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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蛾眉此去悲前路

2024-04-25 18:35:57 作者: 梁羽生

  小俠歸來痛故園

  竺清華大怒道:「豈有此理,上官紈,你,你……」她要想罵的是:「上官紈,你竟然要與鷹爪聯手來殺害我麼?」但只說得半句,鹿克犀那柄鋒利的叉子已刺到了她的胸前,竺清華給他幾招狠辣的毒招,殺得手忙腳亂,只好全神應付。

  楊芃故意大呼小叫道:「小賊,你斫我一刀之仇,我是非報不可!」舞起竹杖,搶上來便打李光夏。

  

  李光夏喝道:「好呀,我正要斬斷你的狗爪!」刀光霍霍,狠掃過去。楊芃用了個「醉八仙」身法,身軀東倒西歪,李光夏閃電般的疾劈三刀,都未劈中。但在旁人看來,楊芃已是岌岌可危,似乎便有性命之憂。

  上官紈無暇思索,便即說道:「芃哥退下,讓我給你報仇!」柳葉刀橫削出去,只聽得「當」的一聲,李光夏打了一個圈圈,險險跌倒。而上官紈的柳葉刀則損了一個缺口。原來李光夏用的是家傳寶刀,刀質勝於上官紈的那把柳葉刀,但武學造詣,卻是遠遠不及上官紈,上官紈那一招藏有借力打力的柔勁,故而把李光夏迫得團團亂轉。

  楊芃趁勢收科,說道:「對啦,紈姐,你別忘了你的爹爹還在他們手中,對敵人是不能再講客氣的了。」

  上官紈腦中混亂之極,一咬牙根,說道:「不錯,你們欺侮我的爹爹,斫傷我的芃哥,這兩件事情既然都是真的,你們還有何辭可辯?竺清華,這是你們理虧,你還敢罵我豈有此理,這才真正是豈有此理了!」

  竺清華對她父親囚禁上官泰之事,本是內疚於心,要想解釋,決非三言兩語所能說得清楚。而且,她在鹿克犀猛攻之下,也不能分神說話。只好索性閉口不言,全力應付鹿克犀的攻勢。

  上官紈雖然話是如此,但她畢竟還顧念一些表姐妹的情分,竺清華剛才那一劍可以傷她而沒有傷她,她也是心中明白的。因此她畢竟還是不忍親自下手傷害表妹,而是把竺清華讓給鹿克犀,自己則獨自對付李光夏。

  竺清華劍術精妙,身法輕靈,按說本不輸於鹿克犀。但一來是功力不足;二來是一晚未睡,精神不濟;三來是臨敵的經驗也是遠遠不及對方,交起手來,就只有招架的份兒了。但鹿克犀要想把她活捉,卻也不是三五十招所能辦到。

  李光夏的本領與上官紈差得更遠,不過,上官紈此時的精神狀態,也正是在混亂之中,儘管她一時間受了楊芃的指使,但這樣做是對是錯,她也還在感到惶惑不安。李光夏則是沉著鎮定地應付她,上官紈下不了決心施展殺手,李光夏倒也還可以應付。

  楊芃在旁觀戰,眼看有好幾招上官紈即將得手,卻給李光夏避開,不禁連聲叫道:「可惜,可惜!」心中好生奇怪:「怎的紈姐的本領竟似大大不及平時,莫非是對我已有懷疑,故此不肯全力助我?」

  楊芃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說道:「這小賊兇惡得很,紈姐,我來助你!」上官紈忙道:「不必,不必。你受了傷,怎可動手?」楊芃道:「我怕你打不過他,我拼著再受點傷,也是要報這一刀之仇的。」上官紈道:「你不用著急,我是一定可以贏得他的。」楊芃道:「好,那麼,你趕快把他拿下,否則我就下場了。」楊芃這番言語,是故意說來試探上官紈的,試出上官紈對他仍然十分關心,這才消了心頭的疑慮。於是用激將之計,催速上官紈快下殺手。

  竺清華冒險用了一招精妙的劍法,迫得鹿克犀暫時要轉攻為守,趁此時機,抽空說道:「夏弟,把原因告訴紈姐!」

  原來竺清華本身雖在危急之中,但對於李光夏這邊的交戰情形,仍是十分注意。她是深知上官紈的武功的,一看就看出了是上官紈未下決心傷害李光夏,因此找緊時機,匆匆忙忙提醒李光夏一句。她力戰強敵,不能分出心神多說話,必須要靠李光夏來揭破楊芃的詭計。

  上官紈怔了一怔,喝道:「對啦,你為什麼要斫我的芃哥?」楊芃叫道:「我不是早就對你說過了嗎?是竺清華妒恨咱們,故意縱容這小賊斫我的!」楊芃話猶未了,李光夏已在大怒罵道:「放你的屁,倘不是你捉了我的軒弟,我怎會無緣無故與你動手?」

  上官紈耳朵同時聽進了兩人的說話,卻向李光夏問道:「哪個軒弟?」李光夏道:「他名叫林道軒,是一位抗清的大英雄的兒子。」上官紈道:「在哪兒捉來的?」李光夏未曾見著林道軒,林道軒被擒的經過他其實並不知道,但推想楊芃是從邙山來,想必也是在邙山捉的了。此時他無暇把自己的推測詳加解釋,乾脆就只答了兩個字:「邙山!」

  上官紈心頭一震,想道:「他說的話和林道軒的話相符,倘若是真,我的芃哥豈不是,豈不是……」

  楊芃大笑道:「竺清華和這小賊從家裡出來,根本未曾到過邙山,他怎知邙山之事?」

  上官紈一片茫然,不知相信誰的說話才好。楊芃說話之後,連忙用暗器來打李光夏。他氣力不濟,但暗器仍是打得很準的。

  李光夏舞起一團刀光,東躲西閃,左攔右磕,身法刀法,全都用上,仍是不免著了兩顆鐵蓮子。幸而楊芃氣力不濟,鐵蓮子打在他的身上,也不過稍稍感到一點疼痛而已,並無妨礙。不過,楊芃也不是意欲傷他,而是要把他打得手忙腳亂,無法分神說話。

  上官紈此時若要把他活捉,易如反掌,但上官紈在聽了雙方言語之後,心中越發混亂,雖然沒有退下,卻也無意傷害李光夏了。

  竺清華卻不知道李光夏有否受傷,見他著了兩顆鐵蓮子,急得大罵道:「楊芃你好卑鄙,你想殺人滅口麼?」她想要衝過去保護李光夏,但馬上就給鹿克犀攔住了去路,她心神一亂,更處下風。

  上官紈瞿然一驚,猛地想道:「不錯,芃哥為什麼竟似要把這小書童置之死地?是為了報一刀之仇還是另有其他緣故?他答應過我不殺他的,何以現在又似乎改了主意了?嗯,這小書童的說話雖然未可盡信,但他所說的與軒弟說的相符,至少他是在那茶店之中見著軒弟被芃哥所俘的了。但芃哥卻只說是給李光夏斫了一刀,並沒提及他們兩人已經相見之事,這又是什麼緣故?」上官紈越想越是起疑,雖然她還不敢相信楊芃就是朝廷鷹犬,但林道軒為他所俘之事,她已經相信了幾分。

  楊芃繼續發出暗器,一面說道:「紈姐,你不把他拿下,怎能審問他的口供?」上官紈一聽,又覺「有理」,說道:「好吧,我就拿他,但你卻不必再發暗器了。」

  楊芃住手,心中暗笑:「你一拿了他到了我的手中,那就任憑我的處置了。我拼著與你推翻臉,那也算不了什麼。天下美人兒多著呢,到了京師,怕找不到一個比你更漂亮的?」

  上官紈不想誤傷李光夏,當下插刀歸鞘,改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捉拿李光夏。李光夏東躲西閃,到了緊急之際,才劈出幾刀,又應付了二三十招。但上官紈此時已是認真使出了本領,李光夏雖然有刀在手,也是打不過她。三十招過後,李光夏氣喘吁吁,眼看不消片刻,就要給上官紈活捉過去。

  竺清華沖不破鹿克犀的封鎖,心慌意亂,形勢更為危險。只聽得「當」的一聲,鹿克犀的鹿角叉一翻一絞,竺清華的長劍脫手飛出,與此同時,上官紈喝聲「撤刀!」李光夏的手腕給她五指一拂,寶刀也給上官紈奪了過去。

  鹿克犀與上官紈正要追上去,各自擒人,就在此時,忽見一騎快馬飛來,有人大聲喝道:「住手!」上官紈聽得這個聲音,不覺猛可里一怔。

  這聲音好生熟悉,上官紈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道:「怎麼會是老劉?」說時遲,那時快,那一人一騎已經來到,騎在馬上的是個瘦長漢子,拿著一根煙杆,可不正是竺尚父的管家老劉?

  楊芃對上官紈編織的那番謊話,是說竺尚父出門之時,把她的爹爹交給管家老劉看管的。在他回家之前,任何人想見上官泰,都必須得到老劉的允許。照這麼說來,這個老劉當然是不能隨便離開竺家的了,但現在這個老劉卻出現在上官紈的面前,而且他是從邙山那一邊來的,顯然不是從家中趕往邙山,而是從邙山回來。

  上官紈登時花容失色,只覺寒意直透心頭,她不是害怕這個老劉,而是害怕楊芃說的果然都是謊話。當下顫聲問道:「老劉你怎麼會來的?」

  老劉盯了楊芃一眼,然後對上官紈說道:「我正是奉了主人之命,要到你家通知你們母女的。哈,想不到在這裡遇上,可真是巧極了。哼,還有你這個小子,我以為你已經到京師領賞去了,也還在此地麼?」

  楊芃喝道:「劉三,無禮!我與你家小姐雖然有點誤會,這也是我們夫妻之間的私事,我好壞是你半個主子。」

  竺清華大罵道:「不要臉,誰是你的主子。老劉,他欺負我,把他拿下。還有這頭獨角鹿,也不能饒了!」

  鹿克犀十分狡猾,他是深知竺尚父這個管家的厲害的,見他到來,早已有所準備,倘若楊芃能用竺家女婿的身份壓服他,那就好說,但如今一聽得這個老劉竟把楊芃喚作「小子」,鹿克犀立知不妙,竺清華還未叫出他的諢號,他已經跳上坐騎,一溜煙地跑了。

  老劉不去追他,卻向楊芃冷笑道:「從前你或許算得上是我半個主子,如今卻不是了。哼,你們父子幹的好事,你當我的主人還未知道麼?」

  上官紈大聲問道:「他們父子幹了什麼好事?還有,我的爹爹,大姨父不是交給你看管的麼?」

  在上官紈說話的同時,竺清華則在疊聲催促他的管家:「老劉,老劉,快把這小子拿下再說!」

  楊芃聽得此言,嚇得魂飛魄散,急急忙忙也跳上了坐騎,老劉說道:「大小姐,你爹爹會對付他們父子的,你既然沒有上他的當,就讓他去吧。」原來竺尚父的家規極嚴,他給僕人的命令,僕人就只能照他的命令去做。如今他這管家只是奉命到上官泰家中稟報事情,所以不敢擅自捉拿楊芃。

  楊芃上馬逃了,上官紈站在路上,呆若木雞。到了此時,孰真孰假,誰是誰非,已經昭然若揭了。但上官紈還抱著最後一點幻想,等待老劉的回答。

  老劉緩緩說道:「上官姑娘,你放心,你的姨父已經趕回去釋放你的爹爹了。這次你爹爹所受的委屈,都是楊鉦父子從中搗的鬼,是他們挑撥你的姨父以致弄出這場誤會的。」

  上官紈做夢也想不到她所心愛的人,竟是陷害她父親的壞蛋。這剎那間,她只覺腦袋裡「轟」的一聲,倏的變成一片空虛,人未昏迷,卻似乎失了知覺了。她不能用腦筋思想,甚至也不感覺傷心,整個人就似墜入漆黑的深淵,神經都麻木了。好半晌上官紈才喃喃說道:「是楊鉦父子搗的鬼?他,他們為什麼要這樣?」

  老劉說道:「因為楊鉦已變成朝廷的鷹犬,而你爹爹是知道他的陰謀的一個人。我如今奉命到你家中,就是要告訴你們母女這些事情,一來為我主人致歉,二來也免得你們再上楊鉦父子之當的。」

  竺清華心生憐憫,說道:「紈姐,幸而咱們都沒有上楊芃的當。過去的事忘了吧,我們還是一樣的好姐妹。」

  上官紈忽地「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跳上坐騎,竺清華叫道:「紈姐,你去哪兒?」上官紈道:「你別管我!」刷刷幾鞭,催得坐騎四蹄如飛,向楊芃所逃的方向追去。

  老劉說道:「她哭得出來,就沒事了。」竺清華道:「不知她是不是去找楊芃算帳?老劉,你的馬快,你去照顧她。」

  老劉說道:「我猜想她也未必就是去找楊芃。她這時候正是深感慚愧之時,所以不願意見任何相識的人。不過我當然還是要去照顧她的。」

  老劉一面上馬,一面說道:「小姐,你怎麼又和夏哥兒偷跑出來,你爹爹已經回家了,你們也趕快回去吧。」

  竺清華道:「這麼說,我爹爹沒有與江大俠比武,也沒有兩敗俱傷麼?」

  老劉笑道:「沒有的事,這是誰說的?」

  竺清華道:「楊芃說的。」

  老劉道:「楊芃的話你還能相信麼?剛剛相反,你爹爹非但沒有與江大俠動武,他們還成了好朋友呢。說來話長,你回到家中再問你爹爹吧。」

  李光夏道:「那麼我師父呢?」

  老劉道:「江大俠已經上京師了,我家主人將來也會到京探訪他的。你們還有什麼要問的麼?」

  竺清華道:「沒有了,你趕快去照料紈姐吧。」

  老劉走後,竺清華道:「夏弟,咱們也該回去了。」李光夏道:「回去?回去哪兒?」竺清華詫道:「還有哪兒,當然是回家了,邙山大會已經結束,我爹爹已經回家,江大俠也早已離開邙山了。咱們不回去,難道還上邙山麼?」

  李光夏道:「不,我不跟你回去,我要前往京師尋我師父。」

  竺清華吃了一驚道:「你要前往京師?你不怕被人捉了?」

  李光夏道:「我等著拜師,已經等了三個年頭了,如今我已經知道我師父的下落,我還怎能不去找他?」

  竺清華道:「你不聽得老劉說,我的爹爹將來也要往京師探訪江大俠的麼?咱們先回去,然後再跟著爹爹一道前往京師,不是更妥當嗎?」

  李光夏道:「不,我等不及了。而且我也怕有意外。」

  李光夏道:「說不定回到你家,你爹爹已經走了。我師父在京師也不知逗留多久,假如按照你的計劃,經過幾個轉折,去到京師,最少也得一個月。萬一我師父已經走了,我再到哪裡找他?」

  李光夏所顧慮的這兩點,當然不能說是沒有理由。但還有一個理由,是李光夏不願意說出來的。他父親在臨死之前,將天理會的「海底」交了給他,從那時起,他就算是正式的教徒了。「海底」是秘密幫會中的一種身份證明,他父親將本身的「海底」傳給他,這固然是特殊情形下的措施,同時也含有衣缽相傳、勉他繼承遺志的意義。

  天理教是一個「反清復明」的組織,李光夏年紀雖小,但自小在幫會中長大,也懂得要嚴格遵守教規的。他的秘密只能讓本教或本教所絕對信任的人知道,換言之即是對方至少也要是可靠的反清義士才能算是「自己人」。因此儘管竺家父女對他不錯,但在這個意義上說,卻還只能算是「外人」。

  何況,李光夏至今尚未清楚竺尚父的來歷,竺尚父性情怪僻,在李光夏眼中看來頗有幾分「邪派」味道,而且他當初又是竺尚父的家人捉去的,在一個自尊心很強的孩子心裡,更不能把竺清華的家當成他的家了。雖然他對於竺清華對她姐弟一般的感情也是十分感激,但他的秘密卻始終未曾向她吐露。他是早有準備,一有機會,就要離開竺家的。他要找尋他的師父,他也要設法和本教中人聯絡,尤其要打聽他的「林伯伯」林清的消息。如今好不容易盼得這個機會,他當然是不能再回竺家的了。

  竺清華沉吟道:「可是京師重地,你、你一個人前去,這個,這個……我總是放心不下。」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李光夏心中感動,說道:「華姐放心,我在京師也還有一些我父親生前的好友的。而且朝廷鷹爪認識我的,也不過是祁連三獸等有限幾人,他們也未必便在京師。我只要小心點兒,避過他們,也就是了。」

  竺清華道:「不,我仍是放心不下。好吧,你既然定要前往京師,我和你同走!」

  李光夏與竺清華相處年余,兩小無猜,情如姐弟,雖說他早有準備,有朝一日,要與竺清華分手,但到了真正要分手之時,卻也是十分難捨。

  竺清華忽地說出要與他同去,李光夏聽得此言,又驚又喜,但還是搖搖頭道:「不,華姐,你不能和我一同去的。」竺清華道:「為什麼?」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望著李光夏,等待他的回答。

  李光夏遲疑片刻,終於說道:「華姐,你不知道的。我爹爹生前是欽犯,他死在朝廷鷹爪之手,我也是鷹爪所要追鋪的犯人。此去京師,不同前往邙山,我,我不想連累你。」

  竺清華道:「這我就更不能讓你一個人去了。我不怕連累,我可以幫你去對付鷹爪。」

  李光夏道:「你不怕連累,但你爹爹恐怕不願意惹上鷹爪的麻煩吧?倘若咱們在京師發生意外,這不只連累你,還可能連累你的家人的。」

  竺清華哈哈笑道:「這你就可以更放心了。我爹爹不但不怕連累,他還是要與朝廷作對的呢。不過,你不知道罷了。」李光夏道:「當真?」

  竺清華道:「我幾時騙過你?我有一次還聽得他與老劉商議,說是準備時機一到,就要舉事的呢。後來爹爹發現我偷聽,嚴厲地告誡我,不許我說給別人知道。連楊芃也不能告訴。那時你還沒有來。到你來了,我本來要告訴你的,但又怕無緣無故提起,反而惹你疑心,所以一直沒有說。」

  李光夏大喜道:「好,這就好了。」竺清華笑道:「咱們可以一同走了吧?」她只道李光夏是因有她同走而歡悅,還未曾完全明白李光夏說的這個「好」字,另外還有許多意思。

  兩人經過這次談話之後,一路同行,感情又進了一層。李光夏雖然沒有把天理教的秘密告訴她,但在心目中已漸漸把她當作自己人了。

  一路無事,這一日來到了保定,這是天理教從前的總舵所在,也是李光夏的老家。

  李光夏自小跟隨父親,懂得一些在敵人耳目遍布的地方應該注意的事情。他選擇了黃昏時候進城,這時正是四鄉來的小販要趕著在城門未關閉之前出城的時候,也正是夜市未開,城中的店鋪以及衙署都在休息準備吃晚飯的時候,他們這個時候進城,可以減少敵人的注意。

  竺清華早已換了鄉下姑娘的裝束,李光夏也在臉上抹了煤灰,扮成一個窮小子模樣。進得城來,竺清華笑道:「咱們這個模樣,只怕客店不敢招待咱們。找什麼地方住去?」李光夏道:「別忙,先去看看我的老家吧。」

  李光夏心情陣陣激動,不由得起了回一回家,看它一看的念頭。

  李光夏經過老家門前,只見門上貼著官府的封條,封條上的那顆大印已經褪色,鎖著大門的那把鐵鎖也已經生鏽了。他是三年之前和父親從家裡逃出去的,三年之後回來,卻只有他一個人了,而且是被關在自己的家門之外。不,這個「家」已被官府所封,不再是屬於他的家了。

  李光夏帶著竺清華在比較冷落的小巷兜了幾個圈子,在街邊賣「夜宵」的小攤子上吃了兩碗湯圓,不知不覺已是過了二更,將近三更的時分。城中的店鋪十之八九也關上了店門了。

  走到無人之處,竺清華說道:「夏弟,咱們就在這街上浪蕩一晚嗎?你不是說城裡有你爹爹生前的許多好朋友的?」

  李光夏道:「事隔三年,不知他們是否還在這裡?在這裡也不知他們是否已經變了?我必須待打探清楚之後,才好去投奔他們。不過,你也不用擔心今晚沒有住的地方,你跟我回家吧,現在可以去了。」

  竺清華道:「回你的家?你的家不是已經封了?」李光夏道:「咱們不會從牆頭跳過去嗎?事情已經過了三年,大門的鐵鎖都生鏽了,我想鷹爪們總不會一直留在那裡看守吧?過了今晚,我再去找一個可靠的人。」

  竺清華笑道:「跳過你家那道矮牆,容易得很,但我總是有點擔心。」李光夏道:「我不信有那麼巧就會遇上鷹爪。唉,我真想去看看我小時候住過的地方,看一看我爹爹媽媽的遺物,我媽媽是我們逃走那天死在這間屋子裡的,也許還有她的遺物,也許完全失了,但我總是要去看一看的。即使碰上鷹爪,我也得償償我的心愿。」

  竺清華給他說得也感到心酸,低聲說道:「好吧,你別心傷,我陪你去。」回到李光夏的祖居,四顧無人,他們就悄悄地跳了進去。

  在大門與廳堂之間,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庭院。這是李光夏小時候練武的地方,也是他玩耍的場所。他們父子都喜歡種花,他還記得出事那天,他正在替兩盆新種的蘭花澆水。此時在月色朦朧之下,只見野草叢生,瓦礫遍地,李光夏十分傷感,彎下腰來,把破破的花盆拾過一邊,又小心撥開野草,好像要找尋什麼東西。

  竺清華柔聲說道:「你已經回到家了,咱們進去吧。」李光夏道:「我媽媽那天就是死在這個院子裡的。那天一群鷹爪突如其來,我媽為了掩護我,給敵人殺死的。可憐她在倒下地之後,還在力竭聲嘶地催我爹爹趕快帶我逃走。我要看看這草叢裡有沒有她的遺物?我要看看泥土上還有沒有她的血跡?」

  草堆里跳出兩隻蟋蟀,嗅到鼻子的是一股爛泥腐草的氣味。竺清華拉拉他的手道:「夏弟,傷心無益。你要珍惜身子為你爹娘報仇,只要記著這血海深仇,也不必去找你媽的遺物了。」

  李光夏站了起來,說道:「總算找到了一件。可惜不是那天她所遺下的東西。」拿在他手上的是一片瓷片。這是許久以前的事情了,有一天,李光夏的爹爹有個朋友從江西來,送給他一個景德鎮出產的瓷器觀音,那朋友走後,李光夏的母親一聲不響,就把觀音摔到院子裡,那些破片可能是當時沒有掃得乾淨,還有一片遺留地上。當時李光夏只道母親不喜歡這件禮物,直到後來,他碰見「千手觀音」祈聖因,才知道母親是因為憎恨這個綽號「千手觀音」的女人,才把那個觀音像打碎的。至於他母親為什麼憎恨千手觀音,直到現在,他還是不很明白。

  李光夏藏好那片瓷觀音破片,走入內堂,黑暗中忽聽得似是有人啜泣之聲,而且這聲音竟是來自他母親生前所住的那間臥室。

  竺清華不禁毛骨悚然,心道:「難道是夏弟的媽媽死不瞑目,知他到來,顯靈不成?」

  李光夏雖然不信鬼神之說,但此時他心情激動,竟是忘其所以,便即衝上前去,拍門叫道:「媽,我是夏兒,我回來了!」

  房門打開,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道:「是夏兒麼?我找得你好苦,你回來了這就好了!」

  是女人的聲音,但卻不是李光夏的母親。

  李光夏呆了一呆,那女人已經擦燃火石,點亮了一盞油燈。李光夏驀地叫道:「原來是你,你為什麼偷入我家?還占了我母親的房間?」

  這女人不是別人,正是「千手觀音」祈聖因。

  原來祈聖因並沒有死。那日她在東平鎮雖然傷得極重,但得岳霆夫婦相救,服食了許多老山人參,經過一個多月的調養,早已是恢復如初。這次她也是要到京城打聽她的丈夫的下落的。

  祈聖因和李光夏的父親李文成是表兄妹。少年時候,青梅竹馬,相處甚歡,在旁人眼中,都已把他們當作一對情侶。可惜後來長大之後,各有各的際遇,而李文成也發覺表妹的性情與他不甚相投,這才另擇佳偶,與天理教中的俠女羅綺紈成了親。祈聖因因此一氣之下,遠走關外,又過了許多年,才「下嫁」給遼東大盜尉遲炯的。

  尉遲炯對她十分體貼,祈聖因也漸漸真心地愛上丈夫,但對於少年時候的一段深情,卻仍是難以忘懷的。尤其在李文成死後,她不能代李文成撫養遺孤,更是傷心不已。

  這日她路過保定,懷念舊情,於是也像李光夏一樣,不顧一切偷偷地進入李文成的故居,追尋舊夢,悼念故人。

  祈聖因以為李光夏早已落在敵人之手,不料今晚在他家裡,意外相逢,自是驚喜交集,恨不得將他摟入懷中。

  可是李光夏的心情卻不一樣,他想起母親當年打碎「觀音」之事,對於母親所憎恨的人,他也自自然然懷著敵意。

  祈聖因聽得李光夏出言斥責她,心裡十分難過,說道:「夏兒,許多年前,我為了妒忌你的母親,曾和她動過手。我斫了她一刀,她也刺了我一劍。雖然彼此受傷,但總是我先去招惹她的。這件事情,我一直都在後悔,也難怪你母親恨我。但我卻是想在你的身上,贖我的罪的。夏兒,你也還在恨我嗎?」她心情激動之下,對李光夏說得很是坦率。

  李光夏已經是開始懂得男女之事的孩子了,聽祈聖因說得這樣坦率,這才恍然大悟,心道:「原來如此。這麼說來,她當年雖然是妒忌我的媽媽,卻也是深愛我的爹爹的了。」李光夏最崇拜父親,對於一個曾經深深愛過他父親的女人,不覺減了幾分敵意。

  祈聖因接著說道:「那天你不肯跟我走,卻給那頭獨角鹿騙了去,我又是傷心,又是害怕,怕他們不知將你怎樣折磨,怕從此不能再見你了。你父母雙亡,我是私下發了誓,要為你爹娘盡點心事,將你撫養成人的。你給敵人騙去,叫我如何對得住你死去的爹娘?這幾年來我一直都在找你,天幸今晚終於見著了。想來你現在也該明白獨角鹿不是好人了吧?夏兒你還在恨我麼?」祈聖因說得動情,不覺珠淚潸潸。

  李光夏年紀雖小,卻很能辨別是非。那年在他知道受了獨角鹿的欺騙之後,儘管他仍然對祈聖因無甚好感,但已知道她並非壞人了。此時他聽了祈聖因這一番真情流露的出自肺腑之言,也不由得感動得流下淚來,終於抽抽噎噎地叫出了一聲:「姑姑!」

  祈聖因熱淚盈眶,攬著李光夏道:「孩子,你認我了?你原諒我了?」李光夏道:「姑姑,你為了我,冒了許多險,吃了許多苦,我媽倘若地下有知,我想她也不會再恨你了。」

  在祈聖因滿是淚痕的面上綻出了鮮花般的笑容,說道:「好,你這麼說,我也就心安了。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還是趁早走吧。我有地方可以安頓你們。這位姑娘是——」直到現在她才有空問及竺清華。

  竺清華道:「我名叫竺清華,我和光夏是結拜姐弟。夏弟在這世上並無親人,今日你們姑侄重圓,我,我也是非常歡喜。」祈聖因聽了竺清華的語氣,已經明白幾分,又見竺清華姿容絕俗,心中更是歡喜,笑道:「不,他現在已是有兩個親人了。」竺清華怔了一怔,隨即明白祈聖因所指的另一個親人就是自己,雙頰不禁泛起一片暈紅。

  祈聖因道:「好了,我們可以走了。」話猶未了,忽聽得似有衣襟帶風之聲,從屋頂掠過,若非祈聖因聽覺靈敏,等閒之輩,還真不容易覺察。

  祈聖因把竺、李二人一拉,低聲說道:「你們緊緊跟在我的背後,從窗口跳出去。有夜行人進了這間屋子了。」

  祈聖因吹滅燈火,一掌推開窗子,撒出了一把梅花針,只聽得有人「哎唷」叫了一聲,似乎是著了她的暗器。祈聖因隨即穿窗而出,喝道:「千手觀音在此,哪個不怕死的鷹爪上來!」

  屋裡立即有人接聲笑道:「千手觀音果然名不虛傳,但也只能傷我兩個下人而已。嘿,嘿,有我賀蘭明在此,你們還想走麼?」

  另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也接著說道:「千手觀音,幸會,幸會。上次你傷了我的鹿大哥,這次我羊老二向你請教請教!」

  月光下只見院子裡有四個人一列擺開,一個是賀蘭明,一個是羊吞虎,另外兩個是御林軍軍官的服飾。地上倒下的兩個人則是穿著紅衣的衙役。想是保定府的官衙,派了兩個衙役跟隨賀蘭明他們來進屋搜查的。李文成的屋子是保定府所封,故而需要有兩個看地衙役,帶他們來搜屋拿人,他們本領低微,還未曾得見祈聖因的面,就先著了她的梅花針了。

  祈聖因雖然尚未知道尉遲炯已被擒下天牢的消息,但當日在陝甘路上,追蹤她的丈夫的,就正是以賀蘭明為首的一幫鷹爪,這件事情,她則是早已知道了的。此時正是合了一句老話: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祈聖因「嗖」的解下軟鞭,喝道:「賀蘭明,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晦氣,你把我們當家的怎麼樣了?」

  賀蘭明笑道:「沒死沒病,我把他供養得好好的,正要請你去演一出夫妻相會。但可你要識得好歹才行,否則,嘿,嘿!我可要叫你做小寡婦啦!」

  祈聖因大怒,一聲:「照打!」金絲軟鞭閃電般的掃去,賀蘭明喝道:「嚇,好快!你當真想做小寡婦嗎?」只聽得「當」的一聲,賀蘭明也揚起了手中鋼鞭,還了一招「橫江截斗」,這是護身的鞭法,守得風雨不透,祈聖因的金絲軟鞭竟給盪開。

  竺、李二人雙雙撲上,那一邊羊吞虎也撲了過來,另外兩個軍官也都亮出了兵刃。賀蘭明道:「羊老二,你把這兩個孩子拿下,免得千手觀音說我們欺負她女流之輩。你們兩個進屋搜搜,看看裡面還有沒有他們的黨羽。」

  羊吞虎深知千手觀音的厲害,賀蘭明不用他幫手,他正樂得去揀容易到口的果子來吃,在他的心目之中,竺清華與李光夏不過是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兒,即使會點武藝,諒還不是到手擒來?

  羊吞虎應了一聲「喳!」聲到人到,立即施展「大擒拿手法」,截住了竺、李二人。那兩個御林軍軍官奉了賀蘭明之命,也進屋搜索去了。

  羊吞虎雙掌齊出,同時攻擊二人,左掌五指如鉤,抓李光夏的琵琶骨,右掌則駢指如戟,居高臨下,點竺清華肘尖的「曲池穴」。他對李光夏使出殺手,對竺清華則稍稍留情,這是因為見竺清華是個艷麗如花的女孩子的緣故,他意欲將她活捉,獻給一位極有權勢的親王。

  竺清華喝聲:「來得好!」青鋼劍揚空一閃,抖起了三朵劍花,刺腕,截臂,斬肋,一招三用,凌厲非常。羊吞虎想不到一個貌美如花的小姑娘,使的招數竟是這麼狠辣,吃了一驚,急忙沉掌一引,在間不容髮之際,「錚」的中指一彈,彈著了竺清華的劍柄,解開了她這一招。與此同時,李光夏也是一聲喝道:「斬你的狗爪子!」一刀劈出,羊吞虎正在忙於化解竺清華的招數,心難二用,只好用個「移形換位」的身法避開。正是:

  初生之犢不畏虎,少年豪氣懾強梁。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中冊完)

  梁羽生先生簡介

  梁羽生(1924-2009) ,本名陳文統,原籍廣西壯族自治區蒙山縣。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香港開創新派武俠小說,大受歡迎,風行全球華人社會超過半世紀。

  梁羽生出生於書香門第,畢業於嶺南大學經濟系;曾任職於香港《大公報》和《新晚報》。先生博聞多見,對歷史頗有研究,文學根底深厚,尤其在中國古典詩詞、對聯方面造詣很深。由1954年他的第一部武俠小說《龍虎鬥京華》開始連載發表,至1983年間,共創作了三十五部經典武俠小說。其中,《白髮魔女傳》、《萍蹤俠影錄》、《雲海玉弓緣》、《七劍下天山》等是他代表作,更多次搬上影視熒幕。

  先生晚年旅居澳洲,他給自己寫的輓聯「笑看雲霄飄一羽,曾經滄海慨平生」正代表一代武俠小說宗師著述浩瀚,萍蹤俠影,永留萬千讀者心間。

  1. 龍虎鬥京華

  2. 草莽龍蛇傳

  3. 塞外奇俠傳

  4. 七劍下天山

  5. 江湖三女俠

  6. 白髮魔女傳

  7. 萍蹤俠影錄

  8. 冰川天女傳

  9. 還劍奇情錄

  10.散花女俠

  11.女帝奇英傳

  12.聯劍風雲錄

  13.雲海玉弓緣

  14.冰魄寒光劍

  15.大唐遊俠傳

  16.冰河洗劍錄

  17.龍鳳寶釵緣

  18.狂俠天驕魔女

  19.風雷震九州

  20.慧劍心魔

  21.飛鳳潛龍

  22.俠骨丹心

  23.瀚海雄風

  24.鳴鏑風雲錄

  25.游劍江湖

  26.風雲雷電

  27.牧野流星

  28.廣陵劍

  29.絕塞傳烽錄

  30.劍網塵絲

  31.彈指驚雷

  32.武林天驕

  33.幻劍靈旗

  34.武當一劍

  故事簡介

  江海天繼乃師金世遺之後,成為一代大俠。他的好友有丐幫的仲長統,有綠林俠尉遲炯、祈聖因夫妻,有小金川的義軍首領蕭志遠等。他在江湖上濟貧扶危,更為反清事業盡心盡力。但由於他忠厚老實的性格,也往往為奸人所算,幾乎身敗名裂。但不吃一虧,不長一智,江海天終於被磨練得成為領袖人才。圍繞在他身邊的還有一班少年英俠,包括他的徒弟宇文雄、女兒江曉芙等人在內,展示了「武林代有才人出」的新氣象。

  主角:江海天、宇文雄、江曉芙、葉凌風

  前集:《冰河洗劍錄》

  續篇:《俠骨丹心》

  目 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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