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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盈盈一水

2024-05-12 13:46:50 作者: 十四郎

  扶蒼吸了口氣,無論何時,她總歸有無窮無盡的辦法讓他生出想要敲打她的衝動。

  

  兩萬三千年了,這一點還是沒變。

  幽黑深邃的眼眸對上她謹慎而躑躅的眼睛,她的視線幾乎立即便迴避開,被小心藏起來的煩亂與為難,他的龍公主,她也沒有變多少。

  他將白雪狗頭抓在手中,淡道:「起來,好好練劍。」

  玄乙立即翻身拿背對著他:「我不會。」

  一整個早上她都是這樣死皮賴臉,牛皮糖一樣黏草地上,蓬鬆的長髮上纏了好幾片枯葉,瑩白的衣裳也沾了點點碧綠草皮,就為了不練劍。

  扶蒼將她發間的枯葉一片片捻出來,她立即把頭髮全部攏進衣服裡面,只差沒說「別碰我」三個字。

  他輕輕吹出一口氣,柔軟的清風將她頭髮和衣服上的草皮枯葉全部帶走,她便用袖子把頭臉捂住,擺出要睡覺的模樣來。

  躺了許久,玄乙只覺後面沒聲音了,她透過袖子的縫隙偷偷扭頭看,卻見扶蒼還坐在身後,把玩掌心裡的白雪狗頭。似是察覺到她的偷看,他低聲道:「不想起來?」

  她只有三個字:「我不會。」

  他從善如流:「好。」

  眼看日上三竿,侍立女仙準時送上膳食,因曉得這位燭陰氏公主口味挑剔古怪,不愛吃正餐,只愛喝茶吃茶點,今天便特地為她準備了一盒桃花百果糕與一壺華光飛景茶。

  嗅到香氣,玄乙一骨碌坐起來,冷不丁肩膀被輕輕一按,她的身體又被按回草皮上。她撐圓了眼睛瞪扶蒼,他神色平靜:「繼續睡。」

  玄乙皺眉:「我餓了,要吃東西。」

  他的手按住她的肩膀:「你不會。」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她簡直是被一根頭髮吊著,身上還掛了千斤巨岩,下面是一海子的毒酒,她搖搖欲墜。

  侍立女仙在屋裡候了半日不見他們進來,只得小心翼翼開口:「公主,扶蒼神君,該用膳了。」

  扶蒼頷首:「請將我的那份端來。」

  侍立女仙一顆芳心亂跳,終究沒敢再忘了公主:「可公主……」

  「她不用。」

  玄乙兩眼死死盯著扶蒼,侍立女仙將小案放在他面前的草地上,他一手按著她,另一手握住筷子開始用膳,吃得不快不慢,恰到好處。

  那根頭髮眼看就要斷了,她伸手便想去推他的小案,奈何他如今已是久經沙場的戰將,這點小動作根本逃不過他的眼睛,當即將小案也按住,幽黑雙眼瞥了她一下:「今天你的任務便是在這裡躺一天。」

  玄乙不知是氣的還是憋的,淚光盈盈地望著他,嬌聲軟語:「我真的餓了。」

  大約歷練沙場把他的心也歷練硬了,絲毫不為所動:「你不會餓。」

  玄乙痛苦地抱住腦袋,這傢伙要把她逼瘋,他一定會把她逼瘋。她驟然放下袖子,壯士斷腕一般:「我練。」

  扶蒼的手利落乾脆地離開她的肩膀,侍立女仙乖巧地端上膳食,玄乙一面喝茶吃茶點,一面覺得肚子裡淅淅瀝瀝全是淚水,比當年的燭陰白雪還苦上千倍。

  一個食盒被推過來,裡面有三粒沒動的桃花百果糕,玄乙毫不客氣全抓到自己盒裡,算他還有良心!

  「下次練劍須得換一身衣裳,穿好軟靴。」扶蒼又一次提醒她。

  玄乙冷冰冰地:「沒有軟靴,沒有衣裳。」

  他絲毫不受影響:「我會交代青元大帝替你做一套戰將裝。」

  隨便罷,隨便他怎麼樣,反正等他傷好了,她這備受折磨的日子也就結束了。

  吃完茶點歇了片刻,玄乙艱難地試圖從草皮上站起來,大概因為穿的是木底鞋,她的腳底板像要斷了一樣,疼得直皺眉頭。

  身體又被按住,扶蒼俯身將她腳上的木底鞋脫下:「不要再穿木底鞋,今天不練了。」

  玄乙立即警惕起來:「……我晚上也還是會肚子餓的。」

  他淡道:「腳疼成這樣,也練不好。」

  那他剛才那是什麼?故意慪著她引誘她跟他鬥氣麼?!這傢伙現在真是太狠毒,太狠毒了!即使她有一肚子陰險狡詐的詭計可以對付他,可她不會再用,無論是鬥氣還是纏綿,都別回去不好麼。

  玄乙翻身背對他,把袖子上閉目之龍的紋繡摳得亂七八糟。被攏進衣服裡面的頭髮為一雙手輕柔地抽了出來,放在掌中慢慢梳理,她試著想要拽回,他卻不鬆手,她只能放棄。

  他們兩個的位置,好像反了過來。

  玄乙怔了許久,慢慢摸出一團白雪,捏了只豬頭,用指甲摳出兩隻鼻孔,忽然扭頭問他:「丈亥大君長這樣嗎?」

  可愛無害的想像,讓下界那些兇狠殘暴的上古妖族大君都顯得不那麼可怕了。扶蒼笑了笑,反正這位大君已經被剿殺,他便點頭默認。

  玄乙猶豫了一下,輕道:「你……就是被這個豬頭咬傷的?」

  他又不知該氣還是該笑,停了一會兒,緩緩道:「為什麼總問傷的事?」

  玄乙低頭用指尖把豬頭撥得晃來晃去:「隨便問問。」

  扶蒼看了她一會兒,將袖子慢慢捲起,露出結實緊緻的小臂,從手肘到手背,一道長而深的裂傷,漆黑的濁氣纏繞其上。

  「被負犬大君的爪子刮傷的,不會死。」他替她把沒問出口的問題回答了。

  玄乙下意識伸手想去摸,被他攔住:「不要碰。」

  她把手縮回去,盯著傷處看了許久,輕聲道:「疼嗎?」

  「不疼。」

  袖子被放下,扶蒼垂首凝視她的雙眼,她下意識地躲避著,朝後縮了縮。他向她緩緩伸出手,她索性往後滾了一圈;他逼近一步,她再滾;他再進,繼續滾,結果腦袋撞在木劍變成的椅子腿上,她「哎呀」一聲,下一刻被撞的地方便被一隻手捂住,身體也被一條胳膊不容抗拒地圈住拽起,揉進懷中。

  她兩手和腦袋都用力撐在他胸前,像一隻豎起所有尖刺的刺蝟,竭盡全力抵擋他的靠近,

  「我……」扶蒼剛開口說了一個字,嘴就被她冰冷的手用力捂住。

  什麼都不要說,她不想聽。

  「……我腳疼。」玄乙抬頭朝他笑了笑,平靜卻又古怪的笑,隨即用力推開他,轉身便走,「我去換雙鞋。」

  寢宮的紗帳被放下,玄乙怔忡呆立片刻,忽然拉開另一面的月窗,毫不猶豫一翻身跳了出去。

  這會兒也顧不上腳疼,她這輩子都沒這樣不顧形象狂奔過,赤著腳,踩了一腳泥,路過的天神們個個看的目瞪口呆。

  她得回鐘山,她一定要回去。

  他方才想說什麼?或許她心裡非常清楚他會說什麼,所以,她一個字也不想聽。

  烏雲籠罩的天頂開始窸窸窣窣地下起雨來,紛飛的雨絲讓玄乙想起皇陵里肆虐的大雪,她心愛的少年躺在冰冷的墳墓里,她在那半城月半城雪中替他仔細雕鑿那些白雪小玩意。

  沒有想過他能夠再醒來,她也並不希望他再醒來。

  她曾那麼狠心而勇敢地切斷了她和他的所有過往,也早已暗暗發誓再也不會重蹈覆轍。

  其實這些年她過的挺好的,與寂寞重歸於好,平靜而且安心,如果她早些年便認清永恆的孤獨才是最好的歸宿,那這些令她糟心的事都不會有了。

  別讓她的任性抬頭放肆,她的愛永遠與傷害同行,他禁不起第三次傷害,她這顆沒那麼冷硬的心也禁不起再一次折騰。

  別打破這層平靜,好不好?

  如果再放縱她任性下去……唉,她有時候壞起來連自己都害怕,可惡的很,比如現在,他實在是沒眼光,喜歡她這種壞蛋。

  回鐘山罷!再把屏障架起,一萬年,十萬年,都不過是彈指瞬間的事,她已經不是那個過一千年便覺得漫長無比的小公主。

  腳下一空,玄乙踩進了一隻小小的水塘,被濺了半身泥水,她氣喘吁吁地停下,厭惡地撣撣濕漉漉的裙子,一面四處打量,毓華殿大的要命,神明之府又有不給騰雲御風的限制,她……好像不知道跑什麼地方來了。

  真丟臉,生平第一次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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