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杯鴛鴦茶
2024-05-13 01:32:24
作者: 七寶燉五花
自從在這弱水裡醒來,明月出就和「反覆」一詞結下了不解之緣,反覆死去反覆活過來,現在又反覆進出暗流,反覆痛得不行。
「啊不行了我歇會兒……」明月出再次發現一股新的暗流,可還沒來得及進去就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可她不敢再硬闖,怕自己真的活活疼死,又得死個幾次才能適應。
「歇息一下吧。」屠博衍道。
明月出氣鼓鼓地看著那股暗流緩緩游向遠方,差點罵人——她以為她在這個地方連死都習慣,已經練成了金剛不壞之身,可惜現實打臉得太快,她的死痛可忍,活痛真的熬人。那種痛就像是她腦子裡懷了個孩子,而孩子正在出生一般!
明月出索性躺在地上,河床上的白沙微軟舒適,令人不想起床。
算了,生孩子當然會生到沒力氣,歇一會兒再接著生吧。
「可你從未婚配,如何知曉產子之痛!」屠博衍反問。
「一個比喻,反正你也——沒生過!嘶——」明月出周身余痛未消,胳膊腿兒還時不時抽搐幾下,活像砧板上待鱠的鯉魚,她摳了一手白沙,大喘了好一陣子才漸漸平息。
屠博衍當然能感覺到明月出的這種疼痛,感覺到這副不過二八年華的軀殼怎樣顫抖,指尖怎樣插入河沙之中抵抗這股劇痛,好像用盡全身力氣,就沒有力氣痛了似的。
這樣艱難,都死扛著不肯放棄,是因為她知道沒有人可以為她承擔,幫她收拾殘局。人總是如此,越是孤獨一人,越堅強大膽,因為沒什麼可以失去。
屠博衍微不可聞地嘆氣。
從小他就明白,因為他非長非幼,天賦和姿容也不如其它幾個兄弟那般驚才絕艷,出身亦是卑微,所以從來就不受疼寵。父親待他淡淡,又沒有得力母族,於是旁人也就踩高捧低,就連教授他們的那些名家名師也不怎麼關注他,對他的指點不過是泛泛而已。可越是如此,他越是刻苦,越想證明自己也足夠優異。
刻苦就要吃苦,越是想要擁有卓越的本領,就越要付出巨大的辛苦去努力,不管是疼痛、疲勞、耗盡精神,還是流血、撕裂、極度寒冷,他都能握著拳頭堅持,好像只要握緊拳頭,就能把自我握在手心裡,再沒什麼挺不過去。
孤獨且倔強,就和現在這個來自鏡子另一面世界的姑娘一樣。
可他當然也知道自己曾盼望過什麼,哪怕是一句話都好,在他咬牙挺住的時候,也曾盼望著有點什麼東西可以溫暖自己。
也許,她也需要這麼一點溫暖——
「我沒事。」明月出緩了口氣,打斷了屠博衍的思緒。
屠博衍沒回答,明月出還想說點兒什麼卻沒說出去,因為有一股奇妙的溫熱感從她的身體裡升起。那種感覺不是單一的,而是色香味俱全,五感都被它浸泡,甜津津的,軟綿綿的,香噴噴的,暖洋洋的,帶來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愜意。
說它熟悉,是因為她記得這種感覺。從前上大學的時候正是她最不好過的幾年,尤其到了冬天裡,老房子暖氣不好,在房間裡還要穿棉衣。她用碎茶葉自己煮奶茶,加一勺速溶黑咖啡,一碗香香暖暖焦焦苦苦,可以慢慢喝一個晚上,熱氣久久窩在心口不會散去。
說它陌生,是這股子香暖熱意不是從喉嚨里流下去的,而是從腦海中緩緩升起,蔓延到四肢百骸,好像她的動脈靜脈神經網絡里都灌了溫熱的奶茶進去,一點點把那些疼痛頂了出來。
這麼有技術含量的感覺,絕不是她自己折騰出的幻覺。
明月出拍了拍臉,她直覺剛才那股熱鴛鴦奶茶是屠博衍乾的,畢竟他們同知同感,有點兒生理上的默契。
「多謝了,大神。」明月出恩怨分明,從不吝嗇感激。
「哼,你疼死了,我如何出去!」屠博衍語氣頗凶。
「放心,我帶你出去。」說著,明月出撐著膝蓋站起來,看著不遠處那股新的暗流,遲疑片刻又問,「我痛,你也會痛吧。能比我稍微輕點兒?」
屠博衍哼了一聲:「你只管去,我早就習慣這般,與你不同。」
明月出嘿嘿一笑:「還有你不習慣的——你得感謝運氣讓你遇見了我,我是不痛經的。」
屠博衍呆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明月出在說什麼,可還沒等他罵人,明月出又衝進了暗流之中。
「你——」屠博衍來不及阻止,又一股新的疼痛如約來襲。
「不!就是!習慣!嗎!」明月出抱著自己的頭,一格一格地擠進暗流里。
沖入暗流,找到藍光,按照藍光的方向指引找到新的暗流,再衝進去找新的藍光,再順著藍光的方向去找更新的暗流,再衝進去,再找,再沖,沖得痛得忍不住跪了,歇一會兒,讓屠博衍來一杯鴛鴦奶茶,哦不是,是讓他想辦法幫忙順一順心氣,然後再衝進去,再找,再痛,再跪。
就連屠博衍都數不清他們折騰了多少次,折騰得兩個人都已經形成默契,一個機械地沖和找,一個機械地施展出神魂殘存的能力來緩解劇痛。
一直痛到屠博衍都有些麻木,甚至有些昏昏欲睡的時候,他們終於在藍光所指的方向看見了那道所謂的門。
「天啊……」明月出被眼前的畫面震撼,她終於明白為什麼屠博衍說只要見到就知道了,因為這所謂的門是如此無法令人忽視,就連屠博衍也為之震驚,脫口而出:「這是何物?」
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個碩大的奇蹟。
他們剛剛追逐的藍光流向了遠處,匯入一股完全由藍光組成的暗流之中。無數細小的藍光忽明忽暗,像是被什麼東西吸引,歡快地朝著更遠處流去。藍光匯集之處,是一個巨大的寶藍色的光環,大到即便是佇立在更遠處也能清楚地看到。那光環以極慢的速度緩緩地旋轉著,隨著角度不斷變換,能看見它是由兩個環嵌套而成,一個縱向,一個橫向,還有無數星星點點的白色瑩光圍繞在這個巨大的光環周圍,像是一顆藍寶石旁鑲嵌了細碎的珠貝——這是最令人震驚的地方,他們明明站得這麼遠,按說是不可能看得這麼清楚的,可這光環卻好像跳過了視覺,直接印在了腦海里,想不清晰都不可能。
所以明月出也看見,這兩道嵌套成一組的光環也不僅僅就是藍光組成的兩個環,還有無數粗粗細細的光環層層疊疊,每一環都是由各種銘文符號形成的,而銘文符號的每一筆都是更多藍光組成,整體結構頗有點一沙一世界的哲學含義,而從大面上放眼看去,這光環又像是美人皓腕上堆金砌玉的一套手釧,相互交叉碰撞,以某種規律緩緩運行,閃著奢華昂貴的絢爛。
忽然一道金色的投影在光環上一閃而過,又在不遠處再度亮起,滴答滴答,好像是鐘錶的指針投下了金色的影子,讓明月出想到她在故宮鐘錶館裡看見過的那些極盡奢華的鐘表,分秒跳動間讓人忍不住產生對時間的敬畏感。
是的,敬畏,眼前的一切都讓人不由自主心生敬畏,好像看見了無數最重要的歷史時刻匯聚在一起。
「你們六合的門,都這麼氣勢恢宏嗎?」明月出忍不住問。
「這不是尋常交通往來所用的玉門鍾。」屠博衍也很吃驚,「便是我也只是在古籍中讀過些許模糊記載,說有大陣恢弘如天地混沌無解讓人望而生畏,可從未親眼所見,更不知它叫什麼名字。」
「你能先別管設定,講講功能行嗎?」明月出越走近這個光環,就越覺得它大得不可思議,甚至好像有點無邊無際,難不成是這玩意有什麼機關暗器,能讓人產生幻覺?
「不是幻覺,這是玉門鐘的功能,交通無際,因此哪怕實物小巧,觀之則大。按照你們那邊的說法,這是一種看上去小,一旦使用起來感覺會很大的矛盾體。簡而言之,玉門鍾是六合宇內國與國,界與界之間的通門,不是你想的那種鐘錶,而是一種法陣,因此世人也俗稱它為轉星陣。」
「這名兒倒是可以理解,怎麼用?」明月出看著那光環光韻宛轉,一派星輝璀璨。
「六合常遇兩地之間全無道路,一片混沌弱水,此等情狀若不通過玉門鍾法陣穿行,就會迷失在弱水裡。」屠博衍解釋道。
「那這個就是特別大的玉門鍾法陣了?也不是哪兒都有的吧?」明月出一邊問一邊走近那碩大光環。
「簡中記載所謂大陣,就是最強大的玉門鍾之陣,相傳六合僅有四處。且與尋常轉星陣不同,如果沒有特殊的司南與地圖,很難判斷此大陣會去往何方,亦難琢磨大陣通往何時,貿然穿過也有落入弱水的危險。」屠博衍回答。
「我們不用考慮這個了,我們現在就在弱水裡。」明月出攤手,「我不知道我怎麼來的,你說它怎麼來的就怎麼來的。」
「這大陣出現在弱水的原因我無從得知,大陣自天地而生,非生靈所能操控。其餘尋常玉門鍾皆是從大陣演化而來,乃人力所為。兩者不可同日而語。」屠博衍道,「弱水是六合最危險的混沌之海,萬物皆沉,了無生息,除了你,我還不知有誰能在弱水裡生存下來,也許正因如此,才無人知曉弱水之中藏有大陣。」
「你不也在弱水裡活著麼。」明月出反駁。
「遇見你之前,我無知無感,不過是在燈中苟且偷生而已。遇見你之後,我不過是附著於你,你活我便活,僅此而已。」屠博衍很誠實地說。
明月出撓了撓耳朵,這把聲音說這種話,怎麼聽都有點令人臉紅的歧義。
「總之我對眼下之陣一無所知,所以我們若闖此陣,有可能就此離開,但也可能遭遇危險。」屠博衍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等待明月出的決定。
「什麼樣的危險?再死幾回?」明月出挑眉。
屠博衍頓了頓才回答:「並非如此簡單,記載中有一人出此大陣,魂魄零落飛散,或著於豬狗被豢養來食,或著於頑石遭風吹雨打,或成痴兒心知一切卻不能動不能說,或成金玉被人捶打雕琢永世不得安息。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