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曲終人散
2024-04-25 18:13:52
作者: 梁羽生
北京興化門外有個地方叫釣魚台,據說金初有個詩人名叫王郁,曾隱居於此,以釣魚為業,因而得名。其後金太宗完顏晟在這裡建了一座行宮,並將王郁釣魚的潭疏浚打大成湖,於是漸漸成為公子王孫的遊樂之所,在險湖那座山崗上建了許多別墅。其中一座就是完顏家的,如今是商州節度使完顏鑒夫人的住所。
此處正有人在門前賣花,這個人是檀羽沖。
「賣花,賣花!金盞、繡球、大紅菊、姚黃、白玉、黑牡丹,誰家要買趁早買!」他大聲叫賣,那家人家的門卻不打開。
檀羽沖提一口氣,又再叫賣:「極品黑牡丹,青龍臥墨池。名花賣識主,識者莫遲疑!」這次用上了傳音入密的內功,聲音穿過重門深戶,估量完顏夫人即使是在最內里的一道,也當聽得見了。
過了一會,那家人家的門果然開了。
出來的是個女僕。檀羽沖不覺有點失望。
他當然不敢希望完顏夫人親自出來,他的失望是因為不見他的妹妹。一般說來,小孩子多是喜歡新奇的事物的,門外有人賣花,而且叫賣的是極品黑牡丹,他的妹妹為何不跟女僕出來看呢?
那女僕也似乎有點詫異的神氣,說道:「你當真有青龍臥墨池嗎?」
檀羽沖道:「不信你看!」在籃中撿出黑牡丹,給那女僕。
女僕說道:「我是不懂的,要給夫人看才知真假。你跟我來。」
檀羽沖跟那女僕進去,不過,只是登堂,未能入室。女僕叫他在客廳坐下,接過他手中的花籃,說道:「我拿去給夫人,你在這裡待上一會兒。」讓一個賣花的小廝在華麗的客廳坐候,對他也可算得優禮有加了。但檀羽沖的失望更加深了,因為還是未見他的妹妹。
過了一會,那女僕出來說道:「夫人說,這黑牡丹雖然不錯,但卻不是青龍臥墨池。不過你知道這個花名已經算是不易,夫人說不能叫你白來一趟,這十兩銀子是賞給你的。」
十兩銀子買一朵真的「青龍臥墨池」也足夠了。不過,檀羽沖當然不會要她的。
他故意裝模作樣,嘆了口氣,說道:「我的功夫學不到家,這是什麼意思?」
檀羽沖道:「實不相瞞,家母是給人家種花的,而且種的都是牡丹。我自小在牡丹園中長大,什麼名種牡丹都曾見過。我以為這是青龍臥墨池,誰知還是看差了。」
那女僕吃了一驚,說道:「你多等一會兒。」
這次她出來的時候,對檀羽沖更加客氣了,說道:「夫人想問你幾句話,你跟我來。」
檀羽沖暗暗歡喜,只道這次一定可以見得著完顏夫人了。哪知道還是見不著。
不錯,這次他不僅只是登堂,而是入室了。他被請進完顏夫人的臥室。
但完顏夫人的臥室是一間套房,他在外間,還是有一板之隔。
「你說你的母親給人家種花,那家人家是什麼人家?」完顏夫人隔著板壁問他。說話的聲音似乎有點氣喘。
檀羽沖不覺一怔,心裡想道:「完顏夫人是會武功的,怎的說幾句話也會氣喘,難道她是生病了麼?」他的聽覺甚為靈敏,聽得出房間裡沒有第二個人,他的妹妹如果在家的話,按說是應該留在房間中陪伴完顏夫人的,此時他只能盼望他的妹妹能夠及時回來了。
「我不知道是什麼人家,只記得那家人家有許多武士,主人好像是個將軍。」檀羽沖答道。
完顏夫人心頭一跳,接著再問:「令堂本來就會種花的嗎?」
「不是,家母是到了那家為傭,才跟那家人家的花王學會種花的。」
「你說你自小在牡丹的園中長大,難道那家人家的花園裡就只種牡丹?」
「那家人家有兩個花園,大花園裡什麼花都有,小花園裡只種牡丹。」
「為什麼只種牡丹?」完顏夫人喘著氣說話,連她的女僕都聽得見了。
「夫人,你省點氣力說,讓奴婢替你傳話好嗎?」那女僕趕忙進入內室,服侍主人。
「因為那家人家的主母只愛牡丹。」
「你還記得那家人家的主母是個怎麼樣的人嗎?」完顏夫人低聲向女僕說,再讓女僕替她傳話,其實檀羽沖是聽得清楚她說什麼的,不過他卻並不說破。
「那位夫人又美麗,又高貴,而且心地又很慈祥。」檀羽沖道。
這次完顏夫人和那女僕說話的聲音更小了,檀羽沖也聽不完全。
女僕傳話:「夫人不想聽空泛的頌詞,夫人想要知道的是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檀羽沖道:「讓我想想。」裝模作樣,想了片刻,忽地問那女僕:「大姊,你會吹簫嗎?」
問題來得太過突兀,那女僕呆了一呆,說道:「為什麼你問我會不會吹簫?」
檀羽沖道:「那家人家的主母有個丫環,和你一般年紀,很會吹簫,不過吹來吹去,老是一個曲調。」
那女僕道:「夫人想要知道那家人家的主母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你說這些不相干的話幹嗎?」
檀羽沖道:「丫環吹的那個曲子,就是她的主母教會她的。她已經吹得很好聽,但據她說,她的主母吹得比她更加好聽。但只教一支曲子,不是有點特別嗎?不過,那支曲子也真是百聽不厭,我聽得多了,也會吹了。」
完顏夫人越發吃驚,不要女僕傳話,便即提高聲音說道:「哦,你也會吹?唉,可惜我那支玉簫失了……」
檀羽沖道:「恰巧我也有一支玉簫,夫人,你若是不嫌污耳的話,我吹給你聽。」
玉簫一亮,女僕禁不住失聲驚呼:「夫人,他這支玉簫好像比你以前那支玉簫還好得多!」一個賣花郎居然能有一支堪稱稀世之珍的玉簫,實是不可思議的事;但完顏夫人已是無暇思疑了,因為檀羽沖已經開始吹簫,簫聲把她帶進入了一個如幻如夢的境界!
她好像看見了她少年時代的情人,正在手持玉簫,含笑向她走來。
這是耶律玄元和她第一次相會之時,吹給她聽的一支曲子。也是和她分手之時,吹給她聽的那支曲子。
她茫然若夢,不知不覺,跟著節拍,哼出歌詞。
萬萬花中第一流,殘霞輕染嫩銀甌。
能狂紫陌千金子,也感朱門萬戶侯。
朝日照開攜酒看,暮風吹落繞欄收。
詩書滿架塵埃撲,盡日無人略舉頭。
簫聲止了,完顏夫人卻好似還在夢中,愴然說道:「玄元,你為什麼要來?二十多年了,你還不肯放過我麼?」
女僕失聲驚叫:「夫人,你說什麼?他不過是個花店小廝!」
完顏夫人忽地坐了起來,叫道:「不對,他不是花店小廝,快叫他進來。」不待那女僕傳呼,檀羽沖已經踏進她的臥房了。
「你究竟是誰?」完顏夫人顫聲問他。
「我是蘭姑的兒子,拜見夫人!」檀羽沖跪下去給她行禮。
完顏夫人呆了一呆,驀地起身,說道:「我早就該想到你是蘭姑的兒子了,我怎能受你的大禮,快快起來!」
她無力拉起檀羽沖,竟然也跪下去給他還禮。女僕這一驚非同小可,說道:「夫人,你、你——」只道主人瘋了。
「你知道他是誰?」完顏夫人道。
這個女僕是她回到金京之後才跟她的,說道:「我知道蘭姑是你從前心愛的侍婢,但她的兒子……」
完顏夫人道:「你知道什麼,他是小貝勒的身份;他的母親也不是尋常人,她是南宋名將岳飛外孫女兒!他的身份比我高貴得多!」
那個女僕登時呆若木雞。
檀羽沖將完顏夫人扶起,說道:「夫人,請你不要這樣說。什麼貝勒的身份與我無關,我只是用蘭姑的兒子的身份來見你的。」
「從前我不知道你們母子的身份,實在委屈了你們,請你原諒。」完顏夫人道。檀羽沖道:「我們母子在患難中得你庇護,大恩大德,永難言報。我是為了死去的母親向你磕頭的。」
完顏夫人道:「啊,令堂她,她仙逝了。」
檀羽沖道:「就是在夫人出走那天,家母不幸在你的牡丹園裡,中箭身亡的。」
用不著他多說,完顏夫人已經知道他的母親是給自己的丈夫叫手下射殺的了。
完顏夫人忍著眼淚,問道:「飄香呢?」飄香就是她出走那天,特地將飄香留下,叫她去阻止耶律玄元向她丈夫尋仇。
檀羽沖道:「飄香也是給府中的武士射殺的。」
完顏夫人道:「那支玉簫呢?」
檀羽沖道:「她身亡之後,想必是落在你丈夫手中。」
完顏夫人慾哭無淚,說道:「都是我不好,害死了你的母親,又害死了飄香。」
檀羽沖道:「夫人,這不關你的事。我的母親雖然死了,也還在感激你的。夫人,你的面色好像有點不對,不是生病吧!」
完顏夫人道:「這是我的老毛病,不要緊的。對啦,你的玉簫可以讓我看看嗎?」
檀羽沖道:「當然可以。」
完顏夫人接過玉簫,又是歡喜,又是感傷,說道:「這支玉簫,你、你是怎樣得來的。」
檀羽沖道:「是恩師給我的。」
完顏夫人道:「啊,他已經收你做弟子了。他、他好嗎?」
檀羽沖道:「他,他老人家很好。只是,只是……」完顏夫人道:「只是怎麼樣?」
檀羽沖道:「只是掛念夫人。夫人,有幾句話我不知該不該說?」
完顏夫人道:「你說!」
檀羽沖道:「釣魚台恐非隱居之地,夫人,你若決心放棄富貴榮華,不如,不如……」
完顏夫人陡地喝止他:「你,你不要說下去了!已經太遲了,我,我不能這樣做了!」
女僕呆立一旁,不知他們說些什麼。只見完顏夫人已是頹然倒臥,面色更加難看。
「夫人,你、你怎麼啦?」女僕給嚇慌了。
檀羽沖道:「別慌,讓我看看。」耶律玄元雜學甚廣,醫卜星相無所不能,檀羽沖在他門下八年,粗通醫術。他給完顏夫人把了把脈,說道:「夫人,你這好像是心氣痛的毛病,只要心境寬舒,自然會好的。」
檀羽沖不敢讓完顏夫人再受刺激,轉過話題問道:「我那妹子為何不在你的跟前服侍?」
完顏夫人道:「我早就應該對你說了,你的妹子,她、她……」
檀羽沖吃了一驚,一面替她推血過宮,一面問道:「她怎麼樣?」
完顏夫人氣息調勻,說道:「你別驚疑,她只是不在這裡。」
檀羽沖道:「她到哪裡去了?」
完顏夫人正想回答,忽地聽得有人敲門。
完顏夫人皺起眉頭,對女僕道:「你去看是誰?若是那些無事來獻殷勤的夫人小姐,你給我擋駕!」
「開門,開門!」來客似乎等得不大耐煩,從敲門變成拍門了。
完顏夫人覺得聲音好似熟人,一時間卻想不起來是誰,皺眉道:「怎的這樣沒有禮貌!」
檀羽沖小聲道:「來的一共是三個人,好像是一主二仆。」
完顏夫人道:「你怎麼連身份也聽得出來?」
檀羽沖道:「叫開門的是兩個人,另一個人不出聲。這不出聲的自必是主人的身份,而且身份一定非同小可!」
完顏夫人道:「何以見得?」
檀羽沖道:「他們敢在你們的門前大呼小叫,當然是倚仗主人的身份。」
完顏夫人哼了一聲道:「如此無禮,管他是誰,我都不見!」但在不知不覺之間,聲音已是有點發顫,而且好像怕給外面的人聽見,說話的聲音比檀羽沖更輕。
檀羽沖道:「這兩個人的口音一樣,咦,不對……」
完顏夫人道:「什麼不對?」
檀羽沖還未來得及回答,只聽得那女僕「啊呀」一聲,接著就把大門打開了。
這女僕沒有來通報,就把大門打開,竟是把主母的吩咐都置之腦後。這一「反常」的情形出現,完顏夫人亦已知道「不對」了。
「有客人嗎?」一直沒有作聲的另外一人發問了。
這個人的聲音是更加熟悉了,這剎那間,完顏夫人和檀羽沖都是不禁大吃一驚。
這個人並非別人,正是她的丈夫,商州節度使完顏鑒。
跟他來的那兩個隨從是祁連二老帥克商和帥克殷。
祁連二老是客卿身份,完顏鑒的手下,以他們二人武功最高。
完顏鑒是踏進客廳之時發問的,客廳和完顏夫人的臥室還隔著好幾重門戶。
「奇怪,他怎的疑心屋子裡有外人?」連忙示意叫檀羽沖躲進她的衣櫥。
「沒有,沒有呀?」女僕回答。
原來完顏鑒是看見客廳的地毯上有幾片泥屑而引起疑心的。
完顏鑒見那女僕面上似有驚惶神色,更加起疑,問道:「夫人呢?」
女僕道:「夫人睡了。」
完顏鑒道:「好,那你不必驚動她,我自己進去。帥大先生,請你跟我進去。帥二先生,請你在這裡替我招呼客人。說不定會有不速之客到。」
完顏夫人大為惱怒:「他怎能帶個人闖進我的房間?」好在只是完顏鑒一個人進來,帥老大留在她臥室外面的一個小院子裡。
「夫人,夫人,你看看是誰來了?」
完顏夫人本來是想假裝熟睡的,但怕他在房間裡搜索,只好裝作給他吵醒,立即張開眼睛。
「我剛剛想睡午覺,你來做什麼!」
「對不住,吵醒你了,你不高興我來看你麼?」
「我一個人過慣了,用不著你來看我!」
「夫人,這次我是親自來接你回去的!」
「在商州你還少得了姬妾服侍你嗎?你若嫌我不守婦道,盡可把我休了。」
「夫人,我自問並沒有對不住你呀!你何必說這樣氣話?」
「那就當作是我對不住你好了!」
「夫人,過去的事不要再提,我知道你那次是為了避開耶律玄元才跑來京師的。我不怪你,我真的是盼你回去。」
完顏夫人索性閉上眼睛。
完顏鑒道:「對啦,聽那丫頭說,你似乎有點身體不適,不是什麼大病吧?我去請個御醫來給你看病好不好?」
完顏夫人道:「用不著。我是老毛病心氣痛。最怕和令我討厭的人應酬,你讓我一個人靜養吧。」
「夫人,怎麼不見蘭姑那個女兒?」他轉過話題問道。「我早已把她送走了。」
「送往哪兒?」
「不知道!」
這個答案連躲在衣櫥里偷聽的檀羽沖都覺得奇怪。
完顏鑒道:「夫人說笑了,是你把她送走,又怎能不知道是送往何方?」
完顏夫人道:「蘭姑是欽犯的妻子,對嗎?」
完顏鑒道:「不錯,她是檀老貝勒的兒媳婦。檀老貝勒是因得罪先帝而棄職潛逃的。」
完顏夫人道:「聽說蘭姑本人的身份也是非同小可?」
完顏鑒道:「是的。她是南宋名將岳飛的外孫女兒。蘭姑當然只是她的化名。可惜她的身份一直到了她死的那天,我方才知道。」
完顏夫人冷冷說道:「否則,你早就可以拿她向你的伯父大人領功了,是嗎?」
完顏鑒不答,說道:「你提起這件事幹嘛?我想要知道她的女兒……」
完顏夫人道:「她的女兒是欽犯後代,我怕受她連累,因此我來到京師,就把她送給一個不相識的過路人了。我怎知她現今是在何方?」
完顏鑒道:「唉,你怎麼能這樣輕易將她送給別人?」
完顏夫人道:「是呀,我也是捨不得她,但我若留她在我身邊,終究是害她性命。我既怕受她連累,又不忍害她性命,除了送給別人,還有什麼辦法?你要責怪,就責怪我吧!」
完顏鑒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唯有搖頭嘆息的份兒。
完顏夫人冷笑道:「你來京師的目的,現在我才完全明白。好了,你干你的正經事去吧,我還要好好的睡一覺呢。」
完顏鑒道:「夫人,你別胡猜,我並非如你所想的那樣狠心的人。」
完顏夫人道:「好,你是個大大的好人,不好的是我。夠了吧!請你讓我安靜一會好不好?」
完顏鑒道:「再說一句話行不行?」
完顏夫人哼了一聲,背過身不理他。
完顏夫人本來不理他,忽然聽得悅耳的簫聲。
她回過身一看,只見完顏鑒手中拿的那支玉簫,正是耶律玄元當年給她的那支暖玉簫的仿製品。也正是她在出走那天,留給她的侍女飄香的那支玉簫。
「這本來是你的東西,我給你送回來了,你喜歡嗎?」完顏鑒道。
睹物思人,完顏夫人禁不住激動起來,推開丈夫遞給她的玉簫,說道:「東西你給我送回來了,人呢?」
完顏鑒道:「你說的是飄香嗎?這小丫頭已經死了。」
「把這支玉簫拿走。你也給我走!」完顏夫人板起臉孔,不客氣的給丈夫下了逐客令。
完顏鑒陪笑道:「飄香不過是個普通丫頭,你何必為這點小事氣惱?」
「小事?」完顏夫人哼了一聲,冷笑說道:「或許在你來說,這是對的。你是個大將軍,是習慣了把人命視同草芥的。哼,那你不如索性將我也殺了吧!」
「夫人,你扯到哪裡去了?你一向喜歡這支玉簫的,收下它吧。」
「我不要這染過血的玉簫!」
完顏鑒佯作不懂,嬉皮笑臉地說道:「這支玉簫很乾淨呀,並未沾過血的,我不騙你。」
完顏夫人道:「玉簫乾淨,你的手不乾淨。」說罷轉過了身。
完顏鑒道:「好吧,我把玉簫留下,待你氣平了,咱們再談。咦,這是什麼?」
原來剛才檀羽沖躲得匆忙,忘記了向完顏夫人要回那支玉簫。完顏夫人在丈夫入房的時候,將它壓在枕頭下面。此刻,完顏鑒把這支仿製的玉簫放在她的枕頭旁邊,發現了那支露出少許的暖玉簫了。
暖玉簫之所以會露出少許,是因為完顏夫人在激動之中,不小心移動了枕頭。
「哦,原來你另外有了一支玉簫,怪不得你不想要原來的玉簫了。你這支玉簫給我看看!」
完顏鑒礙著妻子壓著枕頭,想拿玉簫,又不敢推開妻子。
完顏夫人這一驚卻是非同小可,她生怕丈夫來搶,無暇思索,就把玉簫牢牢抓住,說道:「這是我叫巧手匠人按照原來那支玉簫模樣打造的,兩支玉簫一模一樣,你不用看了。」
完顏鑒越發起了疑心,說道:「哦,有那樣巧手的匠人,那我更是非看不可了!」
完顏夫人怒道:「給你看本來不打緊,但我素來是不喜歡給人強逼的,現在我要睡覺,你給我走!」
完顏鑒倒也不敢過分逼他妻子,但他雖然不敢強搶玉簫,指頭卻已觸及。那溫潤異乎尋常玉石的感覺,令他也不禁吃了一驚。
他是知道耶律玄元有一支暖玉簫的,「該不會這樣巧吧?難道他也來了?」
完顏鑒心有顧忌,正自不知如何是好之際,忽然聽得帥克殷朗聲說道:「有客到!」他的聲音從客廳傳來,如同對坐交談一樣,內力之深,完顏夫人也不禁為之心頭一凜。
完顏鑒提高聲音問道:「是哪位貴客?」
帥克殷道:「是金副統領!」
完顏鑒道:「啊,那可是貴客登門了,請金大人稍候,我就來!」
原來這位金副統領,乃是職司龍騎軍副統領的金超岳。
龍騎軍是皇帝的親兵,和御林軍的分別是,它是專門守衛紫禁城的。御林軍則是拱衛京畿,管轄的範圍較大。但若論起和皇帝私人的關係,龍騎軍更近一層。
金超岳的職位就是哈必圖以前做的那個職位,但金超岳的武功,據完顏鑒所知,則是更在哈必圖之上。得到皇上的寵信,則不在以前的哈必圖之下。
不過,這個在完顏鑒眼中的「貴客」,在完顏夫人的眼中則是惡客。她尤其討厭金超岳的妻子,這個女人是個十分勢利的長舌婦,有事無事,都喜歡到她認為是身份可以和她相等的人家串門。
但也幸虧有這個惡客來訪,完顏鑒不敢怠慢皇帝跟前的紅人,這才不再和妻子糾纏下去。
他整好衣冠,出到客廳之時,帥克殷已經把客人迎接進來。
不但是金超岳自己來,他的妻子也來了。金超岳哈哈笑道:「我聽說你到了京師,特地與內子前來拜候,你不嫌我們打擾吧?」
完顏鑒道:「不敢當,不敢當!」心裡又是得意,又是有點猜疑。「難道我亦已在他監視之列?」
要知龍騎軍副統領的官階雖然比不上節度使,但他是皇上眼前得寵的人,要是沒有別的原因,按說他不會先來「登門拜訪」的。
話說到這裡,那個女僕捧出茶來敬客。
金夫人喝了一口茶,眼睛望著完顏鑒,說道:「完顏大人,你不怪我不識趣,跟我當家的來麼?我知道你們這些有一官半職的男人見了面,少不免要談及公事。有我們婦道人家在場……」
完顏鑒道:「嫂夫人哪裡話來,我們是通家之好,就像自己人一樣。我和金大哥說得的話,還怕嫂子你聽不得嗎?我們其實也沒有什麼公事要談。」他故意把關係拉近一層,將「金大人」的稱號改為「金大哥」了。
金夫人似笑非笑說道:「完顏大人,你別怪我說直活,我不是來給你接風的,我是特地來探望尊夫人的。」說罷,把茶杯放下。弦外之音,好像是不滿女主人沒有出來招待,只叫丫環奉茶。
完顏鑒陪笑道:「內子身體有點不適。」
金夫人道:「啊,原來這是真的了?」
完顏鑒道:「什麼真的?」
金夫人道:「前兩天我就聽得說尊夫人玉體違和,但又不見有御醫來過釣魚台,是以我想來探病,也不敢冒昧,誰知道竟是真的。完顏大人,請恕我恃熟賣熟,你不用陪我,你們在這裡說話,我自己進去問候尊夫人。」
探病是不用這樣緊張的,而且她說話的口氣,也引起完顏鑒的疑惑:「什麼真的假的,莫非她是疑心我的妻子裝病?」
完顏鑒也是有著這樣疑心,甚至他的疑心還重一些,在他發現了那支玉簫之後。但也正因為他的疑心更重,他就更加不願意這個愛管閒事、愛說閒話的長舌婦人進入他妻子的臥房。
他站了起來,說道:「拙荊沒有什麼大病,不過尋常的心氣痛而已。她剛剛熟睡,不敢有勞嫂夫人去看她了。待她醒了,我再叫她踵府答謝。」
金夫人道:「啊,心氣痛可不是小毛病啊!俗語說,心病是最難醫的。」
完顏鑒鬆了口氣,與金夫人一同坐下。那女僕則收拾茶具,正想走開。
金夫人卻忽地叫她回來。
那女僕道:「金夫人有什麼吩咐?」
金夫人道:「我又不是你的主子,怎敢吩咐你?不過,只是想請你暫且留下,說不定你的主人有話問你。」
這話更古怪了,完顏鑒暫且不作聲,看金夫人怎樣說下去。
金夫人把杯中剩下的茶喝乾淨,清清喉嚨,說道:「完顏大人,你別怪我多管閒事,你的乾女兒呢?」
完顏鑒一怔道:「我哪裡來的乾女兒?」隨即省悟,「敢情你說的是賤內從商州帶來的那個小丫頭吧?」
金夫人道:「哦,原來她是丫頭麼?我見尊夫人那樣疼她,簡直就像親生女兒一樣。」
完顏鑒道:「她是個孤女,三歲就失了母親,由內子收養她的。內子並無所出,確是過分對她寵愛了些。金夫人,怎的你對我家的丫頭也這樣關心。」金夫人似笑非笑地說道:「尊夫人寵愛的丫頭我怎能不表關心,不過,最關心她的人卻還不是我呢。」完顏鑒道:「是誰?」
金夫人道:「想必你知道禮部的史侍郎吧,他也是住在釣魚台的,他有個兒子,乳名寶官,今年不過十三歲吧,讀書是聰明得很,聽說已會吟詩作對了。」
完顏鑒道:「是嗎?那麼我見了史侍郎,倒要恭賀他有此佳兒了。但他的兒子讀書聰明,卻又與我家何干?」
金夫人道:「最關心那小丫頭的人,就是這個寶官。他們常常在一起讀書,一起玩耍的。」
完顏鑒道:「這丫頭不知尊卑,是內子寵壞她了。」
「但奇怪的是,這幾天寶官去找那丫頭,卻不見她了。你家的僕人只是回說那丫頭不在這裡,連門也沒開。這件事情,是史侍郎的夫人和我說的,她說的時候還有點生氣呢!她說我家寶官是常常到她家裡玩耍的,想不到如今去找一個丫頭,也遭閉門不納。」說話之際,眼睛望著那個女僕,意思顯然是要完顏鑒對她查問。
那女僕只道:「夫人有病,沒工夫理小孩子的事情,是她吩咐我這樣回復寶官的。」但她卻沒有說那小丫頭到底是在不在家。
完顏鑒只好替妻子完謊:「這小丫頭內子已經將她送給人了。」
金夫人詫道:「尊夫人當這小丫頭如珍似寶,何以又捨得送人呢?送了給誰?」
完顏鑒道:「我剛剛回家,還沒工夫問及這些小事。」言下之意,已是有點不滿金夫人的羅嗦。
偏偏金夫人不識趣,仍然不肯放棄原來的話題,說道:「哦,真的嗎?我還以為……」
完顏鑒疑雲大起,陪笑說道:「大嫂,你這樣說倒是把我當作外人了。」
金超岳哼了一聲,說道:「這件事是有點奇怪,或許是我們瞎疑心,不過,說錯了你也不會怪我,我就說了吧。五天前,你們家裡來了一個奇怪的客人。」
完顏鑒幾乎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問道:「什麼樣子的客人。」
金超岳道:「一個生面的魁梧漢子。」
完顏鑒稍安心,耶律玄元外貌是個俊雅書生,武功雖然卓絕,身材卻是稱不上「魁梧」的。
「他怎樣奇怪?」
金夫人道:「釣魚台是很少生面人來的,而且尊夫人在這裡住了七八年,我們從未見過她有客人來訪,就憑這兩點,不就是已經有點奇怪嗎?」但看她的神氣,「奇怪」之處,顯然不止這兩點。
完顏鑒不能不問那女僕了:「那個人是誰,他來我家做什麼?」
那女僕道:「事情是這樣的,後園有個花架塌了,高大叔年老體弱,叫他一個同鄉來幫忙重修花架。」女僕口中的「高大叔」乃是完顏夫人唯一的男僕人。
金夫人道:「那高老頭好像也走了吧?」
那女僕道:「不錯,高大叔年老思家,夫人給他一個月假期,讓他回鄉探親。修花剪草的事情不用多大氣力,我可以兼顧。」
金夫人道:「這可真巧啊,那陌生的客人剛剛來過,高老頭就要回鄉探親了。」女僕已經說明那人是請來做「散工」的,她還是稱為「客人」。
完顏鑒不禁眉頭一皺,說道:「大哥、大嫂,你們對那人有甚疑心,不妨對我直說!」
金夫人道:「那個高老頭是什麼地方的人?」
完顏鑒道:「我也不大清楚……」把眼睛望向那個女僕。
那女僕道:「高大叔是山東荷澤人。」
金夫人道:「這就有點奇怪了,你不是說那個人是高老頭的同鄉嗎?但那個人卻好像是江南人氏。」
完顏鑒詫道:「嫂夫人,你又怎麼知道他是江南人氏。」
金夫人道:「超岳,還是你來說吧。你知道得比我多。」
金超岳道:「如果老盧沒有看錯的話,那個人還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呢!」
完顏鑒道:「老盧,那個老盧?」
金超岳道:「就是那個以前曾經在令伯手下當過差的盧志高,他現在已經是大內侍衛,並且是得到皇上恩賞二等巴圖魯頭銜的了。他也是住在釣魚台的,那天他恰好休假在家。」
完顏鑒道:「盧志高認識那個人?」
金超岳道:「盧志高本是江南漢人,不過他的來歷大概你還不很清楚吧?」
完顏鑒道:「願聞其詳。」
金超岳道:「他是江南黑道上出身的,後來在江南站不住腳,才跑到咱們這邊來。」
完顏鑒暗暗吃驚,說道:「這件事和他的來歷有何關係?」
金超岳道:「當然大有來歷,就因為他是江南黑道出身,所以他才認得那個客人。完顏大人,你可知道江南有個王宇庭嗎?」
完顏鑒大吃一驚,說道:「太湖七十二家水寇總瓢把子的那個王宇庭?」
金超岳道:「是呀,就是這個王宇庭。這個王宇庭不但是和南宋官家作對的太湖盜魁,他也曾和咱們大金的官兵打過仗的。」
完顏鑒道:「盧志高認得果然是他?」
金超岳道:「但願他是認錯了人。不過王宇庭生來南人北相,相貌是比較有點特別的,盧志高曾經和他喝過血酒,似乎不至於認錯人吧?」
完顏鑒說不出話了。
金夫人道:「還有一樣奇怪的是,那天是那小丫頭送『客』出門的。假如那人真的只是高老頭請來的散工,似乎用不著夫人的寶貝丫頭來送他吧?」
完顏鑒面上變色,說道:「嫂夫人,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心有所疑,但「莫非你是懷疑內子和王宇庭有甚關係」,這句話卻是不敢問出來。
金夫人淡淡說道:「沒什麼意思,我只是覺得有點奇怪而已。王宇庭來過之後,那小丫頭就不見了。我還以為那小丫頭是跟王宇庭走了呢。現在方才知道,原來是尊夫人將她送了給別人,我還能有什麼懷疑呢?」她這樣等於是明白告訴完顏鑒,她實在是已有懷疑。
完顏鑒只好裝呆,哼一聲,說道:「此事我是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的,待高老頭回來,我仔細審問他。」
金夫人冷冷說道:「就只怕他不會回來了。嗯,不該走的走了,不該來的卻又來了。這可真是無獨有偶。」再笨的人亦可以聽得出來,她是話中有話。
完顏鑒面色更加難看,說道:「哦,無獨有偶?」金夫人道:「是呀。高老頭和那小丫環還不都是不該走而走的麼?」
完顏鑒道:「不該來而的來的呢?」
金夫人道:「王宇庭是一個……」說到此處,故意頓了一頓。
完顏鑒道:「嫂夫人,你這樣說,那就是還有第二個、第三個了?」
金夫人道:「是否有第三個我不知,不過近日來到你家的陌生客人,除了王宇庭之外,最少我知道還有一個。」
完顏鑒的心又是一跳,澀聲問道:「是誰?」
金夫人卻回過頭問那女僕:「那個自稱是來送花的小廝呢?大概他還在這裡吧?」
完顏鑒一怔道:「什麼送花的小廝?」
那女僕道:「剛才是有個賣花的小廝來過,已經走了。」
金夫人道:「到底是來賣花還是來送花,你可不可以說得清楚一點?」
那女僕心慌意亂,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編造謊話,替主母應付這個長舌婦人。
金夫人冷冷說道:「完顏大人,我是無權盤問你的丫頭的,還是你來問她吧。」
完顏鑒無可奈何,只好說道:「我剛剛回來,什麼都不知道。嫂夫人,麻煩你替我審這丫頭。」
接著喝那丫頭:「你怎麼能這樣不懂禮貌,好好地回答金夫人。」
女僕忍住眼淚,說道:「是,婢子知道的定當實說。」
金夫人道:「好,那麼我來問你,這兩天你出過門沒有?」
女僕道:「沒有。」
金夫人道:「你既然沒有出過門,那麼是誰到花店訂花?當然不會是你家夫人吧?」
女僕詫道:「那小廝是上門叫賣的,並不是我們叫他送來的呀!」
金夫人道:「好,那麼我明白了。」
完顏鑒忍不住問:「大嫂明白了什麼?」
金夫人道:「就在大約半個時辰之前,史侍朗的寶官和小女一起玩耍,恰好碰上那個花店的小廝,寶官想和他買一支黑牡丹送給你家的小丫頭,小廝不賣,說是你家夫人已經定下,他是替花店來送花的。」
完顏鑒皺眉道:「如此說,是那小廝說謊了。為什麼他要說謊呢?是給別人送信還是他自己懷有目的而來?」不過,他雖然疑心大起,心上的一塊石頭卻已放下,花店的小廝當然也不會是真正的花店小斯了。
「唔,他還有一樣奇怪的地方呢……」
完顏鑒道:「什麼奇怪的地方?」
金夫人卻反問道:「完顏大人,聽說你的商州的花園種有許多名種的牡丹,你聽過有一種牡丹叫做青龍臥墨池的沒有?」
完顏鑒道:「我的花園裡就有一株!這是最名貴的牡丹品種。」
金夫人道:「我對牡丹品種知道得很少,咱們京師里是沒有青龍臥墨池的吧?」
完顏鑒道:「這是山東荷澤的品種,據我所知,御花園的花匠也種不出來。」
金夫人道:「這就更奇怪了。我家這丫頭,聽得那小廝在尊府門前大聲叫賣青龍臥墨池呢。」
完顏鑒喝問女僕:「夫人買了花沒有,拿出來給我看!」金夫人在一旁冷言冷語:「要是真的青龍臥墨池,我倒想見識見識。」
那女僕剛才在主人回來的時候,是把花籃藏在她的房間的。
此時她心慌意亂,無暇思索,就跑回房間去把整個花籃拿出來。
金夫人竟然不顧身份,跟著那女僕一同進出。
金夫人道:「完顏大人,你猜這一籃花是放在什麼地方?你想不到吧,是放在她的床上的,而且還是用棉被蓋住的呢。完顏大人,我對名種牡丹應該如何保養是完全不懂的,這倒要請教你了,青龍臥墨池是必須遮蓋得密不透風的嗎?」
完顏鑒給她弄得啼笑皆非,只能裝作聽不懂她話中含義,哼了一聲,說道:「這不是青龍臥墨池。」
金夫人道:「哦,果然是那小廝胡言亂語的。但他能夠知道有青龍臥墨池這種珍品牡丹,也是十分難得了。奇怪,這種牡丹在御花園都沒有的,他卻是在哪裡見過的呢?」
完顏鑒心中一動,喝問女僕:「送花來的那小廝到哪裡去了?快快從實招來!」
那女僕道:「老爺,我真的是不知道。那小廝已經走了。」
金夫人道:「小女是看著那小廝踏入貴府的,我們跟著就來拜訪,但一路上卻沒碰見那小廝。」
完顏鑒聽得面色鐵青,突然一掌打翻那個女僕,立即回到妻子的臥房。
「那花店的小廝呢?你把他藏在哪裡?」完顏鑒瞪著眼睛,沉聲問他妻子。
完顏夫人氣得聲音發顫:「你胡說什麼?給我出去!」
完顏鑒道:「你不肯把那小廝交出來,是不是把那小廝看得比丈夫還要緊嗎?」
完顏夫人硬著頭皮冷笑說道:「我把一個小廝藏起來做什麼?你為什麼不誣賴我瞞著你偷漢子?」
完顏鑒道:「我沒懷疑你偷漢子,但我可懷疑那小廝並不是來送花的!」完顏夫人道:「你懷疑他來做什麼?」
完顏鑒道:「我懷疑他是替什麼人送東西給你的。我勸你還是自己說出來的好,你不說出來,可休怪為夫的不客氣了,我自己會搜!」
完顏夫人道:「你要搜也不難,寫張休書給我,我任憑你搜!」
完顏鑒道:「夫人,你……」
完顏夫人道:「你對我既是如此之不信任,做夫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完顏鑒道:「不搜也行,你把那支玉簫給我!」
「好,給你玉簫。」檀羽沖自衣櫥躍出,一把抓著了完顏鑒,想起母親的慘死,滿腔悲憤,舉起暖玉簫,就要取他性命。
暖玉簫堅逾金鐵,眼看就要把完顏鑒的天靈蓋打得粉碎,完顏夫人忽地叫道:「住手!」
檀羽沖把王簫停在完顏鑒的頭頂,說道:「他那樣狠心對你,你……」
完顏夫人悽然說道:「這是我自己命苦,我早已認命了,他對我怎樣不好,總還是我的丈夫。我不能讓他殺你,也不能讓你殺他。請你看在我的分上,饒他一命吧。」
檀羽沖把玉簫從完顏鑒的頭頂移開,澀聲說道:「夫人,你對我們母子恩重如山,我無以為報,這就算是報答你的恩情吧!但我可得有言在先,我只能饒他一次!」說罷,振臂一揮,喝道:「完顏鑒,你好自為之,否則,我不殺你,也會有人殺你!」一個旋風急舞,將完顏鑒拋出去。
乓的一聲,房門給人撞開,守在門外的帥老大趕忙將完顏鑒接下。
完顏鑒雙眼火紅,喝道:「絕不能讓這小子跑掉!」
帥老大見完顏鑒敗得如此狼狽,心裡也不禁有點吃驚,低聲問道:「這小子是誰?」
完顏鑒道:「他就是蘭姑的兒子。蘭姑的兒子是什麼人,想必你亦已知道了吧?」
帥老大「啊呀」一聲,說道:「好,待我拿他!」口裡這麼說,可還不敢便即衝進夫人的房間。
完顏鑒道:「你還等什麼?」
帥老大道:「只怕夫人……」頓了一頓,喝道:「臭小子,給我滾出來,你以為靠了夫人的庇護,你就可以永遠做縮頭的烏龜了嗎?」
完顏鑒咬牙喝道:「不必理會夫人,活的拿不到,死的也要!」
完顏夫人顫抖的聲音從房間裡傳出來:「完顏鑒,你怎麼可以這樣?」
完顏鑒冷笑道:「我只答應你我不會親手殺他,但旁人殺他,我可不管!」
完顏夫人這回是真的氣暈了過去。
檀羽沖他一面吹簫,一面緩緩走出房間。
帥老大知道他是耶律玄元的弟子,對他本是有幾分忌憚的,此時見他吹著簫出來,心中卻不禁又氣又惱,又是歡喜了。
要知高手比拼,最忌輕敵,故此帥老大雖然惱怒他的無禮,但他的輕敵卻給予帥老大一個最好的發動攻擊的機會了。
「好個狂妄小子,膽敢在我面前,如此傲慢,這是你自己找死!」帥老大口中喝罵,雙掌已是朝著檀羽沖劈打!
他只道這一招即使傷不了檀羽沖,最少也可以把他的暖玉簫奪過來。他是施展空手入白刃的手法輔以雄渾無比的小天星掌力的。
哪知他的手指還未碰著玉簫,陡然間只覺掌心灼熱,檀羽沖已是從玉簫中吹出一股罡氣。
可惜檀羽沖的內功還未練到師父那般境界,否則這一股罡氣就可以封閉帥老大掌心的「勞宮穴」,「勞宮穴」位於手少陽經脈的終點,一被封閉,多強的內力也使不出來。
但雖然如此,在這剎那之間,帥老大隻覺掌心一陣酸麻,右臂已是軟綿綿的使不出力道。
檀羽沖冷笑道:「且看是誰找死!」冷笑聲中,玉簫離手,疾點帥老大三處大穴。
帥老大左臂還能使用,一個「迴風掃柳」,掌風把玉簫的落點盪歪,餘力未衰,把院子裡一棵橘樹震得枝搖葉落。
眼看帥老大就要傷在他的玉簫之下,一旁觀戰的老二已是不禁失聲驚呼!
「小賊休得逞強!」一個劈空掌就把檀羽沖的玉簫盪開了。他的掌力使得恰到好處,只是盪開玉簫,對帥老大卻沒絲毫影響。他們兩人如同一體,配合得妙到毫巔。
耶律玄元當年大鬧商州,殺出節度府,就是因為受阻於「祁連二老」,對檀羽沖的母親不能兼顧,以至令她被亂箭殺的。
檀羽沖想起此事,當真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他本已是鬱悶填胸,此時決意為母親報仇,一腔怒氣盡都發泄在「祁連二老」身上。他的玉簫,可以當作三種不同的兵器使用,可以點穴,可以使出劍法,還可以當作棍棒使用。玉簫霍霍展開,碧影千重,指東打西,指南打北,饒是祁連二老聯手,也給他殺得只有招架的份兒。
此時金超岳已是到場觀戰,他的武功是遠勝於完顏鑒的。但不只完顏鑒看得目瞪口呆,連他看了也是吃驚不已。
「這花店的小廝怎的如此了得,卻不知是什麼來歷?」金超岳偷偷問完顏鑒。
完顏鑒道:「他哪裡是什么小廝?嗯!說起來他還是小貝勒身份呢?」
金超岳吃一驚道:「小貝勒?」
完顏鑒道:「不錯,他就是我家王爺所要捉拿的那個檀羽沖,他的祖父是當年做過兵馬大元帥的濟王檀公直,他,不是小貝勒的身份嗎?」
金超岳道:「哦,原來他是檀老貝勒的孫兒,耶律玄元的弟子,怪不得這麼厲害了。」
完顏鑒道:「金大哥,你是大行家,你看祁連二老可對付得了這小子嗎?」
金超岳道:「難說得很,難說得很。唔,待我再看一會兒,再看一會兒。」
完顏鑒揭破檀羽沖的身份,本是想要金超岳上去幫忙祁連二老將檀羽沖拿下來的,不料金超岳支吾以對,好像不懂他的意思,只是在旁觀戰。
他不知道金超岳也有金超岳的算盤,一是他不願自貶身份,合「祁連二老」之力來對付一個後生小子;二是他是想看檀羽沖得自耶律玄元所傳的武功究竟有多神妙;三來他是有心坐收漁人之利,最好是在檀羽沖與祁連二老斗個兩敗俱傷,他方始出來收拾殘局,這樣豈非可以獨占功勞?不過,他說的「難說得很」卻也並非敷衍之辭,檀羽沖與祁連二老的這場大戰,的確是旗鼓相當,勝負殊難預料的。
檀羽沖強攻猛打,占了八成攻勢,但祁連二老守得極穩,過了將近百招,他還是攻不進去。
雙方越斗越緊,只見千重碧影,裹住祁連二老的身形。祁連二老沉穩出掌,隱隱挾著風雷之聲。過了一會,陡然間忽見碧影被沖開一角,祁連二老齊聲喝道:「臭小子,叫你知道我們的厲害!」大喝聲中,他們已是轉守為攻!
金超岳暗暗後悔:「早知如此,剛才我將他們替下,還可以做個人情。」
「蓬」的一聲,檀羽沖頭被帥老大打了一掌,劇痛之下,反而清醒過來,想起了母親生前教他的一個「忍」字,忽然悟到這個「忍」字,不但可以用在做人的道理上,也可以用在武學上。「我剛才那樣強攻猛打,的確是沉不住氣。吃虧這是活該!」
他一省悟這個道理,立即把急躁的心情抑制下去。簫法一變,隨意所之,有如流水行雲,閒庭信步,心中一片空明,不知不覺,達到了目中有敵,心中無敵的境界。
金超岳「咦」了一聲道:「只怕他們是有點不妙了。」
完顏鑒見祁連二老還占了一半以上的攻勢,心裡有點半信半疑。忽聽得檀羽沖朗聲吟道:「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玉簫出招配合詩意,若即若離,一沾即退,快得連完顏鑒都看不清楚。「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簫法越發輕靈,越發迅捷!完顏鑒剛聽見他念出「輕舟」二字,陡然間只見祁連二老不約而同地倒縱出去,「啪噠」一聲響,同時跌倒地上。對檀羽衝來說,他的確是「輕舟已過萬重山」了!
金超岳皮笑肉不笑的打了個哈哈,說道:「暖玉簫果然是件寶貝,拿來讓我瞧瞧。」
檀羽沖道:「有本領的自己來拿!」把玉簫對準他的掌心,一口罡氣吹出去。掌心的正中是勞宮穴,帥老大剛才就是因為勞宮穴被罡氣所傷,以至吃了大虧的。有道前車之鑑,檀羽沖只道縱然傷不了他,他也非得縮掌不可。主客之勢一易,檀羽沖馬上就可奪得了先手。哪知金超岳竟不閃避,反而哈哈笑道:「好,你叫我拿,那我就不客氣了!」一掌拍出,迅即就向簫抓來。
罡氣與掌風互相激盪,檀羽沖只覺奇寒徹骨,禁不住激靈靈的打了個寒噤。
金超岳也不好受,只覺掌心好似被香火灼了一下,雖然勞宮穴不至於給他的罡氣封閉,身形也是不禁晃了一晃。金超岳吃了一驚,「好在這小子的內功還未練到他師父那般境界,否則他輔以這支暖玉簫,我是恐怕非敗不可的了。」
他見這支暖玉簫如此神奇,而且還剛好可以克制他所練的一門功夫,越發想要把它奪到手了。他一晃即上,左手又拍出一掌。
說也奇怪,他剛用右掌打來的時候,掌風好像從冰窟吹來,奇寒徹骨,如今用左掌打來,掌風卻像從鼓風爐中吹出,熱呼呼的觸體如燙。
寒熱夾攻之下,檀羽沖也難禁受,身似陀螺一轉,接連打了兩個圈圈,幾乎站不住腳。
原來金超岳這一冷一熱的奇功,名為「陰陽五行掌」,乃是將兩門最厲害的邪派功夫,合而為一,苦練了三十年,這才練成功的。
檀羽沖忽地哼著曲調,金超岳不知他哼的是什麼,只覺得一片柔和,令人有如雲淡風輕的感覺。他的玉簫也漸漸緩慢下來,東一指,西一划,好像漫不經意,信手出招。但說也奇怪,他卻反而可從容應付了。
院子裡有個貯水的青銅水缸,完顏鑒突然拍打水缸,冷笑說道:「你向李白求助,但可惜李白只是詩仙,不是劍仙,他的詩是救不了你的!」
原來檀羽沖哼的乃是李白的一首五言絕句:「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詩境飄然出塵,他的玉簫按節拍出招,和詩境隱隱和合。心無雜念,得失已是無所縈懷。如此一來,反而達到了武學的上乘境界了。
完顏鑒頗通音律,他拍打水缸,發出噪音,用意就是想要打亂檀羽沖的節拍。不過,他的功力尚不如檀羽沖,雖然悟出這個破解之法,還是幫不了金超岳的大忙。
金超岳不懂詩,但卻是個武學的大行家,一點即透,哈哈一笑,說道:「完顏大人,這小子逃不出我的掌心的。倒是祁連二老,不知給這小子傷得如何,你還是先去救治他們吧。」
他縱聲大笑,笑聲鏗鏗鏘鏘,宛如金屬交擊,令人一聽,就覺得心裡厭煩。這是他以上乘內功發出的笑聲,可以大收擾亂對手心神的功效。拍打水缸的聲音和它自是不能相提並論。
檀羽沖已經哼不出曲調,心中所哼的節拍,亦已給這吵耳的笑聲打亂。外界的感應,登時就在他身上發生了影響。金超岳左一掌,右一掌,一陣冷,一陣熱,而且是冷則極冷,熱則極熱。檀羽沖的內功縱然不弱,漸漸亦難抵受了。
不過一會,檀羽沖只覺體內寒冷難禁,皮膚卻又是如受火燙。他牙關打戰,同時又是大汗淋漓。
完顏鑒放下了心,走過去察看祁連二老的傷勢。
金夫人從客廳里走出來,用手指堵著耳朵,皺眉道:「你怎麼笑得這樣難聽,乾脆把這小子殺了吧,何必像貓捉老鼠的戲弄他呢?」金夫人只是略懂武功,不過亦已看得出來,她的丈夫是占了絕對的優勢了。
金超岳收了笑聲,說道:「這小子和他的玉簫一樣,都是寶物。殺他不難,但還是活捉的好。」這話說得不錯,但卻誇大了些,他是有殺檀羽沖之能,不過也並非立即就做得到的,恐怕還得過了五十招才行。
祁連二老剛才給檀羽沖點著穴道,幸好不是死穴。完顏鑑別的武功不太高明,點穴解穴的功夫卻是第一流的,很快就給他們解開了穴道。
但雖然不是死穴,卻因延誤了解穴的時間,祁連二老在穴道解開之後,還是四肢無力。而且他們被檀羽沖的罡氣損及內功,一場激戰過後,元氣亦已大傷了。
完顏鑒知道他們要調勻氣息,因此也就不和他們說話。金超岳也用不著他的操心,此時他放心不下的就是妻子。
儘管他對妻子極為不滿,但最少為了維持體面,他還是希望能夠和妻子言歸於好的。「這許久沒聽見她作聲,她是暈倒了呢?還是生我的氣,索性什麼都不理睬了呢?但要是我追去向她賠罪,只怕還是要給她轟了出來。我堂堂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也不能如此自折威風,給外人笑話。」
金夫人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走到他的身邊,笑道:「完顏大人,超岳應該是對付得了這小子吧。」完顏鑒訥訥說道:「這小子是一定逃不出尊夫掌心的,不過這小子乃是欽犯,我總得見到他束手就擒,方可放心,拙荊、拙荊……我只能暫不理會她了。」
金夫人笑道:「完顏大人,你是以公事為重,佩服、佩服。我替你去看看她吧。」
完顏鑒道:「好,那就麻煩你也替我勸一勸她。」金夫人笑道:「好,我會的了。」說罷,便走進臥房。
完顏夫人剛剛醒轉,神智還未怎麼清醒。朦朧中似乎聽得有人進來,只道來的是女僕,便即問道:「他、他怎麼樣了?」
金夫人挨著她坐下,噗嗤一笑,說道:「他、他是誰呀?」
完顏夫人睜開眼睛,看見是她,就好像在食物里突然發現一隻蒼蠅似的,只想作嘔。
金夫人道:「你是掛念丈夫把?不用擔心,他一點事也沒有。不過,他目前還不能進來安慰你。因為、因為……」
完顏夫人板起臉孔道:「我不要聽,請你出去。」
金夫人道:「咦,你這人真有點怪,你不是要打聽他嗎?怎麼又不要聽了?哦,我明白了,敢情你說的這個他不是你的丈夫,是那個小廝,他是檀小貝勒!」
完顏夫人大吃一驚,一下子清醒過來,說道:「你們已經知道了他的來歷,你們要將他怎樣?」
金夫人淡淡說道:「也沒怎樣,不過是要把他拿去獻給你們的王爺罷了。」
完顏夫人明知求她沒用,但在激憤之中,已是失去了理智,禁不住叫起來道:「不能這樣!」
金夫人故作驚詫,說道:「為什麼不能這樣?這可是你丈夫的意思啊!你沒有聽見他剛才怎樣吩咐我那當家的,他說的是:活的抓不到,死的也要!但我那當家的脾氣,想必你也知道。要是這姓檀的小子頑抗到底,說不定他真會把他打死的。所以你最好去勸勸那小子投降。」完顏夫人心亂如麻,不住咳嗽。
金夫人道:「唉,可惜你那貼身丫頭走了。沒人服侍你,我替你捶捶背吧。」
完顏夫人推開了她,斥道:「不要你假獻殷勤!」金夫人碰了一鼻子灰,咕噥道:「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但隨即又堆起笑臉,說道:「我知道你的心情不好,我不怪你。」
她又挨著完顏夫人坐下了。完顏夫人心裡在盤算怎樣才能救檀羽沖,根本沒有心情理會她,只好讓她在耳邊聒絮。
「聽說你從前在商州的時候,有個僕人叫做蘭姑,就是這位檀小貝勒的母親,是嗎?」
金夫人見她不睬,只好自說自話:「倘若他還是貝勒身份,你維護他還有道理,但他早已就成了欽犯了,哈必圖就是他打死的,你不知道嗎?」
完顏夫人當然還是沒有回答。
金夫人再問:「在商州的時候,你知不知道蘭姑母子的身世?」
完顏夫人心裡厭煩,實在是按捺不住了,冷冷說道:「你問夠了沒有?」
金夫人陪笑道:「你莫怪我多問,茲事體大,我這是關心你。不過,我想……你那時當然還未知道他們母子的身世,否則你也不會收容他們了。」
完顏夫人道:「你喜歡怎樣猜想就怎樣猜想,我也不怕你去告密。你說夠了沒有?請你出去!」
金夫人對著她凌厲的目光,不覺吃了一驚。但她一向是受人奉承慣的,心裡也不禁有氣,暗自想道:「你不給我面子,我偏要氣一氣你。你病成這個樣子,諒你也奈何不了我。」
「唉,你怎能這樣說話?以我們兩家的交情,你就是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我也會替你掩飾的,怎會告你的密?我只覺得奇怪,不管你知不知道那小廝的身世,按常理說,無論如何你都不應該把他看得比你的丈夫更重要的。唔,莫非那件事情,竟然不是謠言?」
完顏夫人盯著金夫人道:「什麼謠言不謠言的?」
金夫人挨近她,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咱們是好姊妹,你莫怪我直言勸你。我知道檀羽沖是耶律玄元的弟子,你一定是為了耶律玄元的緣故,才要維護這小子的。但我倘若是你,我一定不會攔阻丈夫拿這小子,相反,我還要幫丈夫拿這小子。免得他懷疑你對舊日情郎還是一往情深,以至愛屋及烏,連舊情人的弟子你也視同己出了。」
突然間只聽得「啪」的一聲,完顏夫人打了金夫人一記耳光,喝道:「滾出去!」
一掌打落了她的兩齒門牙。
金夫人大叫:「完顏鑒,你老婆發了瘋,你還不過來……」她滿面鮮血,沖向完顏夫人,可是話猶未了,已是給完顏夫人扣著脈門拖出去了。
完顏鑒喝道:「你不是當真發了瘋吧!你怎麼可以這樣?」
完顏夫人縱聲笑道:「你們害死了蘭姑,逼走了她的女兒,如今又要捉她的兒子,你們為什麼又可以這樣?哈哈,我不過是跟你們學罷了,跟你們學罷了!」
「完顏夫人,放開拙荊,否則可休怪我對你不客氣了!」金超岳喝道。
完顏夫人冷冷說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乖乖的給我滾出去,我就把你的老婆交還給你。」
金超岳虛晃一掌,避開檀羽沖的玉簫點穴,突然一個轉身,就到完顏夫人面前。
完顏夫人喝道:「你不怕傷了你的老婆,你就……」
她以為金超岳不敢打她,哪知她話猶未了,金超岳竟是一掌打下!
這一掌當然打不著完顏夫人,而是打在他自己妻子身上。
幾乎就在同一時候,只聽得「蓬」的一聲,檀羽沖重掌出擊,這一拳亦已打中了金超岳的後心。
金超岳踉踉蹌蹌,斜竄三步,但完顏夫人卻已是「哇」的吐出了一口鮮血。
原來金超岳打在他妻子身上的那一掌,用的乃是隔物傳功。雖然打在妻子身上,受到掌力震撼的卻是完顏夫人。
幸虧檀羽沖也剛好及時打中了金超岳,是正當著金超岳發力之際打中他的後心要害的,金超岳那一掌的掌力大打折扣,完顏夫人這才能勉強支持。
完顏鑒一見金超岳受傷,檀羽沖正向他怒目而視,他哪裡還敢向前?
完顏夫人突然振臂一拋,把金夫人拋出,喝道:「把你的妻子帶走!」
金超岳受的傷或許沒有完顏夫人之重,但已自知是絕對打不過檀羽沖的了。他接過妻子,大叫一聲:「罷了!」生怕檀羽沖乘機攻擊,抱著妻子,急急忙忙就跑出去。
完顏鑒和祁連二老都逃跑了。檀羽沖道:「夫人,多謝你又一次救了我,你,你怎麼啦?」此時他方始發覺完顏夫人臉上沒有半點血色,蒼白如紙一般。
完顏夫人道:「沒什麼,你還有什麼要我幫忙的沒有?」
檀羽沖只道她是禁受不起刺激才弄成這樣,說道:「夫人,我受你的恩惠太多了。我那妹子,她,她……」完顏夫人道:「剛才你大概已經聽見了金超岳夫妻說的那些話了?」檀羽沖道:「他們說我的妹子被一個什麼江南大盜王宇庭帶走,是,是真的嗎?」
完顏夫人道:「是真的。王宇庭是太湖七十二家寨主的總頭領,他的總舵在太湖西洞庭山,他也是你師父的朋友,我把令妹交給他,你可以放心。」她說話之際,連連咳嗽,顯然是沒有氣力細道其詳了。檀羽沖道:「夫人,你當真沒事?讓我替你把一把脈。」指頭一接觸她的脈門,檀羽沖的一顆心就嚇得幾乎從腔子裡跳出來。從脈搏中,檀羽沖不但知道她的內傷甚重,而且似乎有中毒的跡象,脈息凌亂、微弱,這種情形心臟隨時都有停止跳動的可能。
完顏夫人平談說道:「你不必枉費氣力了,我在被金超岳打傷之前,已經服了毒,這種毒會令我死得比較舒服的。」檀羽沖大叫:「你,你為什麼要這樣。」
完顏夫人淡然笑道:「我不這樣,又能怎樣。我經過了今日之事,還能夠和完顏鑒過一輩子嗎?」
檀羽沖連忙按著她的後心,把真氣輸送進去,讓她可以多活片刻,說道:「夫人,你有什麼未了之事,快和我說。」
完顏夫人那本已是細如蚊叫的聲音大了一點,說道:「其實也沒有什麼,我只是想聽你的師父吹一次簫。聽不到也無所謂了。嗯,他吹的簫真好聽……」神智逐漸模糊,像是已經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但臉上顯然有遺憾的神情。
那女僕忍著眼淚說道:「檀公子,你快走吧。夫人後事,有婢子料理。他們恐怕還會回來的,再遲,就來不及了。」
檀羽沖沒有走,他一言不發,卻吹起玉簫。
簫聲如出谷黃鶯,女僕聽不懂,完顏夫人卻跟著節拍,在心裡默念那美妙的歌辭。
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蓉淨少情。
惟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這是耶律玄元和她初相識的那天晚上,第一次吹給她聽的那支曲子,是讚美她那株名種牡丹「青龍臥墨池」的。當然,其實則是借花贊人。
她向女僕使了個眼色,眼睛望向檀羽沖送來那個花藍。
這次女僕倒是懂得她的意思了,把那朵黑牡丹拿來,放在她的眼前。
她深情的望著這朵黑牡丹,好像把它當作了真的「青龍臥墨池」。牡丹在她的眼前晃呀晃呀,搖搖晃晃,幻出了耶律玄元的影子,也幻出了她自己少女時候的影子。
簫聲一變,愉快的節拍中略帶幾分蒼涼。
萬萬花中第一流,殘霞輕染嫩銀甌。
能狂紫陌千金子,也感朱門萬戶侯。
朝日照開攜酒看,暮風吹落繞欄收。
……。
這是耶律玄元和她分手之時吹的曲子。
一曲未終,完顏夫人的眼睛已是閉上了。
她的臉上還綻著笑容,她的確是滿懷喜悅,帶著初戀的心情離開這個人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