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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婚宴風波

2024-04-25 18:38:19 作者: 梁羽生

  魯世雄是個孤兒

  「班建侯說你今天的成績很是不錯,我很高興。但我現在只想和你談談私事,你不用拘束,咱們就隨便談談,好嗎?」在密室中,完顏長之絲毫也沒有擺出王爺的架子,很親切地和魯世雄說話。

  魯世雄稍微感到意外。他知道王爺肯讓他入研經院,當然是要清楚他的一切。不過,他卻沒有料到是由王爺來親自問他。事情也來得比他預期的快一些。魯世雄暗自思量:「不知他急於知道我的什麼私事?」心念未已,完顏長之已在向他發問了。

  「聽說你是個孤兒?」

  「是。十五年前,家父在檀元帥麾下,與南宋交兵,不幸陣亡。」

  「你今年幾歲?」

  「小將今年二十有三。」

  「哦,那麼當時你只有八歲。你是由你母親撫養成人的嗎?」

  「家母在家父陣亡之後,第二年亦已逝世。」

  「令尊陣亡之時,你們母子是否留在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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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兵荒馬亂,我的家鄉曾一度被宋兵攻占。家母帶了我流亡,她就是因為受不了逃難之苦,死在路上的。」

  「那麼你後來倚靠誰人?你可願意將你童年的遭遇告訴我麼?」

  「家母不幸去世之後,多虧有家農家收留了我。沒多久,檀元帥派人來找尋我們母子,找著了我。從此我才脫離了災難。」

  「你還記得那戶人家嗎?」

  「記得。那是青州古田鄉鄉下一戶姓杜的人家。可惜三年前我想找他們報恩,他們卻又不知搬到哪裡去了。」

  「檀元帥派來找你的那個人是誰?」

  「是家父的一位同僚。五年前亦已戰死。」

  「這人在你小時候可曾見過你的?」

  「他和我們是同一個村子裡的人,他每次回家,必定來看我們母子。就是家父陣亡那年,出征之前,他也曾到過我的家裡。」

  完顏長之笑了一笑,說道:「我這一問倒是愚蠢了。檀元帥當然不會派一個你們不熟識的人去找你們母子的。」

  其實這些事情他都曾經向檀元帥打聽過的,不過他要知道得更清楚些,是以不厭其詳地發問。當下完顏長之想道:「若是換了一個孩子,決計瞞不過那人的眼睛。魯世雄這幾年跟檀元帥打仗,又曾立了不少軍功。想來他決不會是南朝的奸細!」

  王爺許親

  完顏長之想了一想,覺得這魯世雄實是無可懷疑,於是拿定了主意,問道:「你家裡還有什麼人?」

  「我爹娘只生我一人,別無兄弟姐妹。」

  「我知道。但家人並不限於兄弟姐妹,我想問你,你定了親沒有?」完顏長之笑著說。

  魯世雄心頭一動,答道:「小將父母雙亡,未曾定親。」此時他已隱隱猜到了完顏長之的來意。

  完顏長之道:「你的兩位師父武林交遊廣闊,你在其門下十年,也沒有碰上過合意的女子嗎?」

  「大師父身患絕症,山中靜居;二師父與大師父手足情深,不忍相離,也很少到江湖行走。我在山中學藝十年,來訪的客人不過是師父的幾位老朋友而已。出師之後,我就投入檀元帥帳下,與江湖人物從無來往,更不要說碰上合意的女子了。」

  完顏長之笑道:「不錯,這件事你昨天對我說過的,我都忘了。不過,你好像是說,你的大師父是十年之前才患的絕症吧?」

  魯世雄心頭一凜,想道:「王爺好仔細,我說過的話,他其實是一字都沒有忘記。」要知魯世雄今年二十三歲,八歲那年檀元帥派人找著了他,隨即送他到德充符兄弟家中學藝。德充符醫術之精,金國無人能出其右;弟弟德充望則只習武功,是金國有數的武學名家。魯世雄在德氏兄弟門下學藝十年,十八歲才技成出師的。

  因此根據時間推算,德充符既是十年前得的絕症,那即是在魯世雄拜師後第五年的事情了。

  魯世雄小心翼翼地答道:「是。我拜師之時,大師父尚未患上絕症,不過,也已經開始發覺一些徵候了,是以不久他就帶了我到山中隱居,不問世事。也因此而得了醫隱之名。」

  完顏長之笑道:「這麼說來,你的師父也未曾和你說過親了?」

  魯世雄道:「是。小將年紀尚輕,只思以身報國,而且是在軍旅之中,是以無心及此。」

  完顏長之哈哈笑道:「好志氣!不過,你如今離開軍旅,年紀也有二十三歲了,可以成家立業啦!成了家一樣可以報國的呀!」

  完顏長之見魯世雄沒有回答,歇了一歇,又再笑道:「鳳兒與你是不打不相識,她的武功面貌你是見過的了。你喜不喜歡她?」

  魯世雄訥訥說道:「小將不敢。」

  完顏長之大笑道:「那麼你就是喜歡她了。我現在做主,將她許配給你!」

  輾轉反側不能入寐

  王爺的心意,魯世雄在他向自己盤問身世的時候,早已猜到了幾分,但此際聽得王爺親口許婚,他仍不禁有受寵若驚的感覺。當下惶然說道:「多承王爺錯愛,只恐小將高攀不起。」

  完顏長之笑道:「不是我誇讚我的女兒,她和你正是才貌相當,一對天生的佳偶。你不必推辭了,佳期我已定在明日,你可以有三天的假期。」

  魯世雄連忙跪下,向完顏長之磕頭道謝,改口以「岳父」相稱。

  完顏長之扶他起來,說道:「進了研經院的人,本來是不可以出來的,除非是有特別的事故,一、兩年才可以告一次假。只有很少數的幾個人例外,你就是其中之一。你現在明白我為什麼對你特別照顧的原因了吧?哈哈,我總不能讓我的女兒嫁了丈夫還要空閨獨守啊!」

  魯世雄面上一紅,說道:「岳父大人厚愛,小婿粉身碎骨,亦難報答。」

  完顏長之道:「你知道飛鳳雖然是我的乾女兒,我卻是比親生女兒更疼愛,你以後可要好好看待她啊!」

  魯世雄道:「小婿得配金枝玉葉,自當長伺妝檯,絕不讓格格受半點委屈。」

  完顏長之拈鬚笑道:「你這番話,應該留待洞房之夜,向你的妻子去說。好,你辛苦一天,也該歇息了。今晚就在這裡過一晚吧,明天再搬進新房。」

  完顏長之叫他早點安歇,可是魯世雄卻是輾轉反側,不能入寐。也不知是由於過度的興奮還是過度的疲勞?或者是由於對杳不可知的命運的一種恐懼?不錯,他現在已經是一步步踏上了成功之路,但他也開始嘗到了心力交瘁的苦味了。

  他熄了房中的燈火,從窗口望出去,但見星河耿耿,明月在天,觸景生情,禁不住浮想連翩,悠然存思,茫然若夢。他的心飛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腦海中浮起一個少女的影子。在那個地方,他們也曾同度過許多花月良宵。

  外面隱隱傳來了更鼓聲,不知不覺已是三更了。魯世雄如夢初醒,記起了自己如今是在王府,而且明天就要做新郎了,那個少女的影子被獨孤飛鳳的影子壓下去了。

  王爺的女兒許配給他,而且這個新娘還是美若天仙、傾動九城的獨孤飛鳳!這真是意想不到的奇遇,是多少人夢寐以求都求不到的事情。但此際,魯世雄卻是有點惴惴不安,是禍?是福?有誰能夠預料?魯世雄心中苦笑,也只好不去想它,閉上眼睛,聽憑命運的安排了。

  幾個人都是苦惱不安

  在另一個房間裡,獨孤飛鳳也正在為著這樁婚事,心中苦惱不安。

  她聽了完顏長之的說話,柳眉一豎,噘著小嘴兒道,「女兒不嫁!」

  完顏長之道:「別孩子氣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獨孤飛鳳道:「世上也有一輩子不嫁的老姑娘,女兒願意丫角終老,侍奉爹爹。」

  完顏長之見她說得堅決,不似矯揉造作的模樣,怔了一怔,心裡想道:「莫非是為了我那孩兒?」

  完顏長之柔聲說道:「鳳兒,你嫌世雄官卑職小麼?他做了我的女婿,我自會提拔他,你還怕不能享受榮華富貴?你們成了親,還是住在王府之中。咱們父女也還可以日夕見面。」

  獨孤飛鳳說道:「女兒不是為了這個!」眼中淚珠瑩然。

  完顏長之心中歉疚,想道:「我何嘗不知道你和我那孩兒要好,可是我卻怎能讓你們成親?」

  完顏長之輕撫她的秀髮,說道:「鳳兒,你聽我的話。你的心事我知道,但我現在正是要用人之際,世雄可以幫我很大的忙。我怕他靠不住,必須有一個人在他身邊。你嫁了他,對我、對咱們大金國都有好處,你明白麼?何況世雄的品貌武功都很不錯,依我看來,比你的哥哥還勝過一籌呢。」

  獨孤飛鳳聽了這話,又羞又惱,心裡想道:「我的心事,你哪裡能夠知道?你以為我是想做你的媳婦麼?」可是她的心事卻不能對完顏長之說出來的,雖然受了冤屈亦難自辯,當下賭氣道:「女兒受父王撫養之恩,無以為報,父王要女兒怎樣,女兒依從就是。」

  完顏長之勉強露出了一個笑容,說道:「好,這才是聽話的乖女兒。明天你就要做新娘了,今晚早點安歇吧。」他知道獨孤飛鳳心裡是不願意的,但想他們成親之後,自然會慢慢好起來。獨孤飛鳳既然答應,他已經是可以了卻一重心事了。

  獨孤飛鳳這一晚也和魯世雄一樣,輾轉反側,不能入寐。她仰望夜空,心裡想道:「他現在在什麼地方呢?」可憐魯世雄還知道他的「她」在什麼地方,而獨孤飛鳳與她的意中人卻是早已斷了音訊。

  獨孤飛鳳心裡又想道:「我即使知道他在什麼地方,我又能夠怎樣?我能去找他麼?找著了他又能夠嫁給他麼?父王是絕不會答應我和他成親的啊!」「既然不能夠和他成為夫婦,唉,那也只好聽從命運吧。只是,他知道了這件事情,不知要多苦惱呢!」

  獨孤飛鳳哪裡知道,為這件事苦惱的,還不止他們二人。

  妹子,不要聲張!

  完顏長之回到書房,思潮起伏不定,正想叫人把兒子找來,忽聽得有人輕輕敲了兩下門,說道:「爹爹,你還沒睡?」他的兒子完顏定國不待他的叫喚,先自來了。

  完顏定國進房間,一副懊惱的神氣說道:「爹,聽說你把妹子許配給了那個魯世雄?」

  完顏長之道:「不錯,你有什麼話要說?」

  完顏定國道:「她不是我的親生妹子,我想要她做我的王妃!」

  完顏長之道:「你瘋了嗎?這怎麼成!」

  「爹,你一向誇讚妹子能幹,若是做了你的媳婦,一輩子可以當你的幫手,那不更好?」

  完顏長之嘆了口氣,說道:「定國,這會給人笑話的。一來,飛鳳不過是咱們一個家人的女兒,她爹曾捨命救我,我因此才收了她做養女。我雖然疼愛她,將她視同己出,但究竟是丫頭出身,怎能做你的王妃?二來我已許給了魯世雄,若然反悔,滿朝文武都會笑話我的。國兒,你不要痴心妄想了。耶律相國有意把女兒許配給你,日內我就會去說親的。我們和耶律相國結為親家,這才叫門當戶對!」

  其實,完顏長之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要利用魯世雄,必須好好地籠絡他。

  完顏定國悵然若失,還想說話,卻被完顏長之厲聲打斷道:「你清醒了再想一想,爹全是為了你好,你可不要自誤了前程。當今皇上未生太子,咱們是近支親王,為父又手握兵權,將來你的前程無可限量,你明白了嗎?」

  完顏定國一聽這話,知道父親已有打算要在當今皇上駕崩之後,謀奪帝位。但近支親王並不只他一人,所以他要籠絡群臣,尤其與耶律相國結好。完顏定國聽了這話,又驚又喜,點了點頭,說道:「兒子明白了。」

  完顏長之吁了口氣,道:「你明白就好,回去吧,不要胡思亂想了!」

  完顏長之以為已經說服了兒子,他卻不知,完顏定國雖然想做太子,雖然是聽了他的話,不再堅持要娶乾妹為妻,但是他對獨孤飛鳳卻並沒有放棄他的「痴心妄想」。

  獨孤飛鳳輾轉反側,不能入寐,耳聽譙樓鼓響,已過三更。萬籟俱寂之際,忽聽得一陣敲門之聲,獨孤飛鳳一躍而起,喝道:「是誰?」

  完顏定國在門外低聲說道:「妹子不要聲張,是我!」

  三更半夜來調戲

  獨孤飛鳳吃了一驚,說道:「是定國哥嗎?這麼晚了,你來作什麼?」完顏定國道:「你先開門讓我進去,慢慢再說。」

  只聽得「呼」的一聲,房門沒有打開,獨孤飛鳳卻出來了。她是從後窗飛出來的。

  獨孤飛鳳冷冷說道:「你我雖是兄妹之親,但在半夜三更,究竟不宜暗室相處。有什麼話在這裡說吧!」

  完顏定國心涼了半截,大是尷尬,勉強笑道:「不錯,你明天要做新娘了,所以要避嫌了!」

  獨孤飛鳳說道:「是應該避點嫌的。怎麼,你半夜三更來找我,就只是為了向我道喜麼?」

  完顏定國道:「你真的願意嫁給魯世雄?」

  獨孤飛鳳道:「你問這個是什麼意思?」

  完顏定國道:「我知道你是迫於父王之命,不得不答應的。是麼?」

  獨孤飛鳳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完顏定國嘆口氣道:「我知道。不管你是否自己願意,這事都已無可挽回了。不過,我還是要向你表白我的心事。」

  獨孤飛鳳道:「哦,你有什麼心事,要向我表明?」

  完顏定國道:「妹子,你是真的不知還是假的不知?我的心裡早就有了你。只恨我沒有向爹爹早說,以至現在眼看著到口的饅頭給人搶了去。但我要你明白,我的心始終是屬於你的。你現在迫於無奈,嫁給了魯世雄,那也不打緊,你暫且忍耐一時。待我有了權柄,我會給你設法。咱們在這府中,也還可以常常見面……」

  獨孤飛鳳又羞又惱,只怕他說出更難聽的話來,頓時拉下臉,打斷他的話道:「大哥,我和你只是兄妹,你可別要想歪了!你去吧,別叫下人見著了鬧出笑話!」

  完顏定國呆了一呆說道:「妹子,你別忙趕我走呀!我……」伸手就想拉她。

  獨孤飛鳳袖子一揮,完顏定國平日與她練武,常常吃她的虧,對她畢竟是有些忌憚,只好縮回手去。月光之下,只見獨孤飛鳳已經板起了面孔,說道:「你再不走,我可要叫爹爹啦!」

  完顏定國還不死心,說道:「妹子,你當真甘心情願嫁給那個小子?」

  獨孤飛鳳咬了咬牙,說道:「是,是我願意的!」

  完顏定國嘆了口氣,終於像一隻鬥敗的公雞似的,灰溜溜地走了。獨孤飛鳳回到房中,哭了一場,心裡想道:「我是非嫁給魯世雄不可了!」

  小王爺鬧酒試新郎

  這樁喜事雖然來得倉猝,但卻毫不草率。王府財雄人眾,諸事咄嗟立辦。張燈掛彩,發帖請客,禮樂迎賓,大排婚宴,每件事情,都有專人料理。完顏長之差不多在三更時分才吩咐下去,一覺醒來,偌大一個王府,已布置得花團錦繡,喜氣洋洋。

  人人都知道完顏長之非常寵愛這個乾女兒,王府嫁女的消息一傳出去,滿朝文武,都來道賀。甚至沒有接到請帖的,也備辦了厚禮送來,巴結討好。

  王府的執事著意鋪張,婚宴設在花園中。園中清流一帶,勢若游龍,兩邊石欄上皆有水晶特製的各色風燈,點得如銀光雪浪。時序已屬九月涼秋,園中柳、杏、桃、李諸樹,雖無花葉,卻用各色綢綾紙絹及通草為花,粘於枝上,一樣是花團錦繡,不輸真花。每一株樹上懸燈十盞百盞,池中又有螺蚌飾以羽毛做成的各種花燈。當真是上下爭輝,水天煥彩,琉璃世界,珠寶乾坤。京中著名的戲班、雜耍藝人也全都請了來,加上王府中原有的女樂,極盡聲色之娛。園中搭了七個戲台,擺了數百筵席,鬧酒聲喧,笙歌處處,香菸繚繞,花影繽紛。說不盡的富貴繁華,賞心悅目。人人都道天上神仙府,人間金谷園。也幸虧有這樣大的一個園子,要不然怎容納得下這許多賀客?

  完顏長之與新人坐在主席上,賓客太多,新娘不能到每一個席上敬酒,席位遠的客人便紛紛來向王爺和新人道賀,這些前來道賀的客人也還是自問夠得上身份才敢來的,更多的客人就只能遠遠的踮著腳觀看新人,人人都誇讚這對新人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完顏長之是御林軍的統領,賀客中軍官不少。魯世雄前日比武打敗御林軍十八名高手之事,自不免也給賀客當成誇讚新郎的材料。

  正在諛辭盈耳之際,忽地有個人捧了一杯酒來到新人身旁。這個人是小王爺完顏定國。

  完顏定國道:「妹妹大喜,我敬你和新郎一杯。」神色很不自然,魯世雄愣了一愣,完顏定國叫道:「喝呀!」捉著他的手就灌他喝了一杯酒,暗中使上了金剛指力,想捏碎他的腕骨,讓他當場出醜,魯世雄神色自如地喝了,完顏定國吃了一驚,心想暗道:「果然有點功夫。」但因為魯世雄並沒有運力反擊,完顏定國雖然試出了他有內家功夫,卻還未曾試得出他的功夫深淺。

  完顏長之眉頭一皺,說道:「國兒,你喝了不少吧?別來鬧酒了。」完顏定國道:「父王放心,孩兒沒醉。」他不但要鬧酒,還要鬧事哩。

  郎舅比武

  完顏定國斟滿了酒,一飲而盡,說道:「魯大哥,你打敗了御林軍的十八名高手,如今已是名震京華,客人們都想見識見識你的功夫,難得今天這樣高興,你露兩手給我們開開眼界如何?」

  魯世雄不明來意,怔了一怔,勉強笑道:「我這點微末之技,怎敢獻醜?」

  完顏定國縱聲笑道:「咱們都是武人,講的是爽快二字。你不必客氣了,你若怕不好意思,我陪你練!」

  金國風俗好武,在喜慶的日子,主人家演武娛賓,也是常有的事情。賓客們有了幾分酒意,轟然叫好。有一個讀過漢書的文官還搖頭擺腦地說道:「對,對。古人說讀漢書可以下酒,咱們大金以弓馬取天下,小王爺與郡馬今日演武佐酒,正是雅人雅事,我們也可以大飽眼福。」他一方面要表示自己是飽學之士,一方面又推崇武人和巴結小王爺,於是引經據典,亂說一通,也不管說得恰不恰當。但經他這麼一說,大家也都跟著他起鬨了。

  魯世雄沒法,只好站出來。御林軍的副統領、研經院的主持人班建侯坐在完顏長之的對面,瞧見王爺神色不對,心中一動,笑道:「完顏世兄,今日是你妹子的吉日——」正要勸阻,完顏定國已是打斷他的話,搶著說道:「班叔叔放心,我和魯大哥比武,難道還能真刀真槍廝殺不成?我自會小心謹慎,點到即止的。今日是我妹子的吉日,嘿,嘿,我豈能傷了新郎,誤了他們的洞房花燭?」說罷哈哈大笑。

  魯世雄心頭有氣,想道:「你也未必就能傷得了我!」大踏步就跟他出去了。完顏長之「哼」了一聲,卻不言語。他倒不是害怕兒子傷了魯世雄,而是怕魯世雄失手傷了他的兒子。但心想憑著自己的本領,倘若真到危急的關頭,也可以分開他們。

  賓客們紛紛退後,騰出一塊空地,圍成一圈,看他們比武。完顏定國招一招手,一個小廝便把一根竹杖遞給他,完顏定國接杖在手,大剌剌地說道:「魯大哥,你喜歡用什麼兵器,隨你的便。」言下之意,魯世雄要用真刀真槍也行。

  這根竹杖碧綠晶瑩,翡翠一般,不似尋常的竹枝。賓客們嘖嘖讚賞,莫不在想:「王府中的用具真是講究,連一根竹杖,想都經過千挑萬選的了。」不過他們也只是讚賞這根竹杖好看而已,並沒想到這根竹杖上有什麼玄虛。因為人人都看得出來,竹杖就是竹杖,決不是什麼金屬做的拐杖。

  只有獨孤飛鳳心裡暗暗吃驚,別人不知道這竹杖的來歷,她是知道的。這根竹杖其實是一件很厲害的兵器。

  綠玉杖對木劍

  原來這根碧綠色的竹杖乃是完顏長之的家傳寶物。在大吉嶺,有一種綠玉竹,堅逾鋼鐵,可御刀劍,但產量極少,而且要竹齡在百年以上方才合用。尋常的人,莫說不知道綠玉竹的功用,就是知道,也是極難找得著百年以上的綠玉竹的。這根竹杖是一個天竺僧人送給完顏長之的。完顏長之是天下數一數二的點穴名家,得了這根綠玉杖寶貝非常,不肯輕易示人。本來他是自用的,只因疼愛兒子,在完顏定國十八歲那年,才鄭重的地傳給了他。想不到他現在竟用這根竹杖來對付魯世雄。

  獨孤飛鳳暗暗吃驚,心中已然明白,完顏定國使出了這根綠玉杖,是有心要把魯世雄置於死地的了。

  魯世雄卻不知道這根綠玉杖的厲害,對方既然只用竹杖,他當然不能拔出佩劍。心中想道:「我用什麼兵器來應付他呢?若是只憑一雙肉掌,這小王爺心高氣傲,恐怕會覺得我輕視他。」

  眼光一瞥,忽見一個孩子手上拿著一柄木劍。原來這是王府管家的孩子,和幾個同年紀的頑皮孩子,拿了木刀木劍,學著戲台上的將軍武士來耍刀弄劍的。如今他們要看小王爺和郡馬比武,已經停止戲耍了。

  魯世雄笑道:「小兄弟,借這把劍給我一用。」那孩子道:「借就借,可你不要弄斷了才好。」魯世雄道:「小兄弟,放心,不會弄斷的。」

  魯世雄接過木劍,施了一禮,說道:「請貝子指教!」完顏定國道:「好說,好說。魯大哥不必客氣!」說罷,「哼」的一聲,重重的一杖就擊下來了。

  魯世雄舉起木劍一迎,獨孤飛鳳正自心想這柄木劍非斷不可。哪知出她意料之外,竹杖木劍兩皆無損,那柄木劍像是附在竹杖上似的,隨著竹杖的震盪之勢,盪過一邊。

  完顏定國猛力地一杖擊下,對方的木劍輕飄飄地跟著他的竹杖移轉,就似紙片一般,他的氣力使得再大,也無法擊斷木劍。連使數招,都不能擺脫木劍的糾纏,心中大大吃驚。

  完顏長之卻是吁了口氣,心裡暗暗歡喜,想道:「魯世雄果然是給了我面子,不想叫我兒出醜。」他明白魯世雄並不知道這根綠玉杖的厲害,假如魯世雄是存心要和他的兒子見個高低的話,會把這根綠玉杖當作尋常的竹杖,剛才的一招,他就會使出內家真力來震斷竹杖了。當然,如果這樣做的話,斷的將是木劍而不是竹杖。如今木劍不斷,那即是證明魯世雄並沒使出內力,無意和他兒子分出高低。

  獨孤飛鳳為丈夫擔驚害怕

  完顏定國幾次擺脫不開,滿面通紅,陡地大喝一聲,把全身氣力都使了出來,力貫杖頭,竹杖一沉,戳向魯世雄的環跳穴。

  完顏定國生於王家,自小耽於逸樂,鮮少專心練武。故此他的年紀雖然與魯世雄差不多,功力卻遠不及魯世雄精純。不過,雖然如此,畢竟他也是金國第一高手的兒子,用上了內家真力,竹仗這一挑一戳,也當真是非同小可的。

  魯世雄若真要與他較量內功,這小王爺非受內傷不可。魯世雄無可奈何,只好斜躍閃開。這麼一來,完顏定國的綠玉杖也就擺脫了木劍的糾纏按拍。

  完顏定國得理不饒人,綠玉杖竟似狂風暴雨般地疾攻過來,轉瞬之間,魯世雄的身形已在碧瑩瑩的綠光籠罩之下。完顏定國一輪猛攻,把魯世雄打得手忙腳亂,步步後退。

  魯世雄暗暗吃驚,不過,他卻不是怕給小王爺打敗,而是吃驚於他這點穴法的神妙。心裡想道:「聽說完顏長之的點穴功夫是從穴道銅人的圖解上學來的,穴道銅人的圖解經過他們多年的研究,據說已經研究明白的不過十之一、二,完顏長之的點穴功夫傳給兒子,想來這小王爺所得的又還

  不到他爹爹的一半。如今這小王爺所使的點穴功夫已經是這樣厲害,倘若能夠參悟了穴道銅人的全部奧秘,天下還有何人能敵?」

  獨孤飛鳳也暗暗吃驚,她可是真的為魯世雄擔驚害怕了。她看得出來,小王爺招招都是殺手,哪裡是尋常的較技?

  獨孤飛鳳心中所愛的雖然不是魯世雄,但若小王爺果真殺了魯世雄,這總是為了她的原故,她又怎忍見魯世雄為她而亡?

  班建侯贊道:「好一個驚神筆法!」完顏長之從穴道銅人圖解上所領悟到的功夫,創為「驚神筆法」,本來是要用判官筆的,但他別開生面,用綠玉杖來替代判官筆,這「驚神筆法」就更是奇詭莫測了。因為穴道銅人的圖解,都在完顏長之手上,所以班建侯雖然是日常院務的主持人,知道「驚神筆法」之名,也還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

  完顏長之微笑道:「他還差得遠呢!只不過魯世雄讓他罷了。」

  班建侯半信半疑,他的武功遜於完顏長之一籌,一時還未能看得出來。他可是有點害怕,小王爺一個失手傷了魯世雄,王爺的兒子打傷女婿,喜事變成禍事,這就未免太煞風景了。

  三次死裡逃生

  座中諸人各懷心事。忽見綠光大熾,完顏定國的竹杖疾擊三下,魯世雄接連三個筋斗避開。最後一個筋斗幾乎是貼著地面,身子似風車般地打過去。眾賓客轟然叫好!他們不知道完顏定國的綠玉杖可以取人性命,只道小王爺不過有心炫技而已。難得有這個奉承的機會,於是紛紛向完顏長之稱讚小王爺的武藝高強。有的賀客想起了魯世雄也是郡馬的身份,在討好小王爺之餘,也應該討好郡馬,說道:「攻得好,閃得也妙!小王爺與郡馬真是旗鼓相當,各有千秋。難得,難得!」有的說道:「郡馬的功夫當然也是很不錯了,不過還是小王爺稍勝一籌。」這些人是拍馬屁專家,在拍馬屁之時,想起了親疏之別,女婿雖親,總是不及兒子,何況魯世雄只不過是乾女婿呢!

  眾賓客以為小王爺不過炫技,只有獨孤飛鳳明白,魯世雄那個筋斗實已是三次死裡逃生!在最危險的那一剎那,她不由得自己尖聲叫了起來。幸虧那個時候,眾賓客也在轟然叫好,把她的叫聲遮蓋過了,這才不至於顯得太過凸出。不過附近的人還是聽見了,有個拍馬屁專家笑道:「格格不必擔心,竹杖、木劍都是傷不了人的。」有個長舌貴婦則在背後偷偷議論:「女生外向,這句話真是一點不錯。一嫁了人,就總是丈夫親了。你聽到鳳格格的叫聲沒有?她害怕她的哥哥打傷她的丈夫呢!其實竹枝又傷不了人,何必這樣大驚小怪!」

  完顏定國聽見了獨孤飛鳳的叫聲,也聽見了那長舌婦的議論,心中妒火更盛。魯世雄翻了三個筋斗,腳步還未站穩,他撲過去又打了。

  完顏長之皺著眉頭,聽那賓客奉承他的兒子,忽地站起身來,走進場中,揮袖一卷,把完顏定國的綠玉杖奪出了手,說道:「你妹婿已是手下留情,你還不認輸麼?」

  完顏定國愕然說道:「爹爹,怎麼是我輸了?」心裡想道:「好在是眾目睽睽之下,大家都看見了他是在地上打滾,躲閃得那麼狼狽。爹爹你雖是有心幫他,這幾千客人卻都知道他是給我打敗了的!」

  魯世雄陪著笑臉說道:「哪裡,哪裡。貝子杖法精妙絕倫,小婿平生未見,甘拜下風!」說罷把木劍還給那管家的孩子。那孩子滿不高興地說道:「你雖然沒有折斷我的木劍,卻把它弄髒了。」

  完顏定國大為得意,說道:「爹,魯大哥自己也認輸了呢!」

  完顏長之「哼」了一聲,說道:「你還不知道,你瞧你的身上,這是什麼?」

  身上有三點污泥

  完顏定國低頭一看,不由得面紅耳赤,無地自容。原來在他所披的那件白狐裘上,當胸之處,有三點赭紅色的污點,手指一抹,泥屑沾到了他的指上。完顏定國這才知道:魯世雄剛才在地上打滾,乃是有意把木劍沾上污泥的。自己身上這三點污點,不用說,就是被魯世雄的劍尖點到留下的了。假如魯世雄要取他的性命,用的雖是木劍,以魯世雄的內力,也可以在他的胸口開三個窟窿了。

  完顏定國嚇得冷汗涔涔,雖是心中惱怒,也只好向魯世雄低頭認輸。魯世雄毫無驕矜之態,陪笑道:「咱們是自家人練武,不過博個親友一粲,誰勝誰敗,何必這樣認真?若當真要論輸贏,小弟是早已輸招了。」魯世雄說話十分得體,替小王爺保留了面子,完顏定國心中之氣才稍稍減了一些。賓客中除了幾個一流的高手之外,十之八九都是莫名其妙,只道是他們彼此謙虛,於是向兩方面都恭維了一番。

  婚宴過後,依照王室的禮節,由新娘的長輩送入洞房。新娘先入,郡馬則要留在外面,待侍兒傳喚,才可進去。完顏長之的妻子早逝,本來他是可以請一位長輩女眷送新娘入洞房的,但他卻親自執行了這個任務。眾人都道是他疼愛這個乾女兒,誰也沒有起疑,只有羨妒而已。

  進了新房之後,獨孤飛鳳忽道:「爹爹,我有話說。」完顏長之把手一揮,四名侍女退下。

  獨孤飛鳳道:「十多年來,多蒙爹爹撫養之恩,如今女兒已為人婦,應該有自己的家,不能再累爹爹操心了。」

  完顏長之怔了一怔,說道:「你要搬出王府?」獨孤飛鳳低頭應了聲「是」。

  完顏長之道:「定國行為乖謬。今晚之事很是失禮。不過我會管教他的,你不要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獨孤飛鳳道:「我怎敢怪哥哥呢?不過,我想了又想,還是住到外邊的好。一來為了王府的體面,二來也省得他有寄人籬下之感。」

  獨孤飛鳳的話說得很含蓄,不過,完顏長之當然明白。他其實也放心不下兒子,獨孤飛鳳婚後住在王府,如果他的兒子再鬧出什麼事情,丟了王府的體面還不打緊,連他的大計,都要受到損害了。

  完顏長之點了點頭,說道:「你們夫婦自立門戶也好。但我把你許給世雄,你可知道我的用意?」

  還要試他一試

  獨孤飛鳳道:「如果世雄有什麼陰謀,在王府里他必定小心翼翼,刻意遮瞞,反不如在外面容易體察他的動靜。」

  完顏長之笑道:「真不枉我疼你一場,你也真是聰明透頂。我本來想在你們的洞房花燭之前,把我的用意告訴你,誰知你都明白了。」

  獨孤飛鳳道:「我一定要讓郡馬效忠父王,決不能讓他有貳心!」

  完顏長之沉吟半晌,低聲說道:「世雄是檀元帥薦來的人,按理說是沒有什麼可疑的,不過總是小心謹慎的好。我還有一個辦法可以試他一試。待試過了他這樁事情,看他能不能辦到,你再搬出王府吧。」

  獨孤飛鳳道:「好,女兒今晚就試他!」

  魯世雄在外面等候傳喚,心中忐忑不安。「為什麼還不見侍兒出來叫我?王爺送女兒入房,難道有這許多話要說?」

  剛才的那一場風波也令他疑雲滿腹,「小王爺為什麼竟把我當作仇人一樣?是為了不想我做他的妹夫,還是另有原故?」

  魯世雄是個深沉冷靜而又絕頂聰明的人,當然他也曾想到這其中可能有什麼兒女私情,但他更害怕的卻是王爺父子對他有所懷疑,「說不定小王爺今晚的舉動也是出於他爹爹的授意,是對我的又一次考試?」正因為他是一個聰明人,聰明人總是把每一點可疑的細節都會想到的,於是他就把本來已經複雜的事情想得更複雜了。

  他想起了初進王府之夜的那樁古怪離奇的考試,心中凜然而懼,「那次的考試是僥倖過了,但只怕還不是最後的考試呢!」他想。

  新月已上梢頭,園子裡的笙歌未歇,流星炮似的煙花此起彼落,滿天都是奇麗奪目,刻刻變幻的色彩。他在王府的內院也可以聽到笙歌盈耳,看到煙花滿天,感覺得到這歡樂熱鬧的氣氛。

  可是在這熱鬧的氣氛中,他卻有異常寂寞的心境,「做郡馬的滋味真不好受!」不知不覺間,他又神馳於遼闊的草原,腦海中泛起那個少女的影子。

  咚咚的更鼓聲將他在迷茫中驚醒過來,是二更天了。魯世雄心想:「不管是禍是福,我這個郡馬無論如何是要做下去的!」就在此時,獨孤飛鳳的一個侍兒出來叫道:「請郡馬入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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