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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漁火愁眠

2024-05-16 14:14:08 作者: 百里璽

  蘇塵撐著小竹筏載著魚蝦滿滿的漁簍,往周莊水鄉河岸停泊的一艘老漁船而去,興奮的臉上紅撲撲的,準備回老漁船見老爹和老娘。

  拂曉的河道霧氣茫茫,勉強可以看到星星點點的幾處漁家燈火,顯得引人注目。在周莊水鄉的一條河道岸邊,停泊著蘇塵家的老漁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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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家祖上世代在周莊水鄉以捕魚為業,一家老小五口都住在這老漁船上。

  老漁船,頂棚是用竹篾和干稻草綑紮成的簡陋窩棚,棚里塗了一層黃泥漿抵擋寒風,早已經乾裂,多出許多隙縫。

  窩棚入口被一條破舊的帘布閉著,用的太久,破碎漏風。寒風從帘布縫隙里呼呼灌進漁艙里來,寒意刺骨。

  被熏得漆黑的棚頂上掛著一盞昏暗油燈,油淺到底,搖曳著黯淡紅光,勉強可以看清窩棚里的情形。

  在窩棚內靠門帘處,有一個小土灶,是用紅泥土壘起來的,上面架著一口瓦罐,熬著小鍋的清粥,粥上飄著幾片白菜葉,裡面沒有丁點油水和鹽花。

  灶底下燒著一根乾柴火,往外面冒著呼呼的星火氣。

  寒冬下的窩棚內,全靠灶里的這股熱氣,才勉強維持著少許暖意。

  灶邊放置著舊木桶,裡面養著幾條嘴巴快死的小鯽魚。

  窩棚的最裡面,則是陳舊的木板床和散發著淡淡霉味的被褥,被窩裡睡著兩名髒兮兮的三四歲幼童,縮在被褥里,偶然嚀呢幾聲。

  周莊水鄉大多數漁民,都過的這樣清貧。逢年過節的時候能沾上一點油鹽葷腥,就已經很不錯了。

  蘇老爹黝黑的臉上滿是皺褶,蹲在灶台邊,拿著一桿寒菸斗,吧嗒吧嗒沉悶的吸著寒煙。

  劣質的老旱菸葉,很是干烈,偶爾咳嗽幾聲。

  蘇老娘手上忙不停,在床邊縫織著一張破舊的漁網,臉上愁苦。

  「孩子他爹,今年俺們家又沒攢下幾個錢,一年忙到尾只攢下四兩碎銀。眼看要過大年,年前要向縣衙交一筆舟捐,這點銀子一下就沒了。

  俺們打了魚運去縣城裡賣,巨鯨幫的那筆過秤費還沒有著落。這樣下去,這個冬天只怕是熬不過去了。」

  蘇老娘補織著舊漁網,絮絮叨叨,嘆著氣。

  姑蘇縣衙的舟捐是每年五兩銀子,必須在過大年之前上繳,否則縣衙那群凶神惡煞的衙役就要下鄉找上門,扣住漁船不許下水。

  巨鯨幫是吳郡十三縣境內的五大江湖幫派之一,盤踞太湖,在偌大的吳郡之內橫行上百年,壟斷了上千里方圓的大小湖泊、河運,對周莊漁民們徵收過秤費,每月一兩銀子。

  漁民月月要交,否則巨鯨幫不允許漁民運魚去縣城裡販賣,打了再多的魚也只能爛在漁船上。

  漁民的魚賣不出去,斷了生計,那就是死路一條。

  對周莊那些老實巴交的漁民來說,巨鯨幫那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猛虎惡狼,欺男霸女,勒索豪奪,比衙門官差還狠毒,不敢絲毫反抗。

  「吧嗒~!」

  蘇老爹是老漁民,心裡當然清楚這些帳。

  還差了足足二兩銀子,也就是二千文銅錢,這個冬天很難熬。

  每逢過大年,就像過一場大劫。

  熬過這場劫,到明年春天大湖裡的大魚更多一些,收入才能稍微好轉一點。

  沒別的辦法,只能每天天不亮就下湖,拼命多打一點魚。他一個老實巴交的打漁漢子,一輩子都是這麼硬抗著過來的。

  只是,現在已經是寒冬臘月,湖裡大魚很少。眼看就過新年了,這短短一個多月,就算晚上不睡覺,無論如何也掙不來二兩銀。

  逼不得已,怕是只能去找周莊的鄉紳周大戶借些利貸銀子,來年再還上。但這鄉紳的銀子利滾利,借來容易,還起來難。

  蘇老爹只是一聲不吭,寒菸斗抽的更猛。

  「孩子他爹,俺們把大娃送到縣城裡的大戶人家去當使喚吧。大娃現在十二歲,懂事了,也能幹一些粗活,咱替他找一個善心點的大戶人家,也能有個活路。」

  蘇老娘尋思了好久,才神色哀戚,說出了一個主意。

  姑蘇縣城大戶人家,經常會在臘月時節收一些窮苦人家的十餘歲少年男女,從小養著當家僕、婢女,會給一筆十兩銀子的安置費,但要簽下終身賣身契。

  簽了賣身契之後,就不是平民籍而是賤民籍,整個人屬於主人家。

  如果主人家不厚道,奴僕被虐待打死,也不犯王法,頂多再賠一點銀子。

  所以窮苦人家但凡還有一點希望,都不會送自家子女去給大戶人家當奴婢,把命放在別人手裡。

  可是今年冬天,家裡實在熬不過去,不把大娃送去大戶人家裡當奴僕,留家裡又能有什麼活路?

  雖然是給人家當奴僕,但縣城大戶人家的奴僕都穿得體面,吃的米麵也比漁家要好,總比餓死、病死強。

  如果有別的出路,蘇老娘也不想讓自己的娃去別人家當家奴。

  但日子很艱辛,讓蘇老娘早就懂得一個最樸實的道理,想法子活下來才是硬道理。這是他們的命,也是蘇塵的命。

  「閉嘴!娃能賣嗎!」

  蘇老爹大怒,激動的渾身顫慄,手指著蘇老娘,似乎在憤怒她居然說出這番話來。

  讓他賣掉大娃,這簡直是割他的心頭肉,挖他心頭血。

  「孩他爹,大娃是俺這當娘的身上掉下來的肉。要是有其它法子,俺也不想啊!孩他爹,你可別忘了,他的病可是要命啊!要是今年他的病又犯了,這可怎麼活啊!」

  蘇老娘哭了,老淚縱橫,訴說著。

  當年大娃剛出生,蘇老娘沒足夠的奶水,大娃餓急了哭了一場,流出青淚滴在床上,結成兩粒青石。

  才一會兒功夫,大娃就面色青白嘴唇發紫,眼看是不行了。

  他們倆從未聽過「滴淚化石」的怪病。

  連夜帶大娃去縣城找大夫,找遍城裡幾十個藥鋪,大夫們都驚呆了,說這是聞所未聞,甚至在藥書典籍上都沒有記載的稀世怪病。

  甚至有大夫說這是早夭之病,就算這次救過來,依然活不過二三歲就會死掉,丟了算了。

  但蘇老爹和蘇老娘沒把大娃丟棄,聽縣城裡人說寒山道觀的寒山真人神通廣大,無所不能。他們便在縣城西門的寒山道觀門外,跪了三天三夜,苦苦哀求老觀主。

  好不容易求來老觀主出面給大娃診病,看了奄奄一息的大娃,說大娃的病很怪,這病應該是傳說中的『天恨病』,被老天爺給恨上了,不讓他活。

  這掉下來的怪石是『天恨石』,體內漏了元氣。用參藥補元氣的法子,或許可以暫時續命。但也只能救得一時,治不了病根。

  這法子也很簡單,就是參藥很貴。

  他們急匆匆花了小半年的積蓄,在藥鋪買了一根十年份的野參,果然把大娃的命救下來,慢慢養到十二歲。

  這些年,蘇家每年都會特意留下一兩銀子,專門給大娃買參。大娃要是哭出青石淚,就立刻用參藥續元補命。

  「今年打漁收成不好,現在連縣衙的舟捐、巨鯨幫的過秤費的錢都不足,還差了整整二兩銀子。要是他哭出青石淚來,沒有銀子買參藥來救命,肯定熬不過這個冬天!」

  「可是俺們家這情況,哪有多餘的錢去買參藥?」

  「送大娃去縣城大戶人家當家奴,至少他吃穿不愁,說不定能存下點錢娶媳婦。可留在家裡,萬一生病,哪還有救命的錢啊?」」

  蘇老娘絮絮叨叨的訴說這些年的辛苦。

  蘇老爹沉默下來,吧嗒吧嗒的抽著寒煙,頭低的更沉了。蘇老娘說的這些,他又怎麼不清楚。

  大娃「塵」這名,還是寒山真人隨手給起的,說天底下唯有塵土最賤,不遭老天爺忌恨,容易活下來。

  大娃自小懂事,很少哭,一年到頭難得落淚一次。

  但這十多年積累下來,蘇塵陸陸續續也哭過十幾次,花了不少的銀錢買參藥。

  蘇老爹這些年是一個銅錢一個銅錢,把買參藥的銅錢積攢下來,對這些又怎麼會不清楚。

  縣衙每年五兩的船捐、巨鯨幫每月一兩的過秤費,對家裡是沉重的負擔,壓得全家喘不過氣來。

  蘇塵每年偶爾發作的怪病,更是雪上加霜,在這些重擔之上又多壓了一塊沉甸甸的石頭。

  蘇老爹這些年一直咬牙,死硬撐著。

  今年冬天打漁收成太差,家裡的銀錢實在缺口太大了,根本沒有多餘的錢。

  誰也不知道大娃下次什麼時候會哭。

  要是大娃再落淚一次,家裡沒銀錢買參藥來續命,恐怕就真的要病夭了。

  想到這裡,蘇老爹沉默,埋頭愁眉猛吸著老旱菸。

  或許,孩子他娘說得對。

  把大娃送去縣城的大戶人家當奴僕,日子會很苦,經常遭主子家打罵,但好歹能換回十兩銀子,及時買參藥活下一條命。

  這艱難的世道,能活下來,就已經是老天爺開恩了,哪敢奢望其它。

  要是沒錢買參藥,大娃的命沒了,就什麼都沒了。

  老漁船,煙霧繚繞,油燈昏黃低暗。

  窩棚里蘇老娘有一句沒一句的哀嘆。

  蘇老爹大多時候抽著寒煙沉默著,尋思著等大娃回來,將這事情好好跟大娃說一說。大娃,或許會...同意吧。

  ...

  破舊的蘇家老漁船外。

  蘇塵孤零零站在小竹筏上,打漁歸來的喜悅早已經消失殆盡,臉色蒼白如雪,眼眸中儘是失魂落魄,瘦弱單薄的身子,無法抑制的顫抖著,小手緊拽著手中的竹竿。

  他牙齒死死咬著的下唇,幾乎咬出血來。

  蘇塵知道自己自幼天生怪病,每當落淚化成青石,就會元氣大傷重病一場,幾乎丟掉小半條命,還給這個風雨飄搖的家裡帶來一場大災難。

  他這脆弱的生命,就像一盞搖曳的竹燈漁火,隨時可能被一股寒風吹熄滅。

  每當那時,爹娘都會愁眉苦臉,耗費大半年的積蓄去縣城裡的藥鋪買回一株參藥,熬在魚湯里給他補元氣。

  蘇塵對此一直心中內疚。

  他自五六歲懂事,就開始幫著爹娘干一些雜活,十餘歲就可以開始獨立打些小魚蝦米賺點小錢,想盡法子幫爹娘減輕負擔。積蓄下銅錢來買參藥,也讓自己儘量能活下來。

  但是,親耳聽到爹娘想將他賣給縣城裡大戶人家當奴僕,蘇塵還是如遭雷噬,痛徹心扉。

  爹娘不要他了,要賣了他!

  蘇塵腦子裡一片渾渾噩噩,只剩下空洞,強忍著眼眶泛出的酸意。

  這些年他一直不想面對的噩耗,終於還是來了。

  他仰著頭,閉上眼睛,好半響才從這噩耗中緩過勁來!

  心中不敢有絲毫的怨恨。

  爹爹每天天不亮就去大湖泊捕魚,日落傍晚才息。娘親白天陪著去幫忙撒網,晚上在家裡補網、織衣,總是熬到深夜才息。

  爹娘辛苦養了他十二年,白髮早生,恩重如山。

  他們已經盡力了。

  只是~...,只是~,親耳聽到爹娘商議著要將他賣給縣城的大戶人家當奴僕,蘇塵心裡真的很難受,難受的想哭出來。

  可是哭出來就會大病一場,他根本沒銀錢買昂貴的參藥。

  沒參藥,就會死。

  他不想死!

  蘇塵不敢哭,死咬著嘴唇,心中酸楚,強忍著眼眶泛起的酸意。

  在老漁船外徘徊許久。

  他比同齡人要更早熟懂事,但終究只是一名十二歲的懵懂少年。對自己命運的劇變,束手無策,茫然而彷徨。

  自己這病看來是一輩子治不好,不能再繼續拖累家裡了。少了自己這怪病拖累,家裡的壓力能減輕很多。

  是時候,去姑蘇縣城找一份活干,自己來養活自己,說不定還能多掙些銅錢寄回家裡,幫爹娘減輕負擔。

  要是犯病了...便在外面自生自滅吧!

  蘇塵露出絕然之色。

  他感覺自己渾身冰冷,快要僵硬,使勁搓了搓手腳,把竹筏上一個裝滿了魚蝦的漁簍,輕輕放在老漁船的前頭。

  想了想,又解下腰間一個小麻布錢袋,裡面裝了四五十餘枚銅錢。

  每次蘇塵夜裡打了大魚,跟著周莊漁民大人們去縣城裡販賣,都會私下留一文銅錢,以防萬一自己流出青石淚,也好去買參藥續命。

  積攢下來的小袋銅錢不多,也買不了一株參藥。馬上就過新年了,這點銅錢留給弟弟妹妹添置二件新衣裳,讓爹娘少一點憂愁。

  蘇塵將這個小錢袋,也放在漁船前頭。

  他懷裡只剩下一個裝著十多粒青淚石的小布兜子,以及拂曉打漁的時候沒有吃完的半個冰冷窩窩頭。除了這些,再也沒有別的值錢之物。

  蘇塵雙膝跪在冰冷浸水的竹筏,端端正正的朝老漁船磕了三個頭。

  俺走了!

  爹娘保重,恕孩兒不能在膝前盡孝!

  二弟、三妹,就此別過,哥哥不能天天看護你們了!一定要好好長大,替哥哥給爹娘盡孝。

  蘇塵稚氣的臉上難掩悲傷,拜完起身,凍紅的小手吃力的撐起冰涼的竹竿,緩緩滑向遠方河道。

  ...

  「嘩啦~!」

  蘇老爹似乎隱約聽到老漁船窩棚外面有水聲動靜。剛開始他也沒在意,以為是其他漁家早起去大湖裡打漁,經過老漁船附近濺起水花。

  突然,他想到大娃夜裡起來去小河裡打漁,往常這個時候差不多都要回來了。該不會是大娃的竹筏聲吧?!

  蘇老爹臉色一變,連忙掀開漁船破帘子,衝出窩棚外面。

  只見,老漁船的船頭上,端端正正的放置著一個裝滿了魚蝦的漁簍,上面還有大娃的一個貼身小布錢袋,擺放端正平整,沒有絲毫皺褶。

  蘇老爹皺褶的老臉全是震驚。

  這是大娃的東西,可是人卻不見了。

  難道大娃聽到了剛才他娘說的那些話?

  別看大娃自小性子冷靜,懂事不衝動。但是骨子裡卻是十分剛烈,打落牙都只會和著血,一聲不吭往肚子裡咽的那種倔強少年。

  大娃要是聽到要賣了他,肯定受不了這樣的刺激,不知道做出什麼傻事。

  「大娃~~,回來!」

  蘇老爹不由急了。

  「娃兒啊!娘錯了,回來!」

  蘇老娘也慌了,踉蹌著衝出了船艙,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在河面上傳盪。

  可是,暗夜河道之中,天地間一片灰霧朦朧,哪裡還有蘇塵那艘孤零零小竹筏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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