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1章 苦修堂
2024-05-16 11:11:58
作者: 楚千墨
慧清一怔,是啊,師父是孤兒。
她轉向靜安:「那是師叔的哥?」
靜安也笑:「貧尼已斷塵緣,俗世的哥即使找來也到不了此處!」
慧清急道:「是清瑜小施主帶來的!」她又嘰嘰呱呱地道:「而且今天一早,住持師父就叫我這個時間去籬門前候著!」
這下靜安也不確定了,她雖遁入空門久了,但的確是有哥的,雖然她心中對親情之念已經淡泊,但是能被沐清瑜帶過來,能被住持師父允准來到這裡,說明還是有塵緣未斷。
靜思道:「走,去看看!」
靜安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還是道:「嗯,去吧!」
慧清高高興興地又道:「那今天是不是又能吃到慧竹姐姐做的好吃的了?」
靜思靜安對視一眼,兩人不覺都搖了下頭。
兩個多月前,慧竹便自請入了苦修堂。
苦修堂在滌心庵的後山,還在住持靜卿所住的院子的後頭,懸崖之上,山洞之中,四壁冷清,三面皆石。
苦修堂一日只吃一餐,而且只有小孩子拳頭那麼大一個窩頭而已。
是真正的苦修。
滌心庵里,雖設有苦修堂,但慧竹是第一個去的,因為住持靜卿師太說她塵緣未了,所以她便以苦修明志。
一入苦修堂,如無意外,最少便得三個月方得出。
為了能讓靜卿答應給她剃度,她也著實是誠心一片。
靜思道:「還有半個月,她才能從苦修堂出來,你今天想吃她做的好吃的,是不能的了!」
慧清有些失望,哎,慧竹師姐不知道為什麼這麼想不開,住持師父都說了,在這裡住著,剃度不剃度都一樣,反正是修行,那苦修堂多苦啊?
一行三人往禪院去。
洛翰星和裴世渂都挺激動也挺期盼。
裴世渂是完全沒想到,當年他遭遇那樣的事,所有人對他,對威武侯府的人都避之不及,諱莫如深,一個個的劃清界線,只擔心被他連累招來沐明遠的報復。
身為他未婚妻的洛沂霜,就是易婚另嫁,他也能理解的。形勢比人強,她只是個弱女子。
可她不但沒嫁給別人,竟然還遁身在空門中,也幸得住持師父慈悲,沒有為她剃度,讓他還有一絲機會。
洛翰星也是心潮起伏難平。
他不怕沐明遠,但是面對沐明遠那綿秘的迫害和壓迫,妹妹卻不想連累一大家子,主動入空門。妹妹卻不知,即使她入了空門,因他不願與沐明遠低頭,這些年,日子過得也很不得意,十幾年前他就是從四品侍讀學士,十幾年後仍是。
但他從不後悔!
他是文人,自當有文人風骨,豈能像沐明遠那豺狼一般?
現在,威武侯府重新崛起,沐明遠遭到了報應,這一切真是老天有眼!
聽見門外的腳步聲,兩雙眼睛都看過去,只有沐清瑜站起,道:「靜思師太,靜安師太,兩位好!」
兩人對沐清瑜雙手合什,又轉向裴世渂洛翰星,道:「施主!」
四人一個照面,都不識眼前之人。
靜安和靜思對視一眼,靜思道:「聽說施主前來尋妹,此事我們已經去報與住持知曉,請兩位稍等!」
來的不是妹妹,洛翰星激動的心情中有些失望,但他又打起精神,郡主說妹妹在這裡,那就定是在這裡。
幾人坐了一會兒,慧清快步而來,道:「住持師父有請!」
慧竹苦修時日沒到,不能來,靜卿所住的院子不在這裡,自是要這些人移步了。
洛翰星裴世渂都沒有半點不滿,立刻便在靜思靜安陪同下前往靜卿所住的院子。
這次,靜卿沒有烤肉,院子裡一片花香,倒是很符合世外高人形象。不過,見過素衣烤肉且逼人吃肉畫面的沐清瑜,卻是不由一笑。
沒有什麼寒暄,也沒有什麼客套,靜卿靜靜地道:「為慧竹而來?」
洛翰星裴世渂並不知道慧竹是誰,拿眼看沐清瑜,沐清瑜點頭,道:「師太,這位是慧竹的大哥,前來接她回家!」
靜卿的目光卻在裴世渂的面上掃過,打量了一眼,道:「你們隨我來!」
從院子右邊小徑向里走,便是一條向上的石階,石階彎曲蜿蜒,通往山深處。
靜卿在前,幾人在後,連沐清瑜都有些驚訝了,這個地方她也沒來過。
一直到一片陡峭的山壁,順著只能走一人的人工鑿出的山路,上到山壁的半腰,轉過彎,地方稍寬一些,在這裡,能看見一個山洞。
山洞空間大概二十平米,裡面空蕩蕩,只有四個蒲團,連張床都沒有,此時,靠里的蒲團上,盤膝坐著一個清瘦的身影,她一身海青大袍,背脊挺直,雙目微閉,一隻手豎立胸前,一隻手捻著佛珠,嘴唇輕輕翕動念誦著經文,神情安然。頭上戴著灰朴朴的帽子,看不出是否已經剃度。
幾人走進山洞中,腳下都沒有什麼聲音,也沒有驚動專心低聲誦讀經書的慧竹。
沐清瑜此時有些不確定起來,看向靜卿。
靜卿清聲道:「慧竹!」
洛翰星裴世渂目光緊緊地盯著那個身影,連一點聲音也沒敢發出來,此時,更是不自覺摒住呼吸。
慧竹緩緩轉過頭來,她目光澄靜,看見靜卿後,微微一笑,道:「住持師父,你今日來看我,可是準備為我剃度了麼?」大概是目光太過專注,又或是山洞太暗,而沐清瑜三人都站在背光的陰影處,她竟沒發現。
靜卿道:「這十年來,剃度幾乎成為你的執念,你為何非要剃度,難道塵世之中,就再無你半點牽掛了嗎?」
慧竹的目光動了動,卻又輕淺地笑了一下,兩個多月的苦修讓她又清瘦了一些,她的眼裡卻更加平靜,平靜到像一湖不起微波的湖水,澄澈透亮卻又似閱盡滄桑,安靜淡遠卻又似萬念皆無。
她道:「我若剃度,他們會過得更好!」
「那你剃度,是為了你,亦若是為了他們?」
「為我,也為他們!」
「為你別人無法置喙,為他們?是你之意,還是他們之意?你非他們,為何知道他們願意你如此為他們?」
這如繞口令一般的話,讓慧竹怔了怔,片刻,她道:「住持師父,是我著相了。我便是為我,為我心之所安,為我心之所歸,非為別人!」
靜卿點頭,笑道:「現在,我信你的確是有慧根!」
慧竹眼裡有喜色:「住持師父這是願意為我剃度了?」
靜卿搖頭,道:「你兄長來接你回家了!」
洛翰星上前一步,激動地道:「小妹!」
慧竹眼睛睜大,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人,她離家時,意氣風發,滿身傲骨的大哥,已經成了一個眼帶滄桑的中年人。
她不自覺地站起,怔怔地看著洛翰星,嘴唇噏動許久,才囁嚅地道:「大哥……」
洛翰星很激動,面前的妹妹這般瘦,她眉眼平和,目光清澈又寧靜,因著見到她,那份寧靜里稍稍有了點漣漪。
這是他十幾年不見的小妹。
他走前幾步,顫聲道:「小妹,大哥來接你回家!」
慧竹又怔了一下,低頭看看手中佛珠,才恬淡笑了:「大哥,我在這裡一切皆好!我即將剃度,從此斬斷塵緣,大哥勿以我為念!」
「剃度?不行!」洛翰星急道。
他把旁邊的人一拉:「小妹,你看我把誰帶來了?」
慧竹不自覺看過去。
面前是個中年男子,濃眉大眼,一身竹月色長袍,眉宇間皆是英氣,既有歲月留下的滄桑,又有時光沉澱下的堅毅。
他一雙眼灼灼發光,緊緊盯著她,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慧竹呆住了。
兩人四目相對,卻都好似失語,誰也發不出聲音。
過了好片刻,還是裴世渂低低地喚了一聲:「沂霜!」
這一聲似乎打破了什麼魔咒,慧竹閉上眼睛,眼淚滾滾而少。但她很快又睜開,一瞬不瞬地看著裴世渂,似乎在確定,此時是夢境,還是真的。
她嘴唇噏動,半晌才道:「裴公子?」
「是我,裴世渂,沂霜,我回來了!」
慧竹喉中梗塞,含著淚,卻笑了,道:「真好,真好!」
靜卿道:「洛施主,現在,你還要剃度嗎?」
慧竹呆愕,似是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洛翰星忙道:「咱們不剃度了,小妹,我們特地來接你回去的!」
裴世渂也緊張地道:「沂霜,我回來晚了!你我之間的約定,只要你願意,我們就繼續履行好不好?」
他的聲音溫柔,眼裡全是期待。
慧竹笑了一聲,她眼裡明明有喜悅和感動,卻又有失落和無奈,道:「裴公子,你這次回來,必然已經功成名就,恭喜你!」
洛翰星在一邊補充:「現在該叫裴侯了!」
威武侯府幾代沒能襲爵,這事不是什麼秘密,但現在能叫裴侯,就說明已經襲爵了。
慧竹又道:「恭喜裴侯爺!」
裴世渂木訥地道:「同喜,同喜!」
沐清瑜看著自家舅舅像個毛頭小子一樣話都說不利索了,心中好笑,不過,這是舅舅與沂家姑娘之間的事,中間隔著十幾年的時光荏苒,他們的任何決定,都是他們自己的事。
她並沒準備插手,只在一邊看著就好。
靜卿大概也是這麼想的,所以,她反倒還退後幾步,到了門邊。
裴世渂又上前一步,道:「沂霜,這些年辛苦你了,以後,我會好好保護你!」
慧竹眼底深處似有千言萬語,卻只輕嘆一聲,道:「我在這裡一切皆好,前塵往事皆如雲煙,裴侯一切安好,也是福緣所致。日後,我定為裴侯也每日多誦讀幾遍經,盼你平安喜樂,一生無憂!」
裴世渂一怔,這話的意思,好像不太對呀,他有些著急:「你,你還想剃度?」
慧竹神色安靜,平淡而坦然:「十年執念,如今終於可以達成,想必裴侯也為我高興!」
「我,我不高興!」裴世渂有些著急,他道:「沂霜,當初你被我連累方入空門,你我的婚約,我也一直記得,如今我回來了,你,你不願意再履行婚約了麼?你要剃度,你要拋下我麼?」
慧竹錯愕了一瞬,繼而失笑,道:「裴侯,今時已非往日,少年之情,不該成為你的責任!當年雖有婚姻之約,但也有解除婚姻之事,裴侯不必放在心上!」
沐清瑜聽到這裡,悄悄向靜卿走了幾步,小聲道:「我記得你說,她塵緣未了?那為何她不願回家?」
靜卿看她一眼,神色淡淡,滿是世外高人般的灑脫和出塵,說出的話卻讓人很幻滅:「每時每刻每息每個人的命格都在變化,你當我神仙?」
沐清瑜笑道:「對呀,我當你活神仙,活神仙,你告訴我吧!」
靜卿道:「她的塵緣了或未了,都在今日,此事我也不知!」
也就是說,也許她真的今天會剃度,但也有可能會回家。
但她做什麼樣的決定,別人做不了主,只有慧竹自己能做自己的主!
靜卿又道:「你今日來,應當也知道,世間之事,並非皆如人願,最無情的刀,是時間和歲月。十幾年的時光橫亘其中,慧竹做出任何決定都不奇怪!」
沐清瑜認同地點了點頭。
的確,十幾年了,他們都已經不是少年時候,這中間有太長久的離別,人心是會變的!感情也會變!
裴世渂心中漫過一縷悲傷,他能看到,沂霜就在眼前,她變得很瘦,也很安靜,不像十幾年前的她那樣,笑容明媚,純粹又可愛。
但是,她還是她。
不論時間過去多久,在他心裡,她還是當初那個少女。
可是,她不願意跟他重回俗世了。
那份悲傷愈發濃烈起來,使他看向慧竹的目光纏綿又悲傷,難過又繾綣,溫柔又傷情,理解又不甘……總之,十分複雜。
慧竹在這樣的目光里,似乎也有所觸動,她再次嘆了口氣,坦然面對裴世渂,柔聲勸道:「侯爺,當年之事,已如過眼之雲,錯過的終究已經錯過,昨日不可追,還是惜取眼前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