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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北侯:那年初見(晚上有二更)

2024-05-13 16:03:59 作者: 顧南西

  天明燭影醉琉心,連夜冬雪夢驚鴻。

  「我去北魏那年,你才七歲,總是跟在池修遠身後,背著一把比你身量還高的劍。」

  「你這雙眼太冷漠,和當年一模一樣,那年朝夕節,在定北候府的常青樹下,你就是這般看著朕,將池修遠緊緊護在身後。」

  「那時候,你才長到朕的肩膀,耍起劍來,卻比久經沙場的將軍還狠。」

  「從你第一次出現在大燕,出現在朕前面,朕便知道,是你來了,池修遠第二次將你推到了朕面前。」

  「看著你這雙眼,朕總下不去手,即便你一次次將朕置於風口浪尖,朕還是下不去手。」

  「不恨,至少你來大燕了,來到朕觸手可及的地方了,至少在朕的臣民都背棄大燕背棄朕的時候,你還站在朕觸手可及的地方,至少,在最後,你放棄的是池修遠,不是朕。」

  「讓我死在你的劍下,帶著我的屍體出去,池修遠就在殿外,他一定能保下你的性命。」

  

  「常青,我死後,把我葬在大燕的城門下,我對不起大燕,註定要一輩子受盡大燕子民踐踏。」

  「常青。」

  她乍然睜眼,放聲嘶喊:「不!」

  「常青,常青,醒醒。」

  清脆的童聲在喚她,急促而又嘹亮,肩膀被劇烈地搖晃,床榻上雙目緊閉的女童緩緩睜開眼,秀氣的眉蹙起,眉間落了一層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深沉與凝重。

  燭光入目,她恍然驚醒,窗頭落了一層冬雪,屋外常青樹依舊。曾經熟悉的案桌,熟悉的牆瓦,如今恍如隔世。

  哦,這是北魏的定北侯府,她是北魏定北侯府的侍女常青,時年北魏三十一年,那時,她才七歲。

  「常青,常青,」七八歲大的女孩坐在床頭,睜著明亮的眸子,「你又做噩夢了。」

  與常青一般大的女童喚雲渺,早常青兩年入府,雲渺是北地成光族的後裔,當年定北侯爺大破成光族,便將她帶回了府,與常青一樣,她也是定北侯府的侍女。

  雲渺吹熄了燭台,道:「你到底夢見了什麼,你怎生哭了?」

  常青抹了一把眼睛,觸到滿手溫熱,低頭,淚濕了枕邊的褥子。她閉上眼,深深呼吸,將腦中那些凌亂的畫面驅散。原來,夢見他,心都會疼得發緊。

  雲渺素來心細如塵:「你這幾日總是夢魘,每每都會哭醒,是不是讓什麼驚了神?要不讓世子爺給你請個大夫瞧瞧。」

  「無礙。」

  常青是侯府世子的貼身侍女,是池修遠八歲那年從街頭撿來的孩子,池修遠對常青是十分偏愛的,故而,常青雖是侍女,卻與府中的小姐一般無二。

  只是極少人知道,除卻侍女的身份,常青也是定北侯府里專司暗殺的影衛,最為年幼的影衛。

  定北侯大概有許多這樣暗衛,只是彼此不識得。

  從榻上起身,她取了件黑色的褂子穿上:「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七八歲的女孩,卻不愛粉妝的裙子,常青總是一身一成不變的黑色袍子,成熟內斂得不像這個年紀的孩子,她生得英氣俊秀,時常被認作是男兒。

  「已經辰時了。」雲渺又道,「世子方才來尋過你了,說是大燕太子今日入駐京都,讓你跟著一起去瞧熱鬧。」

  常青驟然站起,大步便往外跑,衣衫還未整好,甚至,光著腳。

  屋外,天寒地凍,雲渺追著常青大喊:「常青,你的靴子!」走出廂外,已然看不見常青的身影,只有雪地里一串凌亂而密集的腳印。

  雲渺沉著眼,神色不明。

  北上魏國,南下大燕,中部巫疆,三國鼎立之勢經久,數百年來,征戰不斷,然三國處三角之地勢,互呈制約,僵勢多年不破。

  北魏三十一年,中州一戰,大燕戰敗北魏,割城池三座,並遣送榮德太子赴北魏為質。

  今日,大雪漫漫,榮德太子進京朝拜,由定北侯世子出城相迎,魏都城裡人山人海,天下皆知,這大燕的榮德太子顏容天下,今日這瞧熱鬧的,多數是姑娘,大抵想一睹這天下第一美男子『芳容』。

  轎輦中,榮德太子端坐,目下無塵,容貌傾雪。

  「那便是大燕的太子啊,生得好生俊俏。」

  「俊俏是俊俏,就是太羸弱了些。」

  「你懂什麼,榮德太子可是燕帝的心頭寵,自小金貴著,不同於市井粗漢,自然生得這般弱柳扶風。」

  「弱柳扶風?你書讀得少就少賣弄文墨了。」

  「……」

  三五成群的女子掩著嘴耳語,不敢明目張胆,卻頻頻朝轎中投去目光。

  一隻剔透瑩白的手,放下了轎簾。

  這人生得俊俏,這手也是極其好看的,比世間女子還要美上三分。

  駿馬踏雪進城,十里長街,百姓環繞,護衛軍從城門一直列陣到了魏都宮門。

  忽而,馬前,一名女童緩緩走來,赤著腳,踩在雪上,馬蹄高高抬起,正朝著女童落下。

  「吁——」

  馬上的將領勒住繩索,狠狠一震,馬嘯聲剛落,男人大罵:「你找死啊!」

  抬起手,鞭子便向女童揮去,圍觀路人正是瞠目結舌之時,左側馬上的少年踏馬躍起,素手抓住了鞭子。

  定北侯府的世子,果然武藝精絕!

  「游將軍。」池修遠鬆手,卸去了鞭子的力道,「這是我府上的侍女,還請留我三分薄面。」

  不過舞勺之年,一身氣度,竟不弱一分。

  游將軍還欲發作,便聽得轎中傳來少年的聲音:「怎麼了?」

  清冷,矜貴,好似與生俱來。

  常青突然便紅了眼眶,下意識走近,手卻被池修遠拉住,他搖頭,用唇形示意她不得靠近。

  她便目不轉睛,看著流蘇遮掩的轎子,怔怔出神。

  游將軍回道:「殿下,是定北侯府的侍女驚了馬。」

  「可有大礙?」

  聲音極是好聽,雖冷冽,卻不乏溫和。

  「尚好,並無大礙。」

  榮德太子道:「啟程吧,別誤了朝拜的時辰。」

  「諾。」

  游將軍一聲令下,繼續前行。

  常青若怔若忡,池修遠拉著她避開前行的人馬,她視線跟著那遠去的轎子,失魂落魄。

  池修遠吩咐府中的侍衛代為隨同,便將常青牽到了一邊:「常青,你怎生來了?」

  她好似未聞,目光深凝,落在遠處。

  池修遠又喚了一聲:「常青。」

  她這才收回視線,斂下眸,風雪吹得喧囂,她眼眶很紅。

  「怎了?可是身體抱恙?」

  似乎從一月前常青落水後,她便不似從前,讓池修遠猜不透。

  常青搖頭:「無礙。」

  臉色越漸蒼白,池修遠這才發現,她光著腳,踩在雪裡。

  「怎麼不穿鞋就跑出來了,當心受了寒氣。」他皺著眉,十幾歲的少年老氣橫秋地訓她,又將她抱上了自己的馬上,將自己外袍脫下裹住常青被凍得通紅的腳。

  常青怔怔地看著他。

  「怎麼了?」

  她搖頭。只是突然覺得陌生,原來,記憶中那個揮兵南下血染大燕的男人,曾經年少時,這般溫柔。

  她坐在馬上,池修遠牽著馬,走在燕軍護衛的隊尾。

  「父親前日回京,從撻韃帶來一把青銅劍,是父親的戰利品,他將劍允給了我,我送你可好?」池修遠淡淡而語,對常青,他素來親近。

  「世子,」她轉頭看他,「你不怕常青將有一日揮劍向你嗎?」

  池修遠笑,篤定而道:「你不會。」

  不會嗎?上世,她便用那把他送的青銅古劍,鎮守燕京,與他兵刃相見。

  她道:「世事無常,從來便沒有定數。」

  這日戌時,北魏成帝於承陽殿裡設宴為榮德太子接風洗塵,滿朝文武攜家眷出席。

  宴上,成帝最為寵愛的清榮公主以武相挑,放言要一領大燕男兒的風采,成帝允諾,卻是榮德太子以身體抱恙為由推辭。

  滿座朝臣,自然看得出來,成帝此番縱著清榮公主放肆,是想給遠道而來的大燕太子一個下馬威。

  戰敗國的質子,怎可能會受到禮待。

  宴散後,榮德太子暫居衍慶宮,雖不是簡陋的宮殿,卻十分偏僻,長福公公一路念叨了許久,到了寢殿還余怒未消。

  「殿下,那清榮公主好生無禮,怎能在那大殿之上與你比試。」

  長福是燕驚鴻身邊為數不多近侍,是大燕容妃的家生子,自容妃離世,便跟著燕驚鴻,為人急躁,卻十分衷心,少有人知,長福公公一手易容術世間難逢敵手。

  長福公公十分惱怒,替自己主子不平:「主子你可是以大燕太子的身份前來朝拜,又不是坊間的雜耍。」

  燕驚鴻輕斥:「多嘴。」又道,「北魏不比燕京,需謹言慎行。」

  年少如他,心性卻十分沉斂,可謂深不可測。

  長福諾,福了福身:「奴才知罪。」

  這時,衍慶宮的高牆之上,人影晃動,如風而過。

  約摸一炷香的功夫,殿外忽然騷動,火光搖晃,腳步聲急促又雜亂。

  寢殿內,榮德太子輕聲問道:「外面何人喧譁?」

  殿外,幾百護衛嚴陣以待,男人高聲道:「臣魏都御林軍總統衛周鳴,奉命捉拿刺客。」

  嗓音慵懶,燕驚鴻道:「本王已經就寢,退下。」

  遲疑沉默了片刻,周統領才尊令:「是。」轉而下令御林軍,「去別處搜。」

  待到腳步聲遠,殿外通明的火光撤去,長福公公大喝一聲:「大膽賊人,還、還不放開太子殿下。」

  這刺客好生賊膽包天,居然捻滅了燈芯,破窗而入。

  寢殿內一片混黑,只有抵在燕驚鴻腰腹的匕首閃過森森白光,握著匕首的手,在顫抖。

  「還不快放開太子殿下,若傷了殿下,非要你五馬分屍不可!」長福公公急得滿頭大汗,又不敢靠近。

  「帶路。」

  嗓音稚嫩,清脆甘冽,似乎像藏了洶湧的情緒,隱忍沉凝。

  女童?刺客居然是個女童!長福惱羞成怒:「你好大的膽子,來人!」

  這時,手持長劍的男子破門而入,來人正是燕驚鴻的影衛,一身輕功出神入化,須臾便閃身落在了女童身後,劍出刀鞘。

  燕驚鴻突然喝止:「退下。」

  林勁遲疑了片刻,收了手上的的招式。

  長福大驚:殿下這是為何,方才若林勁出手,縱使那女童有通天的本領,也能一招制服了她。

  沒有轉頭後看,燕驚鴻問:「要去哪裡?」

  聲音,不知為何,有些微顫。

  女童的匕首趨近了一分,冷聲道:「離開這。」

  「林勁。」沒有燭火,看不清燕驚鴻的神色,只覺得有些慌亂。

  「屬下在。」

  燕驚鴻命令:「去引開御林軍。」

  林勁微微詫異,拱手尊令:「屬下尊令。」隨即,持劍出了寢殿。

  長福公公百思不得其解,如何看,都覺得自家主子是在助這女刺客逃離。

  待到殿外傳來哨聲,燕驚鴻才引路出了衍慶宮,屋外大雪,他身後,女孩還未長到他肩膀的身量,呼吸聲很輕微,只聽得見腳踩積雪發出的悉悉索索的聲音,她的匕首,一直抵在燕驚鴻的後背。

  衍慶宮位居最北,僻靜深幽,夜裡巡夜的御林軍甚少。遠去衍慶宮數百步之後,太子護衛軍都退到了百米之外。一路無話,她挾持他,停在了一處假山下。

  「你要去何處?」

  話落,燕驚鴻欲轉身,匕首便再近了一分,身後的女童說:「不要動,不要說話。」

  他沉默下來,月下,長睫微動,臉部的輪廓繃緊,指尖不經意間在顫動。

  等在雪地里,沒有光影,沒有喧囂,待到燕驚鴻肩頭落了一層雪,遠處,濃煙四起。

  她突然開口,聲音有些乾澀暗啞:「我的刀很快,不准轉過身來。」

  燕驚鴻沒有轉身,直到腰間的刀撤離,耳邊風聲呼嘯,他再轉身,雪地里,只留下一串腳印,身體一晃,他伏在假山上,重重地喘息。

  「殿下!」

  林勁帶著護衛軍趨步前來。

  燕驚鴻看著遠處,身體搖搖欲墜,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林勁上前查看:「殿下可是受傷了?」

  「無礙。」

  視線未曾收回,他看著那腳印的方向,若有所思。

  林勁道:「屬下這就去追。」

  「她十分機警,不要靠得太近。」頓了片刻,燕驚鴻又道,「待她安全了你再撤離。」

  嗓音,竟有幾分不可思議的柔和。

  不是追擊,竟是掩護!殿下對這女童,縱容得讓人匪夷所思。

  「那女童雖手法奇快,但身量不高,以殿下的身手,要掙脫並非難事。」林勁不禁多言了一句,「殿下為何故意放走那刺客?」

  燕驚鴻沉聲:「不要多問,快去。」

  「是。」

  人散後,雪地里腳印雜亂,宮人打了燈,地上,有星星點點的猩紅,燕驚鴻搖搖晃晃,走到那一灘血色浸染的雪水前,啟唇,輕聲喚:「常青……」

  十米之外,宮人大喊:「殿下!殿下!」

  「衍慶宮走水了!」

  「風向北,火勢太大,怕是一時半會兒撲不滅。」

  「還好殿下你出來了。」

  燕驚鴻一言不發,遠處火光大作,映著他側臉俊逸。十四歲的少年王爺,站在雪地里,笑得溫柔。

  戌時三刻,常青方回到承陽殿,接風宴早便散了席,殿中空蕩,只有池修遠等在那裡。

  「常青。」

  她出神了許久,才應了池修遠一句。

  「你去哪了?」他稍稍審視她的臉。

  常青低著頭:「隨意走走。」

  走近了,燈光下,池修遠這才發現:「你手怎麼受傷了?」

  她隨口應道:「園子裡的花刮的。」睫毛垂下,掩住了眼底所有的光影。

  池修遠凝視著她的臉,許久才開口:「成乾殿遇了刺客,今夜宮裡不安生,你去元妃娘娘那裡宿一晚,明日我來接你出宮。」眸光,落在常青的手臂上。

  那傷口,分明是箭傷。這是第一次,常青對他說了謊。

  若有傷口,今夜要出宮,必然不易,常青點頭:「嗯。」她抬頭,看著遠處濃煙火光,緊抿的唇角稍稍鬆開。

  榮德太子入住衍慶宮,戌時二刻,風吹燭台,殿中流蘇染了火,寢宮走水,風向順北,大火燒了整整一夜,榮德太子燕驚楚濃煙入肺,險些命喪北魏。

  上一世,史書里便有這一段。

  上一世,燕驚鴻替太子燕驚楚赴北魏為質,一場大火傷了肺,落了心疾,每每發病,藥石無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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