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往事難如煙
2024-04-29 07:24:31
作者: 蘇清黎
天空灰濛濛的,壓得極低,好像隨時都有可能落下來;其下陵墓邊,又冒出了暗綠色的青苔,匍匐生長。
抬起頭,目光所見無一片亮光,百十里內灰暗無邊,叫人望了喘不過氣來。
身姿秀頎的少年合了合眼,彎下身來,修長如玉的手把青苔襯得污穢不堪。一點點,細緻又有些執拗地清理墓碑前的野草。
青萍心裡沉得厲害,「主子——」
她才要彎下腰,就聽見下面人低啞的聲音,如玉髓蒙塵,「我自己來,你去旁邊守著。」
這時候的主子是最固執的。青萍依言退開些許,望著獨自蹲著的人,眼前有些恍惚。
十一年,太久,又太快。久到她都幾乎快忘了那其實是個少女,快到似乎一瞬之間少女變成了寧郡王、變成了無人不知的少年太傅。
她想的入神,直到雨打濕了她的臉。
「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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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板染濕了,那人仍自顧做自己的事情。
無奈,青萍一邊撐傘一邊蹲下,陪她一同清理,「青萍斗膽,只是耽擱太久王妃又要擔心了。」
青茗在陵園外等得著急,雨「啪嗒啪嗒」落在車頂上,也打在他心裡。
望天嘆了一聲,翹首以盼。
終於——
雨幕里出現了兩條身影,走到近前,撐傘的寧芳笙身上幾乎浸濕了。青茗張了張嘴,終究沒多話,低下頭道:「主子請上車。」
「駕!」
長鞭一揚,車輪帶起四濺的雨花,漸漸隱沒在雨幕里。
青萍服侍寧芳笙換了一套鴉青色的杭綢對襟長袍,又從另一暗格里取出手掌大的暖爐,「主子,您拿著暖暖。」
一言不發地接過,精緻無雙的眉眼淡如水墨,十一年來每一年的這一天,她總如此疏冷,對誰都一般。
官道的岔路口,一輛通體漆黑的馬車劃開雨幕,與青茗擦身而過。他看了一眼,可惜此時他無心顧及。
到了寧王府,才坐下,前府管家就過來了。「郡王,吏部侍郎才叫人送了拜貼來,還有外頭的帳簿送回來了。」
一聽見這話,青萍就瞪了過去。
不能叫人歇歇再說?
果然,寧芳笙招手,「拜貼退了,帳簿送進書房,我這就來。」
轉而看了青萍青茗一眼,內含警示,「今日的事,不要告訴母妃。」
匆匆用熱水沐了一遍,寧芳笙便到書房去了,到了酉時末才出來。
伺候洗漱、沐浴,只有青萍一個人守著。
躺上床,寧芳笙很快閉上了眼睛。
青萍等了片刻,把內室的夜明珠都擺好,光輝柔和,床邊的紗幔輕輕飄動,時或露出一點叫人心醉的芙蓉面。
「呼呼呼——呼——」
粗重的喘息聲如四面楚歌,緊緊籠罩住了寧芳笙。她看著虛空前的情景,瞳孔大張,窒息得做不出動作。
「父王!」
「你們放開我父王!」
小男娃瘋了一樣,眼睛撐得如銅鈴,死死地抓住烏漆漆的棺槨,小小的手在棺木上生生扣出了幾道血痕。
指揮抬著棺木的人冷漠如霜,高高在上,嘴角扯出一點同情悲憫,「寧王世子糊塗,人死不可復生,不要讓寧王殿下死也不得安寧。」
「抬棺!」
「父王!」一個小女孩泣不成聲,淚洗過的臉可憐地抬起,她還不懂尊卑,卑微地祈求,「求求你們,不要帶走我父王!父王沒事的!他會好的!求求你們!」
她還記得,父王說會給她帶回來一隻最漂亮的銀狐。
男人「哦」了一聲,可嘆地搖搖頭,卻藏不住眼裡的嘲諷和幸災樂禍,「寧王死了!回不來了!」
「碰!」
棺木無情地前進,任那男娃十指鮮血淋漓,惡狠狠地撞過女娃的身體。
仿佛被人捏緊了心臟,寧芳笙除了喘息卻無能為力。
三個月後,寧王府第二次大喪。
鋪天蓋地的素白,就像真正的寧芳笙從水裡救起的臉色。
「妹妹!我、我、有人……」
那隻手在女娃手裡驀然垂下,然後逐漸變得冰涼。
「啊——」
寧芳笙大吼一聲,猛地脫力,手緊緊捂著胸口跪下。
她眼前場景變換,一身紅色正親王妃官服的女人高傲地揚起下巴,擋著一身素服的寧王妃、寧王世子的路,嘖嘖作聲:「呦,我說是誰,原來是寧王妃和世子呢?」
「男娃」臉色一變,卻被她母妃握住了手。
「請壽王妃安。」
女人笑應了一聲,身子微微前傾,眼裡閃著惡毒的光,低聲道:「許晴柔啊許晴柔,你當初多風光。可是嫁給了寧王又怎樣呢,如今孤枕難眠,是否時常空閨寂寞啊!」
「你——」
「小男娃」眼睛一瞪,怒不可遏,就要扑打上去。
只可惜了——
「唔!」
「笙兒!」
「小男娃」被狠狠踹翻在地,痛呼出聲。精緻的服飾染了髒灰,掙扎著要站起來。
「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啊!」
不知誰低低說了一聲,周圍的女人全都掩唇笑了。
壽王妃快意一哼,「許晴柔!如今寧王不在了,可沒人能護著你!」轉而冷看著那寧王世子,「幼兒頑劣,竟以下犯上,掌嘴!」
最後是寧王妃含淚請求,才免了孩子的屈辱,從此柔弱的她卻成了人人可欺的笑話。
寧芳笙緊咬著牙,口中腥氣翻湧。
視線漸漸模糊,一切被濃重的白霧籠罩。轉瞬間,一張張輕蔑的臉,一道道嘲諷的聲,一個個鄙夷的冷眼走馬燈一樣閃過。最終,畫面定格在那一身紫色的朝服之上,耳邊是大太監的恭賀,「恭賀太傅大人!」
「唔——」
一聲痛苦的呻吟驚醒了窗邊的青萍。
「主子醒了?」
輕手撩開了帳子,一眼就瞧見了清俊少年額頭上密密麻麻的細汗。她垂下眼,遮去眼底的心疼,取了手帕伸出手去,「主子又夢魘了?」
寧芳笙閉著眼,呼吸略緩,只胸腔還起伏不停,任由青萍為她擦汗。
她久久緩不過勁來,便不曾開口,青萍也安靜著。
滿室明珠光輝,窗外卻還是暗沉沉的夜。
良久,閉著眼的人抬起了手,根骨分明,清瘦白皙,如珠似玉。
「好了。」
「現在什麼時辰了?」
青萍收回手,望了一眼窗邊的滴漏銅壺,答道:「快子時,您睡了還不到兩個時辰。」
「去倒杯水來。」
喝了水,寧芳笙卻無論如何都睡不著了。
眼因著充血一片赤紅,戾氣難平。
一張血書浮上腦海,繃直的嘴角緩緩勾起,「青萍,我記得禮部侍郎的夫人前兩日差人送來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