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一夜魚龍舞

  那小丫鬟梳著一對可愛的雙螺髻，一身綠衫，噘著嘴氣鼓鼓地看著明月出，張開手護著她身後的少女：「你當心些！不要衝撞了我家小姐！」

  「雪碧，不得無禮。」那少女輕斥一聲，見明月出是個姑娘家，便行了平禮道，「對不住，是雪碧脾氣太沖了。」

  

  明月出倒吸一口冷氣，差點喊出「沒事的我的美人兒！」來。

  眼前那位少女容貌絕美，白膚紅唇，一雙眼睛晶瑩剔透，有一種黃金時代香港鬼片裡絕美女鬼的風韻味道。舉手投足之間一股果香幽幽襲來，香調像是從前明月出看書的時候會點的百香果味道的香薰蠟燭。

  明月出咂摸著雪碧二字，不是她以為的那兩個字吧？接著她又咂摸，她是不是到了六合開始轉運了，怎麼隨便出來逛個街都能遇見這麼漂亮的美人？還是自帶百香果氣味的美人？

  那絕美的果香少女行完禮道完歉帶著丫鬟轉身往景陽樓方向走去，她的小丫鬟還在喋喋不休：「小姐，景陽樓那麼多人，可樂能訂下雅間嗎？下回這種事您讓我去，可樂一針都扎不出血來——」

  雪碧可樂？明月出倒吸一口冷氣，那個百香果少女，不會也是個鏡醒者吧？！

  屠博衍點頭附議：「如你這般不死之身的鏡醒者極少，但尋常的鏡醒者在六合記載頗多，同一時代若有十餘也很正常。」

  明月出呆站了片刻，嘆了一口氣：「有就有吧。就算是鏡醒者，我又不認識，相認了又能怎麼樣呢。」

  屠博衍繼續同意：「你的情況有些離奇，又不記得你在六合的身份，還有我在，諸般不便，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為妙。」

  小小插曲過後，四郎很大方地帶著弟弟妹妹們逛了南市最熱鬧的兩個圈，不僅見識了殷人雜耍戲班，吃了宋國小吃，還在各種小攤小店買了不少亂七八糟的東西。期間明月出在景陽樓外又見到了那個雪碧，小丫鬟抱著點心瓜子往樓里走。就憑她們主僕能在景陽樓訂雅間，這位大小姐的錢包一定很鼓。

  「不會被搶劫了吧？」明月出看著主僕三人有點擔心。

  「這等富家千金出遊，暗中必定有護衛保護，你何必操心。」屠博衍道，「再者南市有南市魁首，必定會嚴防死守，否則若是今夜出事，他臉面何在？」

  「魁首？啥玩意？」明月出問。

  屠博衍很自然地為她科普。

  南北兩市因為非人眾多，並沒有大唐官方直接管控，而是各自由魁首打理——在六合絕大多數非人聚居地，也都是類似的管理制度。魁首一呼百應，管理著領地內的各種事物。這也非常符合非人的生存方式，不管學問不考科舉不算出身，強者為尊，魁首自然就是這一片的非人里最強的一個。

  南市魁首名馮白額，名字起得簡單粗暴，他本就是一隻白額大虎。老虎成精當然霸氣側漏，馮白額的實力毋庸置疑，勢力和財力當然也很足。景陽樓據說就是馮白額的產業，自然也就是南市最貴最豪華的酒樓。

  今年景陽樓格外火爆，因為從景陽樓的雅間可以看見整個南市此刻燈火通明的熱鬧景象，到了子時還可以憑欄欣賞煙火，不必受擁擠之苦。尤其這頭一夜會有一條煙花游龍會在煙火表演之後穿行在南市里，還會隨機撒銅板糖果助興，這等絕佳的觀賞位子就更是一座難求。像是戚家酒樓這樣的商戶，基本上就別想了。

  「這樣的主意肯定不是馮白額那個蠢貨出的，那傢伙腦子裡九成九都是肌肉。這種添彩又好兆頭的主意，十成十是他身邊的謀士出的。」十三郎冷嘲熱諷。

  「管它呢，反正賺的錢是他的，累死的夜鴉又不是他自己。」十一郎倒是很同情南市的警衛力量，這麼大的熱鬧別說小偷小摸，只怕踩踏傷亡也都會有。

  幾個人在清平樓的大堂吃了點兒東西，聽書看戲法，等到了子時，又擠在人堆里看了一會兒煙火，十三郎掐指算算時間，便催著四郎帶著幾個人往坊門處走。

  那煙花游龍果然是從坊門開始，一隊精壯的獸妖光著膀子舉著游龍架子，龍身點點鱗片都是火花，呲呲地變幻著火焰顏色，大面兒看上去就是一條光芒璀璨的游龍，倒是極鮮亮有趣。游龍後面跟著丟花碗的拋彩球的轉瓷盤的一溜兒的熱鬧，沒走出多遠便有一位靈巧的少女翻到游龍背上灑下一把銅板。

  這一把銅板點燃了那些看熱鬧的人，也點燃了整個子夜的氣氛，人們毫無預兆地炸了起來，像是掉進油鍋里的面果子，漿水飛濺開來，把今夜的熱鬧頂到了巔峰之處。

  「你為何不去？」四郎問。

  「太擠，看看就行了。」明月出笑著回答，看起來很滿足快活。

  四郎不再追問，只是喊了十一郎他們三個不要湊太近。

  屠博衍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他知道她想融入那樣興奮放肆的人群之中，也知道她望而卻步。

  然而幾乎是眨眼間，屠博衍便由衷地慶幸她沒有靠得太近，因為有人在強奪銅錢的時候絆倒了舞龍人，燃火的龍鱗落入人群里了。

  第一個倒下的是一位舞著龍爪的獸妖，龍爪上的火花燎到那個絆倒他的壯實婦人，那婦人身手倒是夠快，往人群外一撲一滾，熄了火也離了群。然而那獸妖卻被嚇住沒能起來，又絆倒了他身邊的幾人，緊接著毫不知情的人群一擁而上還在強奪不斷灑下來的銅板，一片歡呼聲交織著慘呼聲，等到人們發現煙火游龍斷成兩截的時候，大片的踩踏事件已經發生了。

  慌張的人群像是海嘯撲向海岸，因而隔岸觀火的人也未能倖免。四郎極快地衝上前去，一把抓住十三郎和十一郎向後一拋，又立即拎起十二郎的衣領迅速後退，落在十幾米外的十三郎身邊。

  「糟了！」四郎一點人數發現少了明月出，他反身要去找人，可人群如海潮已經把他眼前的一切淹沒。

  哭喊聲不絕於耳，四郎甚至能聽到令人揪心的骨骼碎裂之聲，但他偏偏遍尋不到明月出的聲音。

  「去告訴大郎！分頭找！」四郎一推十一郎。十一郎毫不猶豫地用手比劃了個圖案，一眨眼便消失不見。而十二郎和十三郎也各選一邊，一個立即施展出極其詭異的步法滑進了人潮邊緣，一個突然瞪大眼睛，整個眼球瞬間變得一片漆黑，微微顫動，像是在夜幕中尋找一顆星辰。四郎則原地未動，深吸一口氣後張開嘴，好像在咆哮著，卻沒有出聲。奇異的是在這無聲的咆哮之下，四郎面前的人群突然都捂住耳朵不敢動了。十二郎和十三郎立刻抓住這個機會，一個深入人群，一個儘快找人。

  明月出也「聽」到了四郎的咆哮。

  那是種不經耳道，直切腦海的聲音，那感覺她十分熟悉，因為屠博衍就是每天這麼和她講話的，可是不管屠博衍是憤怒還是淡然，他的聲音都沒有這般具有壓迫感，而四郎的聲音則像是一道命令，瞬間勒令所有人不許動作。

  可惜這道指令沒堅持太久，人潮只是呆滯了片刻，而後恐懼和慌亂再度歸來，操控著這股噬人的潮水卷向了南市的坊門。

  被夾裹進這股潮水的明月出被後面的人推著幾乎也要撲倒在地上了，她當機立斷不再跟著人潮往前擁，而是斜著往外沖了幾下，努力抓到一間鋪子的牆面，雙手死死勾住牆頭往上爬。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只要能騎到這道牆，她就能脫離這可怕的人潮保住性命。

  爬！玩命爬！

  就在明月出覺得自己快要成功的時候，小腿傳來火辣辣的疼痛和強烈的下墜感，她低頭看見一個嬌小瘦弱的尖耳妖精抓著她的腿，尖利的爪子嵌入她的皮肉里冒出血來。

  那尖耳妖精瞪大了一雙煙藍色的眼睛，淚水沖刷過她清秀的臉，流過她滿是驚恐絕望的神情。妖精的下身已經拖在地上沾了血污，她抓住明月出猶如溺水者抓住浮木，嘶啞地喊著求救著，可她的聲音卻淹沒在人群之中。

  明月出反手摺腰握住那尖耳妖精的胳膊，大喊：「屠博衍！幫幫我！」

  那聲音剛一響起，一種熟悉的旁觀感便籠罩全身，明月出只感覺自己頓時調動起了每一塊肌肉的效率，稍一用力便將那妖精甩到了不遠處的棚子上。

  這一下讓明月出從牆上掉了下來，她眼睜睜看著許多腿和腳迎面踩來。下一秒明月出已經蹬住牆面，一挺身落入牆中。

  「啊！」明月出驚叫。

  牆內一隻活物被明月出嚇到，振翅飛走。從那活物影子般的顏色和四隻翅膀的怪樣子來看，它正是此前明月出見過那個四翼怪鳥，原來它不是影子，還真是一種怪鳥！

  「大神那是——」明月出喊道。

  「噓，有人。」屠博衍截住她的叫喊。

  「唔——」有人聲從不遠處傳來。明月出一看，是一位打扮得鮮亮，臉色卻很痛苦的大姐。大姐坐在地上捂著腳腕，看樣子也是用翻牆的方法脫離人群的危險，卻因為沒有大神加持，不小心摔到了腳腕，連夜市買的木頭面具等小玩物也摔壞了。

  「那不是春明門外的剁肉大娘？」屠學霸奇道，「打扮成這鬼樣子，倒是險些認不出。」

  「……她就算拎個菜刀我也認不出好嗎！你的記憶力太可怕了！」明月出無語，啞巴大漢的案子過後再見到剁肉大姐，明月出是有點心虛的，因為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剁肉大娘就是害了姑嫂兩人的黑心店主，嫂子已經做成了包子，小姑被啞巴大漢救出。沒想到現實啪啪打臉，證明明月出不過是想多了，於是她連忙走過去搭著手把那位剁肉大姐扶了起來，那大姐臉上的妝容花做一團，抹了把鼻涕，哭訴著剛才的可怕情景。

  明月出也是強自鎮定，安慰著那位剁肉大姐：「都過去了。」

  好在兩人已經脫離險境，片刻之後也都恢復神智。

  剁肉大姐率先謝過明月出，順手指路：「這院子是梨花白他們家的酒藏處，前面就是沽酒的地方，從這裡過去便是了。」

  兩人互相攙扶著走到酒家門口，一見那繚亂景象，對視一眼：「嗯，還是等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