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死前報菜名
2024-05-13 01:32:21
作者: 七寶燉五花
「這麼說咱們兩個其實都是租客,這副軀殼的房東已經死了。」明月出思忖,「而我是房東的前世來生,所以占了這房子以後就可以死而復生。」
「莊周夢蝶,莊周是蝶亦是莊子。」屠博衍試著模仿明月出直白的語言為她解釋,「五臧六合之中雖有我輩可超脫軀殼,但畢竟每個人都要靠專屬他的軀殼才能施展出全部本領。譬如我,若要使用自如你的手腳,只怕需要時日適應,而你一醒來便如臂指使,沒半分凝澀,如若這不是你的軀殼,你一異域凡人,絕做不到這個程度。莊周也罷,蝴蝶也罷,總歸此身唯一,旁人不是鏡像,怎可比擬。」
明月出按住額頭,想起她核磁共振照出來的那個陰影。莊子在莊子的世界裡是真實的,蝴蝶在蝴蝶的世界裡也是真實的,現在莊子到了蝴蝶的世界裡,這種幻想小說里的情節突然出現,讓她有一種看熱鬧看到自家房子塌了的荒謬離奇。
不過剛才屠大神那段話里,好像還有別的意思,哦,對,若要使用她的手腳,需要時日?那他豈不是練一練就能開著她的車,哦不,她的軀殼滿地跑?
「不錯,只要稍加練習,我便可以開著你的軀殼滿地跑。」屠博衍用她的措辭回答。
明月出啪地一拍大腿:「等等,那個什麼,你也先別練習了,萬一你在我這兒習慣了當女人,回頭就不好辦了。」
屠博衍聽著人品不錯,聲音又如此卓絕,千萬別因為長期居住在女孩子腦洞裡變成什麼奇怪的東西,那她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或者,這也是一種很萌的設定?明月出忍不住插上了幻想的翅膀。
「你!」屠博衍又提高音調,大約是在明月出的腦洞裡看見了什麼不該看見的玩意。
「呃,地上的東西越來越多了,你說我們撿點兒什麼好呢?」明月出立馬扭轉話題。
「你還是關心飲食問題吧。」對上明月出這樣皮厚心大腦洞飛的,屠博衍也是沒了脾氣。
「飲食問題?這裡連個螃蟹都沒有,你還怕我吃拉稀?」明月出茫然。
「不消多時,你自然會懂。」屠博衍嘆氣。
屠博衍這個六合本地土著告訴明月出這位雲外飛仙,弱水裡沒有活物,更沒有食物,只有人們為了許願獻祭的珍玩器具,哪怕湊巧找到吃的,只怕也和骷髏一樣變成了殘骸而已,所以按照他的推測的漸漸應驗,明月出差不多該開始餓死了。
果不其然,屠博衍憑藉感知計算步距又走了兩三天,明月出便再度死去。
比起溺死那種幾分鐘就解決的死亡體驗,餓死流程漫長痛苦,更折磨人:
一開始是肚子咕咕叫,充滿了對食物的渴望,渴望得看見什麼鍋型的東西都能想到鍋包肉。
之後就是胃痛,酸苦糾結,胃液仿佛變成了強酸,腐蝕著自己的身體,一點點,一點點地灼燒開好大一個空洞,仿佛這輩子都填不滿了。那種空洞的感覺明月出是熟悉的,她曾經在很多個夜晚覺得餓得睡不著,覺得只有吃下美味的食物才能填滿那種空洞,可最終她還是明白,那不是餓,只是空。可這時她卻懷念那種空,因為只是餓的滋味更加痛苦卓絕。
極餓再往後便是幻覺,看見手上的金鐲子都覺得是甜甜圈,腦袋裡不管想什麼,都能很快想到吃的東西上面去,眼前走馬燈一樣地報菜名:
比方說呆書生最喜歡吃獅子頭。獅子頭裡面攪進去碎碎的荸薺和山藥,反覆捶打搓成肉丸,不要過油,呆書生說過油不顯廚藝,最好用煮藕的水來蒸,肉丸子撒一層澱粉揉進去些許饅頭丁,這樣做出來以後香糯軟滑;
再比方說仙女兒喜歡吃鮮花餅,要把花瓣炒豬板油,加冰糖仔仔細細地熬再涼成凍兒,切成片塞到面胚子裡,這樣咬起來就會唇齒留香,不沾外味兒;
還有爺爺的蓴菜湯配清蒸鱸魚,爺爺特別喜歡念那一句詩,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
再就是姥姥家吃什麼都香,有雪綿豆沙軟炸鮮蘑酸菜鍋子滑溜裡脊,只是可惜父母過世以後姥姥姥爺也沒堅持多久,倒是那幾個混蛋舅舅盯著家裡的房子,沒事就帶著點兒垃圾食品來討好自己。哼,又不是小屁孩,誰還稀罕吃垃圾食品了?連點兒生魚片都捨不得買,偏偏還餓狼一樣盼著她也趕緊病發身亡,可她偏不,不僅好好活著,還專門在正月里剪髮!
「……我們那邊的風俗,正月剪髮死舅舅。誒,屠大神,你說這地方哪哪都是水,怎麼就沒兩條鱸魚?不過比起鱸魚來,三文魚更好,生魚片什麼的就很好吃了,如果是煙燻三文魚可以做三明治,哦對,金槍魚罐頭也不錯,加海苔加芝麻加醬油拌白米飯,十分鐘就能吃到嘴……」
明月出從一個熱愛文學和歷史的文藝少女變成了一個沒心沒肺刷劇追星的吃貨,那場車禍負主要責任,而她的定製線路導遊的工作為她提供了走南闖北吃天下的機會也是一個原因。
「……其實國際線吃的東西不如國內線,有時候主要看國家,你看義大利這種地方就特別好吃比如那個佛羅倫斯的牛肚包什麼的,那個筋道……」
「你夠了!」屠博衍受不了,同知同感,他這會兒也絕不想在明月出的記憶里看見那麼多好吃的東西。
更糟糕的是在飢餓之中還夾雜著渴。
明月出一開始覺得這周圍都是水,怎麼會渴死?可誰知道弱水根本喝不到肚子裡,反而因為吸進去太多弱水讓腦子停了轉,耳朵里灌滿了亂七八糟的聲音,眼睛也看不清楚東西,行屍走肉,走著走著就栽倒在地。
人沒了水只能活三天,三天後屠博衍還在無辜提醒:「弱水名水,實則是一片天地混沌,並無解渴之功,你難道不曾覺察你的衣襟鬢髮都沒被打濕?」
明月出臨死前罵人:「屠大神,你大爺的。」
第一次餓死以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明月出渾渾噩噩醒來,她驚喜地摸了摸肚子:「屠大神,你在不?我不餓了!恢復出廠設置了!是不是死幾次以後,我就習慣餓死,不會再死了啊!」
屠博衍聲氣懨懨:「大約。」
明月出喜氣洋洋:「那還怕什麼?!反正橫著豎著都能出去!」
可這話挺不了幾天,沒水沒糧,明月出又體驗了一把幻覺里都是甜甜圈的崩潰,再度變成一具餓殍。
這樣的餓殍當然是會死而復生的,復生再赴死,復死更赴生,反反又復復,死死活活。
屠博衍數著,又死了七次,明月出才習慣這種死法。這七次死亡里還穿插了一次失血過多而死。因為明月出絆倒在地,摔在一把流蘇簪花劍上抹了脖子。不過也不算白死。雖然攜帶著那把流蘇簪花劍的劍客已成白骨,但她身上零零碎碎的有用東西還挺多,尤其是有個打著印簽的油紙包,裡面有些身份證件,很能派上用場。
「這應當是公驗,與你故鄉之中那所謂身份證是一般用處,若無此物,你無法住店進城,務必要妥當收藏。如果可以,最好再找幾份帶在身上。」屠博衍點題。
明月出氣若遊絲地躺在地上,感受著血液與熱度汩汩流出身體:「你如此主動為我介紹遊戲設定,這很好,但能不能等我一會兒活了再說一遍?這會兒我得先重啟重生……」
屠博衍一開始還有心思計算步數和時間,到了後來也餓懵了,還是明月出說按照常識,人不吃不喝也就能挺三天,如今反覆了六七次,說明至少大半個月過去。這讓屠博衍對明月出所謂常識和科學格外感興趣,化身為四歲熊孩子,整天十萬個為什麼。不過學習也是相互的,這短時間裡有屠博衍指點著,明月出正經撿了不少有用的東西,什麼打火石啊,救命藥啊,某組織的令牌啊,天下第一大錢莊的銀票啊。屠博衍說這些東西都屬於祭品,祭祀宇內最神秘的弱水和它蘊含的更神秘的力量,祈求不可告人的願望。
明月出想不明白這弱水還能有啥神力,弱水之中沒有時間,沒有空間,沒有方向,沒有生息,只有西米露一樣的暗流和所謂的餛飩還是混沌的,有個蛋用!
「除了祭品,自然也有你我這樣因為轉星陣而困在這裡的人,人死在這裡,物件便留在這裡。這其中未必沒有能人異士,卻依舊身死弱水,所以你我不可掉以輕心。」屠博衍道,畢竟那骷髏的雲猞背囊還挎在明月出身上,死人這件事情在弱水裡,應當也不是什麼稀罕事了。
「不管你信不信我是肯定能出去的。」明月出捂住耳朵拒絕接受負面信息。
「哦。」屠博衍說。
兩個人一直在路上,就像是兩個沒有攻略的玩家,困在一張荒誕的迷宮地圖裡,一邊撿裝備,一邊找出口。期間明月出發現,她是死一次痛苦就輕一點,但屠博衍正好相反,死一次他的同知同感就更明顯一點,最後餓死那一回,兩個人的飢餓程度完全相同,就連屠大神都沒忍住,說起了家鄉的美味佳肴:「……都是溫火膳,沒什麼新鮮好吃的。倒是晚上溫書時候膳房會送點心,到了我那兒成了爛麵條。雞湯煨發成了稀糊爛,雖無口感,但喝下去頗為舒服……」
「別說了屠大神,你放心,為了你的爛麵條我們也要衝出弱水走向世界,找回你的軀殼,讓你想吃多少吃多少!」明月出滿心憐憫,這倒霉孩子到底是啥家庭出來的,記憶里的美味竟然只有爛麵條!
「多謝。」屠博衍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你說過弱水之中一定有門可以離開,但我們需要靠運氣找到門,對吧。」明月出的眼睛從這頭掃到那頭,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也不知道是在找門,還是在找吃的。
「不是門,是一種法陣,名為玉門鍾,不過世人俗稱其為轉星陣,因為其陣法作用時,星光璀璨流轉——總之你見了便知道。」屠博衍有氣無力地回答。
「我沒有你這麼博聞強識了解六合,但我有個笨辦法。」明月出焦躁地舔著嘴唇,瞄著眼前魚群一樣游來游去的西米露暗流,「我們得試著碰一碰弱水裡所有的東西,包括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