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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 玉匣還書消宿怨 冰河洗劍慶昇平

2024-04-25 18:28:15 作者: 梁羽生

  金世遺悵觸前塵,喟然嘆道:「二十年前,我也曾險受走火入魔之劫,是天山唐老掌門將我救了,那時我也是正派中人所鄙棄的妖邪。你不必謝我,但願你日後也效法前輩英俠的所為,盡一己之力,與人為善,那就是報答了我,功德無量了。」

  厲復生大受感動,上前說道:「金大俠,我現在才知道你是個好人,好到出乎我的想像之外。我幾次冒犯了你,我很慚愧,真不知、不知說些什麼話好?……」

  金世遺微笑道:「你無須再說,你的心事我已經明白,你剛才在牢里和你教主姐姐所說的話,我都已聽見了。你可知道,我為了找你,從昆布蘭國一直追蹤到這兒?」厲復生淚下如雨,哽咽說道:「金大俠,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你早已知道我是厲家的孤兒了麼?」原來厲復生是厲家在海外碩果僅存的一株根苗,他是當年出海尋書的那個厲伯子的兒子。

  金世遺不自禁的眼角也沁出了淚珠,說道:「自從你姑姑死後,二十年來,我一直為了此事傷心難過。我不但愧對你的姑姑,也傷心你們厲家的遭遇之慘,在中原一脈,竟是無一存留。天可憐見,厲家畢竟留下了你這株根苗。復生,你不曾見過你的姑姑,但你的相貌性情,都有幾分與你姑姑相似。我第一次見你,就似看見你的姑姑復活在我的眼前,這許多年來,我念念不忘的就是想查明你的身世,為了了結一樁心愿。」

  說到這裡,金世遺突然拿出了一方玉匣,說道:「你是厲家的後代,你們厲家先祖的故事,想必你是知道的了。你的先祖厲抗天是明末武學大師喬北溟的弟子,喬北溟當年敗在張丹楓劍下,逃亡海外,匿居荒島,矢志報仇,練成了絕世神功,卻未能生還中土。這秘密只有你們厲家知道,二百多年來,你們厲家,不斷的派遣子弟,到海外找尋喬北溟所居留過的海島,想把他埋在島上的武功秘笈找回。

  「這秘笈後來為你姑姑所得,最後又傳到了我的手上。那時你姑姑已死,我以為厲家已沒了後人,又因為這秘笈所載的武功雖然都是人間罕見的上上武功,畢竟還是邪派,故而我把這秘笈在你姑姑墓前焚了。不過,我卻把這秘笈的武功作為基石,以正宗的內功心法作為樑柱,另創了一門正邪合一的武學。自信不在喬北溟的武學之下,如今我也將我的武學寫成了一本書,這本書應該歸你所有,你收下吧!」

  厲復生惶然說道:「金大俠,這是你畢生心血,我如何敢受?」金世遺道:「我有今日的成就,說來也是叨你厲家的光。喬北溟的武功秘笈我已焚了,無法還你,只有將這本書替代了。你姑姑臨終將那秘笈交我,囑我將之發揚光大,我僥倖不負所托,如今我將此書交你,你就讓我了卻這樁心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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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中蓮道:「厲叔叔,你就接下來吧,你若不受,金大俠心裡更要難過的。」話說至此,厲復生難再推辭,當下淚流滿面,接過了那方玉匣,心中的感激,實是難以言語形容。

  金世遺了卻了多年的心愿,也是百感交集,追思前事,一片惘然。他吁了口氣,遙望雲天,想起了昔日與厲勝男出海尋書的種種經歷,想起了厲勝男臨終的囑咐,想起了自己當年在厲勝男墓前焚書的心境……二十年來經過了多少傷心之事,如今得見厲家還有這株根苗,心頭上的重壓這才得到減輕,惘然中也感到了真正的欣悅。

  厲復生忽道:「金大俠,你的心愿已了,我也有一樁心愿,我想求你一件事,不知你可肯答應?」金世遺道:「你儘管說吧,不管如何艱難,我都一定給你做到。」

  厲復生說道:「我的心愿也就是我姑姑的心愿,金大俠,我求你不要負了我姑姑的一番心事,臨別遺言!」金世遺呆了一呆,愕然說道:「你,你怎麼知道?……」

  厲復生道:「我雖然沒有見過我的姑姑,但她當年的侍女,如今還在天魔教中,我從她的口中,也得知一二,至於你和邙山掌門谷女俠這二十年來的刻骨銘心之愛,自傷自苦之情,剛才谷姑娘也告訴我了。」

  二十年來,從沒人對金世遺說過這樣的話,雖然他的若干好友,如江南、姬曉風等人,也都曾勸過他和谷之華重續鸞膠,但他們都不是從厲勝男這方面來著想的,說的話也沒有抓著金世遺的癢處,而今厲復生以厲家的遺孤身份來說,卻是句句話都說到了金世遺的心坎上。是啊,「這二十年來的刻骨銘心之愛,自傷自苦之情」,的確是折磨得金世遺已經夠了。

  模糊淚影,一片迷茫,眼前現出了厲勝男的影子,金世遺恍惚又似回到二十年前那淒涼的洞房之夜了,厲勝男臨終的一幕重現他的心頭,她那蒼白的然而又是滿足的笑容,她那悽惋的然而又是語重心長的囑咐……

  厲勝男是在最後一刻,獲得了金世遺的愛情含笑而逝的,金世遺相信她臨終的囑咐也都是出自真心,可是金世遺由於內疚於心,卻沒有依從她的囑咐。

  往事歷歷,都上心頭,厲勝男那番言語,也還留在他的耳邊,他一個字也未忘記。厲勝男臨終囑咐於他的是三件事,第一件是要他接受喬北溟的武功秘笈,潛心武學,做一個超邁前人的武學大師;第二件是要他在她死後不可傷心,好好保重自己;第三件是要他和谷之華結成眷屬,好讓她去得心安。

  淚影模糊中,厲勝男似是向他走來,對他說道:「世遺,你如今已成為超邁前人的武學大師了,但我所望於你的其他兩件事情,你都沒有做到。你負了我也負了谷姐姐了!」金世遺叫道:「勝男,你、你聽──」厲勝男的影子忽地消失,在他眼前的是厲復生。厲復生緩緩說道:「金大俠,你不要自苦,誤了自己也負了別人了。你要說些什麼?我正在這裡聽著。」

  金世遺定了定神,微笑說道:「我本來是要給你做媒的,你卻要給我做起媒人來了。」厲復生拉著天魔教主,站在金世遺面前,笑道:「多謝金大俠,你解除了她的走火入魔之劫,我們兩人之事,已無須金大俠再操心了。我相信你和谷女俠也用不著別人做媒。金大俠,咱們現在該到邙山去了。」這時正是朝陽初出,滿天雲霧都已散開。

  金世遺、厲復生等人的心頭積鬱都如雨過天晴,邙山之會的主事雙方卻是各擔心事,陷入了疑雲迷霧之中。谷之華不見徒弟歸來,當然是極為掛慮;童姥姥、文廷璧等人發現「囚犯」被人救去,也是大大驚疑,這才知道是上了天魔教主的當。但他們也還未想到來救出天魔教主的竟是金世遺。不過,他們雖然是遭逢了意外的挫折,仗著有朝廷作靠山,仗著有童姥姥相助,仍以為是勝算在操,按照著原來的計劃赴會。

  兩日時光轉眼即過,到了約會之期,這一日也正是清明佳節。清明時節本來多雨,這一年卻是例外,谷之華一早起來,但見碧天如洗,沒有一點烏雲,竟是個日麗風和的好天氣。

  谷之華的心情剛好與天氣相反,心頭就如壓了鉛塊一般沉重,尋思:「蓮兒還未回來,只怕已被對方擒下來了。要是他們拿蓮兒來威脅我,這卻如何應付?」正自心緒不寧,白英傑已進來報導:「天魔教主已來到山前,請掌門前往赴會。」谷之華精神一振,說道:「果真是天魔教主來了麼?好,我正要與她相會。」

  會場就是墓園中的那個大草坪,邙山派本來已有半數以上的弟子在那裡守候,谷之華留下未成年的弟子,將其餘的人盡數帶去。只見草坪上黑壓壓的儘是人頭,連山坡上都是一層層的站滿了人。

  原來邙山派雖沒邀請外人助拳,但按照慣例,每年清明,都有不少武林同道,來給獨臂神尼以及呂四娘掃墓,今年因為聽得風聲,來的更多,還有翼仲牟的丐幫中有身份的弟子,也差不多全都來了。但天魔教這方面的人數,卻比邙山派加上丐幫弟子再加上前來掃墓的賓客還多。兩方各占草坪一面,在草坪上擠不下的,又分開來各占一個山頭。

  谷之華進入會場,只見天魔教這邊,有一輛宮車,簾幕低垂,插有天魔教的旗幟,谷之華疑心大起,朗聲說道:「難得教主蓮駕到來。邙山掌門谷之華率領兩代門人在此候駕了。教主有何指教,請來相會!」

  帷幕輕舒,宮車揭開一角,遠遠望去,果然是天魔教主坐在當中,只見她把手一招,將文廷璧召到跟前,似是在吩咐什麼,但說話的聲音很低,旁人只看得見她冷傲的笑容,卻聽不清所說的言語。

  這個「教主」,當然是繆夫人假扮的了,她和天魔教主乃是姊妹,相貌本來相似,再加以刻意打扮,務求以假亂真,旁人自是更難分辨。谷之華起了疑心,但卻也不敢斷定她就是假冒的教主,暗自想道:「莫非她是因為走火入魔、半身不遂的緣故,不能下車?但看她的神情,不似嚴重,卻又為何要文廷璧這廝代為傳話?」

  文廷璧走出場心,昂首向天,傲然說道:「今日之會,勝者為強,教主只叫我問你,你是願善罷甘休,還是願干戈相見?」谷之華道:「善罷甘休又如何?干戈相見又如何?貴教遠來是客,請你劃出道來!」

  文廷璧冷冷說道:「倘欲善罷甘休,須得依從兩事!」谷之華道:「哪兩件事?」文廷璧道:「第一件你須得當眾賠罪,向我天魔教教主磕頭。第二件事,你當年曾逐我教教主下山,如今須得讓出邙山,給我天魔教作為分舵。不過,若然讓出邙山,你們祖師的墳墓,也不能葬在此地,須得先給我剷平!」

  獨臂神尼與呂四娘乃是武林中人最景仰的人物,所以死了多年,仍然年年有人來給她們掃墓。文廷璧此言一出,谷之華尚未發作,前來掃墓的客人已是紛紛喝罵,「何物妖邪,膽敢口出狂言,凌辱前輩宗師?」文廷璧冷笑道:「諸位若是看不順跟,等下盡可給邙山派助拳!但得先請邙山派掌門示下,是否便要干戈相見?」

  谷之華道:「今日之事既是因我惹惱了貴教教主而起,教主不肯見諒,谷某願一人承當!」意思即是要與天魔教主單打獨鬥,勝敗不涉他人。

  哪知話猶未了,童姥姥已是一聲怪叫,飛身便撲過來,喝道:「你既願承當,我便先把你拿下!上次給你僥倖脫逃,這次且看你還有什麼本領,逃得出我的手心?」

  谷之華兩旁是師嫂謝雲真和師兄盧道璘,謝雲真外號「棘手仙娘」,本是峨嵋派弟子,因她已去世的丈夫「鐵拐仙」周青是前任丐幫幫主,亦即翼仲牟的師兄,故而也算得是邙山派的人。謝雲真號稱「棘手仙娘」,性情最為暴躁,聞言大怒,罵道:「哪裡來的老乞婆?」飛身迎上,刷的便是一劍!

  童姥姥冷笑道:「你有多大能為,敢為谷之華替死?」謝雲真劍法以狠辣迅捷見長,霎忽之間,連刺七劍,劍劍指向童姥姥的要害穴道,哪知劍劍刺空,剛到第七劍,童姥姥已是長袖一揮,「呼」的一聲,便把謝雲真長劍捲去,隨手再拂,長袖一卷一翻,登時把謝雲真摔了個筋斗。

  盧道璘是當年江南七俠中曹仁父的弟子,用一把鐵琵琶,琵琶中空,內藏透骨釘三十六枚,見狀大驚,一按琵琶,三十六枚透骨釘全都發出。童姥姥又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華!」那三十六枚透骨釘從四面八方打來,說也奇怪,看來已打到了她的身上,都忽如泥牛入海,無影無蹤,原來都被她雙袖捲去。只因動作太快,旁觀者連看都不看得清楚。

  谷之華連忙叫道:「盧師兄退下!」說時遲,那時快,霜華寶劍,已是化成一道銀虹,搶到了盧道璘的前頭,擋住了童姥姥。只聽得叮叮噹噹之聲,不絕於耳,半空中灑下了一蓬光雨,原來是童姥姥將那三十六枚透骨釘反打出來,被谷之華的劍光絞成粉碎。

  文廷璧喝道:「邙山派決意要干戈相見,大伙兒上吧!」他們早已安排了混戰的計劃,一聲令下,天魔教徒與冒充教徒的大內高手已布成陣勢,一擁而前,對邙山派這邊的人採取了大包圍的形勢。

  文廷璧先在場心,與邙山派短兵相接,一出手便打翻了幾個邙山派弟子。翼仲牟大怒道:「何物妖邪,吃我一拐!」他的伏魔杖法威猛無倫,一拐掃來,沙飛石走。文廷璧反手劈去,「當」的一聲巨響,翼仲牟竟然虎口流血,拐杖險險脫手。文廷璧也覺手臂酸麻,心頭微凜:「這老叫化本事倒是不小,居然擋得住我的三象神功!」一個「跨虎登山」,又是連環掌發!

  翼仲牟立足未穩,眼看這一掌就要劈到他的身上,斜刺里忽地有一件暗器飛來,文廷璧已練成大五行三象神功,渾身刀槍不入,區區暗器,根本就不放在心上,這一掌仍然向前劈去。

  只聽得「蓬」的一聲,那件「暗器」給他打得稀爛,但那「暗器」的勁道卻也不小,文廷璧這一掌給它一撞,登時打歪,掌心有一種濕漉漉的感覺,同時聞到一股臭味,原來這暗器是一隻沾滿爛泥的草鞋。這草鞋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北丐幫幫主仲長統,他飛出草鞋,替翼仲牟解了一招,哈哈大笑,聲到人到,隨即又接了文廷璧的一掌。

  仲長統練的混元一炁功,威力不在文廷璧的三象神功之下,翼仲牟雖然不及文廷璧,卻也差不了太遠,南北兩丐幫幫主聯手,登時反守為攻。

  天魔教這邊一個黑衣漢子如飛而至,用的兵器甚為古怪,是一對金光閃閃的雙輪。翼仲牟一拐打去,被他雙輪一鎖,「咔嚓」一聲,拐杖上出現一排齒印,鐵屑紛飛,薄了幾分。

  仲長統一掌拍出,將他雙輪推開,喝道:「閣下是誰?瞧你練的也是名門正派功夫,為何來助邪教?」那黑衣漢子喝道:「邙山派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誅之,你這臭化子才是不分順逆!」

  仲長統大怒,正要再發一掌,忽見兩道劍光,左右合擊,抵住了那黑衣漢子的日月雙輪。這兩個人都是來給獨臂神尼掃墓的客人,一個是青城派名宿蕭青峰,一個是武當派掌門雷震子的師弟抱拙道人。這兩人和邙山派都有深厚的淵源。

  蕭青峰喝道:「不識羞的滿奴鷹犬,也來混水摸魚。看劍!」原來這黑衣漢子名叫佟元奇,是崆峒名宿齊天樂的弟子,貪圖富貴,投效朝廷,官居大內副總管之職,武功卻比正總管滿洲人額欽德還高,實是大內第一高手。

  蕭青峰與抱拙道人雙劍齊出,堪堪和他打成平手。這時,文廷璧的三象神功與仲長統的混元一炁功都已發揮得淋漓盡致,翼仲牟的伏魔杖法,也使到了第二段三十六招開外,周圍數丈之內潑水不進,佟元奇一被雙劍盪開,已是不能與文廷璧互相呼應,於是在這個小圈子內,六個人又分作了兩堆。

  仲、翼二人合戰文廷璧本來稍占上風,不料文廷璧的掌風中卻有一股腥昧,原來他得了天魔教主的百毒真經,三象神功已是與毒功結合,不但掌力大增,發出的掌風也足以令人中毒。仲、翼二人雖是功力深湛,一時不至受他傷害,但也不能不閉了呼吸,才得免於中毒。

  轉眼之間,邙山派弟子自翼仲牟以下,人人都已受到強敵的攻擊。但處境最險的卻還是掌門人谷之華。谷之華的師兄程浩、林笙,賓客中的辛隱農和霍寶猷等人,見童姥姥十分厲害,紛紛趕來。

  童姥姥一聲冷笑,袖中飛出一團冷焰,在周圍五丈之內,焰火圍成了一個圈圈。林笙收勢不及,腳步踏入圈中,登時發出一聲裂人心肺的呼喊,搖搖欲墜,辛隱農大驚,連忙一把抓著他的背心,將他拉了出來。只見林笙的一條大腿,血肉都已化淨,只剩下一根枯骨。程浩迫得一刀斬下,自膝蓋以下齊根斬斷,免致燐毒上侵,這才保全了林笙的一條性命。

  童姥姥以冷焰毒火隔斷眾人,圈子中就只剩下她和谷之華。原來她這冷焰攻遠不攻近,近則自己也會波及,她自忖武功在谷之華之上,用此法截斷她的後援,用意就是要把谷之華生擒,好瓦解邙山派的戰意。

  幸而谷之華已得了呂四娘的衣缽真傳,又在內功上得過金世遺的指點,玄女劍法神妙無方,童姥姥一時間倒也未能將她擒下。但過了三十招之後,童姥姥頻頻使出隔物傳功的絕技,先後在谷之華的寶劍上彈了十七八下,谷之華只覺渾身焦躁,劍招使出,已是力不從心,僅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

  邙山弟子觸目驚心,可是一來他們也已在敵人包圍之中,二來那冷焰毒火太過厲害,誰也不敢衝進去白送性命。

  就在這形勢十分緊張,邙山派即將一敗塗地之際,忽聽得一聲長嘯,天魔教的陣勢在嘯聲中儼如波分浪裂,一個少年掌劈劍戳,殺進草坪。這少年不是別個,正是從昆布蘭國遠道趕回來的江海天。

  江海天大怒道:「你這老妖怪又在這裡害人!」雙掌一分,左右拍出,那一圈冷焰毒火,登時也隨著兩邊分開,讓出了一條路。江海天迅速躍入圈子,呼的一掌,就向童姥姥打下。

  童姥姥使出化血神功,舉掌相迎,她的毒功厲害,江海天則內功較深,童姥姥的毒功傷不了江海天,但江海天因要運功護身,也就只能與童姥姥打成平手。谷之華緩過口氣,運功驅毒之後,劍光又是霍霍展開,恢復了原先的威力。登時主客易勢,把童姥姥迫得只有招架之功。

  江海天百忙中抽暇問道:「怎麼不見蓮妹?」原來他在昆布蘭國與華天風見面之後,已知谷中蓮遇救之事,這次趕來邙山,就是急於要見谷中蓮的。谷之華心頭一酸,說道:「蓮兒已落在他們手中,咱們只有抓著這個妖婦,好與他們交換。」

  但江、谷二人雖占上風,一時之間,卻也未能將童姥姥拿下。這時仲長統與翼仲牟這邊,卻漸漸感到難以抵敵。文廷璧以三象神功與毒功混合運用,一發掌便是一股腥風,仲、翼二人不能不閉了呼吸,仲長統有混元一炁功護身,還好一些,翼仲牟年紀老邁,內功也稍遜一籌,時間長了,閉呼吸,卻感到頭暈目眩,招數發出,每每力不從心。文廷璧看出破綻,驀地一聲大喝,全力向翼仲牟杖頭一擊,只聽得「當」的一聲,火花飛濺,翼仲牟的鐵拐彎曲如環,飛上了半空,一口鮮血噴了出來,人也跌出一丈開外,仲長統連忙飛身追上,將他扶住。文廷璧顧不得追擊他們,便向童姥姥這邊奔去。

  佟元奇喚來了七名手下,這七人都是清宮的一等侍衛,各有獨到武功,圍著了蕭青峰與抱拙道人,佟元奇便也放心跳出圈子。

  文廷璧道:「擒賊擒王,只要把谷之華與這姓江的小子拿下,咱們便可大獲全勝。」佟元奇道:「不錯,咱們合力闖進火焰圈中,助童姥姥一臂之力。」雙輪交於一手,兩人同時發掌,將冷焰毒火兩邊分開,進入那圈子之內。

  文廷璧一掌向江海天劈去,佟元奇的雙輪則向谷之華砸來。江海天一招「彎弓射鵰」,雙掌齊飛,左掌迎擊文廷璧,右掌迎擊童姥姥,文廷璧身形微晃,童姥姥則大步跨前,將江海天迫退三步。他們兩人合力,自是要比江海天勝過一些,形勢登時又扭轉過來,變得對他們有利了。

  文廷璧哈哈大笑:「姓江的小子,今日看你還敢逞強?」掌力催緊,與童姥姥左右夾攻,掌掌劈向江海天要害。江海天沉住了氣,使出大須彌掌法,這一套掌法奧妙無窮,剛柔兼濟,用以防身,最妙不過。文廷璧與童姥姥全力強攻,竟如碰到了銅牆鐵壁一般,攻不進去。但江海天想要衝出來還擊,卻也不能。

  谷之華單獨應付佟元奇,則恰恰打成平手。佟元奇的日月雙輪專克刀劍,他這雙輪又是純金鑄造,谷之華的寶劍削它不動,佟元奇在兵器上先占了便宜。幸虧谷之華在輕功上有特殊的造詣,劍法輕靈翔動,隨步換招,有隙即攻,一沾即退,佟元奇也占不了便宜。但江、谷二人被對方隔斷,各自為戰,不能呼應,以二敵三,總是較為吃虧。

  這時已是全面混戰的形勢,邙山派弟子眾寡不敵,已有多人受傷,形墊十分危急。谷之華心內如焚,暗暗嘆了口氣,「想不到邙山派竟喪送在我的手上!」正要下令,叫眾弟子不要顧她,各自逃走,忽聽得敵人驚叫之聲四起,陣勢大亂!

  最先是天魔教主那幾名侍女尖聲叫道:「教主,教主!」隨後是天魔教眾徒此起彼落的詫異之聲,「咦,怎麼又來了一個教主?」

  原來在山上突然走下四人,前面一對是天魔教主與厲復生,第三個是金世遺,第四個是谷中蓮。谷之華與江海天都是驚喜交集,勇氣倍增。江海天在童姥姥與文廷璧圍攻之下,本已有點支持不住,此時見師父到來,精神陡振,雖然仍處下風,十招之中,已是可以還擊三招。

  說時遲,那時快,天魔教主已是來到那輛宮車前面,揭開簾幕,冷冷說道:「姐姐,你做你的一品夫人,富貴榮華,都已有了,還不心滿意足麼?何必冒充你的妹子,來此多事?姐姐,我請你還是回去做你的一品夫人吧!」繆夫人滿面羞慚,走出宮車,一言不發,便即掩面飛奔,下山去了。

  天魔教主朗聲喝道:「本教弟子聽著,不許再在這裡滋事,限你們立刻回徂徠山去,聽候我的命令。」這時天魔教門下弟子,也都已知道是上了朝廷的當,聽了教主的命令,自是個個依從,當下一鬨而散。

  金世遺走到草坪中心,驀地喝道:「獨臂神尼與呂女俠的墳墓在此,誰敢在此胡鬧的就是和我金世遺過不去!咄,你們這班沒長著眼睛的臭賊,還不給我立即滾下山去!」聲似洪鐘,震得眾人耳鼓嗡嗡作響。金世遺從前號稱毒手瘋丐,這些來給天魔教助拳的江湖人物,誰不知道金世遺的厲害,人人嚇得屁滾尿流,只恨爹娘生少了兩條腿。

  天魔教弟子和那些江湖人物走得淨盡,只剩下幾十名清宮侍衛,其中有些是世襲的武官,從未走過江湖,不識得金世遺是何許人物,有些是投效朝廷的巨盜,聽過金世遺的名頭,心中也是十分恐懼,但他們既是受了朝廷的俸祿,雖然恐懼,卻也不敢便即刻逃走。

  那七個圍攻蕭青峰與抱拙道人的大內高手,恃著武藝高強,勃然大怒,蕭、抱二人已經罷手不鬥,跳出圈子,這七個不知死活的大內高手,轉過身來,立即排成陣勢,將金世遺圍住,齊聲喝道:「你是什麼東西,膽敢在這裡發號施令!」

  金世遺好整以暇,負手閒立,待他們排好陣勢,這才仰天大笑道:「你們不識得我麼,這只能怪你們有眼無珠!」大笑聲中,出手如電,也不知他用什麼手法,笑聲未歇,地上已散落了十四顆血淋淋的眼珠,原來他在舉手之間,便把這七名大內高手的眼珠全都挖了。這一下只嚇得那些清宮侍衛魂飛魄散,急急忙忙扶著那七個毀了眼睛的同伴逃走。

  干戈止,戰雲消,邙山之上,只剩下童姥姥等人,還在那毒火圈中,作困獸之鬥了。童姥姥見金世遺到來,已知一敗塗地,難以挽回,但心中還存著僥倖的念頭,猛地喝道:「金世遺,我與你拼了!」把手一揚,波波兩聲,飛出了兩團毒火,她也知道冷焰毒火也未必就能傷害得了金世遺,但心想金世遺勢須抵擋一陣,她就可以乘機逃脫了。

  那兩團毒火飛到金世遺頭頂,倏地化為一片紅雲,向金世遺當頭罩下,威勢之猛,無以復加。金世遺寬袍大袖,衣袂飄飄,神色自如,冷笑說道:「米粒之珠,也放光華!」說也奇怪,那片紅雲,給他一指,登時化作了一道火光,倒退回去,射入那毒火圈中。金世遺步履從容,也走了進去,踏過之處,冷焰毒火向兩面分開,根本就無須使用劈空掌力。

  圈中的五個人見毒火射來,紛紛閃避,但那一道火光,竟似長著眼睛似的,不燒別人,只燒童姥姥,只聽得一聲慘呼,童姥姥在毒火覆罩之中,頃刻化為灰燼!

  金世遺道:「害人終須害己,可戒可戒!」身形一個盤旋,向東南西北,拍出四掌,將殘餘的冷焰毒火,盡都撲滅。

  文廷璧與那大內第一高手佟元奇都打定了不是敵死便是我亡的念頭,不約而同,一齊向金世遺撲去。文廷璧先到,狠狠的一咬咬破舌尖,運足了三象神功,掌力有如排山倒海,向金世遺痛下殺手。金世遺背負雙手,搖頭道:「可惜,可惜!」只聽得「砰」的一聲,文廷璧那一掌已是結結實實地打在金世遺身上。

  金世遺竟然毫不抵禦,讓文廷璧打了一掌,此事大出眾人意外,不禁譁然驚呼,驚呼之聲猶未平靜,只見文廷璧已是「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大口鮮血,面如金紙,搖搖欲墜。

  佟元奇大吃一驚,但他雙輪已經推出,收勢不及,金世遺道:「對你這狗腿子,處罰應該嚴厲一些!」揮袖一拂,佟元奇的日月雙輪打回自身,兩條腿從膝蓋以下竟給自己的雙輪截斷,金世遺一手將他抓了起來,摔將出去,順手又捏碎了他的琵琶骨,說道:「狗腿打斷,從今之後,你是再也不能咬人的了。饒你不死,去吧,去吧。」清宮侍衛中有兩個是他徒弟,連忙把他抬起,逃下邙山。

  金世遺打發了佟元奇,這才回過頭來,對文廷璧道:「你在武學上另闢蹊徑,練成了三象神功,說來也大是不易。可惜你不用於正途,我只得把你的武功廢了。你回去吧,但願你從今以後,潛心武學,雖是不能爭強鬥勝,也還可以成為一派宗師。」

  文廷璧想不到金世遺對他如此寬容,滿面羞慚,也自下山去了。

  血雨腥風過後,邙山上又是麗日晴天,眾人歡聲雷動,邙山派弟子更是爭著上來向金世遺道謝。

  金世遺對這一切卻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此時此際,他眼中心底,只有著一個谷之華。二十年來,強自抑制、沉埋心底的熱情燃燒起來了,根本就不理會有多少雙眼睛在看著他們,在歡呼雷動之中,金世遺緩緩的向谷之華走去。

  翼仲牟悄悄打了一個手勢,邙山派弟子也個個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俱是想道:「我們負於金大俠的實在太多,掌門人為本派也虛度了廿載青春,但願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我們也不應再去干擾他們了。」金世遺與谷之華之間的悲歡離合,無盡相思,邙山派的弟子都是知道的。

  二十年前,也正是清明時節,金世遺第一次上邙山來給呂四娘掃墓,那時是曹錦兒做掌門人,她將金世遺侮辱一番,罵他是大魔頭,幾乎要把他趕下山去。在一段相當長的時間之內,由於曹錦兒對金世遺不能諒解,邙山派還曾將他當作敵人,甚至對谷之華與他的往來也頗多非議。卻想不到就是這個被曹錦兒罵作「魔頭」的金世遺,好幾次解救了邙山的劫難。邙山弟子追思往事,人人都感到內疚於心,也深深的為他們的愛情而受到感動。不必翼仲牟明白交代,邙山弟子也都作著會心的微笑,一個個悄悄走開。

  谷中蓮和江海天也在作著會心的微笑,江海天示意叫她不可打擾師父,悄悄的也溜了出來。

  谷中蓮看見江海天向她走來,又是歡喜,又是辛酸。心裡想道:「我師父的廿載相思倒是有了結果了。從前我擔心我和師父的命運相同,同是紅顏薄命;想不到卻終於兩樣,她有了結果,而我還是水月鏡花。」

  江海天笑容滿面,掏出谷中蓮小時候送給他的那方繡有蓮花的手帕,輕輕的給她拭去了臉上的淚珠,低聲說道:「咱們到底又在一起了,蓮妹,你該歡喜才是,還傷心什麼?那日在昆布蘭國,你不肯出來與我見面,真是把我急死了。」谷中蓮道:「你趕回來做什麼?你不是見著了華姐姐了麼?」江海天道:「不錯,是見著了。」谷中蓮道:「那你就該留在她的身邊,怎可一見了她,又把她拋下?你縱要見我,也該、也該……」她想說的是:「也該在你們結婚之後。」但這句話到了口邊,卻又禁不住傷心淚下。

  江海天再一次給她拭去淚珠,忍不著就笑了起來。

  谷中蓮心中著惱,道:「你笑什麼?」江海天道:「你猜我為什麼趕著回來?」谷中蓮怔了一怔,「難道不是為我?」茫然問道:「為什麼?」江海天道:「我是給你送兩張喜柬來的。」

  谷中蓮心頭「卜通」一跳,道:「什麼喜柬?」接了過來,打開第一封來看,只見是葉沖霄與水雲莊莊主雲召代表男女雙方家長具名的請柬,新郎是唐努珠穆,新娘是雲璧,日期是今年的中秋,地點是馬薩兒國的王宮。按照國王的大婚儀禮,這請柬本來應由馬薩兒國的內務府發出的,但唐努珠穆謙下自牧,不願以國王的身份驕人,所以結婚大典雖由內務府籌辦,但對武林前輩與至親好友的請柬,則仍是由雙方家長具名,就似普通人家嫁娶一般。

  谷中蓮喜道:「我又添了一位新嫂嫂了。雲姑娘端莊慈厚,正合做我國的王后。」

  江海天道:「你再看這張。」

  第一封喜柬還在谷中蓮意料之中,第二封喜柬卻大出她意料之外。這也是一張由男女雙方家長具名的請柬,水雲莊莊主雲召變了男方的家長,女方的家長則是華天風。這是雲瓊和華雲碧結婚的請柬,日期也是八月十五日,地點也是馬薩兒國的王宮。

  谷中蓮呆了一呆,喜出望外,訥訥說道:「真是意想不到,意想不到!兩對新人同在人月團圓的中秋節結婚,真有意思,真有意思!」

  江海天道:「八月十五這天是漢人的中秋節,在你們馬薩兒國,又是一個新的節日。」谷中蓮道:「什麼節日,我怎麼不知道?」

  江海天道:「馬薩兒和昆布蘭兩國百姓,為了同慶昇平,選定這一天為洗劍節。你還記得嗎?這一天是金鷹宮大會的日子,也是馬薩兒暴君被推翻的日子。由於你哥哥做了國王,鄰國也得沾恩澤,共享太平。百姓們還編了一支歌。……」

  谷中蓮道:「我聽過這支歌。是不是這樣唱的:烽煙散淨,冰河如鏡,我要在冰河洗淨我寶劍的血腥。從今後永享太平。年輕人得到愛情,老年人得到安寧……」唱到「年輕人得到愛情」這句,兩顆心已是怦然跳動,不覺手兒相握,臉兒相覷,眼中都燃燒著愛情的喜悅。

  江海天低聲說道:「在動身去喝喜酒之前,我帶你去見我的雙親。」

  谷中蓮道:「做什麼?」江海天道:「你的兩位哥哥已安排好了——要發第三張請柬,同樣的日期,同樣的地點,這張請柬是咱們的喜柬,我要稟告爹爹,請他主婚。蓮妹,你不會埋怨我們擅作主張吧,事先尚未曾得你點頭?現在我是求你點頭來了。」

  谷中蓮紅暈滿面,既不點頭,也不搖頭。江海天著急道:「蓮妹,你不願意?」谷中蓮低聲道:「不願意我就搖頭了。」江海天大喜道:「咱們去稟告師父去,咦,師父呢?他們到哪裡去了?」

  金世遺與谷之華又是一番情景。邙山上山花遍地,有大紅瑪瑙般的茶花,有纓絡披垂的杜鵑花,有青絲花蕊鑲著乳白花瓣的報春花,百態千姿,爭妍鬥麗,密密叢叢,滿眼都是。金世遺與谷之華正在花叢中攜手同行。也正是二十年前的今日,金世遺在這條路上送谷之華下山,那時他們心情都是黯淡之極,根本就未曾留意到這滿目春光。如今風光如昔,人物依然,心情卻是大大不同了!

  金世遺摘下一朵野花,喟然說道:「二十年花開花落,之華,你嫌我來遲了麼?」谷之華柔聲說道:「這花和二十年前並沒兩樣,咱們二人也是一般。你再遲二十年,我也是照樣等你的。」金世遺道:「你還記得你送我的那兩句詩嗎,縱有浮雲能蔽日,陰霾亦僅是須臾。二十年來幾番風雨,好在如今已是雨散雲開。廿載光陰一彈指,山花依舊笑迎人。總勝於花自無情水自流了。」

  谷之華道:「二十年來咱們雖是會少離多,但就在你海外飄流、天涯遠隔的時候,我也總是覺得你就似在我身邊。」金世遺道:「咦,奇怪,我也是這樣。這些年來,每當我鬱悶難堪的時候,你就像出現我的眼前。」谷之華嫣然一笑,說道:「這麼說來,咱們可真是兩心如一的了。我最喜歡王勃那兩句詩: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可真一點不錯。」

  金世遺從未見過谷之華笑得這樣歡樂,只覺得她笑靨如花,比起她二十年前是少女的時候更可愛,不覺緊緊握牢她的雙手,說道:「從今之後,咱們再也不會分開,遠隔天涯了。」

  江海天與谷中蓮遠遠望見他們的師父在花叢中相偎相依,兩人也不禁相視而笑,江海天道:「咱們不必忙著稟告師父了。」谷中蓮也笑道:「看來不久還會有第四張喜柬,更要轟動武林,傳為佳話!」

  谷之華道:「似是有人向這邊走來?」金世遺抬起頭來,隱約還可以見到徒弟的背影,笑道:「是海兒和蓮兒,向那邊走過去了,不要驚動他們。」

  谷之華笑道:「從前我很擔心他們重蹈我們的覆轍,如今我卻是高興他們的命運和我們相同了。世遺,待我將來傳了掌門之位給她,我就可以和你湖海相隨,過神仙般的日子了。世遺,你高興嗎?」金世遺道:「這正是我夢寐以求之事。人生如此,還有何憾?」正是:

  人間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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