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情竇初開憐玉女
2024-04-25 18:21:28
作者: 梁羽生
殺機潛伏遇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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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必大硬著頭皮,說道:「好吧,我不怕你們以多為勝。」楚平原哈哈一笑,說道:「伯承、鐵凝,你們兩人退下,站得遠些,免得嚇壞這廝。好啦,你現在可以放心了吧?」
丘必大吃他一頓排揎,老羞成怒,一聲怒吼,猛撲過來。楚平原兀立如山,動也不動,待他刀光罩到,這才以刀對刀,把雁翎刀劃了一道圓圈,迎上前去。
丘必大刀法迅捷無比,眨眼間已是連斫七刀,而且每一招都是式中套式,七刀七招,變出了二十一種刀法。但說也奇怪,楚平原只是持刀劃了一個圓圈,便似鐵壁銅牆,把對方這七招二十一式,全都擋在牆外。只聽得一片斷金戛玉之聲過後,丘必大的月牙彎刀已損了三個缺口。
丘必大大吃一驚,原來楚平原在師陀國雖有勇武之名,但西域各國的高手,並未深知他的本領。尤其是丘必大,自恃是回紇大國數一數二的高手,更是一直未曾將楚平原放在眼內,以為一個小國的王夫,充其量是能夠騎馬射箭而已,能有多大本領?所以這次他們四人同來,到了中原之後,就是他倡議要分開來各自追蹤的。
這次他們四個人分成三路,泰洛一路,另外兩個胡人結伴同行,作為一路,丘必大滿以為自己足可以對付得了楚平原,所以也是單獨一路。
不料今晚果然在這裡意外的單獨碰上,更出乎丘必大意外的是:楚平原的武功遠遠超出他的估計。只是交手的第一招,他就試出了楚平原的功力在他之上。
不過丘必大雖是心驚,仍未氣餒。他還有一項看家本領未曾使出。楚平原一招得手,立即反攻,丘必大忽地手舞足蹈,使出來的招數,似乎全不成章法。
楚平原心道:「這倒似從中原的醉八仙拳法中化出來的刀法,我也不可太小覷他了。」當下將雁翎刀使得呼呼風響,力貫刀尖,意欲把他的月牙刀先削斷了再說。
丘必大的刀法初時使的是剛猛一路,此時一變而為「楊柳輕揚」似的陰柔招數,避免與楚平原硬碰硬斫。楚平原是個武學大行家,一看就知他是在刀法之中暗含著點穴的招數。
以劍刺穴,在武林中比較多人會使,刀是主要用來劈斫的,用刀刺穴,那就很少見了。尤其厲害的是丘必大所用的刀乃是一把特製的月牙彎刀,刀尖刺穴之時,有時便似「拐彎」刺到一般,與普通的劍尖刺穴之法,完全不同。這種彎刀刺穴的怪招,連見多識廣的楚平原也是第一次見到。
楚平原雖不畏懼,也得小心應付,心裡想:「此人刀法自成一家,放在中原武林之中,也算得是一流高手了。聽說回紇還有一個名叫泰洛的大魔頭,武功比他更高,這次也有同來,倘若碰上,倒是更要小心對付了。」楚平原在未摸清丘必大刀法的路數之前,改用「以守為攻」的戰術,一柄雁翎刀遮攔得風雨不透,叫對方的月牙彎刀根本近不了身,縱有刀尖刺穴的絕技,亦是無從施展。
這間客房附設的馬廄,剛才被丘必大的掌力震塌半邊,幸而馬廄是用茅草搭蓋的,廄中的馬匹,並無受到傷害。但被震塌的棚頂所壓,也在群馬嘶鳴。
鐵凝關心他們的坐騎,但又捨不得不看下去,便叫展伯承道:「展大哥,你把咱們的坐騎牽出來吧,別讓它們壓壞了。」
丘必大見展伯承進入馬廄,心中暗暗驚恐,生怕他下辣手傷了自己的坐騎,那時要想逃跑也跑不成。心念未已,只見展伯承已把棚頂抬起,並將廄中的馬匹全都放了出來。展伯承是俠義心腸,壓根兒就沒有想過要傷害別人的坐騎。
丘必大自知自己無勝望,見坐騎無恙,正想逃跑。楚平原陡地喝道:「姓丘的,你不是要與我決個雌雄的麼?好,你也嘗嘗我的快刀滋味!」
楚平原口中說話,手上的刀法已是倏然一變,轉守為攻!只見閃電驚飆,刀光如雪,快得難以形容!丘必大本以快刀見長,想不到楚平原的刀法比他還快幾倍!這一驚非同小可。此時他招架亦感艱難,哪裡還能仔細認穴,施展他的彎刀刺穴之技。
楚平原一口氣斫出了六六三十六刀,斫到最後一刀,丘必大忽覺頭皮一涼,嚇得心膽俱裂,連忙一個「鷂子翻身」,倒縱出三丈開外,一摸頭皮,並無血跡,但一大片頭髮卻已被楚平原利刀削去,變成了半個光頭。
楚平原喝道:「念在你是受人差遣,奉命而來,這次姑且饒你,下次再給我碰上,我就不和你客氣了。」丘必大不敢駁嘴,連忙上馬飛逃。
展伯承與鐵凝上前與楚平原見過禮,楚平原道:「你們怎地惹上了這廝的!」鐵凝笑道:「我們前幾天才見過宇文姑姑呢。不,應該說是楚嬸嬸了。這廝的來歷,就是楚嬸嬸告訴我們的。不過,這次我們和他動手,卻不是為了楚嬸嬸的緣故,而是因為我在路上曾罵過他。」
楚平原聽說他們曾見到宇文虹霓,心裡又驚又喜,無暇細問經過,便道:「你是在哪裡見著你的宇文姑姑的?」
鐵凝道:「我是在槐樹莊呂鴻春叔叔那兒碰上楚嬸嬸的,她也正在找尋你呢!我不知道她上哪兒,但我知道她是去追蹤那個泰洛,向南走的。」
楚平原詫道:「她不認識呂鴻春,怎的會到槐樹莊?還有,你怎知道她是去追蹤泰洛的?」
鐵凝道:「是泰洛先到槐樹莊鬧事的,想是她早已發現泰洛的行蹤,一路追蹤,那天早上,經過槐樹莊,恰巧碰上我們。」當下,將槐樹莊之事簡單地告訴了楚平原。
楚平原聽得又是歡喜,又是擔憂。原來他這次離開師陀國,是由於一個迫不得已的情由。
宇文虹霓是師陀國前王的侄女,師陀被回紇所滅,後來宇文虹霓趁各國紛紛起來反抗回紇的時機,發動民眾,這才把異族統治趕跑的。因為師陀國前王並無子女,民眾愛戴宇文虹霓,遂擁她為師陀國的女王。
師陀國的繼承習俗是「先男後女」,國王死了,如果沒有太子,女兒也可繼位。但宇文虹霓是侄女,卻又隔了一層。只因全國百姓感激她復國的功勞,一致擁她為王,她的一班堂兄弟們才不敢反對。
不過,師陀國的習俗雖可容許有個女王,但對於種族的歧視還是有的。後來宇文虹霓「下嫁」了楚平原,楚平原以王夫的身份在師陀國,就給了那些反對宇文虹霓的人一個挑撥百姓的機會了。
這些反對宇文虹霓的人,包括有宇文虹霓的堂兄弟和他們的黨羽,還有回紇派來的密使暗中鼓動他們。
這些人在百姓中散播流言,說楚平原是漢人,有篡奪師陀國大權的企圖。即使他不敢公然「夫篡妻位」,但將來由他的兒子繼位為王,師陀國也就等於是漢人的「附庸國」了。
這些流言很能說動一些百姓,不過因為宇文虹霓的威信甚高,國人不願推翻她,反對派也就暫時鬧不起來,但師陀國中,對楚平原的流言蜚語卻是越來越多,而且內亂的危機也開始萌芽了。
楚平原就是因為知道了這個情況,才毅然離開師陀國的。在他的意思是想保全宇文虹霓的王位,避免師陀國復陷於回紇之手,同時也消弭了內亂的危機。但想不到的是,他離開了師陀國,他的妻子竟也捨棄王位,來「萬里尋夫」!
楚平原對於宇文虹霓以夫妻情義為重,不惜拋棄王位,萬里尋夫,十分感動。但也不禁為妻子暗暗擔心,心裡想道:「丘必大武功已然如此了得,泰洛是回紇第一高手,其厲害更是可想而知!虹霓怕我遭受他們的傷害,前去追趕他們,只怕反而遭了他們毒手!」
鐵凝道:「段叔叔和南夏雷都在揚州,要是楚嬸嬸到了揚州,也會有個照應的。此地離山寨不過三日路程,楚叔叔,你——」
楚平原說道:「從槐樹莊到揚州也還有數千里的路程,我總是放心不下,怕你嬸嬸中途出事。我先去揚州一趟,也好會會克邪,待到揚州回來,我再到金雞嶺拜訪你的爹爹吧!」
展、鐵二人當然不便留他,但楚平原正想上馬,卻忽然地想起一事,說道:「伯承,我前幾天碰見一個人,也該對你說說。」展伯承怔了一怔,心想自己對江湖上的好漢相識無多,與楚平原共同相熟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不覺有點納罕。
楚平原笑道:「你想不到是誰麼?她是你小時候最要好的朋友,我記得你們還是以姐弟相稱的呢!」展伯承這才恍然大悟,驚喜交集地問道:「你是說褚、褚——」
楚平原道:「不錯,正是褚姑娘。三天之前,我在涼州路上,碰見了她。她告訴我,她是到涼州來找一位世伯的。當時我就問她為什麼不是和你同在一起,她說你已經離開她家,也不知你是到哪裡去。我看她的神情有點冷淡,好像不大願意提起你的樣子,你們是吵了架麼?」楚平原在褚家住的時候,早已知道褚遂有意將孫女兒許配與展伯承,所以在他的心目之中,也早已是將他們二人當作一對小情人看待的。
展伯承面上一紅,說道:「並沒吵架,這個,這個——」褚遂之死,說來話長。展伯承一來是見楚平原行色匆匆,難以細說。二來也不知該當如何解釋才是。
幸喜楚平原急於趕路,也就沒有再問下去,只是笑了一笑,說道:「沒有吵架就好。」展伯承道:「她現在還在涼州麼?」楚平原道:「她說她沒有找著那位世伯,將來準備到揚州一趟。說不定我還可以在揚州見著她呢!你要托我捎什麼話給她麼?」展伯承道:「多謝楚叔叔。見了她就代我問候一聲吧,我沒有什麼特別的話要帶給她。」其實他要說的話太多了,但卻怎好意思托楚平原去說?
楚平原去了之後,展伯承不覺呆呆的想。鐵凝冷笑道:「你掛念她,她卻在念著別人呢!」
鐵凝接著冷笑道:「她對楚叔叔說是到涼州投奔一位世伯,你想想,她在涼州有什麼世伯?」
展伯承無可奈何地說道:「我知道她是去找尋劉芒。涼州的夏侯英與劉芒的父親是八拜之交,她一定是以為劉家父子在夏侯英那兒,所以才去涼州的。」
鐵凝道:「她在涼州找不著劉芒,又要到揚州去,說來也還是為的劉芒。她希望從南夏雷那條線索,打聽到一點消息。展大哥,你想想,她的心上只有劉芒,根本就沒有你,你卻何苦為她神魂顛倒,如痴如呆……」鐵凝十分為展伯承感到不值,她還沒有學會成年人的那套虛偽,說話之間,對自己的感情絲毫也不加掩飾。
展伯承苦笑道:「凝妹,你說得我太難堪了。我、我不是這個心事。」鐵凝道:「哦,那又是什麼心事?」
展伯承道:「褚爺爺臨死之時,再三的囑咐我一定要把她找回來的。」歇了一歇,又嘆口氣道:「她還未知道爺爺已死,她們祖孫吵翻之後,她一氣離家,在這世上,她感到可以依靠的也就只有劉芒了。她不去找他又去找誰?」
鐵凝倒也不是怎麼深恨褚葆齡的,只因她這幾個月來與展伯承朝夕相處,不知不覺地由憐生愛,故而總是為展伯承感到不值。聽了展伯承的這番話,鐵凝心中之氣平了一些,轉而覺得褚葆齡孤苦伶仃,處境也是實在令人可憐,於是說道:「展大哥,你既然這樣體貼她,又這樣掛念她,那麼你到揚州去找她吧,我一個人可以回山寨的。」她說的是真心話,但說話的口氣卻不能一時間就改變過來,聽在展伯承的耳中,倒覺得她似是有點負氣了。
展伯承笑道:「你年紀比她更小,她是我的姐姐,你是我的妹妹,我怎能為了要去找她就把你丟下不管?當然應該先送你回山寨!」
鐵凝道:「你的好心腸留著去討好你的褚姐姐吧,我不用你來照顧。」話雖如此,心中已是感到一股甜意,覺得展伯承並沒有因為褚葆齡的緣故而冷落了她。
展伯承笑道:「你不要我照顧我也要照顧你的,誰叫咱們是以兄妹相稱的呢?我對褚姐姐和對你都是一樣,但求心之所安。」
展伯承說的也是真心話,他是把鐵凝當作小妹妹看,並沒有想到什麼男女私情的。但這幾句話在鐵凝聽來卻又另有會意,不禁臉上一紅,說道:「好啦,你既然要送我回去,那就走吧。」此時,天也差不多亮了。
展伯承道:「別忙,咱們還有一件事情,未曾了結呢。」
鐵凝怔了一怔,道:「什麼事情未曾了結?」展伯承笑道:「你忘了麼,咱們的房飯錢還未付呢。」
鐵凝哈哈一笑,說道:「不錯,咱們打壞了這店主人的許多東西,也該賠償給他才是。」
那店主人驚魂未定,躲在展伯承的房間裡還未敢出來,見他們二人推門而入,又是嚇了一跳,展伯承笑道:「沒事了,那惡賊早已給我們趕跑了。這是我們的房飯錢,另外十兩銀子是打壞了你們的東西,賠給你的。」店主人因禍得福,大喜道謝。展、鐵二人已是出了店門,上馬走了。
一路上展伯承擔著心事,鬱鬱不樂。他雖然決定了先送鐵凝回金雞嶺,可是心裡也總還是記掛著褚葆齡。心中想道:「劉振被害,劉芒不知下落,這都是為了褚家的寶藏之故。江湖上貪財之輩,想打這批寶藏主意的為數不少,其中消息靈通的或者知道我已經把寶藏運了出去,早已交給了鐵叔叔山寨的弟兄了。但決不是盡人皆知。褚姐姐是與這批寶藏有關係的人,那些不知道真情實況的人,很可能去找她為難。她一個單身女子,在江湖上飄蕩,倘若發生意外,有什麼三長兩短的話,叫我如何對得住死去的褚爺爺?但我也不能丟開凝妹不管,只好先到了金雞嶺再說了。」
展伯承心急如焚,只是想著早日趕到金雞嶺,然後才好抽身去找褚葆齡,於是一路馬不停蹄,匆匆趕路。鐵凝知道他的心事,也沒有心情逗他說笑了。
兩人快馬疾馳,清晨上路,到了中午時分,已經跑了二百餘里,正想找個地方歇息,忽見前頭也有兩騎快馬跑來,鐵凝「咦」了一聲,叫道:「展大哥你看,來的不是辛叔叔和蓋叔叔麼?」
那兩個漢子也在叫道:「是鐵姑娘和展世兄麼?哈,我們正在找你!」兩邊同時勒住了坐騎,四人下馬相見。
來的這兩個人正是辛天雄和蓋天豪。辛天雄是金雞嶺原來的寨主,蓋天豪從前是前任綠林盟主牟世傑的副手,自從他叛了牟世傑之後,就一直跟隨著鐵摩勒,和辛天雄一起,成為了鐵摩勒的左右手了。辛、蓋二人武功相若,脾氣相同,到什麼地方都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
鐵凝喜出望外,說道:「你們怎麼知道我回來的?」
辛天雄道:「伏牛山來的人,已經有幾個到山寨了,你們要在中途到槐樹莊代你爹爹赴呂鴻春之約的事,我們也知道了。你爹爹放心不下,特地叫我們接應你們的。」
鐵凝笑道:「爹爹總還是把我當作孩子看待,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倒叫兩位叔叔為我奔波了。」
辛天雄笑道:「也不完全是為了你的緣故,伏牛山來的一百名弟兄,身上都攜有珠寶,也需要我們的人沿途接應啊。」
鐵凝道:「我繞路到槐樹莊之後,就和他們斷了聯絡,不知他們路上可曾出事?」
辛天雄道:「已有十多人到了山寨,帶來的消息是一路之上並沒碰到大隊官兵,他們都是扮作難民的,料想不會出事,我們也有人往前頭照應了。」
蓋天豪道:「槐樹莊是怎麼回事?你爹爹最不放心的就是這件事情,所以才叫我們來接應你的。」
鐵凝道:「這件事內情複雜,不過現在總算是應付過去了。路上我再與你們詳細說吧。」
蓋天豪卻有點急於知道的樣子,仍然問道:「你爹爹猜想呂鴻春可能是碰上勁敵,對麼?」
鐵凝道:「不錯,而且碰到的勁敵我相信你們一定意想不到。」
蓋天豪道:「是什麼人?」鐵凝道:「是從回紇來的胡人。」
蓋天豪吃了一驚道:「是胡人?嗯,我倒要向你們打聽一樁事情。你們一路前來,可聽到有關楚平原的消息麼?聽說他已到中原來了?」
鐵凝笑道:「要是你們早來一天,還可以碰上他呢。怎麼,爹爹也已聽到楚叔叔的消息了?」
蓋天豪道:「是這樣的:我的妹妹兩個月前派人給我送來一個訊息,說是楚平原在師陀的處境甚是不妙,可能離開師陀,重回中土,並說他們奚族也可能遭遇危難。我很想去探望她,只是山寨這兩個月來也正是艱苦的時候,我不能丟下不管。」原來蓋天豪的妹妹蓋天仙是奚族王子卓木倫的王妃。奚族與師陀接壤,故此楚平原在師陀國的情形,蓋天仙自是知道的,不過她托人帶信,卻不能說得那麼詳細了。
鐵凝道:「楚叔叔與楚嬸嬸我都先後見過了,這些事說來話長,咱們邊走邊說吧。」
辛天雄道:「山寨如今已是粗安。楚平原夫妻相率離國,師陀定是有事。師陀有事,奚族恐將波及。有我送鐵姑娘回去也可以了,你若要去探訪令妹,趁早去吧。」
蓋天豪道:「既然如此,請你回山向鐵寨主代我稟告一聲,我先走了。」
展伯承跟著忽地也道:「凝妹,你跟辛叔叔回山,我也想在此地向你們告辭了。」
辛天雄道:「怎麼你也要走?這兒離山寨不過三數日路程,為什麼不去見見你的鐵叔叔?上次你從伏牛山下經過,沒有上山,鐵叔叔知道了,對你十分掛念。這次他聽說你和阿凝一同回來,極是高興,還特別囑咐我們要將你接上山呢,你怎可不去見他?」
展伯承說道:「我本來應該去拜謁鐵叔叔的,可是,可是我有件緊要的事情,須得到揚州一趟,只得請辛寨主在鐵叔叔面前給我告罪一聲了。」
辛天雄道:「有什麼了不起的緊要之事?是為了去幫助周寨主劫奪漕運麼?我這裡雖然還沒有得到消息,但依漕運的日期推斷,他們應該是早已劫過了。」
展伯承訥訥說道:「我還要去拜訪一位朋友,請你回復鐵叔叔,我一定會回來拜謁他的。」
辛天雄是個爽直的漢子,覺得展伯承的「理由」很不充分,眉頭一皺,便想說服他,鐵凝已笑著說道:「辛叔叔,你別阻攔他了。他的這位朋友也是我的朋友,當真是有事情等著會他,我本來早就要他趕去的,他卻一定要送我回山,現在可不能再強留他了。」
辛天雄哈哈笑道:「我忘了你們已是出了道的少年英雄了,你們也都交上了新朋友啦。好吧,你們既然不願說給我聽,我也就不問你們了。」
江湖上的禁忌之一是避免打聽別人的秘密,辛天雄雖然和鐵凝如家人一般,但與展伯承卻較疏一層,他又不是一個愛管閒事的人,既然有鐵凝代展伯承說話,他也就不想再問下去了。
鐵凝笑道:「這也不是什麼秘密,回到山寨,我會告訴你的。好吧,展大哥,你走吧!」說話之時,向展伯承使了一個眼色,暗示可以為他砌辭掩飾,同時也暗示自己完全體諒他的心意。
話雖如此,鐵凝畢竟是難免心有悵觸,說到一個「走」字,不覺眼角濕潤,眼眶也紅了。展伯承也自有點難過,但卻只道鐵凝是與他相處日久,難捨兄妹之情,壓根兒未想到鐵凝是已經開始懂得男女之情的小姑娘了。
展伯承與鐵凝握手道別,只覺她的手心冰冷,手指微顫。展伯承道:「好,凝妹,我走啦,你自己多多保重。遲則一年,少則半載,我一定會回來看你。你的錚哥若回來了,你也替我代為致意吧。」
鐵凝道:「是,我知道。咱們都是只求心之所安。你走吧!」「心之所安」這一句話是她借用展伯承說過的話,她突然插了這麼一句,辛天雄聽不懂,展伯承卻是懂的。
展伯承懂得這句話的由來,但卻不懂得鐵凝說這句話的含意。為什麼她在握手道別之時,突然插上這麼一句,重複自己說過的話?展伯承所求的「心之所安」,是對褚葆齡而言的,鐵凝所求的「心之所安」,又是指的什麼呢?
這一瞬間,展伯承不覺有點茫然,隱隱感到他一向「熟悉」的鐵凝——一個天真而又頑皮的女孩子,在這瞬間,似乎突然變得不是那麼「簡單」了,變成了一個他所捉摸不透,已經「長大」了的小姑娘了。
辛天雄是個粗豪漢子,當然更不懂得鐵凝的心事,不覺笑道:「真是個小孩子,你的展大哥又不是一去就不回來,你怎麼哭起來了?」鐵凝滿面通紅,抽出手來,辮子一甩,說道:「誰說我哭了?好吧,展大哥,你去吧!」
展伯承一聲「珍重」,跨上馬背,獨自南行。和鐵凝在一起的日子,不覺得怎麼,離開了鐵凝,就不禁覺得旅途寂寞,頗有淒清的況味了。
一路上展伯承思潮起伏,想到臨別之時鐵凝的奇異神情,心裡很是有點不安,從鐵凝說過的一些話又想到了褚葆齡,「齡姐與劉芒兩相愛慕,這是我早已知道的了。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決計不及劉芒,這個當然也是事實。但凝妹說她心中『只有』劉芒,這卻恐怕未必。她要到揚州去,這件事她本來可以不必告訴楚叔叔的,楚叔叔和我以及山寨中各人的交情她是知道的,莫非她是有意讓楚叔叔把這消息透露出來,好讓我知道?」
自從褚家那場慘變之後,展伯承總覺得褚遂的祖孫不和,「禍因」乃是由他而起,因之他對褚葆齡也總是感到有點內疚於心,希望得到褚葆齡的諒解。儘管他對他的「齡姐」已不再存有夫妻之望。
展伯承悵悵惘惘,一路南行,僥倖沒有發生什麼意外,這一日到了長江邊,揚州是長江南岸的一個大城市,渡江之後,以他這匹坐騎的腳力,只需一天工夫就可以趕到了。
卻不料天有不測之風雲,這一天他本來想在黃昏之前趕得上渡江的,只差十餘里就可以抵達渡口,天上突然颳起大風,轉眼間天黑沉沉,大雨傾盆而降。到了江邊,展伯承已淋得似個落湯雞模樣。這還不打緊,長江上的大小船隻都已躲進安全的港灣避風,一眼望去,但見浩浩長江,波翻浪涌,哪裡還能找到一隻渡船?
幸而渡口附近有幾個竹棚,這是臨江的人家搭蓋,在平常的日子好讓來往的客商歇腳,兼做一點小買賣的。
展伯承走進一個竹棚,只見裡面黑壓壓的坐滿了人,當中燒著一堆火,這些人正在圍著烤火,還有幾匹馬也系在竹棚里。展伯承已經有了一些江湖經驗,一聽這些人說話的口音南腔北調,而每個人的身上都是脹鼓鼓的,顯然是藏有兵刃。從這些跡象看來,這些人也顯然是三山五嶽的好漢。展伯承心裡想道:「不知是哪個幫會的還是哪一處黑道上的人物?來歷未明,少惹為佳。」
可是他不想招惹人家,人家卻來和他打招呼了。有一個短小精悍的漢子,好像是代表眾人來歡迎他似的,笑嘻嘻地道:「小兄弟,你這匹坐騎不錯啊!你是打哪兒來的?」
展伯承胡亂答道:「昨日從登州來,不巧遇上了這場大風雨。」那人道:「渡江不成,今晚只能在這裡過夜了。天冷得很,你來烤烤火吧。」說罷,伸手與展伯承一握,表示親熱。
展伯承心道:「這人倒還和氣。」哪知雙手一握,只覺對方五指就似五隻鐵鉗一般,展伯承這才知道對方是假借握手為名,實是考較他的功夫。展伯承心中生氣,卻不說話,暗中一運真力,登時把手掌也變成了一塊鐵板似的,那人「哎喲」一聲,鬆開手指,笑道:「小兄弟功夫不錯啊!來烤火吧。」
展伯承心裡想道:「管他是什麼人,既來之,則安之。」外面雨暴風狂,展伯承除了進竹棚避雨之外,也別無他法,當下便道:「好,烤火就烤火。」
那些人見展伯承露了這手功夫,都是有點詫異。須知展伯承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他這手功夫雖然未必勝得過在座的每一個人,但也教他們大感意外了。人人都在注意著他,本來嘈嘈雜雜的說話聲音,也突然停止了。
語聲一停,展伯承卻聽到了「哼哼唧唧」的聲音,卻有一個漢子躺在火堆旁邊,臂上裹著繃帶,血水還在沁出,胸衣也一片殷紅,顯然是受了相當重的傷,剛才因為眾人圍著火堆,所以展伯承沒有瞧見。
這些人讓出一個空位,招呼展伯承坐下,展伯承也不客氣,脫下濕透的外衣,便來烤火。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道:「小兄弟,你餓了吧,吃一塊烤肉,我這裡還有好酒。」這人提起一條烤熟了的羊腿,自己先撕了一塊送人口中,接著又拿起一個葫蘆,也是自己先喝了一口,才遞給展伯承。這是江湖上一種避嫌的表示,表示酒肉之中並沒下毒。那人笑道:「小兄弟,你再客氣,那就不夠朋友了。」
展伯承心想:「這些人看來路道不正,總是小心為上。」他不怕下毒,卻怕喝醉,當下只接過羊腿,說道:「我不會喝酒。」竹棚里有看棚的人燒的熱茶,展伯承喝了兩碗熱茶,吃了半條羊腿,身體暖和不少。但他對這班人懷著戒心,還是不願意和他們搭話。
這些人初時對他很為注意,漸漸也看出了他是個初出道的雛兒,也就不怎麼理他了。那個受傷的漢子換過藥後,好了一些,開始注意到展伯承那匹坐騎,不覺贊道:「好一匹駿馬!」坐在他旁邊的一個漢子笑道:「比你今日遇上的那匹胭脂馬如何?」受傷的漢子罵了一句粗話,道:「你別挖苦我啦!」有幾個漢子起鬨道:「喂,這件事情我們還未知道,說來聽聽。」
忽聽得外面有人接聲說道:「你們鬧些什麼?」只見有幾條掛著腰刀的大漢走了進來,為首的是個形貌粗豪的虬髯漢子。
竹棚里的那些人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說道:「大哥,你來啦!」虬髯漢子脫下斗篷,立即有人接了過去,替他烘乾。展伯承見這班人對這虬髯漢子如此恭敬,料想一定是他們的首領。
那虬髯漢子「哼」了一聲,道:「丁老四,你怎麼受傷了?是誰將你打傷的?你有沒有亮出我的萬兒?」
那受傷漢子訥訥說道:「大哥,小弟、小弟是實在慚愧,損了你的體面。」虬髯漢子道:「究竟是誰打傷你的,說!」
受傷那漢子滿面通紅,旁邊一人替他說道:「是一個大姑娘將他打傷的。」虬髯漢子皺眉道:「丁老四,你是不是老毛病發作了,瞧見人家大姑娘長得標緻,就去調戲人家?」
受傷那漢子連忙分辯道:「不,我是見她騎的馬很好,想奪來孝敬大哥的。」虬髯漢子道:「就只這樣麼?」那受傷的漢子道:「在攔劫的時候,也說了幾句開玩笑的說話。」
虬髯漢子「哼」了一聲道:「這就怪不得人家下的辣手了。我不是早就告誡過你的嗎?你要玩盡可玩窯子裡的姑娘,江湖上的女子可是不能調戲的。你想想,人家一個單身女子,倘不是有幾分本領,怎敢行走江湖?」
旁邊那人道:「可是那小娘兒也實在太過狠辣了,老四才不過說了兩句不大正經的話兒,她就砍了老四兩刀。老四已經倒下地了,她還縱馬踏過他的背脊。」
虬髯漢子黑起了臉孔,說道:「你們打不過人家,也就怪不得人家狠辣了。不過,你們可曾亮出我的萬兒沒有?」
受傷那漢子道:「我就是在亮出大哥的萬兒之後,那小妖女才再補一刀,又縱馬踐踏我的。」
虬髯漢子勃然變色,說道:「江湖上一言不合,拔刀相向,那也是常有的事。她本領高過你,把你殺了,我不怪她。最不該的是你已經亮出了我的萬兒,她還要將你凌辱,這就不是踐踏你,而是踐踏我了。真正豈有此理!」
那受傷的漢子趁勢在火上澆油,說道:「是呀,我最氣不過的就是這一件事。這小妖女也委實是太過目中無人了!大哥威震南北,他竟敢連大哥也看不起!」
虬髯漢子「哼」了一聲道:「這小妖女是向哪一條路走的?走了多久了?」那受傷的漢子道:「我是今日午間在江邊碰上這妖女的,她把我傷後,就渡江去了。」
虬髯漢子道:「好,待我明日渡江,一定要打聽出她是誰家女兒,將她捉來,讓老四你也照樣砍她兩刀!」旁邊一個漢子笑道:「老四才捨不得斫她呢,大哥,你乾脆賞給她做老婆吧!」眾人轟然大笑。
展伯承在旁邊聽得心頭七上八落,暗自想道:「這大哥驕妄自大,縱容手下,看來也不是什么正派的綠林英雄。但那個少女是誰呢?哎呀,莫非就是我的齡姐?」
褚葆齡生性倔強,容不得別人欺侮;她的家傳刀法,又是出手定必傷殘的狠辣刀法,而且褚葆齡又正是要渡江到揚州去的。展伯承越想越覺得這少女定然是她,恨不得能夠插翼飛過長江,找著他的「齡姐」,給她通風報訊,叫她加意提防。
展伯承心念未已,那「大哥」的目光忽然注視到了他的身上,說道:「這小伙子是什麼人?」展伯承不卑不亢地答道:「我是過路的客人,沒法渡江,來避雨的。」
剛才招呼他的那個漢子說道:「這位小兄弟本領很是不錯,我見他渾身濕透,招呼他坐在一起烤火的。」
虬髯漢子道:「他們買賣人家搭的這個竹棚本來是招呼來往客人的,誰都可以來得,我不過問一聲罷了。小伙子,你別多心。」展伯承淡淡說道:「好,多謝你們讓我在這裡歇腳了。」
那「大哥」目不轉睛的觀看展伯承那匹馬,跟他來的一個漢子望風承旨,笑道:「小伙子,你的本領錯不錯我不知道,你這匹坐騎倒是真的很不錯啊!」說罷,就過去撫摸這匹馬,偏偏這匹馬性子很烈,不肯受他撫摸,揚蹄就踢,那漢子一閃閃開,說道:「這匹馬倒是欺生,恐怕只有我們大哥能夠降伏得它。」
展伯承走過去道:「你別再逛它了,這匹馬是只認得主人的。」那漢子冷冷說道:「是麼?我倒想讓它換個主人呢!喂,你這匹馬賣不賣的?我給你一百兩銀子!」
展伯承搖頭道:「不賣,一千兩銀子也不賣!」
那漢子冷笑道:「名馬寶劍,要有本事的英雄才配使用,你這小子騎了這樣一匹駿馬走路,恐怕還會給你招惹禍殃呢!你不怕人家搶嗎?老實說,我給銀子與你買馬,還是為了你的好呢!」
展伯承道:「多謝好心,我雖然沒甚本事,更不是什麼英雄。但倘若有誰要搶我的坐騎,那倒不妨試試。」
那漢子變了面色「哼」了一聲,說道:「聽說你這小子本事不錯,我就來試試。來,來,來!看你接得我的幾招?」
那「大哥」眉頭一皺,似是想要出聲禁止,但卻終於沒有出聲。原來這個漢子乃是他的第二名助手,精於「五行拳」,但他連打三拳,都給展伯承化解開去。那「大哥」頗感意外,有心看看展伯承的武功深淺如何,因此就讓他們打下去了。
那漢子拳風虎虎,展伯承給他打得火起,使出了家傳的「五禽掌法」,配合了褚遂所授的「七十二把擒拿手」,一步不讓,索性和他搶攻。
那漢子冷笑道:「你這小子要拼命嗎?」一招「雙龍出海」,拳搗展伯承兩脅,展伯承識得他這五行拳術,便從「艮」搶到「離」方,一記「鐵琵琶手」,手背向外一揮,迅如閃電的摑那漢子面門,那漢子身形一閃,閃是閃開了,但臉龐給掌風颳過,也有點感到火辣辣的滋味,還幸沒有給真的摑著門面,要不然就更丟人了。
那漢子大怒,橫掌來切展伯承右臂,左拳突出,變成「肘底看錘」,展伯承見他來勢兇猛,也是不敢輕敵,當下用了一招「綿掌」,卸了他幾分掌力,左手雙指暗暗指他的穴道,那漢子見機得快,拳頭一抵掌心,便即變招,雙方各自退了一步。
就在此時,忽聽得有一個帶著幾分稚氣的聲音說道:「一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小孩子,好不要臉!」
原來在展伯承與那漢子正打得激烈的時候,又進來了兩個少年,小的那個看來只有十六七歲年紀,身材瘦小,相貌清秀,要不是他一身武士裝束,只看相貌,倒像是個女子。這句話就是他說的。
大的那個約有二十歲模樣,相貌卻很威武。看了一眼,說道:「三弟,你別多事。人家比你高明多呢!」小的那個說道:「不錯。這個漢子九成打不過這個少年的,是用不著我打抱不平了。」
竹棚里的那些人本來是全神注意展伯承與他們的同伴打架的,所以這兩個少年進來,他們也沒理會。但聽了這些刺耳的笑話,卻不能不對這兩個少年注目了。正是:
少年豪傑風雲會,掀起長江浪拍天。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