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漪番外2

2024-05-16 11:13:37 作者: 楚千墨

  我當然不忍心!

  祖母又道:「如今外面於你的風評極為不利,人人都道探花郎情深似海,而你不知好歹!除了探花郎,你的親事已經沒有別的可能!探花郎長得很好,又如此溫柔體貼,這世上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你還在猶豫什麼呢?」

  我不知道我在猶豫什麼。

  我只是覺得,喜歡與不喜歡,不應該是這樣的。

  該是秋高雲淡的無邊風景!

  該是千萬人中的一眼萬年!

  

  該是一見難忘的輾轉反側!

  該是心心念念亦喜亦憂的忐忑甜蜜……

  就像那天,秋涼,落葉亭中,青衫的落拓身影。

  他拿著一卷書,手指修長,骨節分明,他對著夕陽清淺地笑,寧靜而悠遠。他語聲琅琅,似有珠玉之聲,字句之間,說的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大道。

  而那些在亭中聽課的,不是峨冠博帶的學子,而是路過的販夫走卒,漁樵耕讀。

  他說,有教無類,世間所有人,不分貴賤,不論男女,不談出身,只要向學,皆可學!

  他每日亭中教學,聲音清潤,似這世間最鏗鏘美好之聲。

  落葉路邊路,夕陽山外山!

  他面色蒼白,身子瘦弱,病弱之軀似無法撐起那一腔碧血。

  他無官無職,一介布衣,可京城那麼多勛貴公子,誰又有他厚重的思想,有趣的靈魂?

  談詩論文,談古論今,我們的觀點,想法,領悟,意會,竟高度相似。

  看著他眉眼間清潤的笑容,有一刻,我的心是觸動的。

  我原本想,待我與他相識一月期滿,我要告訴他,我的真實身份,以及,我心悅他!

  可是沒等到這一天!

  秋日後的某一天,落葉亭中,他的身影沒有如往常一樣出現。

  許多來聽課的人,望著他曾站的位置的空落,心也空茫。

  我想起他病弱的身,還有不時的咳嗽,心中難安,尋到他的家裡,只見到滿屋縞素,白幡白幔。

  他已病故。

  他的身後事,是他的學生在操辦。

  學生說:老師早年曾落入北境的寒水,疾病纏身,這些年,身子骨一直不好,本就沒兩年的活頭。他從北境往京城,每個地方一個月,一路走,一路教,教了滿路學生,可是他也熬油盡燈枯,終於撐不下去了。不過,他的心愿,便是如此,走得很安詳!

  那個青衣磊落的身影,那個心中有大愛,卻終究被一副病弱之軀所累的清雅之士,悄然無聲地去了另一個世界。

  我的心一片空茫!

  自那刻起,其實我心已死。

  但曾近處觀滄海,不願低頭看淺溝!

  若曾生在巫山上,再無閒心向白雲!

  但是祖母的話,我卻不能不放在心上。

  探花郎這麼做,外人說他深情,這份深情裹脅著我,讓我無所適從。

  探花郎再次來提親了!

  那日父親與哥哥當值,祖母親自出面,答應了他!

  父親回來,第一次忤逆,頂撞了祖母,祖母氣得要去告父親不孝,眼見不可收拾,我說:「爹,我是願意的!」

  既然我沒有非嫁不可的人,而又必須嫁人,那嫁誰不是一樣?

  已應下的親事,以父親的身份,不可能推,又何必讓他為難?

  親事定下,探花郎來府中更勤,他有心交好,刻意迎合,加之原本有才,父親以為我真的心悅,逐漸對他親近。哥哥卻說他花言巧語,不知是否真心!

  很多時候我都很迷茫,人為什麼要長大呢?

  十二歲以前的我,有著這世上最自由的一顆心,可現在的我,肩上竟也扛上了一份責任,知道自己不能任性。

  成長總是要付出些代價的,我幫不到父親和哥哥,但我不能成為他們的負累。

  探花郎或許不是最好的,甚至並不是適合的那個,也不會是我心悅的那人。

  親事已定,他既有心,我自也會拿出誠意。不管他好不好,適合不適合!

  皇上的問題,讓我震驚,更讓我害怕。他的強勢和君威,更是讓我本能抗拒!

  他不再是溪邊那個傻哥,不再露出陽光般的笑容,笑著對我說,你還太小,什麼都不懂!

  他也不會再在午後的院中青蔥的樹下,露出平等自在的笑容。

  他是君,君威如虎!

  我跟皇上說,我和探花郎彼此心悅!

  如果一定要我在皇上和探花郎中選一個,我只能選探花郎!

  我不想進一個更深更沉更幽暗的牢籠!

  我甚至已經做好了若皇上不顧我的意願,還是要我進宮,那我便病逝吧!

  接下來我頗為提心弔膽。

  父親和哥哥也很擔憂,我們像暴風雨來臨前倉惶的北雁,彷徨四顧,不知降臨的是災難,還是甘霖。

  但宮宴過後,皇上再也沒提。我鬆口氣之餘,也到了和探花郎的婚期。

  婚事辦得很體面,父親將威武侯府這些年的積蓄拿出一半做了我的嫁妝,他怕我過得不好,他說,探花郎家底薄,我是嬌養著長大的,即使嫁人,憑著這些嫁妝,也要讓我吃喝不愁!

  哥哥說,嫁妝還是該在官府備案。

  父親大笑,世間哪有嫁妝備案之事?說出來不免傷了兩家和氣。

  哥哥道:「我們悄悄辦便是,這世間多少不要臉的人,妹妹性子軟,萬一受了欺負,我好接她回家!」

  成親了便是一家人。

  威武侯府還有些人脈,父親很大方,要錢給錢,要人給人,要出面便親自出面,為探花郎的升職不遺餘力。

  宮宴時,能不參加我便不參加,因為不知何時,我總感覺,即使我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仍然能感覺到那雙威嚴的目光不時的注目。

  在這點上,傻哥應該算是一個好人吧,至少,他並不曾強迫我進宮。

  又或者,傻哥只是記著我救他一命的情誼,想著讓我進宮,給我一份尊榮,所以才沒有什麼執念,我的拒絕,他便放手。

  這樣很好!

  探花郎主動申請外調,外任兩年,回來便升為從三品,這升遷的速度,在滿朝,也是首屈一指。

  時人都說,我好運氣。

  一個名存實亡的威武侯府的嫡女,一個六品小官之女,嫁了個前途無量的夫君,如今,已經是三品高官的貴夫人。

  父親也很欣慰,他說,當初沒看錯人,只要我過得好,便好了!

  所有人都羨慕我的時候,只有我知道,其實並非如此。

  他娶我,其實從來不是因為愛。

  就像我嫁他,也不是因為愛一樣!

  可我即使不愛,也盡到了責任,恪守身為一個妻子的本份!

  他養著外室。

  他官場得意,早前威武侯府是他的助力,現在,卻已經完全無用了。

  所以,我每況愈下的身體,應是什麼時候,著了人的道。

  我沒有告訴父兄,現在的探花郎,早不是初入京城,打馬遊街時的探花郎,他已位高權重,六品閒職的父親和哥哥,甚至只需要他一句話,便能獲罪丟官。

  這世間,我放心不下的,是父兄和我的女兒清瑜。

  不過,父親有兄長照顧,清瑜畢竟是探花郎親生的孩子,虎毒不食子,他總不至於對她下手吧?

  皇后突然召我進宮。

  我很意外,撐著病體,到了宮中。

  見到的卻不是皇后,而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

  他穿著明黃龍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當日不入宮,現在你可後悔?」

  我奇怪:「我為何後悔?」

  他冷冷笑:「你那好夫君,他並非真的愛你,他養著外室,有一個和你女兒差不多大的女兒,他用你威武侯府的人脈和銀錢,升官發財,卻一直在欺騙你!這就是你要的一生一世一雙人?這就是你的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我的一切,他竟都知道?

  也是,他貴為一國之君,手底下自是暗探無數,那些臣子的家事,他知道也不出奇。

  我無言以對。

  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可我知道,這世上,哪來的情深似海?哪來的矢志不渝?

  或許有,但其稀少程度,寥如晨星。

  又或者,年少時曾有海誓山盟,曾有真心,曾願天下四海,不如懷中紅顏。但也敵不過時間的流逝,敵不過歲月的侵蝕,何況,本就沒有什麼真心!

  從那個落葉亭中,埋葬我最誠摯的真心之後,我並沒有這樣的執念!

  「裴漪,你欺君你知道嗎?」

  我低首垂眸:「臣婦知罪!」

  我說,他心悅我,我亦心悅他!

  這本就是一句謊言,欺君,自欺!

  臣婦二字,讓他很生氣,他臉色黑沉,過了許久才緩過來,面無表情地道:「你若願意,朕助你和離,朕會為你尋這世間最好的醫者,為你治病!朕會給你這世間最大的尊榮,讓你像以前一樣,自由自在!」

  我笑了:「我不願意!」

  我的身體我知道,時日已無多。

  再說,我若願意,從沐府的後院,到皇宮,又有什麼區別?

  自由自在?怎麼可能?

  他會放我歸山林?他會讓我離開這京城?

  左右不過是從一個牢籠到另一個牢籠!

  世間真情不可得,天地此心何日休?芳草黃昏歸無路,浮世清夢空有聲!

  他笑了,他看著我,目光中有幾分顛狂,有幾分凜冽,甚至有憤恨:「你說什麼?你不願意?」

  我點頭!

  他冷笑:「你不願意承朕之情,所以,你寧願被他磋磨至死?他給你下毒你知道嗎?」

  我淡淡道:「那是我的命!」

  他氣得手背上青筋鼓起,看著我的目光,漸漸冷了下去,報復般地道:「你寧願死在他的手裡,也不願意進宮?」

  「是,此生已為沐家婦,從此不做兩姓人!」

  「很好,朕知道了!你若死了,朕也不會為你報仇!朕會讓他活得很好,朕會讓他位極人臣,你到時魂魄若不散,便好生看著吧!」

  我伏跪:「多謝皇上!」

  我死了,他若替我報仇,我的清瑜怎麼辦?所以,不報仇,挺好的!至少,我的清瑜還有父親!

  再說,他是君,我不過一個臣婦,又何勞他一國之君來為我報仇?

  他很生氣,拂袖而去。

  我身子已很虛弱,離宮之時,幾乎昏暈。

  回府後,我抱著清瑜軟軟小小的身子,終究忍不住眼淚潸然而落。

  清瑜如今還不記事,她若沒了母親,真的能活下去嗎?

  那個人若是有了新人,會善待清瑜嗎?

  我要為清瑜做些安排!

  然而,並不等我做什麼,當天夜裡,我便毒發了。

  我讓嬤嬤抱走清瑜,自己躺在床上,忍著五腑的絞痛。我讓人叫來那個人。

  過了許久,他才來。

  早不是幾年前探花郎那明朗陽光的模樣。

  官威融進了他的骨子裡,看著我的目光,他也不再裝著柔情。現在的威武侯府於他,已再無用處。

  現在的我於他,同樣!

  我輕輕笑了:「數年夫妻,你就這般恨我?我若不死,你便難以安心嗎?」

  他眸光冰冷:「裴漪,數年夫妻,你既從未愛過我,我又何必對你手下留情?」

  我目光飄忽,虛弱得整個人都似要隨風而去,但我固執地看著他的眼睛:「不管我有沒有愛過你,但嫁與你之後,我不曾有一絲一毫對你不起!一個妻子該做的,我都做了。你若不滿,和離或是休妻,我都不會糾纏你,你竟心狠若此!」

  他笑了,目光睥睨,眼神冰冷:「當年探花郎情系威武侯府嫡女,情深意重,成為一段佳話。我豈會因為你壞我名聲?」

  是啊,若是和離或休妻,便是告訴所有人,當初的所謂痴情,不過一場笑話。

  他要官位,要名聲,所以,不能休妻,只能喪偶!

  我也笑了,自憐又自嘲。

  「毒死髮妻,名聲就不會壞嗎?」

  「放心,即使天下最好的仵作,也驗不出是中毒!」

  無色又無味,除了日漸虛弱,再無其他,中毒之人不知自己已中毒,所以即使是死,也無聲無息!

  我不是一個好母親,沒能早發現他的惡毒,慢性之毒,漸入肺腑,我驚覺之時,卻一切都晚了。

  看著面前之人涼薄的眉眼,我的思緒漸漸游離。

  世間有許多未竟之事,有許多未了之願,可於我,都已遙遠!

  原來人之將死,是這種感覺嗎?

  那以前,那青衫磊落的身影,在知自己時日無多時,仍用病弱之軀,一路教學,來到京城,心愿既成,含笑而去時,又是什麼感覺呢?

  來世,願你是我的滄海水,我是你的巫山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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