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太子沉鷹,錢塘江水浩蕩東
2024-05-13 09:54:06
作者: 溫茶米酒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即使經過了六十多年前靖康之恥的教訓,如今偏安一隅的臨安朝廷,依舊上行下效,紙醉金迷的模樣。
在夜幕降臨之後,普通百姓已經滅燈休息的時候,某些高官宅邸之間,依舊燈火如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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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金國使臣所在的宅院,占地近百畝,亭台樓榭,鱗次櫛比,花園裡在深秋時節,仍有不少繁花擁簇,都是市井間難得一見的珍品。
不過使臣隊伍裡面大多數人不懂得欣賞這些東西,整座府邸里最熱鬧的地方,卻是在一處演武場上。
十八般兵器分成兩列,列在牆角下。
場地中心擺了一個偌大的八角鐵籠,鐵籠之中,正有一隻猛虎,一隻惡豹,嘶咬不休。
這兩隻兇猛野獸身上,每多一道傷口,周邊圍觀的金國使臣,便傳出幾道歡呼。
人群之間,也有一些桌椅安置,坐著金腰帶,錦花袍,氣度非凡的貴人。
金國的三王爺完顏洪熙,眼看得自己部下所養的那隻猛虎,咬死了豹子,不禁洋洋得意,哈哈笑道:「賞!」
他舉起杯來,看向場地一角,那裡坐著個身披皮甲、外覆貂裘的昂藏大漢,道:「鐵木真,這一局又是本王的部下勝了。來,為這隻好畜生飲上一杯!」
鐵木真背後站立數人,其中有人面露不忿之色,但見鐵木真已經舉杯相應,也不好發作。
一杯烈酒下肚,三王爺更覺酣暢,便有兩名侍衛,兩名侍女陪同,起身先去歇息。
他們路過客廳後門之時,有一名紅衣喇嘛出聲迎道:「三王爺,太子請你進去。」
完顏洪熙臉色一整,邁步踏入客廳,身邊侍衛、侍女都不敢跟進。
他這一路走來,暖爐火把映照著,又剛喝過酒,也不覺寒冷,但剛踏進客廳,就有一陣夜風從正門吹入,臉上薄汗,頓時被吹出一陣涼意。
這廳內居然沒有暖爐,主位上坐著一名眉心微白的年輕人,道:「老三,你這幾日玩的很盡興啊。」
完顏洪熙看見廳中除了此人,還有六弟完顏洪烈,便尋了完顏洪烈對面的椅子坐下,道:「這幾天鬥獸,都是我的部下獲勝,深夜之中吵嚷了些,打攪到大哥了。」
完顏洪烈問道:「我記得剛離開草原的時候,三哥派的虎狼,跟鐵木真手下養的那些豹子、獵犬爭鬥,敗多勝少,怎麼這一陣子,竟是連戰連勝嗎?」
「想必是離草原遠了些,他養的那些玩意兒水土不服,失了野性吧。」完顏洪熙隨口答道。
完顏洪烈若有所思:「初時鬥獸敗了,三哥發過脾氣,還要叫鐵木真手下大將,與你養的那些畜生爭鬥,屢有貶斥之詞,鐵木真自然沒有答應,但從那之後,他養的野獸便沒有勝過了。」
「這有什麼?」完顏洪熙不但不見怪,反而更加欣喜,說道,「如果真是他暗中做了些手腳,那也算他知趣,過一陣子我也尋隙賞他幾塊金子吧。」
這金國三王爺只覺得,鐵木真剛從草原上出來的時候沒有開竅,如今已經識得大體,折服於他,正該賞賜。
完顏洪烈卻顯然與他所想不同,搖了搖頭,轉向主位那人說道:「兄長,你看?」
完顏洪烈是當今金國皇帝的第六子,被封為趙王,旁人與之往來時,多稱六王爺。
而他這位兄長,正是金帝長子,旁人多稱為金太子,大太子,他自己則自稱金沉鷹。
這三人之中,自然是金太子沉鷹年紀最大,然而若讓不知事的人來,粗略一看,必定會覺得老三年紀最大,已經像個三十多歲的痴肥富豪。
老六次之,大約二十七八歲,這金沉鷹,神情冷峻,頷下無須,反而像是剛到弱冠之年。
但無論智計勇力,三人之中,仍以金沉鷹為首。
幾個月前,完顏洪烈等人,領受了金國皇帝的命令,到草原上去給蒙古人的大頭領加官封爵,賞賜金銀,讓他們為金國繼續鎮守北方。
蒙古眾多部族之中,王罕,為諸部之長,他有兩名義子,鐵木真、札木合,又有一名親生兒子,卻年紀最小,名叫桑昆。
蒙古各族逐水草而居,勢力紛繁複雜,實則只在名義上共尊王罕,如鐵木真、札木合,各自掌有兵權,都是自己聚攏起來的部將,麾下數萬兵馬,不能小覷。
鐵木真所部距離金國最近,完顏洪烈先到了那裡,加封此人為「大金國北強招討使」,然而當時完顏洪熙也在隊列之中,他行事向來倨傲,性情乖張,稍有不順,便出口辱罵,惹得當時鐵木真所部多有不悅。
之後完顏洪烈面見王罕時,又宣讀了金國皇帝的旨意,要求蒙古實行「減丁」,限制丁壯人口的增長。
如札木合等諸將,雖然也有不願之意,但也不曾敢出言違逆,唯獨鐵木真開口力爭。
鐵木真麾下數萬兵士肅然而起,動作整齊劃一,鴉雀無聲,叫人心驚。
完顏洪烈看出蒙古諸部之中,以鐵木真野心最大,手段最強,便先緩和了言語,試圖暗中使計,威逼利誘,挑撥桑昆、札木合,與鐵木真自相殘殺,掀起蒙古內亂。
然而當夜就有無名刺客,刺殺完顏洪熙、洪烈兩人,射瞎了桑昆一隻眼。
待王罕與鐵木真趕到,擒拿刺客,認定那是乃蠻人所為。
黎明時分,恰有乃蠻人大軍壓境,也要向金國強討官爵。
連番驚魂之下,完顏洪熙不由分說,就要王罕殺退乃蠻人。
鐵木真所部奮勇爭先,一場大戰,讓乃蠻人退軍。
完顏洪烈事後多次回想,只覺得那一夜的情形太多巧合,太多蹊蹺,只不過當時的情況瞬息萬變,即使是他,也沒能做出更正確的應對。
假如不是金太子現身,也許蒙古的那些事情就會不了了之。
那一天旭日東升時的情景,完顏洪烈記憶猶新。
當時,乃蠻人撤軍,一列輕騎,忽然趕到陣前,揚起金國大纛,金太子聲震三軍,稱,乃蠻人若要封官大過王罕,並無不可,只要乃蠻人中有誰較力勝過金太子,所請所求,無不應允。
當時蒙古軍中,一片譁然,許多人對這金太子所為,不以為意,王罕更是暗道「兒戲」,札木合頗有慍怒之色。
然而,第一局比斗之時,金太子令人以繩索套住乃蠻人中八百精騎,身纏繩索另一端,倒拽八百匹鐵騎駿馬,逆行而至蒙古軍陣前。
蒙古士卒如浪潮湧裂,驚為天神,竟任由他走到王罕身前,掙斷繩索,取了金國皇帝聖旨,重新宣讀。
那日之後,金太子聽說鐵木真作戰神勇,大為欣喜,言明要將他帶回金國中都做官,面見金國皇帝,封為柱國大將。
鐵木真推辭兩回,終於不敢不受,隨金太子等人迴轉中都,又作為使臣隊伍里的一部分,輾轉來到臨安府。
今夜,使臣府邸內,客廳之中燈火明亮。
完顏洪烈問過之後,金太子點頭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六弟你昔日所說不錯,草原上諸多部落之中,唯獨他有改革蒙古舊制,一統諸族的氣概。」
金太子笑道:「待此間事了,我們為大金帶回這樣一員柱國大將,三年之內,便可以軫滅臨安朝廷,一統中土神州了。」
完顏洪烈心頭一驚:「大哥,你真要讓他統兵?」
「又有何不可?」
金太子無意在這件事上多做糾纏,又轉向完顏洪熙,語氣裡帶著幾分呵責之意,道,「你坐到現在,還不問我喊你來做什麼嗎?」
完顏洪熙剛把屁股底下那冰冷的椅子坐熱了些,突然聽到這個問題,兩頰的肉便晃了晃,遲疑道:「大哥喊我來做什麼?」
金太子說道:「你可記得王道乾嗎?」
「記得記得。」
完顏洪熙鬆了口氣,「不就是那個宋國的使臣嗎?他去年被臨安皇帝派去中都,給父皇賀壽,到了沒多久就完全投靠了咱們,說話很是動聽。他本來還想在我這裡求取一件黑寶,只是那時我府上也沒有多餘的,就挑了一件赤寶,一件青寶給他。」
完顏洪烈接口道:「三哥可能不曾在意,其實他這一回隨咱們返回臨安,已經是成了我們的內應,為大金國牽線搭橋,聯繫那些有心投靠我們的宋人大臣,為將來大軍南征,埋伏先手。」
完顏洪熙喜道:「那很好啊,他這人用處倒還不少。」
完顏洪烈看了一眼金太子的臉色,搖頭微嘆道:「然而,大約就在兩刻鐘之前,有人來奏報,有個賊道闖進王道乾府上,斬了他的頭顱,挖了他的心肝,揚長而去了。」
「咱們手下的二十一名勇士,本來被派去邀王道乾來宴飲,趕到的時候,剛好遇到那賊道人,也一併死在王府門前了。」
「這是哪裡來的賊道人?」完顏洪熙聽罷,一掌拍在桌上,大怒出聲,「我這就派人……」
金太子卻是一揚手,打斷了他的話,道:「好了,這件事情我已經令夏侯烈、喀拉圖他們去處理,你既然知道的這麼晚,也就不必管了,之後聯繫宋廷內部人員的事情,就交給六弟負責。」
完顏洪熙往大廳後面瞥了一眼,果然發現之前那個叫他進來的紅衣喇嘛,已經不見了蹤影。
他還要再說,卻見金太子沉下眼神,看了他一眼,頓時訥訥無言。
金太子讓他退下之後,向完顏洪烈說道:「你現在可明白我為什麼愛惜鐵木真這樣的人物?」
「不只是他,哪怕是他手下那幾個親近的大將,我也要用一用。」
「就算是與他們勾心鬥角,看他們潛藏的敵意,也如同夏日飲酒,可比多看你三哥兩眼來的痛快啊。」
寧可與噬主之龍為伍,也不可常與蛇蟲居於一室。
金太子踏出大廳,身形一晃,便在月光下幻化殘影,消失無蹤,真身往臨安皇宮中去了。
彼時,他遣派去處理王道乾一事的六名部下,已經出了臨安府,往錢塘江畔靠近。
那紅衣喇嘛等六人,各有來歷。
紅衣喇嘛本人名為喀拉圖,來自高原大雪山,禿頂濃須,身上一件火紅色的袈裟,金衣右披,尤其是脖子上一圈粗大的棗木念珠,沉甸甸的,恐怕有百十斤的分量。
另有一對蒙古人兄弟呼桑克,呼桑各,身材高大,相貌有七分相似。
還有女真武林中一時領袖人物,名為完顏濁,聳肩突額,鼻頭大而尖,十指如鉤。
又有金國軍中三十年來拳力第一、三十年來殺寇第一的夏侯烈。
那第六人卻是一個漢人,名叫錫無後,號稱絕命算盤,在川湘一帶的名聲極壞,因為被武林中一群俠客聯手追殺,便逃亡金國境內,投靠了金太子。
六人尋著從王道乾府邸門口延伸出去的蹤跡,一路追到一條小溪畔,環顧四周,野草萋萋,偶有幾顆小樹染黃,草叢間卻有數道踩踏過的痕跡,沿伸向不同的方向。
六人各自低頭,細細分辨。
其中有一些腳印、車轍的痕跡重濁,折草傷根,卻又沒能直接踩斷,應該只是附近的村民和獨輪車一流的東西,曾從這裡來往。
習武之人留下的腳印,則大體分為三路。
錫無後說道:「往東北方向去的這兩種腳印,雖然有些武藝在身,但也只是三流的把戲,可以忽略不計。」
「你錯了。」
夏侯烈眼中神采大放,竟然蹲下身來,與地面湊到不足兩尺的地方,仔細觀看,道,「你只知道江湖中的武藝,卻不知道戰陣上的殺法。這兩種腳印的主人,所傳承的功夫,必定都是戰場上千錘百鍊的絕藝。」
錫無後說道:「但從那長須道人留下的傷口來看,應該也是江湖中人。」
喀拉圖粗中有細,注意到那些奪臂弩兵應該是被其他人所殺,斷然道:「那道人定有同夥,我們兵分三路。」
夏侯烈對那兩種腳印很感興趣,話音未落,就選定了自己的方向。
錫無後連忙跟上,他知道自己在六人之中實力最弱,而夏侯烈功夫最高,與他一組才是明智。
呼桑兄弟自然一起行動,選了其中一路。
喀拉圖則與完顏濁一路。
夜色下,錢塘江水永無止息的東流入海。
江邊楓林如火,似也將染上更鮮艷的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