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有膽識夸小豪傑
2024-04-25 18:21:24
作者: 梁羽生
無情劍逐大魔頭
這天晚上,天色陰沉,月光暗淡,展、鐵二人躲在樹上,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仍未見有風吹草動,正自提心弔膽,展伯承眼利,忽地發現遠處現出一個黑點。
展伯承悄聲說道:「來了,來了!趕快準備。」鐵凝大為緊張,掌心裡握了一把梅花針,只待那人來到門前,就發梅花針射他雙目。即使不能將他射瞎,但給他一個下馬威,也是好的。
那黑點越來越大,轉眼之間,已清清楚楚的現出身形,展伯承心道:「這人輕功竟也這麼了得,看來還在凝妹之上。倘若不幸戰敗,只怕要想逃脫也難。」展伯承倒並非膽怯,而是關心鐵凝之故。他是希望在迫不得已時,鐵凝能夠仗著超卓的輕功,獨自逃生的。
心念未已,那黑影又近了許多,鐵凝忽地悄聲說道:「咦,不對,是個女人!」
這棵大槐樹雖然樹葉稀疏,但因夜色膝隴,展、鐵二人又並非身軀粗壯的大人,躲在樹幹背後,也是很不容易發覺。那黑衣女子匆匆而來,似乎急於會見屋子裡的主人,到了門前,片刻也不停留,就越過牆頭,跳進去了。
來人既然不是獨孤瑩說的那個「大魔頭」,鐵凝那一把梅花針當然也就沒有發出。展伯承見這女子跳過牆頭的時候,中途要用手掌一按牆壁,才能騰身翻過,已知她輕功雖然不弱,但氣力卻不是怎麼充足,所以跳不了那麼高,非得用手幫助一下不行。心裡想道:「這女子即使是呂家的敵人,料想獨孤瑩也還可以應付。」
鐵凝在展伯承耳邊小聲說道:「奇怪,這女子的輕功身法和師父教給我的竟是一模一樣!我在懷疑,莫非是我那個未曾見過面的師姐來了?」
鐵凝的師父辛芷姑本來有三個弟子,二徒弟史朝英已死,鐵凝是她最寵愛的關門弟子,還有一個大徒弟龍成香,早已嫁給冀東大豪穆安之子穆康為妻,年齡比鐵凝長一倍有多。這個大師姐鐵凝是從未見過的,她怕認錯了人,故而不敢冒昧出聲。
展承伯道:「估計現在已過子時,那魔頭不知什麼時候才來,不如你進去看看是不是你的師姐?」
鐵凝道:「不好,呂鴻春發覺我們未走,又要趕我們了。」展伯承道:「你師姐一定見識多些,認了師姐,咱們也可以合計合計。」鐵凝也很想會一會這一位未曾見過面的師姐,可是又怕呂鴻春趕她,心中躊躇未決。
就在此時,忽聽得一聲長嘯,嘯聲未歇,一個蒙面人已到了樹下,來勢之速,更勝於剛才那個女子。
鐵凝恐防打錯了人,正想看清楚對方是男是女,那人已到了樹下,驀地抬頭喝道:「什麼人躲在樹上,快給我滾下來!」
鐵凝一聽是男子的口音,一把梅花針便撒了下去。陡然間只見金光閃爍,也未見那人揚掌,這一把梅花針已是反射上來。
幸喜展、鐵二人的輕功都很了得,梅花針一撒,他們也立即騰身而起,從樹頂上跳下去,數十口金針都插在樹上。
那蒙面人哈哈笑道:「我只道呂鴻春請來了什麼樣有本領的人物,卻原來是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兒。」
話猶未了,展伯承已在半空中一個翻身,使出「鵬搏九霄」的身法一劍刺下。那人「咦」了一聲,道:「小小的年紀,居然會使五禽身法,也算難得了。展元修是你何人?」
蒙面人口中說話,劈空掌同時發出。展伯承急降之勢給他掌力一阻,這一劍便失了準頭。那人搶先一步,占了展伯承將要降落的位置,想趁展伯承腳未著地,便用擒拿手法抓他腳踝。他所在的位置算得非常之准,恰恰是在展伯承的背後,此時展伯承離地不過丈許,在半空中已是難以再次翻身,改變方向。
好在鐵凝輕功了得,後發先至。那蒙面人正以守株待兔之勢要抓展伯承;另一邊鐵凝已以「黃雀捕蟬」的身法在半空中抖起一朵劍花,向他刺下。
這蒙面人是個武學的大行家,一聽背後金刃劈風之聲,已知鐵凝是要刺他脊樑的「天柱穴」,這是人身十二死穴之一,這蒙面人雖然練有閉穴的功夫,也不敢讓她刺中。百忙中只好身形略閃,揮袖拍出,鐵凝一劍刺著他的衣袖,只聽得「嗤」的一聲,那人的衣袖不過穿了一個小孔,鐵凝的劍尖卻似刺中一種十分堅韌的東西,劍鋒也給反彈回來,要不是收勢得快,險險就要斫傷自己的額角。
雙方都是只爭瞬息之機,蒙面人那麼一閃,展伯承腳尖已是著地,揮劍橫斬那人肋脅。那蒙面人喝聲:「好劍法!」陡然間已是步換身形,中指一彈,「錚」的一聲,恰恰彈中展伯承的劍脊,同時又揮袖拂開了鐵凝的一劍。
展伯承虎口隱隱發熱,吃了一驚,心道:「這蒙面人的功力看來不在華老前輩之下。」他可並不怯懼,立即又再揮劍猛攻。
那人見展伯承的長劍並未給他彈得脫手,也是似乎頗感意外。笑道:「你們這兩個小娃娃倒是有點來歷,我本來是非成名的人物不鬥的,今天就破一破例,讓你們試試幾招吧。」
這蒙面漢子口氣極大,武功也的確超卓不凡,他只憑著一雙肉掌,掌劈指戳,對付展、鐵二人的兩把利劍,也不過是十來招,便迫得展伯承與鐵凝只有招架之功。但展伯承劍法的狠辣與鐵凝劍法的奇詭,都是武林罕見的上乘劍法,那蒙面人也不敢小覷。
蒙面人使出大力金剛掌的勁道,一掌迫退了展伯承,卻向鐵凝笑道:「你這女娃子是誰人門下?快說出來,以免自誤!」鐵凝道:「你管我是誰人門下,你想要殺害我的呂叔叔,我就要與你拼過。」
蒙面人哈哈一笑,說道:「你不說我也猜得著你的來歷。你的劍法有幾招是段家的飛龍劍法,段珪璋只有一個兒子,沒有女兒,另外就只有一個鐵摩勒懂得飛龍劍法,你一定是鐵摩勒的女兒!」但他也只是看出了鐵凝的飛龍劍法,卻看不出她本門師父辛芷姑所授的劍法。
鐵凝道:「是又怎樣?你怕了我的爹爹你就快快滾開!」
那蒙面人大笑道:「我正是要把你的爹爹引來,挫挫他的威風。好吧,你既是鐵摩勒的女兒,我可以收你作我的弟子。你拜師之後,你就可以知道我的武功勝於你的爹爹了。」
鐵凝罵道:「放屁。莫說你的武功決計勝不過我的爹爹,就是勝得過又怎麼樣?武林高手都死絕了,我也不能拜你這樣的邪派魔頭為師。」
那蒙面人又大笑道:「你爹爹是強盜頭子,和我其實也差不多。有人說他是大俠,也有人說他是魔頭。正邪之際,本就難明。」
鐵凝道:「那要看說他是魔頭的是什麼人?像你這樣的壞人,當然要罵我的爹爹了。」
那蒙面人面色一沉,道:「小小年紀,倒是伶牙利齒!你這樣倔強,不怕死麼?」
鐵凝道:「怕死我們就不會在這裡恭候大駕了。看劍!」展伯承一退即上,兩人都是拼了性命與強敵惡戰。
那蒙面人老羞成怒,冷笑說道:「好,你不肯做我的徒弟,我偏要你做我的徒弟。」他雙掌分敵二人,對付展伯承用的是金剛掌力;對付鐵凝則是一套極為古怪的擒拿手法。也幸而他只是意欲活捉鐵凝,鐵凝仗著輕靈的身法,居然又閃過了他的十來招。
但那蒙面人武功委實太高,時間稍長,展、鐵二人更是難以抵擋。正當鐵凝岌岌可危的時候,呂家的大門打開,走出了兩個中年婦人。一個是獨孤瑩,另一個則是剛才來的那個女子。
獨孤瑩叫道:「你們兩人退下,我來會他!」
鐵凝當然不肯退下,那蒙面漢子也不容她脫身,不過,卻暫時不施殺手,只是以凌厲的掌勢把展、鐵二人的身形罩住。
蒙面人勝券在握,意態悠閉地說道:「呂夫人,你要代丈夫來會我麼?我早已有言在先,現在也不用多說了。你把那批寶藏交出,我就給你解藥,換你丈夫一命。」
獨孤瑩道:「寶藏沒有,要命倒有兩條!但你只能殺我夫婦二人,卻不能欺負這兩個孩子。」
蒙面人獰笑道:「這是兩件事情,不必牽在一起。你放心,我不會殺這女娃兒的,我還要收她做徒弟呢。只要你交不出寶藏,我可就要先取你的性命了。」
獨孤瑩豁了性命,拔劍就刺過去。蒙面人哈哈一笑,橫掌如刀,一掌便劈過來。獨孤瑩一劍刺空,只覺頭皮一片沁涼,那人的手掌幾乎是貼著她的頭皮平削過去,賽於利刃,竟把她的頭髮削去了一大半,青絲如亂草,隨著掌風飛散,登時把一個長發覆額的獨孤瑩變作了個尼姑。這還是那蒙面人意在寶藏,故而先給獨孤瑩一個厲害瞧瞧,而不是想馬上取她性命的。
三人之中,展伯承武功最高,見勢不妙,連忙從側面猛攻,以解獨孤瑩之危。卻不料這麼一來,鐵凝失了聯手的相互照顧,又給了蒙面人以各個擊破的機會。那蒙面人倏地一個「移形換位」,又到了鐵凝面前,再施擒拿手法,抓她的琵琶骨。
與獨孤瑩一同出來的那個女子忽地叫道:「休得傷我師妹!」聲到人到,抖起了三朵劍花,閃電般的連襲那蒙面人上中下三路。
蒙面人雖然不俱,可是也不能不分出精神,先解她這招凌厲的劍法,只聽得「錚、錚、錚」三聲連珠聲響,黑衣女子連退三步。但鐵凝之危亦已解了。
那黑衣女子鬆了口氣,說道:「你是鐵凝師妹吧?我是龍成香,我是你的師姐!」原來龍成香是看出了鐵凝的本門劍法,這才冒險來救她的。
龍成香年紀比鐵凝大一倍有多,使的雖然是同一劍法,威力卻是不可同日而語。獨孤瑩本領稍弱,但亦非庸手,她之所以被蒙面人一招削去頭髮,固然是由於對方武功委實太強,另一方面也由於她心緒不寧,因此應付不了對方那突如其來的古怪手法。
如今她與龍、展、鐵共是四人聯手,情形便大不相同了。當然那蒙面人的武功還是遠遠勝於他們的任何一人,但他們四人聯手,四方照應,蒙面人要想傷其中的一個,可也不那麼容易了。
獨孤瑩起初很為鐵凝擔心,恐怕她不自量力,遭了對方毒手。待到聯手鬥了一會,獨孤瑩發覺展、鐵二人年紀雖小,本領卻似乎比她還要高強,這才放下了心,暗暗叫聲「慚愧」。
獨孤瑩放下了心,精神陡振,四人配合得宜,有攻有守,差不多與那蒙面人打成了平手。
那蒙面人以一雙肉掌對付四柄長劍,稍占一點上風。但他必須用劈空掌力震歪劍點,所耗的氣力卻要比這四人為多,雖然他內力深厚,但久戰下去,勢必占不到便宜。
獨孤瑩看到了這一點,希望更增,心裡想道:「說不定今晚就可以殺退強敵,度過難關。只要這魔頭不敢再來,我的丈夫就有活命的機會。我可以向金劍青囊杜百英求醫,不見得就非要這魔頭的解藥不可。」
獨孤瑩正自逐漸增加希望,卻不料她的丈夫呂鴻春忽然在這個時候出來。
呂鴻春受腐骨掌所傷,倘無解藥,十天之後,肌肉筋骨便要逐漸腐爛而亡。但這種毒傷雖然厲害,卻是慢性毒傷。呂鴻春中毒不過三天,還保有兩三成功力。
呂鴻春也是像她妻子一樣,因為不知展、鐵二人的實力,恐怕敵手太強,連累了兩個無辜的「孩子」,故而出來助陣。他一副義俠心腸,本來就準備今晚與敵人拼一個死的。
獨孤瑩夫妻情重,分外關心。本來打得好好的,見丈夫抱病出來,大驚之下,不由得就亂了章法,連忙叫道:「鴻哥,我們對付得了,你快快回去。」
呂鴻春既已出來,哪裡還肯回去。何況這時還是那蒙面人占著上風,獨孤瑩他們尚未扳成平手。呂鴻春剛剛出來,看不出勝負的轉機所在,只道妻子是空言安慰,騙他回去。
呂鴻春沉聲說道:「瑩妹,咱們不是說好了嗎?生則同生,死則同死!但好壞也得與敵人一拼!」說罷立即張弓搭箭,「嗖」的一聲,向那蒙面人射去。
呂鴻春號稱「神箭手」,別樣本領不怎麼高強,箭法卻是十分了得。這一箭對準了那蒙面人的咽喉射去,當真是又狠又准。
那蒙面人本來可以用劈空掌力將箭打落,但他在四柄長劍圍攻之下,倘若騰出掌來,應付暗器,定然要受利劍之傷。這情形正等於一個天平,蒙面人所在的一邊稍重一些,但只要在另一邊加上一顆小小的石子,就能勝過他。
說時遲,那時快,那枝利箭已是射到他的喉頭,蒙面人急中生智,忽地一張口將箭尖咬住。
蒙面人把短箭吐出,冷笑說道:「米粒之珠,也放光華。你敢情是活得不耐煩啦!」這枝短箭從他口中吐出,勝於腕力所發,恰好與呂鴻春射來的第二枝箭碰個正著,「嚓」的一聲,兩枝箭都倒飛出去。
呂鴻春本來是要發三枝連珠箭的,發了兩枝,氣力不加,第三枝箭尚未拉滿弓弦,已給飛回來的這兩枝箭射中,登時拋了鐵弓,「卜通」跌倒。幸而這兩枝箭在中途曾互相碰擊,呂鴻春所發的後一枝箭力道全已消失,只靠蒙面人所吹的前一枝箭將它「頂」了回去,射到了呂鴻春身上,已成強弩之末,傷得不重。
獨孤瑩夫妻情重,分外關心,一見丈夫出來,已是心驚,此時又聽得呂春鴻跌倒的聲音,劍法更亂。
這蒙面人何等厲害,見機即乘,有隙即鑽,一聲喝道:「撒手!」獨孤瑩只覺虎口一麻,已給蒙面人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將她的長劍奪了過去。
蒙面人打開了一個缺口,縱聲大笑,手握劍柄一抖,那柄青鋼劍斷為兩截,蒙面人震臂一拋,加上了一記劈空掌,兩截寶劍變作了他的信手拈來的暗器,分別向展伯承與龍成香射去。
展伯承橫劍一磕,吃不消那人的一擲之力,半截斷劍雖然磕落,自身卻也不由自已的接連退出了六七步,才勉強穩得住身形。龍成香內力不及展伯承,不敢硬碰,只好施展輕功躍避,饒是她跳躍得快,也給斷劍的刀尖觸著,在她手臂上刺穿少許,衣袖上登時便似綴上了幾朵桃花。
蒙面人迫退了獨孤瑩與展伯承,又傷了龍成香,大笑聲中,身形一掠,已如飢鷹逐兔般的撲到了鐵凝身前,哈哈笑道:「女娃兒往哪裡跑,乖乖的跟我做徒弟吧!」
笑聲未已,忽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峻峭之極地說道:「什麼東西,膽敢欺負我的徒弟?」人還未見,聲音卻是如在他的耳邊斥責一般。這是上乘的「傳音入密」的內功。
蒙面人心頭一凜:「怪不得呂鴻春敢於抗不遵命,原來他還埋伏有這樣一位高手。天下有本領的女人寥寥可數,難道是妙慧神尼來了。」
蒙面人極為自負,他倒也不是害怕妙慧神尼,但既有高手出頭,他抓向鐵凝的一招就暫時收手,以免欺負弱小之譏。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黃衣婦人已經來到,打扮得十分古怪,似是道姑又梳有高髻,背插拂塵,腰懸長劍。看來不過四十多歲模樣。妙慧神尼是武林中最老的一輩,至少也應在七十開外,服飾不同,年紀不對,那麼這婦人當然不是妙慧神尼了。
鐵凝跑到那女人前面,一副撒嬌的神氣說道:「師父,這廝傷了龍姐姐,又要迫我作他徒弟。你老人家一定要給我們出這口氣!」
江湖上具有第一流武功的女人寥寥可數,這蒙面人猛地想起一人,心頭一凜,失聲說道:「你可是無情劍辛芷姑麼?」
這蒙面人本來並不知道辛芷姑與鐵凝的師徒關係,但空空兒是辛芷姑的丈夫,他卻是知道的。他之所以心頭一凜,倒不是害怕辛芷姑,而是害怕空空兒再加上辛芷姑。
蒙面人心裡想道:「空空兒與辛芷姑是中原武林之中出了名的難惹的人物,他們成為夫婦之後,更加如虎添翼,誰也不敢去碰他們。想不到鐵摩勒的女兒,竟是他們的徒弟?糟糕,這一回,我和他們夫婦的冤讎可是結定的了!」
心念未已,果然便見辛芷姑亮劍出鞘,冷冷說道:「哦,原來閣下要搶我的徒弟麼?嘿,嘿,那也無妨。我雖然號稱無情劍,但只要閣下勝得過我這口劍,我也可以情商。」
蒙面人見辛芷姑單身一人,膽氣復壯,心想:「只要空空兒不是與她同來,單打獨鬥,我又何須懼她?」蒙面人知道辛芷姑的行事是睚眥必報,這場惡鬥要避也避不開的了,便道:「我並不知道這小姑娘是你的徒弟,你既然把她當作寶貝,君子不奪人之所好,我又何必與你爭她?」
鐵凝冷笑道:「你是什麼君子?你分明是怕了我的師父。師父,他剛才凶得很呢,你可不能因他講了好話,就饒他。」
蒙面人打了一個哈哈,說道:「辛芷姑,我雖然不想和你爭奪徒弟,但難得今日在此碰上,我倒也想領教領教你的劍法。」他主動向辛芷姑挑戰,等於是間接答覆了鐵凝的譏嘲。
辛芷姑道:「成香,你傷得如何?」龍成香道:「沒什麼,只是一點輕傷,師父放心。」
辛芷姑道:「好,凝兒,你給師姐裹傷,退後一些。」吩咐了徒弟之後,這才轉過身來,盯著那蒙面人道:「算你運道不錯,我的徒弟只是受了輕傷,我平生是一報還一報的,你怎麼樣傷了我的徒弟,我就怎麼樣傷你。所以你今晚可以不必擔憂喪命了。」
蒙面人這才知道辛芷姑中途查問徒弟傷勢的用意,不由得勃然大怒,喝道:「辛芷姑,你太過目中無人了。好吧,咱們就認真一斗,你有本領,你殺了我,我傷了你,你也別怨!」
辛芷姑冷冷說道:「說完沒有?看劍!」劍光一閃,倏的便直指蒙面人的心窩!
同樣的劍法在辛芷姑手中使出,比之龍成香、鐵凝又不知厲害了多少,蒙面人「噫」了一聲,腳未離地,身子已似游魚般的滑出一丈開外,辛芷姑那麼迅捷的劍法居然給他避開,可是也不過只差半寸未曾追上而已,劍鋒上的寒意那人卻已感覺到了。
辛芷姑一劍刺空,第二劍第三劍連環而至,當真是前招未收,後招續發,宛如剝繭抽絲,綿綿不絕,中間連個稍微換招的間歇都沒有!蒙面人喝道:「無情劍果然名不虛傳!但卻也未傷得了我。來而不往非禮也,接掌!」
就在他說這幾句話的時間,辛芷姑已是連攻七劍,最後一劍「嗤」的一聲刺穿了他的衣襟,但依然是未傷及他的毫髮。
蒙面人說到一個「掌」字,身形驟起,雙掌儼如張弓搭箭,左掌以泰山壓頂之勢徑劈下來,右掌則駢指如戟,又如利箭一般射出,直指辛芷姑的面門,指尖所指之處,竟是對準她的雙目!
辛芷姑一生闖蕩江湖,會的高手不知多少,卻也未曾見過似他這樣兇狠而又怪異的掌法。而且還不僅是招數的兇狠而已,他雙掌所發的掌力,竟也是一剛一柔,截然不同!辛芷姑只識得他左掌發的是金剛掌力,至於右掌所發的略帶腥風的陰柔掌力,她卻不知道這是腐骨掌了。
辛芷姑恐防他是毒掌,不敢給他沾上。此時辛芷姑劍已刺出,回劍防守已來不及了。好個辛芷姑,在這危機瞬息之間,顯出了超妙卓絕的輕功,身形一沉一縱,使出了「燕子鑽雲」的身法,便似長了翅膀一般,在半空中一個倒翻,斜掠出三丈開外!
蒙面人喝道:「往哪裡走?」辛芷姑冷笑道:「且看是誰要逃?」衣袂風飄,手中又多了一柄拂塵,一塵一劍,凌空擊下。拂塵罩著他的頂門,劍鋒自上而下,刺他雙目。辛芷姑恨他剛才雙指挖目,幾近欺負的毒招,故此有意用劍代指,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辛芷姑的「塵劍雙絕」功夫,也是武林獨步的奇招,蒙面人一個「陰陽雙撞掌」劈出,意欲以掌力盪開對方兵刃,哪知辛芷姑來得太快,劍鋒受震,倏地反彈,便刺到了蒙面人腋下的「期門穴」。
蒙面人大吃一驚,身形陡然一縮,算是他閃避得宜,堪堪的避開了辛芷姑的這一招殺手。
雙方各避一招,算來仍是各不輸虧。辛芷姑雙手同使兩般兵器,也是一剛一柔,這才與那蒙面人的雙掌打成了旗鼓相當的局面。雖是旗鼓相當,辛芷姑已是不由得暗暗叫聲「慚愧!」
辛芷姑越打越是驚疑,這還不僅僅是為了那蒙面人武功太高之故,而是辛芷姑根本就摸不透他的來歷。
要知空空兒乃是武林中見聞最廣博的一個,辛芷姑會過的高手也不少,他們二人成婚之後,彼此交換見聞,縱然還不能說是對武林中的任何門派任何高手都了如指掌,但碰到第一流的高手,至少也可以摸到他一點底子,如今辛芷姑與這蒙面人動手已過百招,非但不知他是誰,而且連他的家數也未曾看出,只覺他的武功怪異,兼有正邪兩派之長,卻又與各大門派的家數全不相同。這是辛芷姑從未碰過的怪人怪事,怎不令她暗暗驚疑。
辛芷姑心裡想道:「這人武功如此之高,卻為什麼還要蒙著臉孔,不敢見人?他在害怕什麼呢?」
江湖上的「蒙面賊」,一般都只是二三流的角色,真正有本領有身份的高手,不論是正是邪,行事都是明來明去,決不會遮遮掩掩,藏頭蒙面的。
辛芷姑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凝神應敵,不知不覺過了半個時辰,斗到了三百招開外。
在這半個時辰之中,雙方兔起鶻落,互爭先手,當真是招招透著兇險,處處隱伏殺機!兩人雖然一直是旗鼓相當,但辛芷姑卻無形中占了兩個便宜,一個是那蒙面人先與龍成香等四人鬥了一場,真力已是頗有耗損;再者他畢竟是憑一雙肉掌應付辛芷姑的兩般兵器,這一晚又是月色朦朧,雖然不至於看不見東西,但單靠目力,卻是不能解拆辛芷姑那閃電般的劍法,而必須加上聽風辨器的本領才行。這也就是說那蒙面人必須心、眼、耳、步、手都得用上,處處留神。所用的精神當然是比辛芷姑耗得多了。有這兩個原因,所以時間越長對辛芷姑越是有利。
但雖然如此,辛芷姑斗到三百招開外,兀是占不到絲毫便宜,也不由得暗暗心慌。辛芷姑是個極為好勝的人,她已經誇下海口,定然要為徒弟報一劍之仇,照樣傷那蒙面人的,倘若不能兌現,如何落得了台?
辛芷姑一急之下,使出險招,拂塵一引,橫劍平削出去,蒙面人只道她使的是達摩劍法中的「橫江飛渡」,立即先發制人,反手拿她手腕。哪知辛芷姑的劍法似是實非,方到中途,劍勢忽變,正正向對方所避的方位削去,蒙面人大吃一驚,幸他武功精湛,變招迅速,腳跟一旋,左掌駢了中食二指,反點辛芷姑肩後的「鳳眼穴」,辛芷姑劍勢疾轉,以攻對攻,雙方短兵相接,形勢險惡之極!
且說旁觀的獨孤瑩、龍成香、鐵凝諸人,凝神觀看這場惡戰,心中的惶恐焦慮,只有比局中人更甚。辛芷姑已經略占上風,只不過擔心傷不著對方,失了自己的面子而已。他們卻擔心辛芷姑萬一戰敗,只怕呂鴻春夫婦就難以活命了。
鐵凝甚是精靈,她一面觀戰一面苦苦思索怎樣可以助師父一把。她當然知道自己的本領與對方相差太遠,倘要使用武功的話,那是幫不了師父什麼忙的,師父的脾氣,也決不容她幫忙。是以只能智取,不能力敵。
場中斗得最緊張的時候,鐵凝忽地想到一個嚇唬對方的辦法,悄悄地拾起地上的幾片槐葉,吹一口氣,樹葉飛揚,發出了輕微的沙沙聲響。
蒙面人聽風辨器的本領極是高明,這輕微的沙沙聲響聲在他的耳中,卻給他當作了夜行人的聲息。
鐵凝悄悄地吹出樹葉,隨時發出驚喜交集的聲調叫道:「師公,你來了麼?我們在這裡,你出來吧!」
這正是鐵凝聰明之處,她不用拋石之法,而用口吹樹葉,目的就是要那蒙面人相信來的是空空兒。要知空空兒的輕功天下第一,他若到來,是不應發出常人可以聽得見的聲響的。
空空兒夫婦一向形影不離,這蒙面人是早就聽人說過的了。今晚辛芷姑單獨到來,他已疑心空空兒只怕隨後就要跟著到的,所以一直都是有點惴惴不安。
正因為他早有疑心,故此一聽得那極輕微的沙沙聲響,果然便以為是空空兒偷偷來了。
此時雙方正在短兵相接,形勢最兇險的時候,蒙面人一聽得鐵凝叫出「師公」二字證實了他的懷疑,這一驚自是非同小可!
高手比斗,所爭不過瞬息之機。蒙面人陡然一驚,辛芷姑已閃電般的乘虛而入,只聽得「嗤」的一聲,饒是那蒙面人躲閃得快,那塊蒙面巾也給辛芷姑的劍尖挑開,左頰也給劍鋒划過,破了一道三寸多長的傷痕。蒙面人大吼一聲,轉身便逃。
月色雖然暗淡,但當那蒙面巾給挑開之際,辛芷姑亦已見著了他的廬山真面,雖不容她仔細看清面貌,但這人高額鷹鼻,只一看就知他決計不是漢人了。
辛芷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正因為這人是個胡人,所以他在與漢人交手之時,不願意讓對方看見他的面目。
那一剎那,鐵凝也看見了這人的面目,不禁「咦」了一聲。
展伯承道:「這蒙面漢子不就是咱們日間所見的那四個胡人之一嗎?」
鐵凝道:「是呀,你也認出來了?這四個人賊眉賊眼,我早已感覺他們不是好人了,當時你還替他們辯護呢。」
展伯承笑道:「我又沒有先知之明,當時他們是向南走的,我怎知道他們之中有一個又會回來,而且就是要來傷害呂叔叔的大魔頭?」鐵凝道:「另
外三個胡人不知哪裡去了?幸虧他們今晚來的只是一人。」
辛芷姑插劍歸鞘,想起剛才搏鬥的兇險情形,猶有餘悸,心想:「要不是鐵凝這鬼丫頭故弄玄虛,嚇他一下,只怕鹿死誰手,還真難料!另外那三個胡人本領不知如何?倘若都是和這人一樣,他們再來,我可就難以抵敵了。」
獨孤瑩夫婦上前道謝,鐵凝也向師父賀喜。辛芷姑瞪眼道:「賀喜什麼?我本來要在他的手臂上照著你師姐的傷痕劃他一劍的,如今卻只能在他臉上留下一道疤了。這還是我出道三十多年以來的第一次失手呢!」
鐵凝笑道:「不管傷他哪裡,這魔頭總是折在你老人家手下了。師父,你還何必生氣?」
辛芷姑「哼」了一聲道:「你知道我生的是什麼氣?我是生你的氣,你這丫頭剛才弄鬼作怪,你當我不知道麼?這次念你是出於愛師之誠,不責罰你,下次不許!」
辛芷姑和她丈夫空空兒是同樣的脾氣,不論勝敗,都要只憑自己的本領的,故此心裡雖然也有幾分讚賞鐵凝的「鬼聰明」,口頭上卻不能不責備她幾句。鐵凝知道師父的脾氣,裝作委委屈屈的樣子,答了一個「是」字。
眾人回到呂家的客廳坐定,此時已是天光大白了。辛芷姑朝呂鴻春的臉上一看,說道:「呂莊主,你是受了傷麼?」
呂鴻春道:「不錯,正是三天之前給那魔頭的毒掌打傷的。據說他這毒掌名為腐骨掌,只有他的獨門解藥才能救治。」
辛芷姑道:「什麼腐骨掌?我不信就有那麼厲害,非他的解藥不可!」
獨孤瑩大喜道:「辛女俠,你這麼說,你一定是另有解藥了。請你救鴻春一命。」
辛芷姑道:「我是不懂治病救人的,但我相信少林寺方丈秘制的小還丹能解此毒。」
少林寺所在的嵩山離此千里之地,呂鴻春夫婦大失所望,心裡想道:「我若是能到嵩山求醫,就不如上伏牛山求金劍青囊杜百英了。」
辛芷姑笑道:「你是嫌遠水救不了近火麼?不用擔擾,少林寺的方丈,我雖然不能馬上請來,但他的小還丹,我的身上卻有。」
呂鴻春夫婦又驚又喜,說道:「杯渡禪師竟肯把他秘制的小還丹迭給你們麼?當今之世,也只怕只有賢伉儷才夠這個面子了。」原來少林寺的方丈杯渡禪師平生崖岸自高,向來是不與江湖人物來往的。
辛芷姑笑道:「哪裡是他心甘情願送的?是空空兒和杯渡禪師賭賽,要盜他的小還丹,杯渡禪師限他三日為期,空空兒第二天晚上,就偷到手了。不過,經此一來,這老方丈倒是和空空兒交了朋友。」
獨孤瑩仍是擔憂,說道:「只不知小還丹能不能解腐骨掌之毒?」
辛芷姑道:「杯渡禪師曾誇口他的小還丹能解百毒,又能固本培原。要是不見效的話,我就去少林寺摘他招牌。」
呂鴻春服了小還丹之後,便回臥室靜坐運功,幫助藥力運行;獨孤瑩向眾人告了個「罪」,陪丈夫進去,一旁照料。
鐵凝這才得有機會與師父師姐敘話。鐵凝問道:「師父、師姐,你們怎會來的?難道是早已知道有今晚之事麼?」據鐵凝所知,她的師父與呂鴻春不過是泛泛之交,所以有點奇怪。
辛芷姑道:「你師姐來這裡尋她妹妹,我是放心不下,所以也跟著來了,嗯,對了。展賢侄,聽說你在褚遂家中住了大半年,或許這件事情你也知道一二。成香,你先把你妹妹的事情告訴他們吧。」
原來龍成香的妹妹龍成芳就是展伯承從前在劉家曾見過的那個女子。
龍成香的丈夫穆康與劉芒乃是表兄弟,兩家比鄰而居,龍成芳、劉芒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不過未曾訂親而已。後來劉芒跟了父親闖蕩江湖,投身綠林,兩家音信隔絕。
龍成香嘆了口氣,說道:「我的妹妹與劉芒隔別多年,對他仍是念念不忘,我本來要將她另許人家的,她總是不允,我也沒有辦法。不知怎的,今年春間,給她打聽到劉家是在盤龍谷隱居,她就瞞著我私自去找劉芒了。不久,南夏雷有事前往揚州,經過我家,我曾托他順道到盤龍谷一行,打聽我妹妹的消息。如今已經三個多月過去了,我的妹妹尚未回家,南夏雷也沒有派人送來消息。」
說至此處,龍成香顯得有點尷尬的神氣向展伯承問道:「我曾聽得一些風言風語,說是劉芒在盤龍谷中與褚遂的孫女兒過從甚密,兩人早已是私訂鴛盟了。不知此事是真是假?」正是:
自來情海多風浪,姐妹關心怎不驚。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