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時間道場

  熾火在虛空之中燃燒。

  這片銀白的世界被火焰焚燒開來……本源意志化為了虛無，漆黑天幕被銀白之門散發出來的光線所淹沒。

  顧慎面前的「夢境世界」如紙張一般燃燒。

  最終，他來到了一片存在於真實與虛幻之間的真空地帶，這片地帶顧慎曾經來過一次，那是在神祠山的井水之中。

  神胎降世之前。

  

  褚靈的意識會注入古井裡。

  這個世界的色彩不止有黑色和白色，在真實與虛假之間還存在著另外一種色彩。

  「顧慎。」

  一道醇厚的聲音，在顧慎面前響起。

  熾火的色彩在虛空之中收斂，顧慎怔怔看著自己面前的那道身影，那身影站在銀白之門原先矗立之地。

  「圖靈……先生？」

  在顧慎印象之中，夢境世界的圖靈，跨過門戶之後，應該就站在那個位置。

  只不過……

  夢境中的圖靈，已經「消失」了。

  此刻他感受到了熟悉的源質流動氣息，夢境被熾火撕裂，他已經徹底來到了現實世界，那麼此刻站在面前的……就是真實的圖靈！

  「是我。」

  圖靈微笑道：「看你的表情，似乎很詫異……你不是已經猜到了，除了你們幾位外來者，還有其他人來過這裡麼？」

  石碑上的古文，是一位未知外來者留下的。

  顧慎心中的那個外來者人選——

  就是圖靈！

  「是……」

  顧慎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人，「只是沒想到……您就竟然就在這裡。」

  「不然你以為，你的熾火是怎麼甦醒的？」

  圖靈輕柔說道：「現實世界的『熾火甦醒』需要時間，如果沒有外界助力，你想要熬到熾火力量全面復甦，至少還需要好長一段時間。饒是你再有計謀，至少也得重啟個幾十次吧？」

  顧慎怔了一秒。

  他早就覺察到了熾火覺醒速度的異樣……只是當時在夢境世界中，他來不及細究，也沒有辦法細究。

  熾火甦醒是好事！

  「您一直……在這裡等我？」

  顧慎立刻想起了上次分別前，圖靈留給自己的忠告，叮囑。

  【「顧慎，記住，去【舊世界】的最深處！」】

  那個時候的顧慎，並沒有理會到圖靈這句話的真實含義。

  如今經歷了重啟夢境之後……

  他徹底明白了圖靈的言外之意。

  只要他想要出塞，【深海】必定會祭出所有底牌，將顧慎放逐到【舊世界】的最深處……而它並不知道，這裡非但不是顧慎的埋骨地，反而是專屬於顧慎的造化福地！

  「不能算是一直等你吧。」

  「我只是一個旅行家……你和我的每一次相見，都算是命運使然，也算是彼此有緣。」

  圖靈說了一句顧慎暫時有些聽不懂的話。

  他輕聲笑了笑，道：「先前你不是才和我聊過麼？」

  「如果知道自己被界定在圈子中，那麼我是一定要試著走出去的那種人。哪怕我知道出逃的結果必定失敗，而失敗的結果必定死亡，我也不會有絲毫猶豫。」

  即便是站在世界盡頭的縫隙之前。

  圖靈也沒有退後。

  他邁了出去，消失在銀白輝光中，像是失敗了。

  可現在他站在這裡，身上氣息和夢境中的一模一樣，又像是成功了。

  「我不明白……」

  顧慎喃喃道：「圖靈先生……我不明白……您現在究竟是處於什麼狀態中？」

  「你是想問我，活著，還是死了？」

  圖靈笑了。

  「我處於『皆非』的狀態里。」

  他輕輕開口：「就像是……當年神祠井中的褚靈一樣。沒有人能說我已經死了，同樣的，也沒有人可以說我還活著。」

  顧慎更茫然了。

  「還記得，你在多魯河中看到的古文刻記麼？那是我留下的。」

  「我是一個活了很久的『旅行家』。」

  圖靈溫和道：「又或者，你可以把我理解成……一個和你們不太一樣的人類。因為六百年前的一場災難，我得到了很漫長很漫長的生命，作為接受這漫長生命的『代價』，我既是一個人，也是一群人。」

  艾倫圖靈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熔煉了長生術的男人。

  他成功活了很久。

  具體時間，沒人知道。

  就在剛剛他親口報了出來，六百年，圖靈從五洲文明建立之前就活了下來，他親眼見證了北洲高牆平地而起的歲月，也見證了人類文明蛻變演化，最終登上星艦的跨時代變革，而這當中最重要的一環……就是他親手推動的。

  「古文會這個組織建立之初的初衷，就是為了研發出完美的『神嬰』，從而應對超巨型源質風暴。」

  圖靈柔聲道：「我花了很長時間，在【舊世界】跋涉，但因為資料的缺失，加上文明發展的時間過於短暫，五洲文明的科技水平已經很難在下一次災難來臨前，追趕上星艦文明了。但唯一的優勢是，五洲文明擁有了剝離開來的福音盒，他們更容易締造出『神座』，這種極盡強大的超凡生命個體。當年星艦文明的獵神座，憑藉一己之力，對超巨型源質風暴進行了殺傷……如果五洲文明能栽培出超越獵神座的完美超凡生命，那麼或許有機會改變當年星艦文明所遭遇的悲劇。」

  「這就是……我的出生？」

  「是。但還有一個失敗者，『血火』梟。」

  圖靈道：「這個項目最開始只能由我來推進，所以我解析著這世上存在的不同超凡因素，列出了超凡譜系圖，為了製造出最強大的個體，我做了一個錯誤嘗試，那就是將我身上的一部分『超凡基因』，注入到實驗體中……梟繼承了我的一部分『超凡基因』，它擁有極其強大的精神分裂能力。」

  圖靈不是一個人。

  梟……也不是。

  血火的力量是吞噬，奪舍。

  想到這裡，顧慎不敢置信地望著圖靈先生。

  「你應該也知道，梟迫切想要修行長生術，它的『血火』與長生術的契合程度幾乎是百分之百，為什麼如此契合？其實很簡單，只是因為他繼承了我的超凡基因。」

  圖靈平靜道：「而我是完美的長生術載體。」

  顧慎喃喃道：「長生術的代價是汲取生命，想要活得久，就必須要汲取足夠多人的生命……」

  「是。」

  圖靈道：「我汲取了一萬三千人的壽命。由於是自願奉獻，長生術以近乎完美的方式完成生命轉移，我擁有了五十四萬年的理論壽命，也擁有了一萬三千個分裂的靈魂，這些魂靈在『轉移』前主動封閉了屬於自己的精神海，所以他們的『死亡』對我而言，不是負擔，而是寶藏。我的腦海中近乎遺留了星艦時代所創造的一切精神瑰寶，這一萬三千個獨立的魂靈，便是這世上最寶貴的知識庫，但前提是，我的精神能夠承受開啟『寶藏』的代價。」

  「自願？」

  「還記得我送往冰海的那艘星艦麼？那艘星艦其實叫『新世界』。」

  圖靈自嘲笑了：「它的確抵達了新世界，但卻也遭遇了超巨型風暴的襲擊……星艦上的那些人自覺無望存活，於是決定選擇一位『幸運兒』，作為火種活下去。他們最終選擇了我，在我接受長生饋贈的時候，還只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兒。這份記憶在我長大之後，才慢慢開啟。我在五洲初辟之時渡過了一段短暫而安靜的時光，前半生一直活得沒心沒肺。」

  「……」

  顧慎沉默了。

  他沒想到圖靈的壽命……是這麼來的。

  一整艘星艦的超凡者，自願為一人做嫁衣。

  「這六百年，我陸陸續續打開封鎖在精神海中的『寶庫』，我曾在北洲與鐵穹皇帝把酒言歡，共鑄巨壁，也曾在中洲栽培神座，搭蓋那座巍峨通天的巨塔……我去往【舊世界】，尋找失落的死海古卷，我試圖締造出能夠讓人類文明避免毀滅的超級AI【深海】。」

  圖靈呢喃道：「我行走在人類文明復辟的歷史長河中，我以為我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情，但如今來看……我似乎做了很多錯事。巨壁經不起超巨型源質風暴的轟擊，源之塔腐朽潰爛，【深海】更是掀起了前所未有的內陸戰爭。」

  「不。」

  「我不認為……這些是錯誤的事情。」

  顧慎搖了搖頭，語氣堅定：「如果沒有巨壁，別說抵禦『超巨型風暴』，北洲早就讓出了一半的陸地，就連七年前的牯堡風暴，北洲都無法阻攔。」

  圖靈怔了一秒。

  「源之塔如今雖然腐朽，但中洲卻曾在這座巨塔的指引下，發出了五洲最耀眼的光彩。」

  「至於【深海】，您的初衷是讓全人類變得更好，精神網絡的締造……的確讓五洲文明產生了跨越時代的變化。如果能夠贏下這場戰爭，那麼您所做的，當真是一件錯事麼？」

  顧慎緩緩道：「如今乾坤未定，我想……一切都還有機會。」

  先前顧慎的幾句話，讓圖靈陷入沉思之中。

  此刻他回過神來，微笑道：「不錯，如今一切都尚未定論……只是我活了太久，有些時候，難免有些恍惚。」

  先前他站在這裡，看著夢境世界中的世界軌跡。

  看著那個「年輕」的自己。

  雖然只是年輕了幾歲。

  但在本源意志的「塑造」下，夢境世界中的艾倫圖靈意氣風發，銳不可當，一時之間讓他想起了真正「年輕」的當年。

  「【深海】掌握的放逐陣紋，其實就是旅者族群石碑古文上的變陣。」

  顧慎眼神一亮，喃喃道：「您早就做好了後手，一旦【深海】掌控古文，就會觸碰到這片『舊世界盡頭』的巨型黑洞。」

  這片黑洞所凝結的無序之地，已經誕生了屬於自己的靈智。

  以夢境世界的規則，像【深海】這樣的純精神體，根本無法以「外來者」的身份進入其中，所以【深海】只能感受到極其混亂的無序源質，以及極其荒蕪的舊世界氣息！

  以圖靈締造【深海】之時設立的「危險評估機制」。

  這片地帶，自然而然會成為【深海】所認為的，最危險的地帶……沒有之一。

  「你猜得很準啊。」

  圖靈微笑看著顧慎，示意讓他繼續說下去。

  顧慎皺眉問：「那麼提前進入重啟夢境中的周濟人呢？那個時候的【深海】還沒有掌握放逐陣紋……」

  「難道說，披月城災境的開啟……也是必然？老師他們進入披月城要塞的那一刻起，結局就已經註定了？」

  他望向圖靈。

  「放逐陣紋的存在，需要有人印證。」圖靈輕嘆一口氣，道：「【深海】掌握陣紋，必定會進行查看，如果它感受到『周濟人』的氣息，確定了前任大裁決官被旅者族群放逐的事實，那麼這片陣紋的作用，便就此做實。所以你可以理解成……周濟人的放逐，是我主導的，我需要有人被放逐，但我沒想到會是這個老傢伙。」

  顧慎怔了一秒，他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要將古文刻在碑石上，這種事情，應該只有『旅者』親自為之才能做到……如果說放逐陣紋是您刻上去的……」

  那麼。

  旅者本尊應該和艾倫圖靈是「舊識」？

  在這一刻，顧慎凝滯的思緒瞬間被打通！

  【深海】之所以可以無比順利的完成第十一次升級，是因為冢鬼放棄了自己的「肉身」，將旅者本尊的身軀掌控權交給了【深海】，因此【深海】得到了他所想要的一切……

  當年周濟人一行人的「死訊」，也是通過搜尋旅者族巨人的精神海，才能得知。

  在這場人類面臨的內陸戰爭之中，旅者族群起到了一個極其重要的作用。

  「旅者族群是一把無比鋒利的長劍，如今它刺向人類腹地，但如果『旅者本尊』徹底甦醒，那麼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圖靈平靜道：「這把劍，永遠只握在一人手上。那人不是深海，而是……冢鬼。」

  顧慎深吸一口氣。

  「在先前的夢境世界中，我的熾火之所以會這麼快甦醒……只有一種可能。」

  顧慎認真道：「您改變了我肉身所處的環境，加快了我現實世界中的時間流速。」

  他凝視圖靈先生的雙眼。

  「所以外面的世界是……」

  「時間道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