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可嘆寶玉陷泥淖
2024-04-25 18:19:35
作者: 梁羽生
非因美色愛蠻花
不過,段劍青雖然不認識他,卻是怕他從中阻梗。「這小子不知是哪裡鑽出來的,幾次三番幫桑達兒與我作對,也不知是他自己想得到羅曼娜還是只為朋友助拳?但只要羅曼娜的皮鞭打在我的身上,我也不必怕他從中作梗。」於是段劍青低聲說道:「羅曼娜,我如約前來,你快跟我走吧,咱們到前面的山谷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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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曼娜給這意外的變化擾亂得心神不定,也不知她是否聽見段劍青的說話,心中兀是一片茫然。
兩個男的在「姑娘追」的遊戲之中爭奪一個女的,這種事情過去也不是沒有發生過,不過卻是很少有的。動武的事情,更是少之又少。因為「姑娘追」這一個遊戲是男的示愛,女的選擇伴侶,她可以接納,也可以不接納。求愛的男子多過一人之時,最後的取決仍是屬於女方。像段劍青那樣格開桑達兒的皮鞭,這是不尊重女方的表示。這樣的事情發生之後,即使羅曼娜選擇段劍青,桑達兒也還有權要求和段劍青決鬥的。
羅曼娜只是曾經向段劍青提及,她這一族今晚有個「刁羊」之會,段劍青當時就說他希望前來趁熱鬧,希望能夠做她的客人。好客是哈薩克人的風俗,羅曼娜當然答應了他。或許羅曼娜多少也對他有點情意,但嚴格來說,卻還不能算是「約會」。
不過,此際羅曼娜心中一片茫然,她也無暇去理會這是不是「約會」了,她想的只是:「桑達兒的脾氣是十分倔強的,要是他和段劍青決鬥的話,只怕會死在段劍青的手上。」她並不想嫁給桑達兒,卻不願意桑達兒為她而死。她的心裡忽地冒起一個念頭:「要是我接受了第三個人的求愛,桑達兒自是不免大大傷心,但卻可以免除他和段劍青的決鬥。」她心目中的「第三個人」是孟華。孟華是不是會來追她呢,她不知道。她心裡一片茫然,只能任從自己的坐騎毫無目的地在草原上亂跑了。
孟華見她不是去追趕段劍青,稍稍放了點心,於是立即快馬加鞭,先追上了在前面氣沮神傷的桑達兒。
桑達兒給段劍青的內力震得虎口酸麻,初時還不怎樣嚴重,不多一會,一條臂膊已是麻木不靈,而且好像騎馬的力氣都沒有了。
「孟大哥,你快去追羅曼娜吧。我寧願你得到她,不願她落在那個小子的手上。」桑達兒說道。
孟華趕上前去,與他並轡同行。忽地拉著他的手,另一隻手搭上他的肩頭。桑達兒吃了一驚,說道:「孟大哥,你幹什麼?」話猶未了,只覺得一股熱氣好像透過掌心似的,轉瞬間,流轉全身,有說不出的舒服。肩頭給孟華輕輕揉搓幾下,那麻木之感,也頓然消失了。原來孟華是以本身真力,為他推血過宮,舒筋活絡。
孟華說道:「桑大哥,你別胡思亂想。羅曼娜是你的,誰也不能將她搶去。」
桑達兒怔了一怔,說道:「怎麼,你不喜歡她嗎?」
孟華笑道:「我是喜歡她的,就如我也喜歡你一樣。你們都是我的好朋友,難道我還能討厭你們麼?」
桑達兒道:「啊,我不是這個意思。」
孟華說道:「但我的所謂『喜歡』卻正是這個意思,所以你要提防的人不是我!」
桑達兒喜出望外,說道:「孟大哥,你真是好人,我錯怪你了。我知道我要提防的是那小子,孟大哥,你還是快點追上前去吧,我怕羅曼娜……」
孟華說道:「好的,那我先走一步,你趕快來。我和你一樣,都是不願意見到羅曼娜上那小子的當的。」
桑達兒得孟華替他推血過宮,精神復振,氣力也漸漸恢復了。不過由於氣力剛剛恢復,還不能夠騎馬跑得像孟華這樣快,於是連忙說道:「好,我聽你的話。你快去吧,千萬別讓羅曼娜落在那小子手中!」
孟華快馬疾馳,由於耽擱了一段時間,跑了將近半枝香的時刻,方始發現羅曼娜在他的面前。孟華叫道:「羅曼娜!」
羅曼娜回過頭來,說道:「啊,是你來了!」不知不覺,停下了馬。但一顆芳心,卻是更加亂了。
就在此時,忽聽得有個人叫道:「羅曼娜,我來了!」一騎快馬突然從山谷之中疾馳而出,正是段劍青,原來段劍青不見她來追蹤自己,是以又再回過頭來找她。
兩騎快馬幾乎同時跑到羅曼娜身邊,段劍青搶先一步,舉起皮鞭,作勢欲擊。
羅曼娜回過頭來,皮鞭卻沒舉起,也不知她是在等待孟華,還是對段劍青的示愛正在躊躇,一時拿不定主意。
孟華卻是害怕她揚鞭抗擊,然後皮鞭就會打在段劍青的身上,於是趁著她的皮鞭尚未舉起之時,快馬追上,噠的一鞭打去,一掃一卷,捲住了段劍青的長鞭。
兩股力道相抗,彼此都要把對方拉下馬來。孟華心頭一凜,想道:「相隔不過一年多,他的武功竟然精進如斯,難道也是得到什麼奇遇?」要知一年多前,段劍青還是盤石生手下的敗將,盤石生的師父是陽繼孟,而孟華的功力已足以與陽繼孟相抗。是以他本以為可以不費吹灰之力,便把段劍青拉下馬來的,想不到段劍青居然可以抗拒。
不過孟華擔心卻並非敵不過段劍青,而是怕段劍青受了嚴重的內傷。要是段劍青給他一拉就拉下馬,那倒沒大礙。但變成了內力的比拼,那就大為兇險了。段劍青的功力雖然是今非昔比,究竟和孟華還有相當大的一段距離。
孟華心裡想道:「段劍青行為雖不端,畢竟也還是我二師父的親侄兒,我傷了他可對不起恩師。」心念輾轉之間,便使出個「卸」字訣,把對方的力道輕描淡寫的化解開去,跟著一抖長鞭,迅即鬆開。
段劍青虎口發麻,胸口隱隱作痛,正自感到不妙,不覺對方那股內力突然消失,他的內力卻不能收發隨心,還在緊握長鞭,向後牽扯。兩條長鞭倏的分開,段劍青身體失了重心,不由得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
段劍青的身手也的確是相當矯捷,眼看就要跌個四腳朝天,單掌一按踏蹬,身形立即騰起,重又翻上馬背。不過雖然沒跌個發昏章,卻也是頗為狼狽了。段劍青大怒,喝道:「好小子,你使詐,有本領的和我真箇較量!」
孟華淡淡說道:「你的武學總算有了相當造詣,剛才怎樣,你自己心裡應該明白。還好意思說我使詐?」
段劍青是心裡明白的,明白對方令他栽個筋斗,已經是手下留情的了。可是在羅曼娜跟前,卻是咽不下這口氣,又想對方的內力雖然較強,但是自己也有新練成的幾種武功,未必一定就會輸給他。於是硬著頭皮說道:「好小子,有膽的你明天莫走。明天中午,咱們到那邊山谷相會,羅曼娜你跟我來!」「姑娘追」的遊戲尚未結束,他是在想得到了羅曼娜之後再和孟華決鬥。那時他已經是族長的女婿,羅曼娜父女料想也會禁止這場決鬥的。萬一不如
所願,他仗著新練成的幾種武功,自惴也可以和對方周旋。羅曼娜總不忍見他受傷,最後還是非要父親出頭干預不可。
他打的如意算盤,可是羅曼娜並沒有撥轉馬頭,跟著他走。
孟華放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淡淡說道:「何須等待明天中午,你先到那個地方,我隨後就來。」
段劍青不見羅曼娜跑來追他,而孟華卻馬上接受了他的挑戰,不由得又是失望,又是生氣。但他怕在羅曼娜跟前打不過孟華,只好先跑開了。心中暗暗盤算,要怎樣和孟華決鬥,方才不至吃虧。
孟華本來想等桑達兒來到,才與羅曼娜說明原委的。不料回頭一望,卻見羅曼娜已是向他追來。
這個遊戲名為「姑娘追」,到了最後,才是「姑娘」來追「小子」的。但孟華並沒先追羅曼娜,不料羅曼娜卻來追他了。雖然也無不可,但以羅曼娜的身份,是應該按照傳統習慣的。孟華始料不及,不禁心頭一凜,暗自思量:「她是要來和我說話呢,還是要把她的皮鞭打在我的身上呢?呀,我可不能讓她的皮鞭打在我的身上。」
羅曼娜手心發熱,抓著皮鞭,心頭一片茫然,似乎是想舉起皮鞭的神氣,卻又如有待。原來她正在想的是:「他為什麼不回過來追我呢,難道他不喜歡我嗎?爹爹不知道怎樣和他說的?難道是爹爹說得不清楚,他還不是十分清楚這個規矩?」
孟華勒住奔馬,說道:「羅曼娜,我有話和你說。」
羅曼娜暗自想:「或許他們漢人另有規矩,要先和我說個明白。」於是把欲舉未舉的皮鞭放下,追上前來與他並轡同行。說道:「孟大哥,我也正是有話要和你說呢!」
孟華說道:「好,那你先說吧。」
羅曼娜道:「我不想你和那人決鬥。」
孟華說道:「為什麼?」
羅曼娜道:「今晚他的行為雖然對你很不友好,但我還是不願你傷了他,同樣,我也不願他傷了你。」
孟華說道:「啊,你很喜歡他嗎?」
羅曼娜道:「不是這個意思,但他對我很好,我覺得他也還可以算得是個好人。」
孟華說道:「他怎樣對你好呢?」看見羅曼娜好像有點窘態,連忙跟著說:「啊,對不住,我不該這樣問你的,你不願意說,那就不說好了。」
羅曼娜理一理被風吹亂的頭髮,心意已決,說道:「要是我對你隱瞞的話,你會更加疑心。其實並沒什麼,我都可以對你說的。」
孟華情知羅曼娜對他已有誤會,但又想要知道她和段劍青的關係,也只好不攔阻她了。
羅曼娜將她怎樣和段劍青結識的經過說給孟華知道。
事情發生在一年之前,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
羅曼娜跟著桑達兒出去打獵,綠野平蕪,新春試馬,興致很好,跑得比平常遠了一些。
在山腳下,羅曼娜發現峭壁上有一朵比他們日常喝馬奶用的杯子還要大的花朵,紅白兩色相間,迎風搖曳,艷似朝霞。這是難得一見的曼陀羅花。羅曼娜不由得贊道:「啊,這花真美!」
原野的積雪雖已融化,山上還是一片銀白。要在凝冰積雪的懸崖上爬行,那是猿猴恐怕也難於攀登的。桑達兒道:「可惜我沒法替你把它摘下來。我用箭把它射下來好不好?」他的箭法如神,只要恰好射斷樹枝,那朵花就會掉下來的。不過是否能夠射得這樣遠,他可就沒有把握了。
「不好。」羅曼娜道:「縱然你的箭法如神,沒傷損這朵花,也難保它掉下來的時候不碎成片片,這不是大煞風景麼?」
桑達兒放下弓箭,嘆口氣道:「羅曼娜,這是第一次你想要的東西,我沒法給你取來。」
忽然有個少年不知從哪裡鑽出來的,突然來到他們的面前。
「美麗的姑娘,你想要這朵花麼?」少年問道。
「難道你有辦法將它摘下?」桑達兒很不服氣,反問少年。
少年點了點頭,說道:「只要她喜歡,我就能夠替她摘下。」
羅曼娜搖了搖頭,說道:「我要的是一朵完美的花,要是令它受了傷殘,我寧願讓它開在這兒,給別人欣賞。」
少年笑道:「我送給你的當然是完美無缺的花。」
羅曼娜詫道:「你不用弓箭?」
少年笑道:「采一朵花,何須弓箭。花又不是野獸,拿弓箭來射它幹嘛?」話一說完,立即縱身躍上峭壁。
羅曼娜嚇得花容失色,連忙叫道:「快下來,你會跌個粉身碎骨的。」
那少年道:「只要博得你的喜歡,粉身碎骨又有何妨?嗯,也只有你這樣美麗的人兒,才配戴這樣美的花。」他比靈猿還要矯捷,不過片刻,就把這朵花摘下來了。
這個少年就是段劍青了。
不過她還沒有說出段劍青的名字。
孟華說道:「後來怎樣?」
羅曼娜道:「回家之後,我覺得這個少年不惜冒粉身碎骨的危險,為我採花,我也應該有點報答他才對。於是我替他做了一件狐皮袍子,過幾天又到那個地方找他。我怕桑達兒不高興,那天我是獨自去的。」
歇了一歇,羅曼娜繼續說道:「自此之後,我們就常常見面了。大約每個月總有一兩次。」
「他教我漢語,教我念漢人的詩,呀,你們漢人的詩寫得真好,我很喜歡的。好像『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這幾句詩,說的都是我們十分熟悉的景物,可是我就沒法說得那麼美。」
孟華心裡想道:「他教你念的詩雖然很美,可惜他自己的心地卻是齷齪。」
羅曼娜接著說道:「他本領很好,平日對人是和藹可親,我想不到他今晚竟會做出這些失禮的事來。不過,他總還是個好人吧?我不希望你為了我的緣故和他決鬥。」
孟華說道:「我答應你。不過,他……」
羅曼娜怔了一怔,說道:「他怎麼樣?」
孟華說道:「或許他還未能算是壞人,不過,有件事情,他卻是對不起你。」
羅曼娜吃了一驚,連忙問道:「什麼事情?」
孟華說道:「他是不是叫做段劍青?」
羅曼娜道:「不錯,你認識他?」
孟華說道:「是的,我認識他。但是他卻恐怕未必認識我了。」緊接著又再問道:「你每次見他的時候,他都是一個人的嗎?」
羅曼娜道:「是呀,他一個人住在那個地方的。我也曾問過他,為什麼獨自一個人跑到我們這裡?他說他喜歡我們這個地方,喜歡我們這樣的人。在他的家鄉,有人和他為難,在我們這個地方,大家都對他友好。但你問這個是什麼意思呢?你以為會有什麼人和他同住的嗎?」
孟華說道:「是的,他有一個漢人姑娘,他根本就不應該參加這個刁羊之會,更不應該特地為難桑達兒的。」
羅曼娜呆了一呆,說道:「他、他們彼此相愛?」
孟華說道:「是的,那個姑娘非常愛他,而據我所知,最少在兩年之前,他也還是喜歡那個姑娘的。」
羅曼娜低下了頭,心中不覺一陣難過,她傷心的並非段劍青有了別個姑娘,她是傷心段劍青不該騙她。她相信段劍青是個好人,誰知道她所相信的「好人」竟然想要騙取她的愛情。「幸虧我沒上當。」羅曼娜心想。
孟華嘆了口氣,說道:「羅曼娜,你在草原上長大,就像草原上的露珠一樣純潔。可是外面的世界卻是沒有這麼純潔的,人心的險惡,往往會出乎咱們意料之外。你以後可要多當心啊!」
羅曼娜抬起眼睛,眼角有朝露一樣的淚珠,但卻是笑靨如花地說道:「孟大哥,多謝你對我的讚美,更多謝你的提醒。」
孟華低聲說道:「其實我也不該參加刁羊之會的。」
羅曼娜吃了一驚,問道:「為什麼?」
孟華緩緩說道:「因為我也有一個我所喜歡的姑娘。」
羅曼娜又是難過,又是羞慚。心裡想:「幸虧我沒舉起皮鞭打他。」過了半晌,問道:「那位姐姐想必是長得很美的了?」
孟華道:「羅曼娜,你真是美人中的美人,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你長得更美的姑娘。不過那位姑娘是和我同過患難,我們彼此都是真心相愛。」
羅曼娜呆了片刻,說道:「世上最難得的就是真心相愛。孟大哥,我會求真主保佑你們,保佑你們一生幸福。」
孟華說道:「多謝你。但羅曼娜,幸福的大門也正是等待你走進去的!」
羅曼娜茫然說道:「我?我會有這種福氣嗎?」
孟華低聲說道:「桑達兒是真心愛你的人,難道你不知道?」
羅曼娜道:「我知道的。啊,他來了!」
孟華叫道:「桑大哥,你快來!羅曼娜等著你呢!」
桑達兒叫道:「孟大哥,你去哪兒?」孟華在向他呼喚的時候,早已撥轉馬頭了。
孟華笑道:「我還留在這裡做什麼?你們玩罷,我是恕不奉陪了。」
段劍青正在盤算如何對付孟華,想不到孟華已經追到。
段劍青一咬牙根,喝道:「好小子,你要怎樣,劃出道兒來吧!」兩人同時下馬,段劍青像鬥雞一樣盯著他。
段劍青見他面帶笑容,好像並無惡意,不由得驚疑不定,暗自想道:「莫非這小子已得到了羅曼娜,羅曼娜不願他和我決鬥?」一時心情大亂,殊不知也只是猜中一半。
「你笑什麼?」段劍青喝道。
孟華面色一端,說道:「我劃出什麼道兒,你都要一準奉陪。這是你說過的,對不對?」
段劍青心頭一凜,硬著頭皮說道:「不錯,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孟華哈哈一笑,說道:「那也用不著拼命。我只問你一個問題,你也可以問我一個問題。大家都必須回答。這就是我劃出的道兒!」
段劍青怎也想不到對方劃出的竟然是這麼一個「道兒」,驚疑不定,沉吟半晌,說道:「好,你先問吧。」
孟華緩緩說道:「冷姑娘呢?她在哪裡?」一句普普通通的說話,聽到段劍青的耳中,卻是不啻晴天霹靂。
段劍青心頭一震,顫聲說道:「你,你是誰?」
孟華微笑道:「你忘記比試的規矩了,你還沒有回答我呢!」
段劍青喝道:「你先說!」
孟華笑道:「也好,雖然是你叫我先劃出道兒,我也可以讓你一招。你要知道我是什麼人不是?我就是曾經送過兩匹坐騎給你和冷姑娘的那個人!」
段劍青這一驚非同小可,呆了一會,說道:「你、你是石林中的那個少年?」
孟華說道:「這是你的第二個問題了,好,我也可以答你。待會兒,你也得回答我的兩個問題。不錯,你畢竟是記起來了。我就是那天在石林的劍峰之上跳下來救你們的那個少年!不過,我並不要你報答我這份人情,我只要知道你為什麼拋棄冷姑娘?」
段劍青心頭大震,做聲不得。要知那一日在石林之中,他雖然先行逃走,後來的事情並不知道。但是孟華既然能夠平安脫險,可知最少也是敵人難奈他何。段劍青暗自思忖:「崆峒派的長老洞冥子和陽繼孟的徒弟盤石生都奈何不了這個小子,我如何能是他的對手?」
孟華喝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你『奉陪』我劃出的道兒吧,先回答第一個問題,冷姑娘究竟怎樣了?」段劍青面色鐵青,期期艾艾,許久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孟華疑心頓起,喝道:「你把冷姑娘怎樣了?」
段劍青瞿然一省,連忙說道:「你別胡亂猜疑,難道我還能把冷姑娘害了嗎?」
孟華稍稍放心,說道:「那麼她在哪裡?」
段劍青道:「她沒有跟我來回疆,或許是回到她叔叔那裡去了。」
孟華怒喝道:「胡說,三個月之前,我才見過她的叔叔。她的叔叔也不知道她的消息。」
段劍青道:「你這樣凶做什麼?我不過是猜想而已,既然她不是回到叔叔那兒,那就是到別的地方去了。」
孟華道:「什麼地方?」
段劍青苦笑道:「我怎麼知道。我不是告訴了你嗎,我們已經分手了?」
孟華道:「冷姑娘對你那麼好,你為什麼要和她分手?」
段劍青道:「這是我的私事,你管得著?」
孟華說道:「我偏要管!你何以要拋開冷姑娘獨自躲到回疆,有甚圖謀,快說!」
段劍青道:「我在大理的家,早已是不能回去的了,你不知道麼?」
孟華說道:「我知道。但我要問你的是,為什麼你一個人跑到這兒,而撇開了冷姑娘?你別扯到別的地方去!」
段劍青苦笑道:「你這人真是愛管閒事。好,你一定要知道麼?」
孟華說道:「我的道兒已經劃出來了,你非說不可!」言下之意,要是段劍青不說的話,那就只有和他決鬥了。
其實孟華也只是嚇嚇段劍青的,他已經答應羅曼娜在先,何況段劍青又是他恩師的侄兒,他怎能橫起心腸和他決鬥。
不過,段劍青卻是當真害怕和他決鬥,於是說道:「好吧,你一定要知道,那我就告訴你。不過,說來話長……」
他邊說邊挨近孟華身邊,孟華只道他是要來向自己訴說,還想坐下來聽他長談,不料段劍青突然一掌劈他後心的「風府穴」。
孟華是毫無傷他之心,也絲毫沒有提防他會有傷害自己之意,這一掌劈個正著!
幸好孟華的內功造詣不弱,本能的便生反應。段劍青打得重,所受的反彈之力也很重,倒退幾步,險些摔個筋斗。
孟華曾經救過段劍青的性命,當然是做夢也想不到他竟會恩將仇報,給他一掌劈個正著,又驚又怒,呆了一呆之後,喝道:「你幹什麼?」
段劍青一掌擊中孟華的後心要害,本以為孟華不死也得重傷,不料反而給孟華的內力彈開,這一驚非同小可。不待孟華追來,連忙跨上坐騎就跑。
孟華吐氣開聲,跟著一口鮮血噴了出來,這才覺得背心火辣辣的作痛。
假如孟華要想和他拼命,拼著傷勢加重,還是可以追得上去把他殺掉的。不過一來是看在恩師的分上,二來自己還有更緊要的事情在身,倘若傷勢加重,非得養傷不可,豈不誤了大事?權衡輕重,孟華也就只好讓他逃走了。
好在孟華已經得了張丹楓的內功心法,當下盤膝而坐,調勻氣息,過了一會,疼痛漸漸減輕,精神也好了許多,抬頭一看,只見月亮已過中天。「桑達兒想必已經追上了羅曼娜,羅曼娜的皮鞭也已經打在他的身上了吧?我也該回去看看他們了。唉!想不到二師父竟然有這樣一個侄兒,人很聰明,心腸卻是如此惡毒,真是可惜!不過看在恩師的分上,我還是不能讓他毀掉的。不管他聽還是不聽,有機會我還是應該勸一勸他。冷姑娘的下落如何,我也還是應該查個水落石出。」孟華心想。
孟華的心地實在是太過純厚了,他哪裡知道,當他深深地為段劍青的自甘墮落而感到可惜之時,段劍青在心裡也正在連呼「可惜!」
原來段劍青之所以突施毒手,一來為了和他爭奪羅曼娜,二來則是想得到張丹楓留下的劍譜的。他當然不會知道張丹楓留在石窟中的無名劍法圖形,老早已給孟華鏟掉了。功敗垂成,他的心裡也在連呼「可惜」:「早知他有抵禦雷神掌之功,我用淬好劇毒的透骨釘,插進他的穴道,那就好了。如今他沒有死,必定會來找我報仇,我只好暫且避開他,先找著那個人再說了。」
段劍青要找的是什麼人,暫且按下不表。且說孟華回過頭來,剛想去尋桑達兒和羅曼娜,他們二人卻已先來找他了。
孟華一看桑達兒喜氣洋洋,便知他們好事已諧,但桑達兒見到他那蒼白的臉色,卻是不由得突然由喜變驚了。「孟大哥,你怎麼啦?」桑達兒和羅曼娜同聲問道。
孟華極力忍住,不讓他們看出自己受傷,說道:「沒什麼,我已經見過段劍青。」
羅曼娜吃了一驚,說道:「你和他打了架嗎?」
孟華笑道:「我答應了你的,怎能和他打架?」
桑達兒道:「啊,你們說的敢情就是那個今晚和我作對的漢人小子?」羅曼娜有點尷尬,點了點頭。
桑達兒業已贏得美人,心情自是十分之好,說道:「孟大哥,你別誤會我是敵視漢人,我是看這小子看不順眼才罵他的。現在我已經知道了,漢人中有好人也有壞人,就像我們哈薩克人之中,也有好人和壞人一樣。或許那個小子我也是罵錯他了,不過我們哈薩克人有句俗話,說是愛情好比眼睛,容不得滲進半點沙子。」羅曼娜面上一紅,說道:「你就是喜歡瞎猜疑,心胸該放寬大一些才好。」
孟華微笑說道:「桑大哥罵那小子沒有罵錯,那小子是應該罵的。」羅曼娜哪裡知道,孟華是遵守諾言沒有和段劍青打架,段劍青卻打了他。笑道:「你怎麼回來得這樣快?難道只是罵了他一頓就走麼?」
孟華笑道:「你猜得不錯,我只罵了他一頓就走。不過現在卻有點後悔了。」
桑達兒詫道:「你又說這小子該罵,後悔什麼?」
孟華說道:「我並不是後悔罵了他,我是後悔自己走得太快,忘記問他住在什麼地方。好了,他也是我相識的人,他在這裡也沒什麼事情可干,我想勸他回鄉。」
羅曼娜道:「我知道他住的地方,我告訴你。」恐怕說不清楚,還拿馬鞭在沙地上畫來給他看。
「你是要經過我們瓦納部門『格老』(即酋長)所住的地方吧?」羅曼娜問道。
孟華說道:「不錯,我要拜訪回疆的十三個部落,瓦納也是其中之一。」
羅曼娜道:「段劍青常常到格老那裡作客的,你要是找不著他,也可以向我們的格老打聽他的消息。」
此時,已是月落星沉的五更時分,草原上的歌聲此起彼落,歌聲伴著健馬奔馳的蹄聲。這是已經定了名分的一對情侶在玩得盡歡之後,唱著情歌回去了。
孟華和桑、羅二人回到族長的帳幕,遠方天色已亮。羅海整晚沒有睡覺,等著女兒回來。但見他們三人一同回來卻是有點詫異。
只見女兒戴著花環,笑盈盈地走進帳幕,孟華和桑達兒一左一右的陪伴著她。羅海方自一怔,不知女兒選擇了誰,心念未已,便聽得女兒說道:「傻小子,還不上前去拜見爹爹。」這句話是用他們本族的土語說的。
桑達兒從羅曼娜手中接過馬鞭,雙手高舉,跪在羅海面前,叫了一聲「爹爹」,把馬鞭交給羅海。這是「姑娘追」最後的一個儀式,在獲得心愛的女子之後,把她打過自己的皮鞭作為信物,獻給她的父親或者母親。羅海呆了一呆,說道:「原來這花環是你給她戴上的?」
桑達兒又是得意,又是害羞,黑臉泛紅地說道:「多謝羅曼娜看得起我,她的皮鞭已經打在我的身上了。」
羅海心目中的女婿本來是想選擇孟華的,這個結果頗是出他意料之外。不過,轉念一想,孟華雖然很好,但他是個漢人,將來一定會把他的女兒帶走的,倒不如讓女兒嫁給本族的人,可以陪伴他的晚年。何況桑達兒也是族中年輕一輩的第一勇士,雖然比不上孟華那樣好,也配得上他的女兒。於是也就歡歡喜喜起來了。
羅海按著回教的儀式給女兒和未來的女婿祝福之後,說道:「孟少俠,你可要多留兩天,喝他們的喜酒了。」
孟華笑道:「我本來應該喝這杯喜酒的,不過我想早日趕上尉遲大俠,恐怕是不能耽擱了。」
羅海還沒開口,桑達兒已是說道:「那也好。反正我們現在只是訂親,待你回來的時候,也許剛好趕得上喝我們的成婚喜酒。」
孟華笑道:「但願如此。」
桑達兒道:「你一定回來喝我們這杯喜酒的。對啦,我們可以等你,待你回來,我們才行婚禮。爹爹,你不知道,孟大哥不僅是我們的好朋友,他還是我們的媒人呢。」
羅海不覺又是一怔,要知按照他們的風俗,在「姑娘追」中締結良緣的男女,都是彼此兩情相悅的,根本就用不著媒人。「啊,怎的他還是你們的媒人?」羅海問道。
桑達兒道:「我本來沒有勇氣去追羅曼娜的,是孟大哥鼓勵了我。他還在羅曼娜面前,替我說了許多好話呢!」
羅海本來恐怕孟華心裡也許有點不大高興的,聽桑達兒這麼一說,方始放下了心。
「既然你有要事在身,我也不便強留。不過,昨晚你也是和我們的小伙子一樣,整晚沒有睡覺的。最少總得多歇一天才走吧?」羅海說道。
「不了!」孟華說道:「三兩晚沒睡覺,在我是很尋常的事情。多謝你們的招待,我告辭了。」
羅海見他去意堅決,只好讓他動身。送他一匹駿馬,一袋乾糧。桑達兒捨不得和他分手,又親自送他一程。羅曼娜也趕在後邊。
「別忘了快點回來啊!」臨別依依,桑達兒揚手說道。
孟華笑道:「我不會忘記的,我還要回來喝你們的喜酒呢!」
他滿載著友情離開,心中不無感慨:「想不到我交了這樣好的兩個異族友人,反而同樣是漢族的段劍青,卻下毒手害我。他還是我二師父的侄兒呢。不過,也正因為他是我恩師的侄兒,我還是要把他當作朋友看待的。但願他肯接受我的勸告。」懷著這個希望,孟華快馬加鞭,兼程趕路。
可惜他對段劍青的估計完全錯了。對他的心地固然估計錯誤,對他的功力也是估計錯誤。
若在平常孟華練過上乘武功,三兩晚不睡覺,的確是很普通的事情,對身體也不會有太大的影響的。但現在他剛在受傷之後,便即趕路。跑了一程後,傷處又在隱隱作痛了,而且渾身發熱,好像被放在蒸籠里一般。這種悶熱之感,是由內而外的,和普通的由於趕路而身體發熱的感覺不同。
「奇怪,段劍青練的不知是什麼功夫,功力比以前高得多了,但,卻似乎是邪派內功。好在我還禁受得起。」
雖然禁受得起,不過為了發散熱毒,他只好下了坐騎,找個僻靜的地方,做了一會吐納的功夫才能恢復精神。走一會休息一會,如是者數次之多,直到將近日暮的時分,方始找到羅曼娜說的那個地方。
抬頭一看,在山腰處發現一間茅舍,據羅曼娜所說,那就是段劍青所住的地方。
孟華不覺有點懷疑,心裡想道:「他是小王爺的身份,過慣舒服的生活,為何肯在這間茅屋裡挨苦?難道只是為了貪圖羅曼娜的美色嗎?」
當然他也曾經想到,段劍青昨晚想要害他,沒有成功,料想也會提防他來報仇的。「多半他是不會回到這間茅屋來了?」孟華心想。
不過,孟華雖然知道想在這一間茅屋找著段劍青的希望甚屬渺茫,他還是要試一試的。
這座山雖然並不很高,也遠遠比不上石林里劍峰的陡峭,但孟華身上帶傷,爬到山腰,已是不由得吁吁氣喘。
好不容易,終於走到那間茅屋了。
「有人在裡面嗎?」孟華朗聲說道。
只聽得裡面好似有呻吟之聲,半晌,那人說道:「是誰?」聲音微弱,似乎是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不過孟華已是聽得分明,一點不錯,正是段劍青的聲音!
本來他是不敢懷抱太大的希望的,想不到段劍青真的是在裡面,倒是令他有意外的驚喜了。
「是我!」孟華應道,一面說話,一面放輕腳步,走進那間茅屋。
定睛一看,只見段劍青躺在一張竹床上,滿面病容,正在連聲咳嗽。
孟華一踏進來,段劍青的咳嗽登時停了,他「啊呀」一聲的叫了起來,可是他的人卻跳不起來,剛一欠身,咕咚一聲,又倒下去,看來他的病似乎還是當真不輕!
「我不是來找你報仇的!」孟華連忙說道。
「那你來作什麼?」段劍青喘著氣問道。
孟華說道:「我想你還未曾知道我是誰吧?」
段劍青一副茫然的神態,重複他的話道:「你是誰?」
孟華說道:「我叫孟華,你的叔叔是我的師父。」
段劍青好像稍稍放下點心,但仍是有點驚疑不定的神氣說道:「你來做什麼?」
孟華說道:「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我是來勸你的。當然我也還有一些事情,想要知道。」這幾句話說得十分誠懇,說得段劍青也好像為之動容。
段劍青道:「多謝你的關心,可惜我抱病在身,不能招待你。那裡有茶水,你自己倒來喝吧。」他說「不能招待」,弦外之音,自然也是不能和孟華長談的了。
孟華道:「你別著急,待你病好之後,咱們慢慢再談。段兄,你得的是什麼病?」
「那天我回來之後,很是後悔,或許是心力交疲之故,又受了一點風寒,這就起不了床啦。」段劍青說道。
孟華不懂醫術,束手無策,說道:「段兄,我給你請一位大夫來可好?你知道附近有大夫嗎?」
段劍青苦笑道:「此處方圓五十里之內,定居的就只有我一個人。」
孟華說道:「我有羅曼娜父親送給我的快馬,可以跑遠一些。」
段劍青搖了搖頭,說道:「瓦納族格老那兒,倒是有一個大夫,那兒離這裡有一百多里山路,快馬來回,也得兩天。而且那個人只懂得用草藥的大夫,本領也不見得比我高明。孟大哥,我多謝你的好意,你不必為我操心了。」
孟華道:「啊,你懂得醫術?」
段劍青道:「我的家裡是長年請有兩位大夫的,小時候我常常跟著他們採藥,多少也懂得一些。昨天我的病初起之時,我已采了一些草藥了。喏,你瞧,屋角那個藥罐,就正是在煎著我采來的草藥了。」
孟華放下點心,說道:「好,那我留在這裡服侍你。這藥煎了多少時候了,要不要添點柴火。」
段劍青道:「不敢當,我還勉強可以支持的。待我起來看看。」作勢欲起,滿頭大汗,氣喘吁吁。
孟華連忙扶他躺下,說道:「莫說令叔是我恩師,就是不相識的人,患難相助也是應該的。段兄,你別客氣。」
段劍青這才說道:「這劑藥已經煎了一個時辰,火候大概是差不多了。請你打開蓋子聞一聞,這草藥的氣味是有點刺鼻的,要是藥味很濃的話,那就是夠火候了。麻煩你倒給我喝吧。」
孟華說道:「好的。」找了一個空碗,便即依言去做。
段劍青道:「你走得累了,喝杯水再給我倒藥茶不遲。那邊那個樽子裡裝的是乾淨的清水。」
孟華爬上山坡,踏進這間茅屋之後,一直沒有餘暇自行運功御毒,的確也是感到唇焦口渴,他打開了自己的水囊,喝了一口水,說道:「運水上山不易,這樽水留給你用吧。」孟華是出於誠意,段劍青卻以為他已經有所提防,不由得心頭一凜,但見孟華在喝過水之後,便即把那藥罐的蓋子打開,這才放下了心上的石頭,暗暗歡喜。
一股濃烈的藥味直衝鼻觀,孟華正在想道:「想必是夠火候了。」剛要把藥茶斟在碗,忽的只覺一陣昏眩,搖搖欲墜,他身子還沒倒下,手中的空碗已是跌了下來,噹啷一聲,碎成片片。
就在此時,只聽得段劍青一聲長嘯,陡然從「病榻」一躍而起,掌挾勁風,向孟華劈下來了!正是:
善心遭惡騙,裝病露狼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