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 酥皮桃花糕

  五臧之界白國白帝是一位一聲戎馬，窮兵黷武的帝王，生性熱烈，摯愛馳騁之感，摯愛醇酒婦人，若許多年後這位帝王過身，後人當對其波瀾壯闊的前半生極盡艷羨，因為他征戰過最激烈的戰場，跑過最好的馬，擁有過最美的婦人，喝過最醇的酒。

  在白帝花紅柳綠的後宮之內，最令人敬仰的應當是白帝的結髮妻子，最令人恐懼的應當是白帝的繼後，而最令人艷羨的必定是白帝的寵妃周貴妃，最沒有姓名，最令人惋惜的大概就是白帝宮中唯一一個結過婚的后妃，也是野史雜技之中最柔美動人的息妃。

  息妃自然是娘家姓息，頭一任夫家姓韓，是個名不見經傳的農桑之家，前頭這位丈夫也是個讀書人，只是未曾考上任何正經的功名，反倒是因為苦讀落了一身毛病，成婚後沒多久就去了。息妃彼時懷著孩子又遭受婆母的咒罵，幾乎小產。幸而跑馬路過的白帝因為迷路走近了那個山中小村，在小河邊飲馬時見到了來洗衣服，力竭而昏倒的息妃。

  野史之中說，息妃乳名阿桃，人也如桃花一般，灼灼其華，令白帝一見鍾情，不顧她還懷著旁人的遺腹子，執意要將她接回宮中，並且立刻奉為嬪妃，賞賜宮殿。

  「其實並不是這樣。」屠博衍陷入回憶。

  韓書生身子骨不好，成親時便已經得知命不久矣，韓家婆母是為了沖喜才讓息阿桃入門。

  息阿桃姑娘的父親是一位隱逸之士，但世間隱士，懷才不遇者不多，大多數隱士都是被逼無奈，無法在紅塵立足，才會尋一方水土自給自足。阿桃姑娘的父親就是這樣一位空有大志，並無內容的酸文人。這樣的父親在隱居時也只懂得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又不願意操持農務，又不願意操持家務，又不願意做些抄書的活兒，生存的重擔都壓在了阿桃姑娘的母親身上。阿桃姑娘的母親是一個柔韌堅強的女人，且生得極美，她的美貌曾在人群之中招致禍端，所以她自願嫁給一個敢娶她的二愣子，一起隱居深山，這樣至少可以避免殺身之禍，也不會給家裡的父母惹來滅門之災。這樣的美人在周而復始的勞碌之中依舊難掩美貌，同樣生下了美貌的阿桃。可惜阿桃空有母親的美貌，卻沒有母親的智慧，不過是個隨波逐流的美人。

  阿桃長到十六歲，因家中貧寒，父親重病，阿桃便接受了韓家的婚約，嫁給了看似歸園田居，耕讀之家的韓家。韓家千萬般不好，有一樣不錯，那就是遠離塵囂，阿桃的容貌不會惹來麻煩。

  阿桃性格溫柔隱忍，被丈夫磋磨不吭聲，被婆母責打亦不吭聲，她默默忍受著命運里的一切苦難，甚至在昏倒之前努力往一旁多走幾步，怕跌倒在溪水裡壓了一團剛出生的蝌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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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柔美善良的女人在白帝眼中就像是一朵八棱海棠，純白無瑕，花瓣如輕綢，經不起一絲揉搓，只能捧在掌心裡憐愛。

  起初白帝也是這樣做的，白帝許給韓家金銀與阿桃和離，又允諾讓阿桃順利生下韓家的小兒，甚至願意送韓家的小兒回韓家讀書。奈何韓家貪婪，妄想著阿桃在宮裡生下韓家的孩子，就能讓韓家孩子做皇子，寧可寫下放妻書，承諾放棄這個孩子姓韓的權力。

  白帝並未在此處為難，反而允許阿桃自己決定。阿桃雖然柔弱，但卻很清醒，她進宮之後生下一個男孩子，取名韓浞，讓孩子姓韓，並且稟告白帝，讓這孩子從小就知曉自己的身份，不許他心生妄想。白帝元後為人寬慈，許這孩子以皇子伴讀的身份，一應待遇與其它陪皇子長大的貴族玩伴相同。

  韓浞三歲時，阿桃已經是後宮之中最受白帝疼愛的女人，被封為息妃，獨掌一宮。息妃雖然出身寒微，但不貪不占，因此儘管沒有超然的智慧，卻也在元後的庇佑之下，安安穩穩地帶著六皇子。宮中之人慣會踩地捧高，但息妃與元後一處說話，用度不能與貴妃等比肩，息妃也沒有缺了少了什麼。

  息妃的六皇子雖然不前不後，不大不小，但也因為元後和太子的疼愛，過得一貫不錯。連帶著與六皇子同母異父的韓家小兒也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與六皇子一同學詩，與七皇子一起玩球，乍一看並無不同之處。

  唯獨息妃十分堅持，從一開始就教育韓家小兒，他是韓家書生之子，只是隨生母改嫁，與旁的改嫁之子相同，他應當繼承韓家姓氏，韓家衣缽，與眼前這些皇子皇孫不同。

  這一點白國皇帝頗為無所謂，時常說，不過是個孩子，太子賞了東西，分一半給他好了，但息妃總是辭謝，說皇族血脈不可混淆。

  元後十分贊同這一點，在與息妃閒話時總說，從小就分清差別，也能早早明白事理，走一條正路。

  「嘖，真的是封建王朝，若是平常人改嫁，也沒有這麼麻煩。」明月出嘆氣，「雖然後爹後媽肯定比不上親生的，但叫一聲爹媽，也不至於說什麼混淆皇族血脈。」

  屠博衍挑眉：「早些年我也是這樣想的。我那阿兄從出生就在皇宮裡，與我又有什麼分別。可後來出了事再細想，若換做是我，知道我是隨母親改嫁而來，繼父厚道，與我一切待遇如親子，我會感激繼父寬厚，尊敬繼父人品，我不會怨懟繼父沒有認下我的血脈，怪繼父不肯撒謊把我也收做一個皇子。」

  「這也是，人在什麼地方就要入鄉隨俗，在宮裡就是講究血脈的。」明月出點頭，「而且當時我婆婆也說過，生下孩兒願意送回韓家，是韓家死活不要啊。」

  「當時阿兄大了些，我模糊記得，阿兄在人前乖巧，背後時常與我母妃頂撞，惹得母妃哭泣，那時候我便不喜歡阿兄，怪他不聽話，讓母妃病重一層。」

  彼時元後已經病了，剛生產完的息妃拖著病體去侍奉元後，自己也落了病根。元後過世之後，息妃也一病不起，沒兩年也因氣血兩虧，撒手人寰。

  幸而失去母妃的六皇子得到了太子的庇佑，被安排在了大雪殿。大雪殿比鄰皇家書院小雪殿，太子希望六皇子能夠讀書明理，自立起來。

  六皇子進學讀書時，白帝立淑妃為後。而六皇子也一如太子所期望的那樣，刻苦讀書，孜孜不倦。世人議論起皇子們，說到六皇子，不說姿容，不說權勢，但總要稱讚一聲博聞強識，勤奮刻苦。

  「這些與眼前之事……」明月出聽得皺眉，屠博衍顯然不是因為直面故宮而回憶往昔，他說起他的母妃必定有其用意，能夠解釋當下情景。

  「你覺得我母妃是什麼樣的人？」屠博衍問。

  明月出了解屠博衍的性格，也坦然相告：「我婆婆雖然並不是聰敏之人，但安分守己，不恃靚行兇，也是難得清醒的人了。」

  「對。」屠博衍莞爾一笑，「母妃也將這份清醒遺傳給了我，我從小就知道自己並不受父皇寵愛，要得到矚目，便要勤奮刻苦，走一條正途。同時，我小時候親近大哥，長大以後維護幫助大哥，也是維護正道。我這一輩子起落，受過大苦，卻並沒有走歪。按照你故鄉的理論，這是我的基因裡帶著的清醒與正直。」

  屠博衍依舊記得彼時息妃尚在，她纏綿病榻，卻也要在身子骨感覺好些的時候，起身親手做一份酥皮桃花糕給自己的兒子。

  宮中飲食精緻，酥皮桃花糕卻因為用豬肉起酥，用粗糖熬煮桃花做餡兒，顯得有幾分粗糙，比起三篩九曬，做工複雜的金玉美人糕，簡直就是民間粗食，但息妃每每都會說：「我並不是生來就吃金玉美人糕的，便是生來就吃金玉美人糕的，人生起落難定，也未必沒有吃酥皮桃花糕的一天。不如看開些，能吃金玉美人糕，也不要忘了酥皮桃花糕的味道，吃不到金玉美人糕，吃酥皮桃花糕味道也不壞。」

  這話一語成箴，六皇子有一日果真連酥皮桃花糕都吃不上，只能蹲在金烏玄鳥燈里反覆回憶那般滋味，那咬一口酥皮層層在嘴裡化作一腔乳香，又有甜津津的桃花糖餡兒混合，在濃香油脂裡帶出一絲花卉的清香。

  這種簡單的酥皮糖餡兒小點心沒有什麼技術含量，因此宮裡人不屑於動手，膳房也不會把花園裡的桃花摘下來做糖，萬一摘了花吃壞了哪位貴人怎麼辦？萬一花上有蟲子怎麼辦？萬一哪位貴人愛吃，桃花就被下了毒怎麼辦？

  所以息妃也難得做一次桃花糕，要做還要偷偷領著六皇子去爬樹摘花，摘回來以後在乳母和尚宮的嘀咕之下又蒸又曬又驗毒，繁瑣的很。

  息妃做酥皮桃花糕的時候卻很快樂，好像像是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春時在山中散步，隨手摘得桃花做點心。

  這樣一個柔弱而隨波逐流的女子，哪怕她沒有筋骨逆天改命，從來都是逆來順受，但在這樣的日子裡，她依舊抓著這麼一星半點的小幸福。

  「其實這也不能怪我婆婆，她又不知道不懂得，也沒上過九年義務教育，自然是父母讓嫁人就嫁人，而丈夫過世之後婆母虐待，幾乎保不住命。那有人可以將她帶離那個魔窟，她自然就跟著去了啊！」明月出公道地說。

  屠博衍摸了摸明月出的頭髮：「我知道，我不怪她。這世間人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不管是逆天改命還是逆來順受，都是個人的選擇，只要不傷害他人，選擇怎麼活又如何，不過是自己承受後果罷了。以我母妃而言，她入宮之後反而過得不錯，錦衣玉食不說，還得到母后庇護，旁的嬪妃見她並非頂頂受寵，人也單純，索性都拿她來做姐妹情深的工具人，她倒是因此不沾是非。正應了她那句話，桃花糕擺在金盤子裡難道就變成金玉糕？世道可不是這樣的。」

  後來息妃過身，酥皮桃花糕是沒有了，但屠博衍憑著看書里食譜加上民間搜集的方子，硬是研究出了和酥皮桃花糕差不多的荷花酥。這種簡單起酥，酥油滿口但卻絲毫不膩的方子還傳到了民間。

  「怪不得回回你都能端出來一盤子荷花酥，原來你自己都會做。」明月出心裡一暖。打從第一次夢裡相見，屠博衍就給她吃過荷花酥嘛。

  「自然是我吃慣的。」屠博衍扭頭，「不就是做個糕點，有什麼難得，若我想琢磨，做你那滿漢全席也不過是小意思罷了。」

  「好好好，你說得對，學霸是萬能的，學不會是萬萬不能的。」明月出連忙順毛，「然後呢？你說你在燈裡面蹲著的時候，想起了什麼，才覺得是眼下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