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杏花春雨
2024-05-12 13:48:54
作者: 十四郎
沿著蜿蜒的盤山台階一級級向上,沿途綠意肆虐,幾乎將藍天也遮蔽。
玄乙看了看頭頂巨大的綠蔭,有些愕然:「這棵樹好大。」
聽說天宮內種著上界最巨大的神樹,有百抱之巨,但眼前這棵綠樹卻比整個青帝宮還要大。她來過許多次青帝宮,卻從沒上過半山腰以上,想不到沿著台階向上攀爬,青帝宮之下竟有如此巨大的樹木,猛一眼望去,金頂的青帝宮像是建在樹頂一般。
扶蒼握住她的手,以免這隻顧看頭頂不看腳下的龍公主摔倒,一面道:「這棵樹叫迷榖,當年鑄造純鈞,取了樹心一部分用作劍柄。」
他以手輕叩腰間純鈞,似有依依不捨之意,應和他的心聲,純鈞低低地嗡鳴著。
這柄天之寶劍乃是當年太堯所贈,雖然贈劍的本意一為拉攏,二為避免麻煩,可數萬年下來,無數次與它並肩斬妖除魔,突破一個又一個極限,劍之靈與他亦是越發契合,最終徹底臣服,他對純鈞的感情終究是不同的。
天下兩次浩劫都為它解決,鑄造它所耗費的那些巨大神力與奇材都徹底有了意義,是時候讓它安靜地休息了。
玄乙正心不在焉地打量迷榖樹上漆黑的紋理,忽覺腳下一軟,竟是踩在了泥上,她收回心神,卻見扶蒼挽著她走上一旁陡峭細小的岔道,而越往深處走,越覺濕漉漉地,腳底的泥越來越爛,葉片上不停有水珠滴落,如同下雨。濃郁的清氣仿佛有了質感,纏繞在發梢衣角,幾欲醉人。
在前領路的四名老神官忽地停下腳步,回身行禮,齊聲道:「神君,迷榖樹心就在前方,吾等神官無法再向前,還請神君莫怪。」
扶蒼頷首,牽著玄乙繞過四位神官,便見前方巨大的樹幹上有一道寬敞的裂隙,清氣已然如薄紗般纏繞在裂隙周圍,幾可目視,裂隙內清光隱隱,光芒柔和。
「你可有什麼不適?」他低聲問玄乙,所謂過猶不及,太濃郁的清氣往往也會帶來無數麻煩,龍公主剛剛醒來,體弱不堪,只怕她承受不了。
玄乙搖搖頭:「不是要封印純鈞麼?我也要去。」
怎麼說也是解決了她最致命問題的寶劍,她一定要親眼看著它直到最後。
扶蒼摸了摸她的頭髮,這才轉身往裂隙中行去,好在裂隙內清光並不刺目,玄乙四處張望,迷榖樹樹皮紋理漆黑,裂隙內的樹心四壁卻潔白如雪。裂隙越向里越窄小,走了數里後便只可容納一身而過,扶蒼索性將她背在背上。
「當年取了這麼多樹心做劍柄?」玄乙見這裂隙雖然窄,卻無比長,只覺不可思議,做劍柄的樹心都被浪費到哪兒去了?
扶蒼道:「這些並非樹心,乃是當年取樹心而開闢的裂隙,木料所余者一部分被用在青帝宮偏殿,一部分用在了我的庭院中。」
說話間,忽有似吟似唱的聲音自前方傳來,他停下腳步,將玄乙放在身前攬入懷中,輕道:「看來這裡就是樹心了。」
前方再無路可走,盡頭處是一片茫茫雪白,正中卻有一道手臂粗細的血紅紋理,乍一看去仿佛在遊動一般,飄渺的吟唱聲正從其中緩緩蔓延開。只有極仔細地端詳,才會發現那道血紅紋理上有一塊被挖取過的痕跡,剛好是一個劍身大小。
「華胥氏性屬金木,這株迷榖正是金木之力的源泉。」扶蒼一面說,一面緩緩走至樹心處,「聽說上代天帝原先是想取迷榖樹心打造劍身,然而終究嫌不夠銳利而被棄之,只取了巴掌大小的一塊製成劍柄,剩餘部分雕成瑞獸,用來鎮壓天宮琉璃塔。」
不知是否感應到熟悉的金木源泉之力,純鈞開始劇烈地顫抖嗡鳴,幾欲脫鞘而出。
扶蒼解下這柄天之寶劍,橫置掌中端詳良久,低低嘆道:「去罷,這便是你的歸處。」
他緩緩將純鈞擲出,這柄已然變得漆黑的天之寶劍在半空划過一道遲疑的弧線,終於乖巧地嵌入樹心凹槽之內,緊緊貼合。
緩慢的吟唱聲變得響亮而淒婉,在裂隙內迴旋半日,方才漸漸散去。不知純鈞要在這樹心內長眠多少年才能化解濁氣,恢復往日靈性。
扶蒼靜靜望著漸漸與樹心貼合緊密的純鈞出神,忽覺面上一冷,龍公主的手輕撫他的面頰,雖然她沒說話,然而指間傳遞的溫柔已勝過千言萬語。
他垂首在她額上吻了吻,輕道:「該送你回鐘山了。」
四千年的陪伴好短暫,印象里只有她沉睡不醒的臉,想不到剛剛才醒,他們便要分開。所幸這次分離並無苦澀,他們終於熬過了最苦楚的那些年,以後一定會很美好,很美好。
跳脫的龍公主窩在他懷中打了個呵欠,聲音變得慵懶:「我困了,讓我睡一覺再走。」
她的眼珠子分明骨碌碌轉來轉去,哪裡是犯困的模樣,扶蒼啼笑皆非,心裡卻泛起無數極溫柔的感情,他知道,她捨不得和他這麼快分開。
「那就走罷。」他在她腦門兒上寵溺地一拍,「慢慢地睡。」
*
合攏的窗簾被驟然拉開,雨水立即夾雜著風聲,捲入了寢宮。
春日多雨,青帝宮這個時常下雨的地方更是幾乎每日都在細雨纏綿,幽深寂靜的庭院裡一片氤氳水汽,雲蒸霧繚,晶瑩的水滴從楠木的迴廊頂上一顆顆墜落,猶如水晶簾。
扶蒼回頭看了看青紗帳,裡面那道身影猶在沉睡,看來那些古靈精怪多是強撐,她到底還是虛弱的緊。
算算時辰,晚膳時間剛過,扶蒼推開門破了雲境出去,路過的神官們便笑吟吟地行禮,一面道:「神君,花園裡的仙華杏花前日開花了。」
這樣巧,她見了一定歡喜。
吩咐神官們準備了膳食,回屋內時,卻見龍公主竟已醒了,坐在床邊用袖子捂著眼睛,她這雙眼連朦朧的夜色都承受不起,看上去怪可憐的。
扶蒼指尖一彈,令窗簾合攏,屋內頓時陷入讓她安心的昏暗中,他蹲在床邊將她長發撥開,細細打量面色,一面低聲道:「仙華杏花開了,要去看看麼?」
她立即開心地勾住他的脖子:「要。」
她面上還帶著剛睡醒的暈紅,連唇色都比往日要嬌艷許多,扶蒼突然有點不大想這會兒就去看杏花了,指尖在她唇上摩挲片刻,到底還是忍不住仰頭去吻她。
真怕這是一場沒醒的美夢,倘若夢結束後,發現這一切都不存在,他不知自己會不會當場瘋掉。
玄乙的嘴唇被他下意識重重地咬,疼得她連連推拒,她現在可是沒有龍鱗的豆腐一塊,他是打算把她咬碎麼?!
不知過了多久,扶蒼依依不捨地放開懷中的龍公主,她捂著被咬破的嘴唇一個勁拿腳踹他——會疼,那就不是夢。
他面帶笑意,任她踹足了十幾腳出氣,方才將膳食端上床,陪她用膳。
綿綿春雨落在庭院的參天大樹上,這細微的聲響因著庭院的幽深安靜而變得分外清晰。
玄乙吃完飯在床上翻來覆去了許久,又把扶蒼的手玩了幾十遍,終於想起仙華杏花的事,立即道:「我想看杏花。」
……現在嗎?扶蒼一口氣吹出,合攏的窗簾掀開一道縫,外面夜色深沉。
也好。
扶蒼替她穿上自己的長袍,領口緊束,擋住所有曖昧的痕跡,再取了黑紗替她覆眼,即便是清冷的月光也會傷害她如今的脆弱雙眼。
華胥氏屏障架在身周,擋住綿綿春雨,扶蒼單手抱著她一級級沿著巨大而漫長的台階下去,木底鞋發出清脆的響聲。
夜色中的青帝宮風雨聲綿綿,這巨大而寂靜的山水中,仿佛只有他們兩個相依。
玄乙靜靜看了一陣,忽然道:「扶蒼師兄,青帝陛下呢?」
她這些年一直睡在純鈞劍里的事青帝肯定也曉得,估計他老人家可能不大愉快。
扶蒼道:「父親應當是陪母親出去遊玩了。」
他還有母親的?!玄乙難得有些吃驚,她怎麼從沒見過?
「母親是三十三天之上太乙帝君的女兒,素來追求本性不滅,可惜百世輪迴劫未能成,幾欲隕滅,父親因此悟出劍氣化幽明,將母親的神魂與神軀收入華胥氏桃木神劍中庇護,她從此算是活在桃木劍內,除了父親誰也看不到她。」
真看不出來青帝陛下這樣專一,玄乙又嘆了口氣,對比一下自己的父親,她頓覺慘不忍睹。
扶蒼替她將耳畔碎發挽了一下,溫言:「他們都挺喜歡你。」
她怎麼就一點兒都不信呢?不過也無所謂,她素來不在乎這些。
花園裡的仙華杏花果然已開了大半,巴掌大小的花朵團團錦簇,在細雨中隨風款款搖擺。夜雨中賞花,落英滿地,實在是有另一種淒艷的味道。
玄乙眺望遠處的澄江湖,湖與半座太山都被雲雨淹沒,比起那天明艷的霞光與閃爍的青帝宮金頂,截然不同。
她又低頭看了看抱住自己的扶蒼,他也正凝視她,一如既往的目光。倏忽間,他像是忽然變成了三道身影,清冷而又柔脆的神君,乾淨而柔軟的七皇子,執著剛烈的白衣戰將。
仿佛輪迴了三次,每一次都用一模一樣的目光這樣看著她。
她淺淺地笑了笑,忽然開口道:「扶蒼師兄,那時候你和我說一夢千年不急,我其實很開心。」
她對他的那份喜歡自己也避如蛇蠍,盼著他永遠討厭自己,可當他說一夢千年可以為了她不急著去的時候,她的心裡真的有過喜悅。令她恐懼的喜悅。或許也是從那一刻,她才明白,她獨獨對他的那份怒火與鬥氣從何而來。
她終究不能夠控制,那樣黏著他,纏著他,儘管心底一遍遍想起阿娘的鮮血與哭聲,她還是期盼那些許的甜味。
「我一直都很喜歡你。」隔了兩萬多年,玄乙終於又一次在白衣神君面前坦陳,「所以,如果是你的話……」
他們並沒有在一起很久很久過,卻已經歷生死與共,但這世間最可怕的永遠不是外界的善變,而是漫長瑣碎的時光。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不過倘若這個士是他,她十分願意。
玄乙移開視線,目光落在天邊緩緩泛起的晨光上,雨漸漸停了,枝頭仍在滴水,落英滿身。
「我啊,最喜歡你了。」
雨收雲散,天際的晨曦開始泛出通透微薄的淺藍,朝霞絲絲縷縷地映亮整座青帝宮,水霧瀰漫,仙華杏花織緞般艷麗的色彩在霞光與水霧中也映亮了龍公主蒼白的容顏。她實在是很適合嬌艷的顏色。
一枝累累杏花因落了太多雨水,沉甸甸地彎下來,她撐著他的肩去夠開的最好的那一朵嫣紅色,寬大的袖子落在肘間。
扶蒼抬手替她摘下,彈去上面的雨露,輕輕綰在她發間,紅顏勝花。
他想起第一次與她在花下,她眼裡流竄過的細微的寂寞,他心底那些對她的厭惡,忽然發覺自己無可救藥被吸引的震撼,那真是要命的一天。
從那時起,他便盼著再有一日能像現在這樣,與她再一同欣賞這片落英繽紛,明霞璀璨。
扶蒼仰頭在她額上印下一吻,天亮了,風雨也已停了,什麼都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