:「你爹爹麼?他,他不回來了!」

  李希敏睜大了眼睛,在他稚弱的心靈中,隱隱感到了不幸。武玄霜道:「你爹爹要你聽我的話,我帶你回中國去,你願意跟我麼?」李希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哽咽說道:「姑姑,我聽你的話!」

  裴叔度低聲說道:「這真是料想不到,料想不到!師妹,你不留下來麼?我,我也可以幫助你照料孩子!」他在傷心之中突然鼓起了勇氣,說出了久已想說的話,心情似繃緊的弓弦,等待師妹的回答。只聽得武玄霜顫聲說道:「師兄,多謝你的好意,我的心已經死了,今後我只有和這孩子相依為命了。我答應過他的父親帶他回去的,不想再麻煩你了。夏侯前輩呢?」裴叔度道;「夏侯前輩往北天山找符不疑去了,他已傳授了這孩子的內功心法。」武玄霜道:「那麼我只好等將來見面的時候再向他道謝了。師兄,本門的劍法待你發揚光大,你,你善自珍重!」裴叔度失望傷心,心頭冰冷,淚影模糊中,遙望武玄霜攜著孩子,已去得遠了,遠了!正是:

  人間無限傷心事,死別生離兩不堪!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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