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洞房之夜
2024-04-25 18:38:20
作者: 梁羽生
新娘要他殺一個人
魯世雄進入洞房,只見紅燭高燒,珠簾飛繡鳳,帳舞蟠龍;金銀煥彩,珠寶生輝;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長春之蕊;香濃艷溢,說不盡的豪奢氣象,綺麗風光。珠簾後面,有一美人,紅帕蒙頭,嬌姿半掩,新裝初卸,肌膚勝雪。在燭光映照之下,更顯得花容月貌,國色天香。
魯世雄的心上雖然還有一個少女的影子,對著獨孤飛鳳這樣的一個美人兒——他的新娘——也不由得怦然心動。
可是獨孤飛鳳卻好似不知道他進來似的,頭也沒有抬起來看他。
但見她眉若春山,眼如秋水,眉眼盈盈之處,卻似乎有淡淡的哀愁。
魯世雄心裡有些納悶,也有些吃驚,過了許久,還不見獨孤飛鳳和他說話,魯世雄忍不住上前一揖,道:「我出身卑微,自知不配高攀格格,格格對這門親事,若不樂意的話——」
獨孤飛鳳低聲說道:「你別這樣說,我和你一樣,都是孤兒。你的爹爹是檀元帥的下屬,我的爹爹也不過是王爺的家將。只要你不嫌我,我已經是滿意了。」
魯世雄聽得甜絲絲的,說道:「那麼,娘子是另有心事?」
獨孤飛鳳道:「不錯,我是另有心事。」
魯世雄心頭一震,道:「不知格格可以說給我聽麼?」他對獨孤飛鳳的稱呼從「娘子」又改回了「格格」,正顯出了他心情的動盪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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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孤飛鳳這才抬起頭來,望著他說道:「你娶我為妻,是迫於王爺命令,還是真心真意的喜歡我?」
聽到這樣的問話,魯世雄只好說道:「格格才貌雙絕,不啻天人。小可得遇格格,只有自慚形穢,夫復何求?」他雖然是掩著良心說話,不過也的確是有幾分喜愛獨孤飛鳳了。
獨孤飛鳳道:「那麼,你真的喜歡我了?」
魯世雄道:「但願一生長伺妝檯,聽格格的差遣。」
獨孤飛鳳這才露出笑容,說道:「你真的肯對我百依百順,我說什麼你都聽我的話?」
魯世雄道:「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獨孤飛鳳道:「好,那麼今晚就要你做一件事情,你可做得到?」
魯世雄道:「請格格吩咐。」
獨孤飛鳳緩緩說道:「我要你今晚去殺一個人!」
殺的是楊家將的後人
魯世雄吃了一驚,笑道:「娘子是說笑吧?洞房之夜去殺人,豈不辜負了良宵花燭?」
獨孤飛鳳板著面孔道:「誰和你說笑?五更之前,你不把那人的首級拿回來,你就休想再進洞房!」
魯世雄道:「好,我去就是。你要殺誰?」
獨孤飛鳳道:「長安街有條皮帽胡同,皮帽胡同里,有一間名叫昌業的皮貨店,皮貨店裡有一個老闆,姓楊。有一天我去買狐裘,他對我出言無禮,甚不恭敬,你去給我把他一劍殺了!」
魯世雄心頭大震,極力按捺自己,不露出驚惶的神色,勉強笑道:
「為了這點小事就殺一個人,這?──」
獨孤飛鳳道:「你要說我太過分了,是不是?」
魯世雄道:「不敢。不過,人命關天,那人似乎罪不至死。」
獨孤飛鳳怒道:「他調戲了我,還是件小事?你剛才怎麼答著?哼,哼,說得倒好——任從格格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怎麼你現在又推三阻四了?你是不是識得那姓楊的,下不了手?」
魯世雄咬了咬牙,說道:「好,我馬上就去。五更之前,把他的首級送回來給你。」
獨孤飛鳳道:「你聽清楚了。這個楊老闆年約三十,中等身材,短髮濃須,左頰有個金錢般大小的疤痕,最易記認。你可不要殺錯了人!」
魯世雄道:「是,你說得很清楚,我決不會殺錯的。我這就去啦!」以他的聰明,他當然知道獨孤飛鳳不是怕他殺錯了人,而是怕他胡亂殺個人搪塞,卻叫那個姓楊的跑了,回來倘若發現首級不是那個姓楊的,這才推說是殺錯了人。如今獨孤飛鳳先行說破,亦即是破了他可能使用的花招。
其實,魯世雄哪裡用得著獨孤飛鳳這樣的詳細告訴他?對于姓楊的這個人,他也許知道得比獨孤飛鳳還多。
這個皮貨店的楊老闆是宋國楊家將的後人,楊令公楊繼業的第七代孫。他這間皮貨店寶號「昌業」正有昌大祖業的意思。
這個楊家將的後人當然不會無緣無故跑來金京當一個皮貨店的老闆,他是為了自己的國家,甘冒不測之險,來金京作臥底的。
魯世雄還知道這個楊老闆武功極高,自己也未必是他的對手。
殺呢?還是不殺?
魯世雄出了王府,不由得連連苦笑。「想不到王爺還是信不過我。唉,這才是一次真正要命的考試!」
他可以猜想得到:獨孤飛鳳之所以要如此試他,當然是出於王爺的授意。什麼「調戲」云云,只不過是一個藉口而已。一個皮貨店的老闆怎敢調戲王府的格格?獨孤飛鳳又豈是個好惹的人,倘若真有此事,她不把那楊老闆殺了才怪?不過,魯世雄心裡雖然明白,卻不能將獨孤飛鳳當面說穿。
在王爺授意之下,獨孤飛鳳要他去殺這個楊老闆,不消說,他們父女早就知道這個姓楊的身份了。
雖然魯世雄膽大包天,但要他去殺這個楊家將的後人,他的心中也不免充滿恐懼!
他是去呢?還是不去呢?要殺呢?還是不殺?
說不定自己殺不了這個人,反而先喪在這個楊老闆的祖傳金刀之下!
但若是不殺此人,自己也是性命難保。固然一走了之也是個辦法。但這樣一來,駙馬做不成還不打緊,連金京也不能再回來了!這豈不誤了自己的大事?何況走得成走不成還是一個問題。
「去呢?還是不去?殺呢?還是不殺?」魯世雄一再思量,終於還是到長安街去了。此際已是三更,五更就要回來復命了,時間迫促,不容他仔細考慮了。雖然,他的心中還是委決不下。
「你猜他去呢?還是不去?殺呢?還是不殺?」正當魯世雄在途中委決不下的時候,獨孤飛鳳也正在問她的乾爹,她在遣走魯世雄之後,就去見完顏長之了。
完顏長之笑道:「此事我也難以猜測,好在只要兩個時辰就可以揭曉了。他若是殺了此人,那麼咱們就可以完全信任他了。否則他就一定是南朝的奸細!」
獨孤飛鳳道:「倘若他是真心真意地效忠父王,但卻不幸喪在那姓楊的金刀之下……」
完顏長之道:「這個你倒不用擔心,我已派了兩名心腹高手跟在他的後面。只要他是真正的力戰不敵,在最後關頭,那兩個高手自會助他。倘若他想一走了之,溜出大都的話,那麼,那兩個高手就會把他殺了。鳳兒,你會不會捨不得呢?」
獨孤飛鳳也不由得心裡發毛,想道:「父王的手段真夠狠辣。」說道:「他若真背叛父王,我又豈能要他做我的丈夫?爹,你不殺他,我也會殺他的!」
她的話倒是不假,魯世雄若是奸細,她是會把他殺掉的。不過,她卻希望魯世雄不是奸細,因為她已經有一點喜歡他了。
等待謎底的揭曉
完顏長之說道:「我之所以要如此試他,都是為了你的原故。你想,倘若不能證明他確實可靠,我豈能讓他不住在研經院中,任他每日來回?他若是不能每日來回,你嫁了他,也就沒有什麼夫婦之樂了。你要懂得我的苦心才好。」
獨孤飛鳳杏臉暈紅,低下了頭說道:「孩兒懂得,多謝父王。」心中卻是暗暗埋怨完顏長之,把她的婚姻視同兒戲,想道:「我如今已經拜了堂,成了親,倘若今晚這場考試,證明了世雄是南朝奸細的話,他固然要被父王所殺,我的婚姻也只是落得一場笑話罷了!叫我以後怎麼做人?」
完顏長之又笑道:「我為了這樣試他,還當真覺得可惜呢!」
獨孤飛鳳一時不明其意,怔了一怔,說道:「父王可惜什麼?」
完顏長之說道:「你知道我早已識破了那姓楊的身份了,我要殺他,易如反掌,卻為什麼要留到現在,才叫魯世雄去殺他?」
獨孤飛鳳恍然大悟,說道:「父王可是為了要放長線,釣大魚?」
完顏長之哈哈笑道:「鳳兒,你真聰明,一猜就著!留下這姓楊的和那間皮貨店,江南來的人,就逃不過咱們的耳目,這不比只殺了一個姓楊的要好得多嗎?如今為了你,我必須這樣來試世雄,以後偵察南朝的奸細,我還得另費一番心機呢。」
獨孤飛鳳道:「爹爹這樣為了孩兒!孩兒感激不盡。」心中則是想道:「怕只怕三敗俱傷!」因為假如魯世雄因此一試被證明是奸細的話,魯世雄和那姓楊的都難免一死,而獨孤飛鳳也是難以再嫁了。
完顏長之似乎看出她的心事,笑道:「你在擔心他過不了這關?」看了看天色,說道:「就快五更了,你再等一會兒,這個葫蘆就可以打破了。」
獨孤飛鳳惴惴不安,靜聽銅壺滴漏之聲。這「一會兒」的時間,就像一個犯了死罪的犯人,等待判決一樣,漫長得令人難受。用度日如年還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
完顏長之忽地說道:「好了,你可以放心了。他回來了!」
獨孤飛鳳凝神一聽,果然聽得有夜行人的聲息已經進了後院。但來的是不是他呢?如果是他,他是否又殺了那個姓楊的呢?
完顏長之笑道:「咱們去迎接他吧!」獨孤飛鳳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等待謎底揭曉。
請你看看這個首級
獨孤飛鳳走出院子,只聽得「咚」的一聲,一條黑影剛好竄過牆頭,但卻好像跌下來似的,落地的聲音很重。
獨孤飛鳳吃了一驚,失聲叫道:「世雄,你受傷了?」
魯世雄爬了起來,先向完顏長之行了個禮,故作驚詫的神色說道:「岳父大人,你還沒睡?」然後再向獨孤飛鳳說道:「不要緊,我雖然給砍了兩刀,幸好沒有傷著要害。」
完顏長之沒有睡覺,與女兒一起等待他的結果,這是早在魯世雄意料之中的。但獨孤飛鳳一見面不先問他殺了人沒有,而是先關心他的受傷,這卻是出乎他的意料。「看來她對我確是有幾分真情了。」魯世雄心想。心裡也就感到一陣甜。
完顏長之說道:「我聽說鳳兒叫你去殺人,我放心不下,在這裡等你。嗯,你的傷雖不很重但也不輕呢,先到我的書房裹傷再說吧。」
獨孤飛鳳見他渾身是血,雖然並不愛他,但想起他的受傷都因她而起,
心裡也是好生過意不去,於是親自把魯世雄扶入書房,替他抹乾淨血水,敷了上好的金創藥。
鼕鼕鼓響,正打五更。魯世雄坐了起來,笑道:「幸不辱命,請你看看這個首級,是否殺錯了人?」
魯世雄從革囊中拿出一顆人頭,獨孤飛鳳接過來一看,心中一塊石頭頓時落了地,這人頭濃須短髮,左頰一個傷疤,臉上憤怒的神色依稀未退。獨孤飛鳳大喜道:「一點不錯,你把這姓楊的殺了!」
獨孤飛鳳在仔細辨認首級的時候,完顏長之卻在用心注意魯世雄面上的表情。
魯世雄心中的情緒很是複雜,想道:「留下這姓楊的好處固然是有,但也不無害處。殺了他,我總是少了一個對手。」是以儘管他心中不無惺惺相惜之感,臉上卻露出了笑容。
獨孤飛鳳道:「這姓楊的刀法很厲害吧?」
魯世雄道:「厲害極了。我以為我會喪命在他刀下的呢,誰知到了最緊要的關頭,他砍出一刀,不知怎的,竟是軟綿綿毫無力道,我抓緊機會,這才一劍將他殺了。」他帶著笑說,心中可是猶有餘悸。
完顏長之微笑道:「你要知道這原因嗎?我告訴你。」拍了拍掌,外面走進了兩個黑衣人來。每人呈上一枚帶血的銀針。
魯世雄恍然大悟,道:「多謝岳父派人相助。那楊老闆原來是這兩位大哥殺的!」
誰是「潛龍」?
那兩個黑衣人道:「不,是郡馬殺的。倘若不是郡馬奮力勇戰,教那姓楊的不得不全神應付,我們的暗器焉能得手?」
完顏長之揮了揮手,說道:「你們可以下去了。給我按照原訂計劃,盡捕那姓楊的黨羽。」那兩個人同聲應了聲是,匆匆便走。
獨孤飛鳳心情輕鬆,笑道:「要這麼著急?」
此時天色已亮。完顏長之說道:「那姓楊的皮貨店本來要在今天搬的,他一搬走,他手下的住址也就要改動了,所以必須在今天一網打盡。」
獨孤飛鳳這才明白,父王之所以要選擇今晚動手,不僅是要試魯世雄,其中還有著這麼個關係。放長線,釣大魚的作用已經消失,所以那姓楊的就非死不可了。魯世雄不過適逢其會,給王爺派上了用場而已。
完顏長之接著笑道:「恭喜賢婿,立了大功!」
魯世雄故作不解,說道:「殺一個皮貨店的老闆,何功之有?」
完顏長之說道:「他有這樣好的武功,豈會只是一個皮貨店的老闆,我告訴你他的真正身份吧。」
魯世雄早已知道那姓楊的身份,聽了之後,說道:「我也猜他不是一個尋常的人物,但卻想不到他竟是江南來的奸細頭子!」這兩句話是他經過了縝密的思考說出來的,說得恰到好處,教王爺毫不起疑。
完顏長之嘆了口氣,彈出一撮藥粉,把那顆人頭化成一攤血水。魯世雄道:「小婿也要恭喜岳父大人消除了一個禍患。」
魯世雄以為這幕已經可以結束了。不料完顏長之搖了搖頭,說道:「還有一個更大的禍患呢!這人神出鬼沒,雖然不一定是受命於南宋,卻比那姓楊的更難對付!」
魯世雄與獨孤飛鳳都是一驚,同聲問道:「那人是誰?」
完顏長之說道:「無人知道他真名實姓,只知他的外號,人稱南海潛龍!這條潛龍潛入了大都,我們的人四出搜查,人未捕到,反而給他殺了咱們的十幾名好手。今後也許還要賢婿出力呢。」
魯世雄心頭一震,說道:「若有用到小婿之處,小婿自當效力。」
完顏長之笑道:「好,你回房歇息吧。你立了大功,但卻誤了你們的花燭良宵了。」
魯世雄回到洞房,倒在床上,疲倦至極,但仍是不能入睡。
「誰是潛龍?誰是潛龍?」他翻來覆去的想,他是聽人說過南海潛龍這個外號的,卻不知潛龍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