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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豈有佳人甘作賊

2024-04-25 18:41:22 作者: 梁羽生

  突厥大汗因為夏侯堅給他醫好了龍爪樹,極為高興,問了姓名,當即賜酒三杯,並吩咐默啜太師道:「你替朕招呼夏侯先生。」默啜是代表大汗做首席的主人招待貴賓的,大汗這幾句話吩咐下來,當然是要默啜太師請夏侯堅到首席上坐了。

  首席上坐的都是第一流的武學高手,而且除了主人之外,七個座位都已坐得有人,默啜太師想了一想,走去與吐谷渾武士麻翼贊商量道:「這位夏侯先生是遠方貴客,你是自己人,讓一讓吧。」麻翼贊不敢不依,心中卻是很不舒服,想道:「他雖然醫術高明,也不過是個走方郎中而已,怎配坐上此席?」表面上裝得極為客氣,拉開椅子,讓他上坐,暗地裡將腳輕輕一絆,想把夏侯堅絆倒,令他當場出醜,哪知心念方動,突覺腿彎一麻,躬下腰來,竟似要對夏侯堅行大禮一般,夏侯堅故作惶恐的神情,急忙將他扶起,連聲說道:「不敢!不敢!」麻翼贊但覺一股大力將他托起,饒是他用了渾身本領,竟然抗拒不來,這才大吃一驚,知道對方不但醫術高明,武功亦是深不可測,連忙拱手說道:「佩服,佩服!」而就在這剎那間,他腿彎的麻痹之感,也登時爽然若失了。

  這中間的變化,連菩提上人也未曾察覺也來,但覺麻翼贊前倨後恭,有點古怪;坐在鄰席的程達蘇則大吃一驚,心道:「這老頭兒的點穴功夫,當真是神出鬼沒,嗯,那晚用梅花針暗算我的,莫非就是此人?」只見默啜太師恭恭敬敬地請夏侯堅坐下,並向同席諸人介紹道:「這位夏侯先生醫術通神,小兒所患的頑症便是他醫好的,哈,哈,夏侯先生,想不到你不但能夠醫人,還能夠醫樹,我也給你敬酒三杯。」程達蘇聽了,對夏侯堅敵意更濃,原來他以前命南宮尚劫殺那花剌子模商人,本是想搶奪他們的藥材,獻給默啜太師的,如今默啜太師的兒子已給夏侯堅醫好,他送給太師的那份禮物,價值便當然大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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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侯堅坐下,剛好與天惡道人對面。天惡道人尷尬之極,只見夏侯堅微笑說道:「邛崍山一別,未滿十年,道兄的腐骨神掌已經練成,小弟甘拜下風。」天惡道人雙眼一翻,道:「待盛會過後,還要請老兄多多指教!」其實他們暗中已較量了一場,天惡道人本來以為自己的毒掌練成,便可以天下無敵,哪知對龍爪樹所下的劇毒還是給他解了。天惡道人自忖,就是直接與他動手,也未必能傷得了他,故此不敢當場發作。心中盤算,只待百憂上人來後,再想法子贏他。

  座中穀神翁與符不疑都是夏侯堅的老相識,幾個人開懷暢飲,談笑甚歡,天惡、滅度二人被冷落一旁,更為不快。

  碰杯談笑聲中,忽聽得宮中內侍傳出來的報導:「新王妃駕臨,向貴賓敬酒來了!」

  參加宴會的武士,人人都知道大汗新娶的王妃乃是國中第一美人,一聽說王妃到來,登時全場肅靜,屏息以待。

  但見幾名宮女,猶如眾星拱月似的,簇擁著王妃,從內殿的月牙門緩緩走出,果然是絕色的美人兒!

  李逸對新王妃本來不感興趣,但王妃既然來了,他當然也隨著眾人看她,不料這一看,登時令他驚得呆了。新王妃的相貌,竟然似曾相識,尤其是看她那眉宇間的神情,越看越似一個人。李逸苦苦思索:「她,她是誰呢?」

  大汗喜孜孜地起身迎接,說道:「卡洛絲,今日是你我佳期,我特別為你宴請天下英雄,各方武士,這樣的來慶祝你我結婚大典,實是突厥開國以來,從所未有的盛宴。請你向各位貴賓敬酒一杯。」

  新王妃低聲說道:「多謝大汗為我安排了這樣隆重的宴會。」隨即伸出了纖纖玉手,舉起了一個白玉杯,笑盈盈地說道:「請各位貴賓幹了此杯!」

  此言一出,李逸的酒杯從手中跌下,幸而南宮尚在他旁邊,急忙舉手一抄,那酒杯未曾落地,便給南宮尚搶到手中,南宮尚將酒杯交還李逸,悄聲說道:「王妃果然美艷非凡。殿下,你喝酒吧。」南宮尚還以為李逸是因見王妃美貌,以至動心,故此提醒他不要失儀。

  李逸接過酒杯,心神稍定,想道:「不但這神態似曾相識,連說話的聲音也簡直一樣!她,她,她一定是武玄霜。」

  不錯,這王妃確是武玄霜假扮的,真的卡洛絲已按照她們原定的計劃,冒充一個侍女,帶了新娘的嫁衣,乘原車回她的家鄉去了。這是她們家鄉的習俗,突厥大汗雖然精明,卻絕對想不到有人敢冒充王妃,而王妃卻冒充侍女,何況武玄霜本來也是秀麗非凡,並不在真王妃之下。

  武玄霜也絕對料想不到李逸就在這座宮殿之中,而且居然看出了她。要知武玄霜雖然用了易容丹,說的也是維族的語言,但她的神情是改變不了的,面貌的輪廓也還是不能完全改變的,李逸曾經和她千里同行,對她的一切是太熟悉了,縱然隔別八年,武玄霜的改容易貌,仍然瞞不過他。

  李逸如墜入五里霧中,他看了又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麼可能是武玄霜呢?」武玄霜竟然成了大汗新娶的王妃,這事情未免太過離奇,就是李逸做夢也夢想不到。可是眼前的王妃,又分明是他夢寐難忘的武玄霜!李逸一片茫然,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很痛,這可真不是夢啊!

  八年前往事,霎時間重上心頭,峨嵋比劍,道畔談詩,千里護持,驪山訣別,這一切錯綜複雜的恩怨,到如今都已似夢如煙,然而回想起來,卻又似昨天一樣。忽然,李逸但覺眼前一片模糊,眼前武玄霜的影子忽然變成了他的妻子,他好似感覺到長孫璧幽怨的眼光在暗中注視他!李逸神智清醒過來,心中想道:「但願這不是武玄霜,唉,縱使是武玄霜,你也不應該有這樣的心情了。」

  這時李逸已把夏侯堅對他的勸告,勸他趁早找機會離開的勸告忘記了。他雖然自己責備自己,不應該對武玄霜再有這樣的心情,但他的眼光卻始終沒有離開武玄霜,可是武玄霜卻不曾發現李逸,賓客太多,每個人的眼光都在對著她,因此李逸的張皇失態,也就沒有引起別人的特別注意了。

  新王妃對一眾賓客敬了酒之後,突厥大汗帶她到首席前去,說道:「這幾位是最尊貴的賓客,請妃子每人敬酒一杯。」符不疑嘻嘻笑道:「不敢當,不敢當!」輪到天惡道人之時,天惡道人舉起酒杯,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王妃,到王妃乾杯之後,他才記得喝酒,大汗心裡很不高興,想:「這臭道士好沒禮貌!」武玄霜面色稍變,但隨即便鎮定如常。不過大汗和天惡道人都已瞧在眼中,大汗以為是她討厭天惡道人的失態,對天惡道人更增惱怒。天惡道人則在暗暗吃驚,原來他已看出新王妃是一個武功極好的人,而且好似是在不久之前,還在哪裡見過一樣?但不論他怎樣猜想,也不敢猜是武玄霜。

  大汗與王妃回到座上,大汗吩咐一個侍從道:「你去請那兩位大唐使者前來。」這時中國雖已改唐為周,但番邦外族,習慣上還是把中國稱為大唐。武玄霜聽大汗這麼吩咐,甚是詫異,心道:「我可不曾聽姑姑說過要派使者來啊。」正自思疑,只見那兩個使者已走到席前,卻原來就是武玄霜在天山上碰見過的那兩個人——封牧野與祝見章。

  封祝二人磕頭行禮,說道:「恭祝大汗君臨萬國,恭祝王妃永享榮華。」大汗哈哈大笑,說道:「兩位使者平身。」武玄霜心中惱怒,想道:「這兩個傢伙,假冒使者,丟盡了中國的體面。」這時她還不知道這兩個人是她的堂兄武承嗣派來的。

  大汗微笑道:「卡洛絲,待這武士大會舉行之後,我便要揮兵打入中國。長安富麗之極,那時你可以住進長安的宮殿,要什麼便有什麼了。這兩位使者是中國女皇的侄兒派來的,這個女皇帝不得人心,連她的侄兒也反叛她,願意與咱們裡應外合,哈,哈,這不是上天助朕麼?這兩位使臣明天便要回國了,所以朕特別宣召他們來,可賀敦(突厥對王妃的尊稱),請你代朕賜他們一杯美酒。」

  武玄霜雖然早就知道武承嗣結黨攬權,圖謀承繼他姑姑的帝位,卻還未料到他壞到如此地步,竟敢不擇手段,勾引外兵,背叛本國,心中又驚又怒,饒是她如何冷靜,神色間也不免稍稍露了出來。這時封祝二人剛剛抬起頭來,正好與武玄霜的目光相接,似覺武玄霜的目光含有敵意,不覺心頭一凜,但隨即想道:「我們並沒有什麼地方招惱王妃,她也許是另有什麼不愉快的事情。」心念方動,武玄霜已把兩杯酒遞了過來,微笑說道:「兩位使臣萬里遠來,多多辛苦,請飲此杯。」封祝二人見她和顏悅色,暗笑自己胡亂猜疑,接過了王妃手中的白玉杯,便即一飲而盡。

  封祝二人向大汗與王妃叩頭謝恩之後,封牧野忽道:「我有一件緊急的事情要稟告大汗!」突厥大汗微有詫意,湊近少許,盯著他道:「請說!」封牧野道:「大汗所要尋找的那位李逸,他,他已經到了!」大汗吃了一驚,叫道:「到了,到了哪兒?」話猶未了,忽見封祝二人身軀搖晃,封牧野勃然變色,尖聲叫道:「你,你,你,你好狠毒!哎喲,不好!」祝見章也同時叫道:「你,你,你是武,武則天的……的……」「咕咚」一聲,這兩個人話未說完,便一齊倒下,七竅流血,暴斃而亡。

  這一下登時全場轟動,眾侍從武士有的叫道:「使臣中毒!使臣中毒!」有的叫道:「有刺客,有刺客!」恰克圖大聲喝道:「不要慌亂,不是刺客,是中毒!」

  武玄霜大為奇怪,原來她雖然想殺這兩個人,但卻是想在自己脫身之後,再追殺他們的。她假冒王妃,當然不欲在這樣的場合之下,公開毒斃外國使臣,那是誰下的毒呢?事情太過離奇,這剎那間,連武玄霜也驚得

  呆了!

  大汗搶過酒壺,斥恰克圖道:「你防範不嚴,把這半壺酒喝了!」恰克圖面色鐵青,但他對大汗忠心耿耿,明知賜死也不求饒,磕了一個響頭,說道:「我是大汗的衛士隊長,有人毒斃使臣,我查不出來,罪當領死,求大汗照料我的家小。」仰起脖子,將那半壺剩酒,喝得乾乾淨淨,過了一支香的時刻,毫無異狀,恰克圖死裡逃生,稟大汗道:「這不是毒酒!」大汗道:「既然不是毒酒,沒你的事了。」

  但那兩杯酒分明是從壺中斟出來的,難道是王妃斟酒之時下了毒藥?大汗疑心方起,便立即判斷這是絕不可能的事,一來王妃根本就沒有殺害使臣的理由,二來大汗一直在王妃身邊,她斟酒之時大汗瞧得清清楚楚,若是下毒,決沒有看不出來之理!那麼這是誰下的毒呢?紛亂中,忽聽得符不疑哈哈笑道:「哈,這人下毒的本領真是高明,簡直比剛才這位道長毒死龍爪樹還要高明!」

  天惡道人雙眼圓睜,怒道:「你這窮酸胡說什麼?」符不疑笑道:「我說這下毒的人比你還更高明,你不服氣嗎?」菩提上人驀然站了起來,冷冷說道:「我瞧就是這個人!」天惡道人使毒的本領,眾人均曾目睹,好些突厥武士早就懷疑是他,不過不敢說出來而已,這時菩提上人一說出來,立即便有好幾個武士跟隨著他,冷言冷語的向天惡道人盤問。

  天惡道人勃然大怒,指著菩提上人斥道:「你放屁!」菩提上人冷笑道:「你是天下第一使毒高手,除了你還有誰?」天惡道人有點畏懼符不疑,剛才符不疑的冷言冷語,他敢怒而不敢發作,但對於菩提上人,卻還不怎樣放在心上,何況符不疑只是轉彎抹角的影射,而菩提上人則直言指斥是他,天惡道人如何按捺得住?但見他面色鐵青,菩提上人話猶未了,他便一抓抓來,暴怒喝道:「你有什麼憑據?你若說不出來,得給我磕頭賠罪!」

  菩提上人早已防他毒掌厲害,見他一抓抓到,倏的避開,立即脫下袈裟,向他當頭一罩,也大聲喝逼:「還要什麼憑據?場中除你之中,還有哪個有這種下毒本領?你若不是心虛情怯,何須暴跳如雷?」

  兩人從罵戰演為激戰,但聽得「嗤」的一聲,菩提上人的袈裟被撕成兩片,但天惡道人給他掃得身形不穩,踉踉蹌蹌地倒退幾步。

  菩提上人袈裟被他撕裂,怒火上升,再也顧不得他是客卿身份,袈裟再展,又是呼的一聲,向天惡道人罩下,這一下他運了精純的內功,柔軟的袈裟變成了鐵板一般,呼呼挾風,將天惡道人裹得風雨不透。

  天惡道人內功稍遜,他一連發了幾記劈空掌,仍然解不開菩提上人的攻勢!亦是怒火攻心,牙根一咬,瞪眼喝道:「你當我怕你不成?你磕不磕頭?再不磕頭,休怪我手下無情了!」就在這說話的當兒,他臉上突然現出了一層黑氣,雙掌拍出,帶起一股腥風,菩提上人但覺頭暈目眩,胸口脹悶,料不到天惡道人的毒掌,未接觸到身體,也居然這樣厲害,不禁大吃一驚,連連後退。

  大汗的隨從見他們鬧得太過不成體統,急忙向大汗請示,大汗說道:「先把宮中各處門戶封閉,不可放任何人出去!」原來他記起了封牧野臨死之前的告密,說是李逸到了這兒,怕李逸趁這混亂的時機逃跑。吩咐了這件事情之後,跟著淡淡說道:「你們派兩個人將天惡道人請到後面暫行安歇吧。」這句說話的意思,大汗的隨從武士當然明白,乃是要他們助菩提上人將天惡制服,押到後面以待大汗審訊。不過大汗不好直說出來,所以用了一個客氣的「請」字。麻翼贊和恰克圖聽了大汗的吩咐之後,立即撲上前去,幫助菩提上人。

  場中菩提、天惡二人斗得正酣,這兩人都是身懷絕學,各有奇能,雖然交手不過幾招,但每一招都是險到了極點。他們都在全神貫注,對付對方,根本就聽不到大汗說些什麼,也不知道麻翼贊與恰克圖是奉命來的。

  這時天惡道人正在施用腐骨毒掌的神功,將菩提上人迫開兩步,陡然間忽覺腦後風生,知是有人襲到,天惡道人怒道:「呸,好不要臉!」反手一掌,但聽到「蓬」的一聲,恰克圖那水牛般雄壯的身軀,竟自應聲飛起,跌出了一丈開外!麻翼贊是吐谷渾的第一名武士,武功十分了得,他使出摔跤絕技,腳尖一勾,上身一仰,將天惡道人的手肘架住,但天惡道人使了「千斤墜」的重身法,麻翼贊絆他不倒,說時遲,那時快,但聽得「嗤」的一聲,天惡道人的道袍吃他一爪抓裂,麻翼贊正要擒他,忽覺一股腥氣,衝上心頭,麻翼贊頭暈目眩,胸口脹悶,登時全身麻軟,天惡道人一個「蹬腳」,反身踢出,「咕咚」一聲,麻翼贊那瘦長的身軀,像一根木頭似的,也倒在地下了。

  天惡道人回頭一看,認出麻翼贊與恰克圖二人,麻翼贊也還罷了,恰克圖可是大汗的衛士隊長,不禁大吃一驚,但這時菩提上人又已撲了上來,只聽得菩提上人喝道:「都不要上來,我非把這牛鼻子拿下來不可!」原來菩提上人也不知道麻、恰二人是來勸架的還是來幫手的,以他的身份,實不願有人幫手,剛才天惡道人罵他以多為勝,已是大大地傷了他的面子,同時他也不願有人勸架,所以他喝令眾人不要上來。

  天惡道人心頭一涼,想道:「恰克圖他也上來,難道是大汗疑心我了?」但菩提上人攻勢極猛,已不容他仔細思量,只好凝神應付。

  大汗一看,只見恰克圖在地上哼哼唧唧,面目青腫,尚未爬得起來,但他還哼得出聲;麻翼贊卻似死屍般挺在地上,面色瘀黑,眼耳鼻口都滴出血水,顯然是中了天惡道人的毒掌,活不成了。

  大汗因為天惡道人適才毒死龍爪樹,本來就已討厭了他,這時見兩個心愛的武士又被他所傷,更為惱怒,正想翻面,下令擒他,忽聽得守門的武士大聲叫道:「百憂上人到來謁見大汗!」

  但見一個身材高大的和尚,披著紫紅色的袈裟,十分惹人注目,混亂中宮殿本來擠滿了人,但百憂上人身形所到之處,也不見他伸手推開阻路的人,那些人便似潮水一般,紛紛後退!有一些本領稍弱的更跌倒地上,顯然他們還來不及讓路,便給百憂上人所發出的一股無形潛力所推倒了。這種最上乘的「沾衣十八跌」內功,連穀神翁夏侯堅這班人看了,也不禁暗暗吃驚!

  百憂上人並不舉步飛馳,但晃眼之間,便已到了場心,這時天惡道人正要施展殺手毒招,掌挾腥風,向菩提上人猛襲。這兩大高手,全力爭持,除了注目對方之外,對旁邊一切,當真是到了「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地步,百憂上人到來,場中那麼鬨動,他們竟似絲毫未覺。

  這時菩提上人亦已感到胸口脹悶,腥氣攻心,知道如此下去,縱然不被天惡道人的毒掌觸及,亦將必敗無疑。就在天惡道人施展毒招之際,他一咬牙根,也用了全力,痛下殺手,但聽得「呼」的一聲,掌風起處,桌倒椅翻,殿梁震動,掌力之強,有如排山倒海,眼看四掌相交,兩大高手,便將同歸於盡。

  就在這剎那間,兩大高手都忽然感到身子一輕,立足不穩,但見百憂上人長袖一卷,當中一拂,天惡道人倒縱出一丈開外,菩提上人也踉踉蹌蹌地退了六七步才穩得住身形。這一下,全場高手,盡都震動,連符不疑也聳然動容,筷子在桌上一敲,贊道:「妙啊,妙啊!這老和尚當真是名不虛傳!」要知天惡菩提二人的掌力,足可開碑裂石,如今竟被百憂上人輕輕一拂,便將這兩大高手的掌力盡都化開,功力之深,實在比他剛才顯露的那一手「沾衣十八跌」還更驚人!

  只聽得百憂上人斥道:「都是自己人,這樣拼命幹麼?」天惡道人生平只畏懼兩個人,一個是優曇神尼,一個便是百憂上人,對百憂上人的斥責,當然不敢發怒,囁囁嚅嚅地分辯道:「他、他胡賴我毒死魏王使者。」「魏王」是武承嗣的封號,百憂上人看了橫在地上的封祝二人的屍體,說道:「他們便是武承嗣的使者嗎?哦,果然是中毒死的!這個毒可是有點奇怪!」

  早些時候,突厥大汗要菩提上人將「國師」的封號讓給百憂上人之時,菩提上人本來只是口服而心不服,如今見百憂上人的功力遠在自己之上,不由得心也服了。對百憂上人的斥責,也不敢發怒,低聲辯道:「是呀,上人,你也看出來了?你看這兩個使臣死得這樣奇怪,天下使毒的高手能有幾人?教我怎能不猜疑是他?」

  百憂上人道:「你們且別吵鬧,待我再去仔細審視,天惡,你先把解藥取出來,把麻翼贊救了。」

  百憂上人謁見大汗,聽大汗說了封祝二人暴斃的情形,他自己又再去仔細審視,看了又看,臉上露出非常奇怪的神色,眼光向坐在首席之人掠過,冷冷說道:「是誰下的毒手?有這樣高明的本領,為什麼不敢站出來?」

  符不疑嘻嘻一笑,捏了夏侯堅的手心一下,但就在這時,卻另外有一個人站了起來,大出眾人意料之外,這個人卻是百憂上人的大弟子陽太華!

  百憂上人詫道:「什麼,是你乾的嗎?」陽太華道:「不是,但我知道在這座宮殿之中,有一個人一定知道是誰幹的,我要密奏大汗。」百憂上人和他同至大汗跟前,陽太華道:「和程達蘇同來的那個上官敏,乃是李逸的化名,他不接受大汗的邀請,卻偷偷地改容易貌而來,顯然是存心和大汗敵對,這兩個中國使臣即算不是他毒死的,也必定是他的黨羽所為。請問大汗如何處置?」

  原來程達蘇與陽太華兩人早已對李逸起了疑心,但還未確知他的身份;封祝二人則認出了「上官敏」就是李逸,不過他們要親自向大汗揭露,以便邀功,故此事先也瞞著程陽二人。想不到封牧野一說「李逸」二字,便中毒死亡,這卻便宜了程陽二人,他聽了封牧所說的話,當然立即便猜到了「上官敏」便是李逸了。

  大汗吃了一驚,心道:「這李逸膽子真大!」當下降旨說道:「只許生擒,不可傷他性命!」陽太華向程達蘇打了一個暗號,程達蘇便提起菸斗,站起身來。宮中筵開百席,陽太華與大汗的言語,除了與大汗相鄰的首席諸請人之外,其他的人,都聽不見,只見大汗神色緊張,人人心中納罕。

  李逸正自心亂如麻,忽見程達蘇向他走來,心中已知不妙,強自鎮定,站起來迎接,問道:「程幫主有何吩咐?」程達蘇端起了一個酒杯,說道:「老夫有眼無珠,不識殿下,特地賠罪來了!」李逸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說道:「程老幫主喝醉了麼?」程達蘇哈哈笑道:「今日幸識殿下,雖醉何辭?來,來,來!我先向殿下敬酒一杯!」說時遲,那時快,但見他舉杯飲盡,突然張口一噴,一股酒浪好似白浪般射出,向李逸的「太陽穴」衝來,同時酒杯飛出,打李逸臂彎的「曲池穴」,程達蘇的打穴功夫出神入化,這兩下正是他的平生絕技,但聽得「噹啷」一聲,那酒杯正中李逸的臂彎,裂成幾片,那股酒浪也射中李逸的額角,李逸一個踉蹌,登時跌倒。

  南宮尚的席位與李逸相鄰,見李逸突然被程達蘇打倒,大驚失色,急忙說道:「他確是李逸,但他化名而來,卻有因由,他是投奔大汗來的,大哥,你誤會了!」程達蘇喝道:「蠢東西,你識得什麼,他是搗亂來的,連你也脫不了關係,你還敢為他求情!」一掌推開了南宮尚,彎下腰來,便要擒拿李逸。

  程達蘇只道李逸已被他打中穴道,這一下還不是手到拿來,哪知他的手指尚未觸及,李逸突然一個「鯉魚打挺」躍了起來,但見青光一閃,「刷」的一聲,程達蘇冷不及防,饒是他本領高強,閃避得快,右手的食指已被李逸的寶劍削了!

  原來李逸的本領雖然尚不及程達蘇,但他所學的卻是正宗內功,程達蘇被南宮尚阻了一阻,雖然不過一盞茶的時刻,但李逸已趁此時機,運氣沖關,自行解開了穴道。

  程達蘇被削去一隻手指,勃然大怒,菸斗一磕,立刻便照李逸的頂門打下,李逸橫劍一封,但聽得一片金鐵交鳴之聲,震得耳鼓嗡嗡作響,程達蘇這支煙捍乃是百鍊精鋼,加上他深厚的內功,李逸的寶劍削它不斷。

  南宮尚急得滿頭大汗,卻是不敢阻攔,那班赴宴的武士們不知他們是為了什麼事情,在這森嚴的宮殿之中,自是不敢隨便插手,見他們打得激烈,紛紛避開,抱著看熱鬧的心情,看他們惡鬥。

  武玄霜絕對料想不到李逸竟也敢來參加這個武士大會,剛才聽得陽太華的密奏,吃驚不小,但還不敢相信;這時一見李逸動手,認出了他的那把寶劍,也認出了他的那手峨嵋劍法,果然真是李逸!她本要避開李逸的,但終於還是在這裡見面了。

  程達蘇的打穴功夫出神入化,但見他的那支煙杆夭矯如龍,乘隙即入,不須多久,李逸只有招架之功,武玄霜暗暗叫苦,但她現在乃是王妃身份,在大汗跟前,毫無辦法。只有極力抑制自己,不敢叫大汗瞧出來。

  她雖然極力壓制,神色之間仍是掩飾不住。大汗好生詫異,望著她道:「卡洛絲,你怎麼啦?有什麼不對?不必害怕,他不會打上這兒來的。我是想看看這兩個人的本領,你害怕,我就叫菩提上人出去,將那個李逸趕快擒下,結束了這場比試吧。」

  武玄霜稍定心神,說道:「沒什麼,我不是害怕,我是有點疑惑!」大汗道:「怎麼?」武玄霜說道:「剛才那個中國使臣,似乎說他是武則天的什麼人,武則天不是中國的女皇帝嗎?」大汗道:「是呀!」武玄霜道:「你剛才又說這個李逸乃是大唐的王孫,那麼他應該與武則天作對才是,怎麼那個中國使臣又說他是武則天的人?」

  其實封牧野臨死之前所說的那句話,指的乃是武玄霜,也正是因為他突然認出了武玄霜,驚恐過度,所以未曾把話說完,便心臟爆裂而死。武玄霜當然也知道封牧野說的是她,她故意扯到李逸身上,用意正是要為自己遮掩。

  哪知大汗對她沒有疑心,天惡道人卻早已對她猜疑了。大汗說道:「這個李逸他雖是大唐王孫,但不肯歸順於我,或者真是武則天派來的也說不定。權力之爭,難說得很,你看那武承嗣是武則天的侄兒,他不是也派了使臣來要我將來扶助他做皇帝嗎?」武玄霜聽出大汗絲毫沒有疑心她,放下了心頭一塊大石,暗暗盤算用什麼方法可以去救李逸,但她無意之間,眼光一瞥,卻見天惡道人也正在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看著她。

  天惡道人越看越是起疑,他早已看出武玄霜是個極有本領的女子,這時又聽出她的聲音好熟,竟似在那兒見過似的,心中想道:「剛才封牧野分明是面向她,說出『你,你是武則天的,的……』那幾個斷斷續續的字眼,可惜這一句話沒有說完,但揣度意思,這個『你』字指的不應該是李逸,而應該是這個王妃,她是武則天的什麼人呢?是武則天派來的奸細還是與武則天有勾結的人?但她身份卻是突厥屬國的一個公主,而且是大汗新娶的王妃。要說她是武則天的什麼人,這簡直是不能想像的事!」天惡道人雖然大膽猜疑,卻怎樣也還不敢想到她便是武玄霜。

  武玄霜忐忑不安,向大汗耳語道:「這個道士賊忒忒的一對眼睛一直看著我,我有點害怕。」大汗也注意到了,他對天惡道人毒死龍爪樹一事,本來就不高興,這時見他對王妃這樣無禮,更為惱怒,但以大汗的身份,又正在招納能人的時候,一時不便發作,於是冷冷地瞟了天惡道人一眼,卻對百憂上人說道:「大師可瞧出了是什麼人毒斃使臣的麼?哼,哼!這毒藥下得好厲害,無論如何,今日必須先查出這個下毒的人!」言下之意,自是猜疑下毒的便是天惡道人,他怕百憂上人與天惡道人友好,予以庇護。

  百憂上人一直就在審查這兩個使臣的死因,他剛才伏在地下,聞了封祝二人流出來的血液的氣味,這時方站起身來,正皺著眉頭思索。

  大汗向他一問,他突然雙眼放出光芒,應聲答道:「不錯,瞧出來了。這兩個使臣不是死於毒藥!」大汗急道:「你瞧出來了?是誰?」恰克圖也問道:「怎麼,不是毒藥?那又怎麼會七竅流血,當場暴斃?」

  但見百憂上人神色凝重,緩緩說道:「且待我先找出行兇的利器。」突然把封牧野的屍體翻轉過來,掌心對著他背心的「大椎穴」一按,雙指拈起了一枚三寸長短的梅花針,接著依法施為,在祝見章的「大椎穴」也拈起了一枚梅花針,這一下自大汗以至首席諸人均是大吃一驚,大汗驚的是那個施放毒針的人竟是如此厲害,滿堂高手眾目睽睽,竟然被他神不知鬼不覺地連殺二人,要是這個人偷偷地向自己射一口毒針,哪還了得?首席幾個頂兒尖兒的武學大師吃驚的卻是:百憂上人的內功竟然精妙如斯,掌心一按便能吸出毒針,這手功夫,他們自問都辦不到。

  百憂上人說道:「這梅花針不是天惡的東西,他用的透穴神針,我能夠分別!」說了這兩句話,便將那枚梅花針擺在掌心,走到夏侯堅的身邊,突然問道:「你便是金針國手夏侯堅麼?老納久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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