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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淚灑長江

2024-04-25 18:14:03 作者: 梁羽生

  黑衣漢子雙掌連揮,掌力自四面八方擠來,鍾靈秀的劍法自施展不開,黑衣漢子冷笑喝道:「識得厲害了麼,還不趕快投降!」鍾靈秀斥道:「放屁!」咬緊牙根,使出吃奶的氣力,刷的一劍,刺他咽喉。黑衣漢子冷笑道:「你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流淚!」雙指只是輕輕一彈,「錚」的一聲,就把鍾靈秀的短劍彈得脫手,飛上空中。

  鍾靈秀禁受不起這股力道,百忙中一個「細胸巧翻雲」的身法,倒縱出去。不過,她雖然脫出了黑衣漢子掌力所及的範圍,但氣力卻是不繼了,一個筋斗翻下來的時候,腳跟竟然不能平穩著地,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已是未能站得起來。

  黑衣漢子哈哈大笑,正要上前拿她,忽聽得有人喝道:「金超岳,給我住手!」

  原來這個漢子不是別人,正是金國的第一大內高手金超岳。

  鍾靈秀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把眼望去,只見喝令金超岳住手的那個人,已經出現在她的眼前了,可不正是剛才那個女子是誰。

  金超岳的名字是她曾經聽得檀羽沖說過的,不禁又驚又喜,暗自想道:「原來他就是金國第一高手金超岳,大哥哥說過,金國最厲害的兩個,一個是完顏王府的迦盧上人,另一個就是他了,果然真是厲害。大哥哥即使沒受傷,只怕也未必打得過他。」歡喜的卻是:「想不到這妖女對大哥哥還是未能忘情,她去而復回,回來反而幫了我。」

  金超岳吃一驚道:「格格,你知道這丫頭是什麼人嗎,他是檀羽沖的義妹!」

  赫連清雲道:「我不管她是誰,你跟我回去!」

  金超岳道:「咱們正要著落在她的身上,捉拿欽犯,怎能回去?」

  赫連清雲道:「捉拿欽犯之事緩辦,我叫你回去,你就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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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超岳心頭火起,臉上仍是笑嘻嘻的,走上前去,說道:「是嗎?那就請干格格把聖旨拿出來吧!」

  赫連清雲道:「什麼聖旨?」

  金超岳道:「皇上召我回去的聖旨啊!」

  赫連清雲哼了一聲,說道:「只有皇上才能叫你回去麼?」

  金超岳道:「放走欽犯的罪名非同小可,倘使沒有聖旨,我可擔當不起。不過——」

  赫連清雲道:「不過什麼?」

  金超岳道:「格格沒有聖旨,想必有王爺的親筆手諭吧?有王爺的手諭也是一樣。」

  要知金超岳乃是金宮侍衛的頭子,按體制他是只能遵從皇帝的命令,如今他肯聽完顏王爺的命令,那已經是給了「干格格」天大的面子了。「冒充干格格」的赫連清雲見嚇不倒他,不覺也有點心虛,硬著頭皮說道:「爹爹叫我傳活,也用得著他親筆寫下手諭嗎,你這樣說,那分明是不相信我了,是嗎?」

  金超岳疑心大起,佯裝惶恐,一揖說道:「格格息怒,我怎敢不信格格!」

  赫連清雲鬆了口氣,說道:「你相信就……」

  一個「好」字未曾出口,忽覺一股力道就像暗流洶湧的向她襲來。原來金超岳這一揖是用上了內家真力,意欲試她武功的。

  這剎那間,哪裡還容赫連清雲有餘暇思索?出於本能當然是立即抵禦。她雙掌齊出,把對方迫過來的掌力化解了一半,身形飄閃,閃過一旁,大怒喝道:「金超岳,你!」

  她還來不及質問金超岳,金超岳已是哈哈大笑,說道:「好個膽大的丫頭,竟敢冒充王府的格格,嘿嘿,你扮得倒是很像,只可惜瞞不住我!」原來赫連清雲學的是正宗內功,她所發的內力和所用的身法都與赫連清波不同,金超岳一試就試出來了。不過,他卻並不知道赫連清雲乃是赫連清波的同胞姊妹,相貌本來就十分相似,並非扮的。

  赫連清雲喝道:「我手上的寶劍就是聖旨!」說時遲,那時快,她已是寶劍出鞘,一招「玉女投梭」,就朝金超岳刺去。這一招平淡輕舒,看似毫不著力,但劍尖刺出,卻嗤嗤有聲。

  原來她用的是柔雲劍法,劍法柔中寓剛,輕靈翔動,內中蘊藏著強勁的真力。那嗤嗤聲響,就是她的劍尖突破對方所發的陰陽掌力,氣流激盪,發而為聲。

  金超岳的陰陽掌力亦是武學一絕,一陰一陽,互相牽引,功力稍弱的用不著給他打個正著,已是有如身陷激流之中,而且他左掌發出來的卻有如在鼓風爐中吹出來的熱風,右掌發出來的有如在冰窟里卷過來的寒潮,更是令人難以抵受。

  饒是赫連清雲學的是正宗內功,在這一冷一熱的煎熬之下,劍法也是漸漸施展不開了。三十招過後,只見她額頭上的汗珠,有如黃豆般大小,已是一顆顆的滴了下來了。但一面流汗,一面卻是牙關打戰。可知她所受的煎熬之苦。金超岳默運玄功,把陰陽掌力發揮得淋漓盡致,赫連清雲的劍尖刺到離身三尺之處,就給那股反彈之力,反彈回來。那嗤嗤聲響,似炒熟的黃豆一般,越來越響。

  鍾靈秀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來,見赫連清雲形勢不妙,拾起短劍,便即加入戰團。她跟檀羽沖學了一年內功,已是有點基礎,此時雖然還是喘息未定,但也可以勉強一戰了。

  赫連清雲吸了一口氣,說道:「小妹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用不著你幫忙,你快走吧。」說話分神,幾乎給金超岳一掌打中,幸虧鍾靈秀的劍來得快,劍尖閃電般的指向他的掌心的勞宮穴,這才替赫連清雲化解了一招。她在陰陽掌力激盪之下,不由自已地打了兩個寒噤。但雖然如此,開頭的六七招,居然還是絲毫不緩。金超岳見她有此功力,也是甚感驚奇。

  赫連清雲佯怒道:「我是妖女,你陪我送命,值得麼?你去救你值得救的人吧!」這句話的意思明顯得很,是要她趕快回去幫檀羽沖逃走。

  鍾靈秀也知道自己幫不了她的大忙,但轉念一想:「她為大哥哥捨身,我豈能棄她而去?何況大哥哥半身不遂,她若被擒,我和大哥哥也決計逃跑不了。與其被大哥哥責罵我不講義氣,不如和這位姑娘聯手一拼,要能夠拼個兩敗俱傷,說不定還可以保全大哥哥一條性命。」下了決心,便即說道:「姑娘我不管你是什麼人,你肯為我的大哥哥拼命,我就甘心與你同死!」金超岳冷笑道:「你這兩個不知死活的丫頭,我偏不讓你們死得那麼容易,我要你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話猶未了,陡然間只見金光耀眼,赫連清雲已是刷的一聲一劍向他刺來。這一劍竟然突破了他的掌力的防禦圈,幾乎刺到了他的面門。金超岳吃了一驚,連忙加強掌力。這才把她的攻勢壓了下去。原來赫連清雲練的是正宗內功,功力雖然比不上金超岳,但卻比他正邪合一的內功精純。有鍾靈秀替她分擔了壓力,她趁著對方說話分心之際,猝然一擊,令得金超岳也險些給她殺了個措手不及。

  金超岳話已說滿,不敢輕敵,陰陽掌力,交互使用,發揮得淋漓盡致。鍾靈秀畢竟修為尚淺,開頭十數招還可以勉強抵禦,二十招一過,寒熱交作,她已是連呼吸也感不舒了。赫連清雲一個人接了對方七八成攻勢,不禁又是汗如雨下,比起剛才鍾靈秀沒有加入戰圍時候,更加吃力。她自己知道,是絕計不能再抵禦十招了。

  鍾靈秀已是搖搖欲墜了。忽聽一縷簫聲,儼似從天而降,簫聲清亮,吹簫的人,內功深厚,行家一聽就知。

  金超岳大吃一驚,心想:「難道柳元甲說的乃是假話?」原來他到過千柳莊,從柳元甲口中得知檀羽沖業已重傷殘廢的消息,這才敢肆無忌憚,獨自前來搜山的。

  心念未已,果然聽得檀羽沖的聲音冷笑說道:「金超岳,好歹你也是個成名人物,欺侮兩個小姑娘,不怕失掉你的身份麼?」

  聲音初起之時,距離似乎還在半里之外,說到最後幾個字,檀羽沖的身形已經出現在他們的面前了。

  鍾靈秀喜出望外,叫道:「大哥哥,你好了!」一跤摔倒。赫連清雲連忙拉起躍過一旁,好在檀羽沖已經來到,金超岳生怕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已是不敢去傷害她們了。

  他是個武學的大行家,凝神細審檀羽沖說話的聲音,心裡想道:「看來他的武功似是恢復得沒多久的,只不過是裝腔作勢而已,哼,即使他武功恢復如初,也不過和我打成平手而已,我怕他何來?」於是冷冷說道:「好,咱們在京城幾次交手,未分勝負,今日就決一雌雄吧!」

  檀羽沖道:「好,出招吧!」

  金超岳道:「且慢,你若輸了如何?」

  檀羽沖皺眉道:「性命給你就是,何須多問!」

  金超岳道:「你是皇上所要的人,我可不敢要你性命。」

  檀羽沖道:「好,那麼我若輸了,我讓你帶回京城交差就是。」

  金超岳哈哈笑道:「多謝貝子允諾,就這樣吧!」得意之狀,好像他已是必勝無疑。原來他已看出檀羽沖是大病初癒,元氣尚未充沛,是以想激檀羽衝動怒,這就更有把握取勝。鍾靈秀喘息未定,靠在赫連清雲的身上冷冷說道:「你別笑得太早,你若輸了如何,可還沒有說呢?」

  金超岳道:「請檀貝子劃出道兒。」

  檀羽沖道:「我也不要你的性命,只要你給我這小妹子磕頭賠禮!」

  鍾靈秀拍手笑道:「好極了。多謝大哥哥給我爭這個面子。我摔了一跤,得回一個響頭,馬馬虎虎,也算扯平啦。喂,姓金的,我大哥哥劃出了道兒,你是依不依?」

  金超岳縱聲大笑:「只怕你無福消受。」

  檀羽沖喝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出招!」但金超岳仍未出招,只見他站了個式子,雙掌緩緩舉起,掌心向外,雙目直視,狀似鬥雞。檀羽沖也不敢怠慢,玉簫拿在手中,嚴陣似待。

  鍾靈秀靠在赫連清雲的身上,聽見她的心卜卜的跳,她本來想說幾句調侃金超岳的話,也嚇得不敢說了。

  山雨欲來風滿樓,她雖然經驗不豐,看到了這一雙方引滿待發的情景,亦已知道此戰非同小可了。

  陡然間只聽得金超岳一聲大喝,左掌劃了道弧形,右掌跟著發出。先是熱風呼呼,跟著寒飆捲地。鍾靈秀在百步開外,也感到寒熱交侵,她的一顆心不由得也怦怦地跳:「大哥哥剛剛恢復如常,他抵擋得了麼?」

  檀羽沖不慌不忙,把暖玉簫湊到唇邊,吹出一口罡氣,熱風與寒飆,好像會合在一起,突然「中和」了。金超岳也感到暖洋洋的好不舒服。他大吃一驚,心道:「想不到他大病一場,還是和我打成平手。」

  檀羽沖挫了他的銳氣,立即搶攻,暖玉簫指東打西,指南打北,登時搶了七成攻勢。鍾靈秀看得眉飛色舞,說道:「姐姐,你看!大哥哥打得多好,多妙!看他不但恢復了武功,好像更勝於從前了。」赫連清雲沒有回答,一雙眼睛,只是注視著檀羽沖那枝揮舞的玉簫,眉頭漸漸皺起來了。鍾靈秀靠在她的身上,又聽見她心跳加快了。

  激戰中檀羽沖不知怎麼的,無端退了兩步。金超岳搶過攻勢,檀羽沖把暖玉簫的一端指他的掌心,另一端湊到唇邊,吹出第二口罡氣,金超岳打了個顫,鍾靈秀正自心想:「原來大哥哥是誘敵之計。」但看下去又似乎有點不對了。只見金超岳雖然打了個顫,但臉上已露出了笑容,手底也是絲毫不緩。

  原來檀羽沖第二次從暖玉簫中吹出來的罡氣,雖然更為猛烈,但效果卻反而比不上第一次吹出來的罡氣。

  那種懶洋洋的感覺,不待金超岳運功驅除,片刻之間,便即自行消失。金超岳心頭大喜:「我還以為是走了眼呢,原來並沒看錯,他果然是中氣不足,難以為繼了!」

  鍾靈秀看得莫名其妙,悄悄問道:「姐姐依你看……」話猶未了,只聽得金超岳已是喝道:「檀羽沖,你不自量力,大病初癒,你即強運玄功,對你只有更加不利,你是決計勝不了我的,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我不想要你的性命,快快認輸!」

  檀羽沖咬著牙根,依然奮戰。金超岳冷笑道:「看來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了。好,我倒要看你還能支持多少時候。」加強攻勢,把陰陽五行掌的妙用盡數發揮,左掌拍出的是第七重「修羅陰煞功」的掌力,右掌則以「雷神掌」發出的熱風,向檀羽沖猛攻。

  檀羽沖越來越感覺燠熱難當了,胸口好像塞了一團東西似的,令他窒息得幾乎想要爆炸。

  原來他若是循序漸進,最少還得一個月的工夫,方能打通奇經八脈,令自己行動如常的。只因聽得金超岳在外面欺侮他的義妹,一急之下,潛力突然發揮,一下子就把經脈打通。可是基礎畢竟還是未曾鞏固的。初時因為金超岳先打了一場,他還可以打成平手,時間一久,真力彼此都有消耗,他卻是不如金超岳之能持久了。

  鍾靈秀此時不覺已是站了起來,全神觀戰。她見檀羽沖頭上冒出熱騰騰的白氣,面紅如血,不由得暗暗吃驚。

  哪知令她更加吃驚的還在後頭!

  檀羽沖胸口氣悶,燠熱難當,整個人就像要「爆炸」似的。不但面紅如血,忽地「哇」的一聲,口中也吐出了鮮血了!

  赫連清雲忙在鍾靈秀耳邊說道:「鎮定一些,他不見得就會輸的。你若慌亂,反而會影響他!」

  「大哥哥到了這樣田地,還能夠打下去麼?」鍾靈秀半信半疑,心裡想道。但她自己早已是力竭筋疲,即使不顧性命,自知也是無法幫得大哥哥的忙了。除了聽從赫連清雲的勸告,還有什麼辦法?

  金超岳喝道:「檀羽沖,你還不認輸,當真是要找死嗎?」

  喝聲未了,忽聽得檀羽沖朗聲吟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彼何人哉!嘿嘿,大地茫茫難立足,但憑一劍決恩仇!」

  說也奇怪,他一口鮮血吐了出來,精神竟似陡然重振了。他朗聲高吟,好像要把積壓胸中的鬱悶全部發泄出來!手中的玉簫盤旋飛舞,如劍如筆,揮灑自如,點、打、壓、戳,無一不是絕妙的招數,招招指向金超岳的要害穴道。

  鍾靈秀曾經跟檀羽沖學吹簫,此時她把用山中竹子自製的一支簫拿出來,檀羽沖朗吟,她跟著節拍吹簫相和。

  檀羽沖鬱悶發泄出來,不但胸中舒揚,打得也是越來越暢順了。玉簫隨著簫聲的頓挫抑揚,端的是有行雲流水之妙!

  金超岳遮攔不住,正想作兩敗俱傷的一拼,忽覺背心一涼,檀羽沖的玉簫已經點著他脊椎的天府穴。但檀羽沖的玉簫只是貼緊了他,並未發力。

  「天府穴」乃是人身的死穴之一,金超岳哪裡還敢動彈!

  檀羽沖喝道:「向我的小妹子賠禮!」

  金超岳無可奈何,只好說道:「金某無禮,冒犯姑娘,萬望恕罪。」

  檀羽沖拿開玉簫,金超岳飛快就跑。鍾靈秀叫道:「餵、喂,你還未曾向我磕頭呢!你不磕頭,就想我饒恕你嗎?」

  檀羽沖道:「小妹子,由他去吧!」

  金超岳跑得飛快,轉眼沒了蹤跡。鍾靈秀頓足道:「你不怕留下後患麼?」

  檀羽沖道:「小妹子,我替你出了口氣,你還不滿意嗎?嗯,你跟著我,這一生就註定是要多災多難的了,只要咱們都還活著,又何必理會那許多?」

  這番說話把鍾靈秀聽得心裡甜甜的,說道:「對。你給病魔困了一年,今日方能脫困。咱們是該歡喜才對。就算便宜了那廝吧。」她心裡甜絲絲的,卻不知檀羽沖正在心頭苦笑。

  原來他是全憑一股氣方能支撐到最後勝利的,這股氣一發泄出來,他亦已是有如泄了氣的皮球了。他的玉簫貼著金超岳背心的穴道之時,他的功力其實已是所余無幾。金超岳雖然也是元氣大傷,但比起他來,還是好得多的。檀羽沖自知,即使金超岳被他點著死穴,但他的內功不能深透穴道,以金超岳的內功造詣,他也未必能制金超岳的死命。不過,他不想鍾靈秀為他擔憂,卻是不便對鍾靈秀直說了。赫連清雲聽了這番話,心中卻是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好像甜酸苦辣,兼而有之。檀羽沖正要和她說話,她已是站了起來,搶先說道:「看來我是多此一舉了。嗯,這個地方即使你們不能再待下去,也可以找到第二個世外桃源,我又何必來擾亂你們的安靜。」

  她一說完,馬上就走。檀羽沖莫名其妙,叫道:「清雲,這是怎麼回事?」赫連清雲的影子早已看不見了。

  鍾靈秀是個聰明的人,她知道赫連清雲想要說的意思,那意思是說願他們白頭偕老的。只要他們能找到另一個「世外桃源」,平安度過一生,受點委屈還算什麼,何須辯白?

  「這位姑娘倒是我的知心!」鍾靈秀想道:「她把我心裡的話都說出來了。一點不錯,我但求能與大哥哥安靜過這一生,還有什麼比這更要緊的?」若是讓他去赴丐幫幫主的約會,那就恐怕更加不得安寧了。」檀羽沖呆了片刻,說道:「小妹子,敢情你是把她當作玉面妖狐吧?」

  鍾靈秀道:「我已經知道她不是了。但奇怪,她們的相貌卻是如此相似。大哥哥,你是怎樣和她交上朋友的?她是什麼人?」

  檀羽沖道:「她和赫連清波根本是姊妹,但姊妹二人卻是相貌相同,心性不同的。嗯,說起我怎麼和她相識,倒是說來話長——」

  他心力交疲,說到後來,聲音已是嘶啞,一句話也要分幾次說了。

  鍾靈秀吃一驚道:「大哥哥,你的面色怎的這麼難看!既是說來話長,你歇歇再說吧。」

  檀羽沖實在支持不住,當下便即盤膝而坐,說道:「小妹子,你也歇歇吧。」

  鍾靈秀坐在他的旁邊,聽他的呼吸漸見均勻,臉色也漸漸恢復紅潤,知道他正在默運玄功,將真氣導入丹田,心裡想道:「大哥哥常說的閉關練功,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這個時刻,必須有人防護,我可不能大意睡著了。」

  一方面是為了要護衛檀羽沖,一方面她自己也是心事重重,是以雖然疲累不堪,但卻靜不下來。

  紅日西沉,月亮開始升起來了。荒林寂寂,靜得令人心跳。鍾靈秀看著在月光下閉目靜坐的檀羽沖,不覺既有幸福的感覺,又有對未來的憂慮。「大哥哥為了我,受的苦也受夠了,這一年來他困處荒山,他雖然沒有說,我也知道他難受的。如今他武功已經恢復,我還應該束縛他嗎?」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彼何人哉?」這是檀羽沖剛才和金超岳激鬥之時,為了發泄胸中的鬱積,狂吟的詩文。此時鐘靈秀心亂如麻,不知不覺在心中默念這幾句古詩了。

  她知道,儘管檀羽沖說是「看破紅塵」,但他所受的委屈,還是在他的心底盤結的。「啊!我怎能這樣自私,那位赫連姑娘給他帶來的好消息,即使對我不利,我也應該告訴他的。」

  正在她心亂如麻之際,忽聽得林子裡似有沙沙聲響,一抬頭,忽然就看見一個人撲過來了。

  這個人竟然是金超岳。原來他輸的很不服氣,故此埋伏林間,看見赫連清雲走了之後,便即回來偷襲。他相信自己的判斷,檀羽沖的武功縱然恢復,也絕不是在正常的狀態下恢復的。只要檀羽沖少了一個赫連清雲作幫手,他就有信心再搏一次。

  檀羽沖行大周天吐納法,把真氣緩緩導入丹田,此時剛好到了關鍵時刻。在這關鍵時刻,莫說他是閉目打坐,即使他是張開眼睛,恐怕也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了。

  金超岳暗中窺伺,一見時機已到,立即就撲出來。

  事情來得太過突然,鍾靈秀無暇思索,幾乎像是一種出於本能的反應,立即搶先撲在檀羽沖的身上,用自己的身體,掩護檀羽沖。

  她根本沒有想到後果,不過,即使她想到了後果,她也會這樣做。

  檀羽沖是金國皇帝所要的人,金超岳本來不敢取他性命,只是想制住他的穴道,將他活擒的。但鍾靈秀撲在他的身上,這就不同了。

  金超岳剛才被迫向她賠禮,心中余憤未消,如何還不乘機報復?當下立即改抓為劈,一掌向她劈下,這一掌而且用的是重手!

  鍾靈秀抱著檀羽沖滾過一邊,連最後一分氣力都消失了。她軟綿綿地鬆開雙手,倒在地上。

  她保住了檀羽沖免於受辱,但她付出的代價卻是自己的性命!

  這一掌的力道她承受了十之七八,剩下的那兩三分力道已是不足傷害檀羽沖了。只能令檀羽沖驚醒過來,她給檀羽沖爭取了片刻的時間,而這片刻的時間,正好過了檀羽沖默運玄功的關鍵時刻。

  檀羽沖一躍而起,揮拳打出。兩股掌風碰在一起,金超岳耗損的真氣還未補足。此消彼長,這一次卻是敵不過檀羽沖了。檀羽衝壓下他的掌風,掌力有如排山倒海般湧來,金超岳的肋骨登時給打斷兩根,他這才知道是真的打不過檀羽沖了。暗算不成,口噴鮮血,只好奔逃。

  「小妹子,你怎麼啦?你醒醒,醒醒呀!」檀羽沖抱起鍾靈秀,讓她靠著自己的肩膊,掌心貼著她的背心,真氣輸入她的體內。

  鍾靈秀緩緩張開眼睛,說道:「大哥哥,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檀羽沖道:「別忙說話!」但鍾靈秀還是繼續說下去:「丐幫的尚幫主已經知道你受的冤屈,他想要見你,他、他現在桐柏山。」

  檀羽沖真氣輸入她的體內,已經發覺她受傷之重遠遠超出自己的估計。比起她上次在千柳莊所受的傷不可同日而語,上一次他是救得了她,但這一次、這一次——他不敢想下去,只能存個萬一的希望了。

  檀羽沖只好柔聲哄她:「小妹子,咱們說好了終老此山的。我不想下山,我也不要去見什麼丐幫幫主。」

  鍾靈秀道:「啊,我還以為你當初是哄我的呢,原來你是當真的嗎?」

  檀羽沖道:「我從來沒有說過假話。」其實他是帶著歉疚的心情說這句話的。要知當初他說那句話的時候,雖然不是存心哄騙,但卻是在抱著自暴自棄的心情底下說的。那時他根本就沒想到自己還能恢復武功,當然是樂得答應和鍾靈秀「終老此山」了。

  他懷著歉疚的心情,望著奄奄一息的鐘靈秀。她的生命正在逐漸消逝,但臉上卻反而顯出一絲笑容,這當然是因為聽見他的那句話而表現出來的欣悅,就像枯萎的花朵得到最後一滴露水滋潤似的。

  鍾靈秀面上現出笑容,聲音卻是更加微弱了:「即使你是當真,這個地方,你也是住不下去的了。大哥哥,你聽我……」

  檀羽沖道:「不,你聽我說。這裡住不下去,咱們還可以到別的地方。重要的是人,不是地方。還記得嗎,『咱們註定了是相依為命的』,這句話你說過,我也說過!」

  鍾靈秀道:「可惜我不能和你作伴了,大哥哥,我要走啦!」檀羽沖忙把一股真氣輸入她的背心,說道:「小妹子,你答應過我,你要照料我一生的!你怎能走?你不能走!」鍾靈秀道:「大哥哥,對不住,我是沒法照料你了,但我想會有比我更好的人照料你的。」檀羽沖道:「小妹子,你別胡思亂想,在我的心目中,任何人都替代不了你!」

  鍾靈秀道:「大哥哥,別傻氣。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你不是也曾說過『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的嗎?這一年來,我和你在一起,這是我平生從沒有過的快樂日子,上天給我的已經太多了。」檀羽沖淚盈於睫,說道:「小妹子,你真好。可惜我對你不夠好。」

  鍾靈秀道:「大哥哥,你對我樣樣都好,就只有一樣……」

  檀羽沖道:「啊,你快說,是哪一樣?」他是抱著「補過」的心情,只要鍾靈秀說得出來,他就甘願不惜一切完成她的心愿。鍾靈秀輕輕道:「我叫你大哥哥,但我卻不喜歡你叫我小妹子。」

  檀羽沖瞿然一省,心道:「對啦,這句話我是應該早就對她說了。」他低下了頭,在鍾靈秀耳邊輕輕說道:「小妹子……」

  鍾靈秀眉頭打結,心道:「又是叫我小妹子!」不過,她還來不及抗議,只聽得檀羽沖那溫柔的聲音已在繼續說道:「小妹子,今後我不會再叫你小妹子了,你願意做我的妻子麼?」

  蹙眉開展,灰暗的眼珠放出光亮,蒼白的臉上也恢復了笑容,鍾靈秀喜極而泣:「我願意!大哥,你知不知道,我等待你這一句話,已經等待許久了!」

  檀羽沖道:「我知道,但以前的我是個傻瓜,實在太過辜負了你的情意。」

  鍾靈秀道:「現在也為時未晚啊,我只要能夠聽到你這一句話,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檀羽沖道:「不錯,現在也還為時未晚,我的小、小妻子,你要堅強地活下去,咱們今後是再也不分開了。」

  鍾靈秀道:「好哥哥,你別太傻,天下是沒有不散的筵席的。不錯,我是永遠不會離開你的,但我的軀殼是不能留在世上陪伴你了。好哥哥,請你聽我最後一句話!」

  檀羽沖叫道:「我不聽!」抱起她深深地吻下去。鍾靈秀好像觸電似的在他的懷中抖顫,檀羽沖從她的唇感覺得到她的心房跳動,啊!那強烈的反應,不就正是心房貯滿了愛情所發出的衝擊麼?唉,但不對呀,不對!他忽然感覺到那兩片紅唇漸漸冰冷了。

  神話中有王子的一吻可以令中了魔法的公主起死回生,但可惜這種美麗的故事只能見之於神話。檀羽沖這深情的一吻,卻並不能令垂危的鐘靈秀恢復生機。檀羽沖感覺得到她的嘴唇開闔,似乎想說什麼。只好把自己的耳朵替代嘴唇,貼著她的嘴唇。

  鍾靈秀的聲音有氣沒力,但還是聽得清楚:「好哥哥,你承認我是你的妻子,就該聽我的這句話,你,你是應該去赴丐幫幫主的約會的!」

  檀羽沖道:「我要留下來陪你。要麼,除非是咱們一同去,我不會單獨去的。」

  鍾靈秀道:「請恕我不能陪你去了。你已經陪了我一年,我真的是心滿意足了,並無遺憾了。好哥哥,你再叫我一聲好妻子吧?」

  檀羽沖含著眼淚,忍著悲痛,柔聲叫道:「好妻子!」

  蒼白的臉上綻開鮮花,鍾靈秀的聲音像是從花叢中吹過來的春日微風。「好哥哥,啊,我好快樂!真的,我好快樂,好快樂,快樂……」

  微風消逝,鍾靈秀的生命亦已隨風而逝。

  「我的好妻子!好妻子!好妻子!」檀羽沖再三呼喚,已是聽不到她的回答了。

  「香消玉殞,遺體猶溫。」檀羽沖抱著這個曾經與他朝夕相處的「小妹子」,但感天轉地旋,欲哭無淚。

  天邊掛著一彎眉月,卻被狂風吹來的一片烏雲掩蓋了。烏雲未散,忽地又有了耀目的光芒。這是天邊閃過的一顆流星,啊,這是多麼耀眼的流星,但可惜也是一閃即逝。

  檀羽衝心頭絞痛,低下頭輕吻鍾靈秀那已經冰冷的紅唇。啊,她還只不過是十八歲的少女哪,為什麼生命就像流星一樣短促?

  月亮從烏雲中鑽出來了,但可惜已經不是中秋前那一晚的那個又大又圓的明月了。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檀羽沖放聲狂吟,眼淚終於淌下來了!

  他正在哭得傷心,忽聽得有人說道:「可笑呀可笑!」

  一個熟悉的少女的臉孔,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似笑非笑的注視著他。

  是赫連清波還是赫連清雲?

  換了別的人也許難於分辨,但他卻是用不著看她的臉,一聽就聽出來了。

  絕對是赫連清波,只有赫連清波才會用這種口吻說話,在他最傷心的時候來嘲笑他。

  「有什麼好笑?」檀羽沖顧不得抹乾眼淚,跳起來就罵。

  赫連清波不慌不忙,緩緩說道:「偽君子,假慈悲,這還不可笑。」

  有什麼侮辱比感情受到損害更加嚴重?檀羽沖怒道:「她是我的好妻子,你敢說我為她流的眼淚都是假的嗎?」

  赫連清波道:「只怕是淚真情不真!」

  檀羽沖冷笑道:「我對她沒有真情,對你有真情嗎?你真是不要臉,我告訴你,你別妄想我會愛你,我愛的只是她!哼,你可以死心了吧?」

  赫連清波咬著嘴唇,冷冷說道:「你儘管罵,我也要告訴你,我不是來乞求你的愛憐的!」檀羽沖道:「那你來作什麼?難道是為了告訴我這句話可笑的話?」

  赫連清波道:「一點也不可笑!我還要告訴你,你是自己在騙自己!」

  檀羽沖道:「哦,我怎樣在騙自己?」

  赫連清波道:「鍾靈秀死了,你為她痛哭,你以為這就是表示你愛她嗎?這只不過是掩飾你良心的不安罷了!」

  檀羽沖怒道:「胡說八道,我不愛她,愛誰?我明白告訴你,我對她是一片真情,並非如你說的只是因為對不住她!」

  赫連清波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你愛的是誰,或許你還未曾找到你真正要愛的人。我也相信她是真的愛你,但絕不相信你曾經為她這樣一個小女孩動過真情!你是在騙她,也是在騙自己!」

  檀羽沖不知怎的,突然控制不了自己,一巴掌就打過去,打了赫連清波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

  「誰要你相信,你給我滾!」檀羽沖喝道。

  赫連清波呆了一呆,卻忽然笑起來了。

  檀羽衝倒是不覺被她嚇了一跳,喝道:「你瘋了麼?」

  赫連清波道:「我清醒的很,嘿嘿,你若不是給我說中心病,何須這樣動怒?」

  檀羽沖面色鐵青,喝道:「閉嘴!」

  赫連清波笑得更嬌媚了:「你若是對一個毫不相干的人,你管他胡說什麼,你都可以一笑置之的,你說是不是?所以你打我罵我,我也還是可以原諒你的。」

  檀羽沖給她氣得啼笑皆非,喝道:「沒見過你這樣厚臉皮的人,你是不是要我趕你你才走。」

  赫連清波道:「我說你才是厚臉皮呢!」

  檀羽沖道:「我怎樣厚臉皮了?」

  赫連清波道:「你自作多情,還不是厚臉皮?」

  檀羽沖禁不住又給她氣得跳得了起來,冷笑道:「是我自作多情還是你自作多情?」

  赫連清波道:「你以為我是自作多情,那就正是你自作多情!你想不想知道我是因何而來的?」

  檀羽沖道:「不想!」

  赫連清波道:「不對吧?我看你心裡想得很。」

  檀羽沖怒道:「你喜歡說就說,不喜歡說就走。我沒工夫跟你閒磕牙。」

  赫連清波道:「喲!生氣啦?好,那我就老實告訴你吧。柳元甲已經知道你是躲在這裡的。他約我聯手來對付你,我特地先來一步,那是因為我打了黑吃黑的主意。如果你是當真如他所說那樣,武功尚未恢復的話,我就把你先搶了去。但你別誤會,我是要把你捉去領功的。」

  檀羽沖冷冷說道:「多謝你的坦白。」

  赫連清波笑道:「咱們以前曾經作過朋友,對朋友我一向不說假話。現在我打不過你,所以你不趕我,我也要走了。」

  她果然說走就走了。

  檀羽沖抱著鍾靈秀的屍體,心裡想道:「她當真是為了給我通風報訊才來的嗎?」

  赫連清波的話聲從山坡下面傳來:「你喜歡扮演大情人的角色,那也盡可以扮演下去。但我勸你還是不要自己欺騙自己了。」

  為了鍾靈秀之死,檀羽沖本來是悲痛之極,甚至幾乎陷入瘋狂狀態的。

  說也奇怪,經過赫連清波這麼一鬧,負負相乘,他的心情反而恢復一些冷靜的了。

  假如赫連清波是跑來安慰他的話,一定收不到這樣好的效果。但赫連清波的冷嘲熱諷,對他來說,卻有如「當頭棒喝」一般。

  他冷靜下來,心中自問:「我是不是在欺騙自己?我的傷心痛哭,難道真的只是為了掩飾自己良心的不安嗎?」

  剛才為了這兩句「不中聽」的說話,曾經氣得要打赫連清波的耳光,但現在反躬自問,他的心頭卻是不覺一片茫然了。

  不錯,他對鍾靈秀的「情」是真的,並不是做給別人看的,也不是給自己看的。但這個「情」是夫妻之情還是兄妹之情?或者即使多少摻了一點異姓之間的那種愛慕之情,但恐怕也還未曾達到生死不渝的那種愛情境界吧?感情上的事最難分析的,何況當局者迷,自己又怎能清楚準確地理解自己的感情?因之他只能是一片茫然了。不過,按「層次」來分,「茫然」已經是比「固執」清醒一點了。

  「清波當真要和柳元甲聯手來對付我的嗎?哼,她說假話的本事倒是不錯!」他並不相信赫連清波,他也並不認為他們之間可能產生什麼真正的友誼。但有一點他是相信的,赫連清波不會乘他之危來害他的。

  檀羽沖繼續想道:「柳元甲已經知道我的行藏,他要來這裡對付我,這才恐怕是真的了。」他的耳邊好像響起了赫連清波的嘲諷:「你要這裡發瘋吧,柳元甲可不會跟你發瘋!」

  鍾靈秀一死,他本來覺得一切都是無關緊要的了。但現在逐漸恢復了清醒,他卻是不禁茫然自思:「天地之大,我將何之」了。

  赫連清雲也在惘惘前行。她並沒有碰上她的姐姐。後來發生的事情,她完全不知。

  她已經離開了檀羽沖,但眼前還出現著檀羽沖和鍾靈秀相依相偎的情景。

  她又是喜歡,又是有點悵然。唉,她心裡在想著什麼?

  她心裡又是喜歡,又是傷感,「那位鍾姑娘天真無邪,是比我的姊姊好得多了。嗯,一個人的幸福與否,是全看他的心境的,檀大哥有鍾姑娘作伴,只要他自己覺得幸福,身外的榮辱也都是無關緊要的了。怪不得那位鍾姑娘仇視我,我雖然不是要來搶奪她的情郎,我也是忒嫌多事了。」她當然早已明白鍾靈秀錯把她當作了她的姐姐,但她的傷感又豈只為了姐姐。

  她可不知她的姐姐也正是獨行,比她還更傷心,只不過她們姐妹走的是不同的方向而已。

  赫連清波從北面下山,看著山上掛下來的瀑布,忽然狂笑起來,「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哼,他打我罵我,豈知我是本來要幫他的。」

  不過,她的傷心卻又和她的妹妹不同,她看著山上倒掛下來的瀑布,不覺捏著拳頭想道:「我可以原諒他,但這記耳光我是不能讓他白打的。他對別的女人,看得比我更加重要,我也絕不能忍受。我不一定要得到他,但我一定要報復他對我的賤視。瀑布為證,我要像瀑布一樣,把阻攔我的,全部衝掉!」

  山的那邊也有瀑布,還有一個池潭。瀑布奔騰,池潭卻是水平如鏡。

  赫連清雲是和三妹清霞一起長大的,如今已經名震江湖的笑傲乾坤華谷涵,以前是她家中的常客。妹妹和她的性格不同,她是個文靜的姑娘,有事總是藏在心裡,不輕易對外人說。妹妹卻是個好動的小淘氣,喜歡新奇,刺激,頑皮的花樣百出。她記得華谷涵曾經作過一個比喻,把她比作平靜的湖水,把妹妹比作奔騰不能自休的瀑布。

  從妹妹的身上她忽然想到了姐姐的身上了。

  她雖然只是和姐姐見過一次面,但已深刻的感覺得到她們姊妹之間性格的不同。「看來倒是三妹和大組比較相似,其實華大哥應該把大姐比作瀑布更加適合。即使同樣是瀑布吧,在落到地面之時,也有因為流經的地質不同,有的混雜了太多的泥沙,有的只是挾帶著少許沙石的清流濁質之分。大姐和三妹,本來就是生長在不同的環境啊!」

  她又把華谷涵拿來和檀羽沖相比,覺得這兩個人的性格也頗有相似的地方。華谷涵多的是幾分狂,檀羽沖多的是幾分傲。

  她又再想道:「那位鍾姑娘的性格倒似是在我和三妹之間。她是清澈可以見底的溪流,檀羽沖真的會跟她彼此傾心相愛麼?」

  不知怎的,她又忽然想起了小時候自己的「可笑幼稚」,十二、三歲時,她也曾經以為自己是「暗戀」上華谷涵的,後來她方始懂得這不過是「小妹妹」對「大哥哥」的傾慕而已,「傾慕」和「傾心」不同。她想到「那位鍾姑娘」也是在叫檀羽沖做「大哥哥」,不覺好笑起來了。

  但她在笑過之後,不覺又是冷然自省:「為什麼我好像巴望他們只是兄妹之情呢?莊子說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我不是那位鍾姑娘,也不是檀羽沖,又怎知他們之間沒有已經是可以白頭相許的真情?」想起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即使不是「幸災樂禍」,多少也是有點妒忌那位鍾姑娘吧?「真是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他們是兄妹之情也好,是男女之情也好,我又何必去管他們?」

  檀羽沖忽然出現在她的面前。

  赫連清雲並不驚詫,平靜如同潭水。

  「我知道你會出山的。」

  檀羽沖道:「這是小妹子臨終對我的期望,你可以指引我去見尚幫主嗎?」

  「你要見尚幫主須待一年,因為他沒想到你會好得這樣快,他是準備明年才到萊蕪等你的。但你可以先到臨安,見一見江南大俠。」

  檀羽沖道:「你是說鐵筆書生文逸凡?」

  赫連清雲道:「你認為他配不上大俠的稱號?」

  檀羽沖道:「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想知道為何他要見我?」

  赫連清雲道:「因為尚幫主也有傳話給他。其實,無須尚幫主的傳話,他亦已知道你是和他一樣的人了。」

  這天是八月初三,距離錢塘江潮神的生日還有五天,但風浪之大,已是異乎尋常了。一條小舟,此時趁著早潮已過,午潮未到的時候,加速前進。船上有兩個客人,一男一女,正是檀羽沖和赫連清雲。他們是準備到臨安去的。那條小船是他們用加倍的錢租來的,但舟子的本事卻是尋常,還未望到岸,午潮已是開始發動了。舟子說道:「兩位客官坐穩,潮頭就要來了。」赫連清雲卻不肯呆坐艙中,站起來看,只見那潮水好似匹練橫江,湧入錢塘江的入口處,贊道:「怪不得人家說錢塘江觀潮乃是一大奇景,果是壯觀!」檀羽沖驀地想起了與鍾靈秀同渡錢塘江的往事,那次是鍾靈秀替他把舵的,不由得愴然神傷。

  赫連清雲道:「咦,你怎麼不說話?」

  檀羽沖道:「我念一首詩給你聽。」赫連清雲笑道:「難得你還有興趣念詩。」

  檀羽沖道:「這首詩是詠潮神生日那天的錢塘潮的。」披襟迎風,朗聲念道:「一痕初見海上生,頃刻長驅作怒聲。萬馬突圍天鼓碎,天鰲翻見雲山傾!」吟聲激越,澎湃的濤聲竟也掩不住。

  吟罷,檀羽沖愴然說道:「這首詩是我上次渡江之時,一位朋友在我的耳邊念給我聽的,可惜她已是隨江潮而去,永不回頭了。」

  赫連清雲知道他說的是誰,無言可以慰解,唯有緊握他的手了。

  舟子忽然驚呼:「快快伏下,要撞船了!老天爺保佑,可別讓它撞上!」

  赫連清雲道:「別怕。」接手替他掌舵。檀羽沖頗感意外:「想不到她也會操舟,雖然沒有小妹子那麼靈活,但卻似乎更穩。」他也使出了千斤墜的重身法,助了赫連清雲一臂之力。

  「險灘已經過了!」赫連清雲微笑說道。

  果然不過一會兒,船已靠岸。

  岸上一大群人,有以文逸凡為首的江南俠義道,也有丐幫的刑堂香主風火龍。甚至還有當官的南宮造和濮陽堅。不過他們是以武林中人的身份與會的。

  風火龍喝道:「你這奸細,竟敢重到臨安,我是特地趕來會你的!」他已打聽到文逸凡有「寬恕」檀羽沖之意,是以首先發難,給他來個下馬威。

  「他是宋國忠良之後,不是金國奸則!」不知是誰,在人叢中叫起來。

  南宮造冷笑道:「檀貝子,你好呀!……」

  檀羽沖微笑道:「我不是貝子,我的堂兄弟檀世英才是貝子,他托我向你問好!」

  南宮造怕他抖出自己與檀世英同謀之事,「下文」登時被切斷了。

  濮陽堅道:「我們只知他是金國貝子,說他是宋國忠良之後有何憑證?」

  一個老漢忽地走上來道:「檀少爺,你的家傳之寶還在嗎?」

  檀羽沖怔了一怔,心道:「我哪有什麼傳家之寶?」那老漢目光炯炯地望著他道:「你還記得你的張爺爺嗎?」檀羽沖瞿然一省,說道:「他是我娘親的義父,我把他當成親外公一樣,怎能忘記?」那老漢道:「難道那件寶貝他沒有交給你的娘親?」檀羽沖恍然大悟,打開一個錦匣,從錦匣中拿出一張色澤已經變黃的紙張,遞過去道:「是這個嗎?」

  眾人方在詫異,一張發了霉的紙怎的竟是傳家之寶?只見那老漢已是喜形於色,說道:「正是這個,這是岳少保親筆寫的滿江紅!」

  檀羽沖道:「老丈,你是何人?」

  那老漢道:「岳少保有兩名家將,馬前張保,馬後王橫。你媽媽的義父張炎是張保之子,我的先父正是王橫。」說至此處,揚起那張岳飛的墨寶,面對群雄,朗聲說道:「這位檀少俠的母親乃是岳少保的外孫女兒!」群雄誰不尊敬岳飛,登時都靜下來了。

  風火龍忽道:「誰知道是真是假?」馬大行接著說道:「即便是真,那又怎樣?忠良之後,難道就沒壞人?」他是丐幫臨安分舵的舵主,風火龍正是他的靠山,他又曾敗於檀羽沖的手下,遺恨未消。

  文逸凡號稱鐵筆書生,最喜歡收集名人書法,他從那老漢手中接過那張詞箋,一看就道:「一點不錯,正是岳少保的真跡!」不覺就手腳足蹈朗呤起來:「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他見了他最崇拜的名將手書,一時間大喜若狂,竟顧不得與群雄說「正事」了。

  馬天行的話剛說完,有三個人同聲說道:「你們錯了,他不是壞人,他是我們的朋友!」

  劉天化聲若洪鐘地說道:「這位檀少俠是我的大恩人,若不是他捨身相救,莫說我的金刀提不起來,我恐怕已經變成瘋子,這一生都毀了。」

  在他說完本身遭遇之後,崔浩、石雷和焦挺等人,也都說出他們受檀羽沖的恩惠。

  文逸凡道:「現在大家可以清楚了吧,檀羽沖雖然是半個金國人,如果他願意的話,他還可以做金國貝子,但他的所作所為,都是咱們的同道。」

  風火龍道:「檀羽沖救過你們俠義道中的人物,但他的雙手也曾沾過你們俠義道的鮮血,這又怎麼說?」

  劉天化道:「江南俠義道的盟主文大俠在此,用不著你替他管!」

  風火龍道:「好,俠義道的事我不管,丐幫的事我可以管吧?他結交本幫叛徒,本幫的朱長老查得分明!」

  遠處忽地有個聲音傳來:「丐幫的事由我來管!」

  聲到人到,來的是新近升任丐幫首席長老的夏清平。

  夏清平道:「朱丹鶴誤信謠言,越權傳令,尚幫主已經查得清楚,所以才要我替代他做丐幫的首席長老。」其實朱丹鶴之罪不止於此,不過還未到揭發的時候罷了。不過,風火龍聽得夏清平這麼一說,也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風火龍走了之後,宜興武師鄧大魁說道:「咱們俠義道講究的是恩怨分明,風火龍說的那番話也未嘗沒有道理。請問文大俠,檀羽沖手上所沾的鮮血,是否就此作罷?」原來他最心愛的一個徒弟是死在檀羽沖手下的。劉天化道:「凡事應從大處著想,鄧老大,你一定要算帳的話,我替檀羽沖償令徒性命!」鄧大魁道:「劉大俠此言差矣!江湖規矩講究的一人做事一人當,他欠下的血債怎能由你代償?」文逸凡道:「好,我來說句公道話,當日把檀羽沖誤當奸細,是由我領頭追捕他的,在那樣情形之下,他傷了咱們幾個人,也是情有可原……」

  鄧大魁冷冷說道:「不止幾個吧?」

  曾參與追捕檀羽沖的俠義道,幾乎齊聲說道:「我們是曾有許多人受傷,但那是玉面妖狐所為,不關檀羽沖的事。」連馬天行都隨聲附和了。

  鄧大魁道:「你們只是受傷,我的徒弟卻是檀羽沖親手所殺!」

  劉天化道:「那你要怎樣?」

  鄧大魁道:「我要他償還血債!」

  檀羽沖道:「好,那我就以血還血!」袒露胸膛,站在場心。

  鄧大魁拔出尖刀,喝道:「你殺了我的徒弟,吃我一刀!」明晃晃的刀尖朝著檀羽沖的胸膛刺去,不但赫連清雲吃驚,文逸凡的面色也變了。眼看尖刀刺到胸膛,卻忽地往旁邊一滑,只是在檀羽沖的右肩劃開了一道三寸長的口子,根本就沒有傷著骨頭。鄧大魁道:「好,我的仇已經報了,哪位請上。」說罷,便即退下。原來江湖規矩的所謂「以血還血」,是只須見血便可的。一般而言,不會傷對方性命,不過若是仇冤太深,重傷對方也不算犯例。鄧大魁只是要爭一口氣,刀頭染了檀羽沖的鮮血,氣也平了。

  文逸凡道:「還有誰要檀羽沖以血還血?」沒有人作聲,事情就結束了。

  檀羽沖淚盈於睫,作了個羅圈揖,說道:「檀某隻不過灑了幾滴血,就交了許多好朋友,平生快意之事,當真是莫過於此了。」

  赫連清雲道:「咱們上哪兒?」檀羽沖道:「盤龍山我是不想回去了,咱們回翠屏山吧。」

  翠屏山是他以前和鍾靈秀避難之所,山南是宋國的疆土,山北是金國的轄區。檀羽沖認為自己是半個金人,半個宋人,是以選擇此山與赫連清雲偕隱。另外一個他沒有說出來的原因則是,在鍾靈秀生前,他曾經答應過她,在此山中與她長相廝守的。這山上有他親手所築的鐘靈秀的墳墓。來到翠屏山的第二天晚上,他就與赫連清雲到鍾靈秀的墓前禱告。

  月上梢頭,荒山已是只聞猿嘯了,檀羽沖兀是坐在墳前,不言不語。

  赫連清雲道:「夜已深,咱們回去吧。」檀羽沖道:「你知道今夕何夕?」赫連清雲道:「是八月十四,啊,日子過得真快,明天就是中秋了。」檀出沖道:「不,對我來說,今晚就是中秋。」清雲詫道:「為什麼?」檀羽沖道:「因為今天是靈秀的生日,兩年前的今晚,我的傷剛好,與她在此賞月,我答應她,以後每年此晚,都與她當作中秋來過。唉,真是一語成讖,沒想到第二天就出事。我這一生欠她最多,你不怪我懷念她吧?」赫連清雲強笑道:「我正是歡喜你有這份真情。」

  赫連清雲接過他的玉簫,吹出那首《水調歌頭》的下半闋: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簫聲奏出心曲,檀羽沖的願望,也只能如此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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