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痛苦之神

  那光芒是如此熾烈，神聖，高潔，籠罩著那半身腐朽的黑色生物。

  恐怖的光熱灼燒著視網膜，眼睛幾乎要滲出血滴，讓人低垂頭顱不敢直視。

  沉悶的巨聲振動著鼓膜，空氣像是凝結了，不停收縮的肺部無法呼入一絲空氣。

  那是......生命嗎？

  海平面以上的只是黑龍的部分身軀，祂的脊背就像山巒。

  碎石和冰屑傾落如雨，數千根對稱骨骼從脊背上的黑石鱗片剝離。它們舒展開來的那一刻，如同日蝕。

  右側龍翼深黑色的膜狀結構像是風帆，修長、微彎的骨刺像是十字架上纏繞的荊棘。左邊的傘狀骨骼卻腐朽至一片灰白色，在三分之二處就已斷裂，沒有任何血肉或鱗片。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

  黑龍半朽的身軀並不完美，一座斷裂的黑十字。

  悶雷般的心跳突然停止。只是一瞬的寧靜，在人的思維中卻特別漫長，就像死亡前無限拉長的最後回首。

  王域，爆發。

  在撕裂死寂的龍吼聲到來前，純粹精神構造的王域已經先一瞬降臨。人類無法理解那種生物的意志，洶湧的精神海洋更像某種不可名狀的天災，山巒傾塌、冰海斷流。

  路明非仰視著黑龍，衝擊感引發的強烈茫然，甚至壓過了恐懼。他慢了半拍，才意識到船上發生了什麼。

  執行部的A級專員們成片倒下，不堪重負的臟器大量內出血，過強的精神衝擊使得大腦過載，引發神經性休克。

  船上少數的無血統者沒有明顯受創，但集體跪倒在甲板上，身體僵硬，如同頂禮膜拜的石像。

  小魔鬼說的殺局是什麼意思，他完全明白了。

  身軀半朽的黑龍，僅僅依靠王域的精神衝擊，就讓學院的精銳減員近八成。昂貴的武器裝備，智慧、經驗、決心、言靈、藥物都毫無作用，血統卑賤者甚至沒有覲見王座的資格。

  路明非一把拉住接近休克的富山雅史教授。還算優秀的血統加上長期的抗幻覺訓練，讓他勉強保持著意識。

  「再生藥劑......還來得及。」

  鮮血從富山雅史的喉嚨中湧出，他毫不猶豫地從風衣夾層中取出藥劑，朝自己胸口來了一針。

  據說這東西的真名叫八岐藥劑，希望它的效果真的有學院說的那麼好。

  路明非反應過來，立刻跑向離他最近的重傷員，取藥、注射一氣呵成，連針管都來不及拔就跑向下一個人。

  富山雅史嘔出一大口血，嘗試著站起身，但他幾乎感覺不到左膝的存在，身體知覺被剝奪得所剩無幾。

  滔天巨浪撞擊在船頭，海水混合著冰粒傾下暴雨。富山雅史想抬起頭，卻擠不出勇氣去直視那個黑色的生物。

  他的目光最多只能觸及正前方的一個背影，老人的身形不動如山，濕透的黑西裝仍然筆挺且拉風。

  一旁，S級沒事人一樣在甲板上往返跑，扎針手法愈發熟練。

  見鬼，混血種之間的差距真有這麼大嗎。富山雅史苦笑了一下，鮮血在傾斜的甲板上逆流，滲入他的指縫。

  恐怖的精神壓力讓他幾乎想一槍崩掉自己，學院裡的怪物們卻已經在準備朝那東西揮刀了。

  吼——！

  那是魔鬼的嘶吼，釋放著無盡的痛苦，如同受盡數千年的煎熬。

  沸騰的龍血讓黑龍的生命從腐朽之中再度燃燒，乾枯的肌肉恢復充盈，數以萬計的骨骼關節調整著發力結構。

  黑龍朝著YAMAL號扇動完好的右側龍翼，颳起的不是風暴，而是元素的浪潮。

  那景象對於混血種來說，只能稱之為神跡。黑龍沒有依靠言靈或龍文，而是用直覺或者本能對元素下達了律令。

  十數噸的礦石熔化為鐵水，赤紅的流星雨拖著青藍色的焰尾墜向船身。

  上杉繪梨衣站在船頭，毫不閃避地斬向漫天的焰流。她很少像今天這樣集中，在每一擊中都用盡全力。

  平常她總是小心地控制自己的血統，害怕誤傷別人，現在卻不可能產生這種想法。

  如果稱她為怪獸，那黑龍則遠遠超出了怪獸的級別。神或者魔鬼，就是用來稱呼這樣的生物。

  代表家主之位的佩刀，以大上段的招式迎面斬擊，審判的權能將流星雨一分為二。

  但那火焰並未熄滅，船首在鐵水的洗禮中熔化崩裂，常規飛彈的破壞力可能也不過如此。

  審判的威能被王域削弱到只餘下兩三成，繪梨衣的紅髮在熱浪中翻卷如焰，濺射的火星燒斷了她的幾根髮絲。

  滿是裂紋的佩刀脫手落地，像餅乾一樣碎成了十幾段。

  潘多拉裝置功能終止，解除血統壓制。細密的白色龍鱗覆蓋上女孩的肌膚，柔美的臉龐上滿是肅殺。

  「開啟最高程度的爆血，主動進攻。」

  昂熱話音落下時，黑色西裝已經被他隨手掛在一挺機槍上，漆黑的骨刺洞穿白襯衣。肌肉賁張，頭角崢嶸。

  這是在場的學生們第一次見到校長爆血後的模樣，優雅的老年紳士化身威嚴的暴君。

  很多人曾猜測昂熱並沒有掌握爆血，掌握這門技術的人活不到他這個年紀。但昂熱是個例外的天才，或者說復仇惡鬼。

  愷撒和楚子航同時進入深度龍化狀態，獵刀狄克推多和御神刀村雨同時出鞘。

  「是他嗎？」

  楚子航在腦海中問道。

  夏彌猶豫了一下，搖搖頭。這裡最畏懼黑龍的，正是她。

  那黑龍就像是死去的皇帝從幽冥中歸來，拖著腐朽的身軀來毀滅背叛祂的子女。但黑龍並不是復活的黑王，尼德霍格的身姿比這更加偉岸，更加高貴。

  她眼前的黑龍究竟是什麼存在？是否與被扭曲篡改的歷史有關？

  「請將力量借給我一些吧。」

  「借你啦借你啦，反正你早就還不上了。」

  耶夢加得只保留了一小部分力量，用於戰敗後「撬門」跑路。她能猜到，如果現在打暈面癱帶他跑路，這二傻子事後真的會切腹謝罪。

  楚子航轉頭看了愷撒一眼，欲言又止。

  他知道，愷撒一直對於兩人「爆血」時長和效果的差別耿耿於懷，但楚子航又不能直說有個龍王幫我兜底，而您爆血過頭是真的會英年早逝。

  重疊覆蓋的龍鱗讓愷撒看不出楚子航的表情，他默認為這是男人之間默契的眼神，也是對他的挑戰。他接下了。

  專心扎針的路明非抬頭一看，發現三個猛男已經整齊劃一地龍化變身，龍血蒸騰，鍊金刀劍戰慄轟鳴。

  而他還在揣摩小魔鬼所說的嚴重後果是什麼，第三次交換會有什麼特殊之處。連路鳴澤都沒把握殺死黑龍，校長和師兄他們，也許會，死。

  昂熱回過頭，與路明非對視了一瞬。折刀出鞘，鋒芒如血。

  昂熱本來想和路明非說些什麼，比如屠龍之後，就告訴他招收他進入卡塞爾的真實原因。再比如，關於他的身世真相，他的家庭和血統......

  但那樣就太長了。這不是電影，龍類不會給他留下那麼充裕的時間。

  而說一句，「我相信你會做出正確的選擇」，又太過蒼白無力。所以昂熱最終一個字也沒說。

  他參加過很多學生的葬禮，昂熱為那些年輕的生命感到遺憾，但他對那些學生並無虧欠，屠龍本來就是賭上生命的事業。

  只有兩個例外。一是十年前那些葬身冰海的學生，二是路明非。

  在他眼中，路明非是魔鬼的利刃，而不是卡塞爾的學生。他用路明非去保護其他學生，去滅亡龍族。

  他利用了這個男孩，讓他困在巨大的謊言之中。這是希爾伯特·讓·昂熱的罪惡，無法彌補，無法抹消。

  時間零讓他的思維很快，有時這是個劣勢。昂熱暴跳著沖向高空，白襯衫在飛火中燃燒殆盡，如一顆純黑的子彈射向古龍的頭顱。

  路明非不知道校長在那一瞬間想了多少，他只想提醒昂熱，那把小折刀的長度估計連黑龍的鱗片都刺不穿，連當指甲刀的資質都欠缺。

  但很快，他就沒有這種擔心了。

  昂熱握住了折刀的刀鋒，而不是刀柄。這柄安靜優雅的小刀，在他手中每秒數百次震顫，瘋狂吸噬著高貴的龍血，幾乎要爆裂開來。

  它真的炸開了，爆成一團暗紅色的金屬塵埃，殘缺的龍靈在星塵中咆哮。

  氣霧般的金屬塵埃重塑為虛幻的巨型刀劍。路明非不認識那怪異刀劍的形制，直刃劍的軀幹平滑自然地接上了反曲的彎刀刀頭。

  奧斯曼帝國的征伐曾讓這種怪異而兇悍的冷兵器聞名世界，亞特坎長刀。

  昂熱像是攥著一團火焰，一道雷霆，某種無形的熊熊燃燒的東西。

  時間零的領域效果被削減到僅剩12倍加速，但已足夠讓他在0.1秒內跨越數百米距離，直擊黑龍的龍瞳！

  龍瞳，是進攻巨型種龍類時的最優選。

  他被看到了。黑龍的黃金瞳比他龍化後的身軀還大很多，那顆巨型眼球只是轉動了微微一點角度，但昂熱清晰地感覺到，他已經被鎖定了。

  黑龍宏大的精神意志已經瞄準了他。祂不僅是靠超級動態視力捕捉獵物，還有精神層面上的「心眼」，再快的速度也無法逃脫。

  昂熱與黑龍對視的一剎那，難以計量的痛苦、孤獨、暴怒，都倒映在那隻光芒萬丈的龍瞳之中。

  黑龍根本不在乎敵人是誰，祂要報復的是整個世界。祂是這世上最為痛苦、扭曲的生物，只是無謂地帶來毀滅。

  山巒大小的黑龍揮動右爪，動作不僅不笨重，甚至比三度爆血的昂熱還快。

  龍爪的軌跡無比精準，鍘刀般的利爪末端將會在千分之六秒後將那螻蟻般的人類攔腰斬斷。

  積累了一個多世紀的戰鬥直覺救了昂熱。時間零領域，減速。

  龍爪攜著元素浪潮從昂熱頭頂掠過，他在半空中揮刀斬破亂流，接著刺向龍爪的薄弱處。

  昂熱試圖在龍爪上尋找立足點，卻被其上攜帶的恐怖動能撞飛了出去，無形的亞特坎長刀在龍鱗上摩擦出大團火花。

  這可能連擦碰都算不上，卻已經讓昂熱虎口的龍鱗破碎滲血，小臂出現骨裂。

  他在半空中迅速調整平衡，時間零重新加速到最高，以斜向角度再次與黑龍的身軀碰撞，連續輕踏後終於站上了巨龍的右臂。

  昂熱沿著黑龍的龐然身軀向上狂奔，在幾乎垂直甚至倒傾的角度下維持著難以置信的高速。他的目標只有一個，龍瞳。

  黑龍扇動龍翼，燃燒的火雨混雜著帶有劇毒的骨刺從天而降，密度之高根本不可能全部閃避。

  祂完好部分的龍軀近乎不朽，這種程度的攻擊至多對表層鱗片造成損傷，但對屠龍者來說卻是致命的。

  黑龍的膜翼遮天蔽日，收攏時伴隨著風暴般的高能粒子流，表層龍鱗在摩擦中趨於紅熱。

  在被火雨和亂流吞噬之前，留給校長的時間還剩多少？足夠他衝上龍首，將長刀刺入龍瞳嗎？

  即便是初代種的元素權柄，在這令人絕望的生物面前，都像是小打小鬧。祂的痛苦和暴怒伴隨著毀滅的洪流，只是隨意攻擊便等同於超大範圍的高危言靈。

  昂熱將身軀壓低到極致，長刀橫舉在身前，依靠反曲關節的超常彈跳力不停加速。高壓空氣在他身體周圍形成一層天然障壁，將鐵雨和高溫阻隔在外。

  但這無法阻擋箭雨般的鋒利骨刺，它們被從龍翼末端甩出時被賦予了驚人的初速，YAMAL號的雙層金屬外壁都被輕鬆洞穿。

  昂熱全力起跳，終於躍上黑龍的右肩。他全身的龍鱗大半碎裂，軀幹被骨刺貫穿了十幾次。

  骨刺速度太快而沒有嵌在體內，毒素也無法在極短時間內置他於死地。龍血讓他持續性興奮，感覺不到疼痛和失血後的虛弱。

  黑翼向下垂攏，宛如天穹倒塌，無數猙獰又極富美感的骨刺構成絞殺的樊籠。

  時間，時間......

  他依然有一刀的時間。

  昂熱直視著黑龍的瞳孔。正如數千年來的屠龍者，凝視著古龍的黃金之瞳。

  至少此時此刻，無論血統差距多少，屠龍者與龍是平等的。

  黑龍嘶吼著，深淵般的巨口中生出灼目的烈光。

  昂熱同樣怒吼著起跳，興奮到極致的精神強行對抗著王域的壓制，時間在他的視角中被撕扯著拉長。霧狀的金屬塵埃進一步擴散，如一道暗紅的雷霆。

  只要他的速度更快，就不必要閃躲。

  咚咚！

  心跳聲如戰鼓，時間的流動突然恢復正常，時間零的領域潰散消失。

  昂熱意識到，他犯了致命的錯誤。黑龍不間斷的嘶吼讓他誤以為這是一條痛苦、瘋狂的古龍，然而這並不代表祂的智力低下。

  黑龍或許思維混亂，但他依然在思考。比如祂一直有徹底取消言靈的能力，但直到最致命的時刻才突然用出。

  時間，不夠了。

  四大元素的光輝混合一體，在狹窄的空間中不停產生著劇烈的轉化和湮滅。

  黑龍沒有使用言靈那種巧妙的攻擊方式，而是直接朝向他揮刀的人類吐出死亡的洪流，恢弘的光柱直徑接近十米。吐息中心的環境之惡劣，堪比一些極端的宇宙環境。

  昂熱距離龍瞳只剩下十幾米，但那一小段距離，卻代表著天塹。

  逆袈裟！

  這招兇悍的逆斜切，昂熱大概練習過數萬次。他可以在這一斬中傾盡一切，但終究有斬不斷的東西。

  亞特坎長刀中殘缺的活靈騰躍出刀身，暗紅的刃光逆流著剖入光焰·，像一片楓葉落入奔涌的江河。

  壯麗的吐息從天空貫入冰面，向神揮刀者如燃燒的隕石從天墜海。

  昂熱落入冰海的同時，楚子航與愷撒一左一右攀上了黑龍的軀幹，一柄透明無暇的冰十字槍刺向祂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