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該不該死
2024-04-29 13:41:04
作者: 楚野狗
「將軍。」
清晨的河岸邊,除開幾個鍛鍊身體的老人之外,再沒旁人。
夏季的天,亮的早。
但這城市中的多數人,還沉浸在夢鄉里。於他們而言,這一天尚未開始。
景觀河邊上,有一個涼亭,裡面坐著一老一少。兩人隔著石桌對坐,擺開棋盤,隔著楚河漢界對壘。
說是一老一少,但老的也算不得老,看起來不過五十出頭。面坐著的,勉強稱得上是個少年,看模樣得有個二十二十三歲了。
「啪」的拍下棋子,年輕人看著對面正直皺眉的中年人,說一聲「將軍」。
中年人直皺眉頭,手指下意識的敲著棋盤,不住的搖頭嘆氣。
雖然到了中年,但他的手保養的很不錯,不見多少粗糙。
「別敲棋盤了老宋。」年輕人隔空點了點棋盤:「臥槽連環馬,沖陣沉底車,百里巡河炮……你沒棋了,死局。」
「也未必。」被稱作「老宋」的中年人不大服氣,兩隻眼只盯著棋盤,仍舊不肯服輸。
「人是要信邪的啊……該輸的棋是會輸的。」
年輕人摸出一隻皺巴巴的煙盒,拿出一支來,又拿出一盒「工農」火柴來。
劃著名火柴,點上煙,年輕人抽了一口,將火柴吹滅,然後把火柴小心的放回了口袋裡。
夾著菸捲,年輕人指著棋盤,有點握定全場的架勢:「我都替你算過步數了,你這是徹底死局。非要繼續往下走麼……」
年輕人撓了撓頭,一點頭:「也不是不可以,你還有七步能磨。我還有一手『悶宮刺帥卒』,正好可以讓你感受一下。」
「算了,算了。」
中年人搖了搖頭:「被人用小卒憋死老將,太丟人,太丟人了……算了,認輸了。」
「明智。」年輕人點點頭,把手伸了過去:「你一共撐了三十五步,一步一塊錢,一共三十五塊,掏錢掏錢掏錢。老宋,你給你自己省了七塊錢啊。」
「你這個周小子啊……遲早被你氣出心臟病。」
老宋掏了掏口袋,摸出厚厚一打錢來,全是面值一塊的,嶄新挺括。
刷刷刷點出三十五章,老宋把錢遞給了對面的周小子。
把錢往兜里一揣,姓周的年輕人看看老宋手裡的零錢,笑了:「你這是去銀行兌了一百啊?心氣兒挺高啊,還真以為能贏我是怎麼的?」
「嗨。」老宋笑了笑,把錢放進口袋,拍了拍:「這次不夠,下次繼續用就是了。」
看了看對面那正在收拾棋盤的年輕人,老宋問道:「明天還來?」
「沒什麼意外的話,肯定就來了。」
姓周的年輕人把棋盤收拾清楚,笑著說:「明天的早飯錢還得從你這摳出來呢,不來去哪兒找飯轍?得了,我上班去了,明天見吧。」
「嗯……嗯……」老宋擺了擺手,「上班去吧。」
年輕人答應一聲,轉身就走。老宋看看棋盤,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喊了他一聲:「周小子,你這個,什麼……什麼棋路來著?」
「彎弓射大雕。」周姓年輕人回過頭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對,『彎弓射大雕』……嘿!」
搖頭笑笑,老宋問他:「你這棋路里還有什麼絕活兒?多讓我見識兩手。」
「那……」周姓年輕人看了他幾眼,撇了撇嘴,「那你也得自己水平夠的上啊……想看絕活兒,我也沒法讓你,讓你還怎麼讓你看絕活,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心裡算了算,周姓年輕人點點頭,一臉誠懇的說:「下次你能磨到五十步,就有可能見我下一手絕活了。」
「不過啊……」周姓年輕人看看老宋,直搖頭:「不是我說,老宋,你這個臭棋簍子的水平啊……挺難。」
「行了行了。」老宋搖了搖頭,揮了揮手:「快滾,快滾。」
「哈哈。」年輕人一笑,也不再言語,轉身小跑著走了。
天光大亮,河邊來來往往的人也多了。老宋坐了一會,把棋盤棋子收拾起來,順著河邊慢慢的往前走。
走出百米遠近,一輛黑色轎車從後方駛來,在老宋身邊放慢了速度。
看了看一旁的轎車,又看看天光,老宋站住了。
幾乎同時,那轎車也停了下來。
拉開車門上了車,老宋在後排坐定,點了點頭:「走吧。」
駕駛位上坐著一個彪悍的青年男子,西裝筆挺,頭髮整齊,臉如刀削斧砍一般,極有稜角。
從後視鏡里看了看後排的老宋,青年男子低著聲音,不緊不慢的說著:「宋先生,我查過他了。」
「哦?」後排的座位上,老宋雙手扶膝,閉目養神,語氣不輕不重:「說了不讓你查,不讓你查,你不聽啊……」
青年人抿了抿嘴唇,卻不說話。
後排的座位上,傳來老宋不急不緩的聲音:「你查了,我也不意外。既然查了,那就說說吧。」
「他叫周毅,不是本地人,今年二十歲。五年前,一個人來的江城。」
青年人穩穩的開著車,語速合宜:「五年以來,他幹過不少事情。送過快遞,廚房裡打過雜,電腦城裡賣過電腦……諸如此類。」
老宋一笑:「倒是什麼苦都能吃。」
青年人也不接話,確定老宋不再說話,這才繼續說下去:「半年前,他開始在建築工地上打工,一直到現在。」
「三個月前,他跟您遇上了。」
「那個建築工地的包工頭我也順帶著摸了一下底,外地人,從別人手裡拿的轉包。底子挺乾淨,就是個做生意的小包工頭。」
「嗯……」老宋點了點頭:「看起來很乾淨。」
青年人略略沉默了片刻,繼續說了下去:「他的親屬關係,我也順帶著摸了一遍。沒能找到任何親屬關係,戶口是在江北省垣城落實的,好像是個孤兒。中間的一切經歷全都是空白,直到五年前出現在江城。」
「哦?」老宋來了點興趣,「有點意思。」
上學看病這兩項,是現代人根本避不開的重點。或許有天賦異稟的,從小到大不生疾病,也就不用去醫院看醫生。但不上學的,在當今的社會裡實在太少。
老宋清楚這個青年人說話的脾性,說是空白,那就真是空白,意味著這個名叫周毅的年輕人這中間的一切經歷都是空白,無從查起。
「這種事情,正常情況下是不會出現的。」青年人一邊開車,一邊說著,「除非,是有人動過他的檔案。」
老宋微微閉目,應了一聲,也不言語,似是在想著什麼。青年人也不言語,一心開車。
一時間,車內的氣氛變得有些壓抑起來。
沉默了一陣之後,老宋睜開了眼睛,「有什麼痕跡麼?」
青年人略略沉默,道:「沒有,他的檔案里一點被人動過的痕跡都沒有。如果是有人做這個活兒的話,那辦事的人把活乾的很乾淨,很漂亮。」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有這個能力的,不多。」
老宋笑了:「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你想多了。」
這話為車內的一番討論徹底定了底,二人不再言語,汽車繼續向前,匯入了城市的車水馬龍中。
揣著從老宋那裡贏來的錢,周毅在這個城市裡穿梭,時不時的在早餐攤點旁停下。等他走到城中的建築工地上時,已經吃完了早餐,還拎著兩個塑膠袋。
走進工地,周毅大門口的門衛室看了一眼,見裡面沒人,就把手裡的兩個塑膠袋放在了桌子上。
兩個塑膠袋稍稍打開了一個口,包子和油條的味道就透了出來。
周毅也不多留,聽著集合上工的哨聲傳來,就慢跑著去集合了。
一天的勞作,從現在開始。
周毅在這工地上乾的是磨砂除鏽的活兒,雖然不大累,卻也絕不輕鬆。拿著手砂輪磨一上午的鏽,頭髮里就全沾上了鐵鏽。日頭一曬下了汗,就渾如一塊,手指都難輕鬆插進。
將將到了十二點,收工的哨響就響了起來。周毅將一應物件收拾清楚,安置妥當,往工地外走去。
夏天的中午實在太熱,幹不了活,不然非得熱出事情不可。到再開工,就得到兩三點鐘了。
兩個小時,正好夠周毅回家吃飯,順帶著還能休息一會。
他往常的日子就是這麼過來的,時間卡算的准,知道自己能用這些時間幹什麼事情。
半個小時之後,周毅走進了老城區,轉過了幾道街之後,走入了一個胡同。
胡同深處站著一個年輕人,堪稱虎背熊腰,得有個一米八九左右的身量,一身板正的西裝被他撐的緊繃繃的,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裂開。
這年輕人說不上帥,說不上丑,唯有一雙眼睛極為有神,看人的時候幾乎能閃出光來。即便他不露兇相,只用這樣一雙眼看人,也少有人敢和他對視。
他手裡拎著一個包裹,似布似皮,一巴掌寬窄,兩尺來長,也不知道裡面放著什麼。
看這年輕人站在胡同深處,周毅微微挑了挑眉毛,腳下稍停了停,又舉步向前。
一步步走到那年輕人身旁,周毅一邊拿出鑰匙,一邊漫不經心的問身旁的年輕人,「來了?」
「啊,來了。」那年輕人搓了搓手,應道。
周毅點點頭,打開了院門,邁步進去,向那有些猶豫不前的年輕人招呼一聲:「進來吧。」
「嗯。」年輕人應了一聲,跟在周毅身後,走進院子裡。
這院子裡有三間平房,風吹日曬了不知多少年,早就不中看,卻勝在足夠寬敞。其中一間被周毅當作廚房,裡面正用小火煨著一罐土豆排骨。一邊另有一個電飯鍋,蒸了米飯。
這是他早上出門之前就預備下的,卡算著時間,也不怕焦糊了。
年輕人跟著周毅走進廚房,周毅將瓦罐揭開,肉香四溢。
把排骨土豆盛了,又揭開電飯鍋盛了一碗米飯,周毅看看已經不剩幾個米粒的電飯鍋,又看一邊的年輕人:「不知道你要來,沒預備下你的飯。給你來一碗麵條?」
「行,行。」年輕人搓著手,「怎麼方便怎麼來吧。」
周毅一點頭,也不言語,從廚櫃裡拿了一把乾麵條,就著瓦罐里的排骨湯煮麵條。
周毅和那個年輕人都沉默著,一時間,廚房裡極安靜。除了水響之外,再沒別的聲音。
不多時,麵條煮好。周毅把麵條盛了,又從自己的碗裡給年輕人挑了幾塊排骨。端了米飯、排骨,周毅向年輕人一點頭,「端碗吧。」
「嗯。」年輕人把手洗了,端著碗,夾著那長條包,跟在周毅身後,出了廚房。
進了正堂,把飯碗放下,周毅低頭扒拉米飯,吃的痛快。
一邊的年輕人看看周毅,放下夾著的長條包,拿起筷子,準備吃飯。
「手乾淨麼。」一邊正扒拉米飯的周毅漫不經心的說。
「啊……」年輕人停了筷子,「剛洗過手了。」
周毅搖了搖頭,也不去看那年輕人,夾了一塊排骨,仍舊漫不經心的說話,「我問的是這個麼?」
「我……」年輕人聽到這麼一句,手抖了一抖。
他把筷子輕輕放下,拿起了一邊的長條包,站起身來,沒半點猶豫,沖周毅跪了下來。
年輕人低著頭,雙手攥著那長條包,也不說話。
周毅點點頭,繼續扒拉飯,「看起來的確不乾淨。」
「不乾淨。」年輕人雙手緊了緊,頭也不抬。
「墨家的規矩是什麼,你還記得麼?」周毅問道。
年輕人的聲音很低:「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欠債還錢,恩仇必報。」
「墨家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你還沒忘,不錯。」
周毅放下筷子,背靠在椅子上,微微眯著眼,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桌子:「那我問你……該死麼?」
年輕人沉默了一陣,雙手一分,把那一直攥在手裡的長條包裹扯開了。
那是一把一掌寬窄的二尺短刀,遍生雲紋,背寬刃薄,用皮子纏了刀柄。輕輕一晃,就有炸眼的寒光。
年輕人雙手平舉著這短刀,舉過頭頂,將將送到了周毅手邊。
「該死。」年輕人牙縫裡蹦出兩個字來,更沒別的言語。
說話的同時,他還將腦袋向前稍微探了探。
「墨雲鋒是把好刀。」周毅把那短刀握住,輕輕揮動了兩下,雙眼去看刀刃,「我沒問你該死不該死,我問的是,被你殺的那些人該不該死。」
話說到最後,周毅一雙眼已經盯緊了面前跪著的年輕人。
年輕人的腦袋低的夠低,脖子夠長,十分方便周毅用力。
哪怕是坐著不便發力,但一刀砍下,這「破石如敗絮」的墨雲鋒就能斬掉一顆大好頭顱。
年輕人聽周毅的言語,猛的一抬頭,雙眼中精光燦然,緊咬著牙。
牙縫裡,迸出一句話來:「該死,該殺,不該留。」
「好。」
和年輕人對視了一陣,周毅點點頭,應了一聲。
順手把手裡的短刀放在桌子上,周毅又拿起了碗筷,頭也不抬的招呼:「吃飯,再不吃,麵條該黏了。」
「哎。」年輕人眨眨眼,應了一聲,麻利的站起身來,坐在飯桌旁。
把手裡的手汗在褲子上擦了,年輕人拿起筷子,呼嚕呼嚕的扒拉麵條。
扒拉著米飯,周毅說話都有些不大清楚了:「剛來吧?還沒找到活兒吧?」
「啊,是。」
「跟我上工地去吧,你這塊頭,干點搬磚的活兒正好。」
「行。」年輕人應了一聲,又問:「一天能給多少?」
周毅想了想:「一百,一百五吧……沒定數,到時候看吧。」
「行,行。」年輕人一笑,呲著一口大牙樂,覺得挺美:「一百就行,夠吃了。」
周毅頭也不抬的罵:「就他媽念叨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