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所愛兩千年

  「七情六慾，天地所生，按照你的說法，是所有具有高等智慧的生命體自然會有的本性。」屠博衍這樣開頭，「在六合之中，野馬塵埃，萬物皆是天地所化，神思亦然。怒者可生厲鬼，嗔者化作地靈，求者修行成人身，貪者墜入魔道。那你可知，男女之間的吸引與訴求，軀殼的交匯緣分，會化作什麼？」

  「蛇？」明月出猜到，至少在西方神話故事裡，蛇就是那個意思。

  「海外之人狹隘，以蛇為惡。」屠博衍繼續說道，「在六合，這種訴求亦是一種天地自然之力，化成了一種極美且精靈的生命，通常以金色狐犬狀小獸的模樣出現，在洪荒時期的軒轅沃野能見到它們的蹤跡。後來，與一眾妖精相同，這種小獸也有修煉成妖者，慢慢演化，形成一族，以乘為大姓，因鬚髮皆金黃色，故被人稱為乘黃。」

  「好像哪裡聽過這個名字。」明月出思索。

  「凡人以為乘黃，是一種妖獸，可以穿越時間，最長跨度可達兩千年，其實不然。」屠博衍道，「乘黃並不能穿越時間，但他們可以將自己天生的兩千年壽元贈予他人，若是習得辰沙法術之人，便可以使用這些壽元來操縱時間。」

  「也就是說，如果現在有乘黃一族出現，他們是唯一可以把壽元送給李仙蹤，讓他活下來的？」

  「但是，乘黃的兩千年壽元本是天生，隨著他們年齡的增長，他們所擁有的壽元會越來越多，無數人期望得到這些壽元，增長自己的修為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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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就被獵殺得滅絕了？」

  「乘黃本就稀有，後來便絕跡了。大多數乘黃一族甚至不是死於獵殺囚禁，而是死於不堪受辱。」

  屠博衍說到這裡，腳步一停，抬頭望著傘外雨簾，語氣悲愴。

  「乘黃一族只肯將壽元贈予所愛之人，因為只有兩人彼此交匯那一刻，這種儀式才能進行。然而為了奪取乘黃一族的壽元，那些狼子野心之輩使用各種下作手段，乘黃本就是天地所鍾，無限驕傲，怎可能忍受這般侮辱？於是一旦被擒變會第一時間自盡，久而久之，六合之中便再也不見乘黃一族。」

  「……我好想罵人。」明月出頓時理解了這段話的意思，也理解了屠博衍語氣里的悲愴之意。

  美且驕傲的乘黃一族，擁有這樣珍貴稀有的天賦，他們本該是天地之間最精靈美妙的存在，偏偏卻因為自己的天賦而從雲端跌入地獄。

  「所以你懂了，為什麼我說，希望你懂得戚思柔。」屠博衍道。

  明月出心中萬般情緒翻滾，卻也只能回答一句：「我懂了。」

  戚思柔號稱終身不嫁，一心只搞事業，並非是因為她多麼熱愛經營酒樓，而是她天賦異稟，這不是她的幸福，是她的禍端。

  「等等，若是柔姐給了李仙蹤，柔姐沒了道行不就死了？！」明月出突然想起這檔子事。

  「你以為之前的乘黃為什麼要自盡？如果被奪壽元便死了，怎麼會飽受折磨？乘黃一族之神奇，便是送人兩千年的壽元，自己依舊還有兩千年！若是戚思柔混到現在有一百年，送了李仙蹤，他們兩個人就都有兩千一百年了。」屠博衍解釋道。

  「臥槽！」明月出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評價，乘黃這種生命簡直就是天地之間的bug！

  「只是以李仙蹤的秉性，未必願意以這樣的方式接受這兩千年。」屠博衍沉聲道，「可這是保住他性命，讓他活下去的唯一方式了。」

  「柔姐那麼美，也許李仙蹤對柔姐也有情意？」明月出努力樂觀，可也許事情正好相反，若毫無情意，那就算欠個人情，或者說難聽點，就當做是一台手術，可若有了情意，這情意可就不好安放了。

  「我不懂你在想什麼，我只是覺得戚思柔此舉大義，李仙蹤也許不願拋棄底線以勢壓人，但戚思柔卻願意為了救他拋棄自己的底線。」屠博衍由衷感慨，「若你品度乘黃一族歷史，便可知乘黃們有多麼不願意這麼做。」

  「這我能懂，李仙蹤為了堂堂正正地洗刷五郎冤屈，不惜犧牲性命，而柔姐是違背了自己的原則和理想，兩人本來都不容易的。」明月出低聲回答，「我想換做是我，我——」

  「不必做這種假設，未曾發生之事，誰也不知事到臨頭會怎樣反應——這樣的艱難抉擇——有我在，便不會讓你落到這等地步。」屠博衍截住她的話。

  「好了，就當我傻樂呵吧！希望他們倆有個好結果！李仙蹤這一派應該不耽誤結婚吧？」明月出鼓起精神。

  「若耽誤，哪來的李仙蹤？」屠博衍反駁，這個傻瓜都不動動腦子！

  「所以我們現在做的，就是保護酒樓，不讓他們的床——他們的儀式順利進行？！」明月出問。

  屠博衍語氣一沉：「不止如此，若五郎之事是針對酒樓，那必然還有後手，否則折了一個五郎何足掛齒？我有預感，五郎不過是讓我們方寸大亂的引子由頭，今夜之後必須有連招！」

  好像是為了驗證屠博衍的話，一股腐臭由遠及近，明月出一聞到這個味兒反而笑了：「看來是老朋友又來了，他們真的是沒有別的人能使喚了麼？」說著，隨著屠博衍舉目遠眺，明月出倒吸一口冷氣，好麼，既然質量上沒辦法換更厲害的刺客，那就在數量上彌補——視野之內所現蛛妖足有三十幾個！

  三十幾個臭烘烘的蒙面怪咖就這麼大大咧咧踩著西市的屋頂出現，西市的武侯和巡夜的金吾衛都瞎嗎？！

  「只要我們扛過今夜便好。這等陣仗，必定是有人壓住了武侯與金吾衛，能有這種力量，足以威脅宮中，明日把此事告知宮內，便是千金公主也留不得了！」屠博衍咬牙道，只是這三十幾人，僅憑戚家酒樓這些人手，扛得住嗎？

  「你之前在平康坊不是說，若是不計後果能把蒙面蛛妖幹掉麼？」明月出問。

  「平康坊那處本就是後院，那間寶貨店也是幫凶，我將其夷為平地，他們死不足惜，可若在此地動手，戚家酒樓和對面糕坊酒肆都會化作灰燼，且若不能一網打盡，我便失去續戰之力——蛛妖招數黏連難以對付，人數太多，且還有可能有幫手藏在暗處。」屠博衍退到暗影之中，飛快計算。

  「見機行事，先拿下前面的嘍囉。」四郎也覺察不對趕了過來。

  「八郎，酒樓客人能否疏散？」屠博衍問。

  「我去想辦法，你需要多大的地盤？」八郎也不多問，乾脆地應下。

  屠博衍解釋一番，八郎連忙返身去安排，四郎則站在明處，打算先行試探一番。二郎吩咐妥當，也手持一把模樣古怪的彎刀出現。十郎與十二郎亦站了出來，各自拿著兵刃，嚴陣以待。

  明月出想起彼時南市夜市，這幾個小郎君那古怪的本事，如今看來倒不稀奇，因為他們的確都不是人。

  「來了。」四郎隨機長嘯一聲，那嘯聲自有魔力，令最前面那幾個蒙面蛛妖瞬間呆立原地，四郎毫不遲疑，手起刀落，抹斷了幾個蛛妖的咽喉。

  「幹得漂亮！」二郎讚嘆一聲，擲出彎刀，刀光在空中畫出一個個銀色光圈，收割著蛛妖們的性命。

  然而與眾人所料相同，打前鋒的幾個蛛妖不過是炮灰而已，那一聲長嘯效力一過，接下來的蛛妖便沒那麼容易對付。二郎本就不如四郎那般厲害，此時被兩個蛛妖纏住，不過是勉強自保。四郎力戰六妖，卻再無法阻攔其餘蛛妖奔向酒樓。幸而自從那次險些喪命，屠博衍便刻意練習，如今守在通路攔住這些漏網之魚，還可以一戰。

  令人驚異的是，那些蛛妖似乎並不是單純來泄憤的，對宿著客人的女樓和睡著夥計的偏院沒半分關注，一撥努力圍攻屠博衍明月出這兩人一身，一撥則集中突圍往李仙蹤方向搏命。

  「看來目標還是你，以及李仙蹤。」屠博衍道，「如此說來，便是你還有專門的用處，不能放棄，而李仙蹤大概是因為今天時機正好，除掉這個礙事的。」

  「能和漂亮道士相提並論，我還挺榮幸。」明月出提醒，「又來兩個！」

  「這一波到現在，不如平康坊那位武功高強。」屠博衍還有餘力說話。

  「要是山蜘蛛各個都武藝高強，哪還有夜鴉說話的份。」明月出想起初來長安時見到的那些搜捕混血飛頭蠻的夜鴉和金吾衛，彼時那一夜喋血倒是真的給長安之行定了基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從不停息。

  「若都是這個水平，大概不需要將西市夷為平地了。」屠博衍一口氣還沒松下來，就見一個細瘦影子如羽箭一般射入女樓腳下那一排二層客房，其中最裡面那間就是李仙蹤所住的豪華單間。

  「你去！」四郎說罷，飛身躍起，不計後果地攔住了與屠博衍纏鬥這幾位。這一躍門戶大開，兩個蛛妖看準時機，將手中兵刃送向四郎脊背。

  明月出回望之時，只見四郎躲過致命一刀，一道血從肩膀飈了出來。然而此時最後一批蒙面蛛妖趕到，四郎被迫以一敵十，幾個回合間便成了血人。

  「美人兒去吧！哥哥來幫你！」蒼雲海的聲音突然響起。

  「去幫四郎！」屠博衍也不多問，吼了一聲，「全身是血那個！」

  蒼雲海大概是從未見過明月出這副面孔，被吼得一愣，隨即喜道：「美人兒好大脾氣，哥哥喜歡！」說著，手中銀光一閃，連下兩人。

  屠博衍也追上了那個細瘦影子，抬腳踢出一塊瓦片，正打中了那影子的大腿。那影子大概沒料到這個梳著垂環髻打扮成小丫鬟的女孩子有這等實力，啊呀一聲從半空跌落，轉頭落在屋頂，冷冷看了過來。

  明月出一愣，此人容貌俊美，卻一臉清白沉鬱，好像剛從地獄裡殺回來，正是崇仁坊所見那飛頭蠻混血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