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武林天驕> 第十回 客途奇遇

第十回 客途奇遇

2024-04-25 18:13:50 作者: 梁羽生

  檀羽沖的坐騎已經中毒倒斃,只能步行。青天白日,路上不便施展輕功,每天不過走一百多里,走了三天,方始來到河南與直隸(今河北省)交界的安陽。

  

  安陽是個比較大的城市,城中有個騾馬市場。

  檀羽沖急於趕路,趁天色未晚,便到騾馬市場去挑一匹坐騎。

  他是曾經在商州節度使的官衙住過三年的,商州節度使完顏鑒喜歡名駒,他見過的各地的良馬可真不少,也多少懂得一點相馬之術。

  他在騾馬市場看了許多馬匹都不滿意,忽地眼睛一亮,一匹火紅的駿馬映入他的眼帘。

  在騾馬市場,有專門料理馬匹的店鋪,鋪中有獸醫,有馬夫給馬匹洗滌,還有飼料供應。有些店鋪兼賣騎馬所需的用具。

  這匹馬正在這樣一間「馬具店」的門前飽餐,吃的是黃豆,稻穀和嫩草混合的上好飼料。

  檀羽沖仔細打量這匹駿馬,只見它渾身是胭脂色,只有頭頂上一塊玉白色。檀羽沖一見就知是大宛的名種良駒,有個名堂,叫做「玉頂赤」的。

  他禁不住嘖嘖稱賞,問旁邊一個騾馬販子道:「這匹馬是賣的嗎?不知多少價錢?」

  他步行兩天,本來是半新半舊的衣裳,已經沾滿塵土,那騾馬販子先看羅衣後看人,哼了一聲,帶著輕蔑的冷笑說道:「你好大的口氣,要買這匹名駒!」檀羽沖道:「它是無價寶嗎?」

  騾馬販子道:「有價無價我就不知道了。這匹馬是那位公子騎來的,你看不見嗎?他正在為這匹馬配一副轡頭呢。你去問問他,肯不肯賣給你吧!」檀羽沖的注意力剛才全部集中在那匹「玉頂赤」上,此時方始發現馬具店中那個少年。那少年衣服華麗,正在店主手中接過轡頭。

  騾馬販子和檀羽沖的對話,店主和那少年都聽見了。店主交了轡頭與那少年,說道:「這副轡頭,總共是八十兩銀子。嘿,在我們這個小地方,八十兩銀子可以買十匹八匹健馬了。想不到居然有人想買你這匹坐騎。」弦外之音,自是嘲笑檀羽沖這窮小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

  檀羽沖面紅耳赤,正要走開,那少年已經回過頭來,他也想看看這個想買他的坐騎的是什麼人。

  兩人目光相接,這剎那間,檀羽沖不由得一呆,幾乎尖聲叫了出來。

  原來這個少年的面貌,竟是和赫連清波十分相似。

  他雖沒有叫出聲來,但雙腳已是不由自主向那少年走去。他的一雙眼睛,也是牢牢的盯著那少年看。

  「會不會是清波女扮男裝呢?」但那個少年卻並沒有對他使出暗示什麼的眼色,假如他是赫連清波,按說他是應該有所暗示的。

  那少年待他走近,微笑說道:「兄台很喜歡我這坐騎嗎?」

  檀羽沖一聽他說話,就知道他不是赫連清波了。

  赫連清波說的是一口字正腔圓的「京片子」——北京官話,這個少年說的卻不知是哪個地方的方言,不過也是甚為清脆悅耳,似乎還帶著一點重音。年紀和赫連清波也是不相上下。

  仔細打量之下,他又發現這少年的眉心有顆痣,他的臉上也沒有赫連清波那種特有的「嫵媚」(赫連清波外號玉面妖狐),檀羽沖眼中的「嫵媚」,就是別人眼中的「妖冶」。

  「要是清波女扮男裝,她臉上特有的嫵媚是不會消失的,這少年眉心的黑痣。看來也不是人工點上去的。但想不到世上竟有相貌這樣相似的人,差別不過如此細微。可惜我沒有問過清波,她本身有沒有兄弟?」檀羽衝心想。

  這少年見檀羽沖只是定著眼神,盯著自己,不覺有點著慌,說道:「我問你是不是喜歡我這匹坐騎,你怎麼不作聲呀?」

  檀羽沖這時才如夢初醒,說道:「不敢,請問閣下這匹坐騎,是不是叫做玉頂赤?」

  少年的慍色減了幾分,笑道:「想不到你倒是個識貨的人。但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你說不敢,這是什麼意思?」

  檀羽沖道:「我是不敢喜歡。因為我自知不配有這樣的名駒。」

  馬具店的主人哼了一聲,說道:「你這小子倒是頗有自知之明,那就不必走進我的店子裡來多說廢話了。」

  少年擺了擺手,示意叫那店主不可奚落客人,說道:「俗話說得好,寶劍贈烈士,紅粉贈佳人。只可惜我還要這匹坐騎代步,否則送給你也可以。」

  檀羽沖忙道:「你有這番好意,我已經是感激不盡了。」他想請教對方的姓名,又覺得似乎有點冒昧,正自躊躇,那少年已是截斷他的話道:「對不住,我還要趕路。祝你挑選到一匹好坐騎。」

  那少年拿了轡頭給坐騎套上,雖然還沒有離開市集,卻不和他說話了。他這態度,等於是擺明了告訴檀羽沖,他雖然有點賞識檀羽沖,但也有點討厭檀羽沖了。

  檀羽沖大感尷尬,在那店子裡不敢跟那少年出去。

  店主人皺起眉頭說道:「小店只是賣馬具的,你留在這裡做什麼?」

  檀羽沖道:「我也要買一副轡頭,就要這位公子剛才買的同樣一副轡頭。」

  店主人哼了一聲,說道:「你是吃飽了沒事做,跑來消遣我麼?」

  檀羽沖不禁怒道:「你當我出不起價錢嗎?」

  店主人也是個老江湖,只見檀羽沖面有怒色,也自覺得說話有點過分,心裡想道:「這窮小子雖然料想他也買不起八十兩銀子的一副轡頭,但那位公子爺都不敢得罪他,我又何必令他太過難堪,做生意講究和氣生財,還是以不得罪客人為宜。」於是強堆出笑說道:「客官,你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檀羽沖道:「那是什麼意思?」

  店主人道:「你還沒有坐騎,我怎能就給你配一副轡頭,馬有高矮肥瘦,那是必須配上合適的轡頭。」

  檀羽沖啞然失笑,說道:「好,那我就先去挑一匹坐騎。」

  就在此時,有個農夫模樣的人,牽著一匹瘦骨稜稜的馬到市場來叫賣。

  這匹馬不但瘦得皮包骨,而且毛色枯黃,樣貌猥瑣。馬具店旁邊的那個騾馬棚的販子笑道:「你這匹瘦馬也牽來賣?」

  那農家苦著臉道:「我知道這匹馬長相不好,脾氣又臭,我都給它踢得怕了。但它的力氣倒是比我用來拉車的那九匹馬還大的。隨便你給我幾兩銀子吧。」

  馬販子道:「宰了來賣,它也沒有幾兩肉,值得什麼價錢。好,當作你可憐,給你三兩銀子如何?」

  那農夫道:「給我五兩銀子吧。這匹馬雖然瘦,但氣力很大。要是護理的好,它還是有用的。說老實話,我若不是嫌它脾氣臭,我也不會賣這個價錢的。」

  馬販子冷笑道:「五兩銀子,你真是妙想天開,頂多三兩銀子,鐵價不二,不賣拉倒!」

  檀羽沖忽地走來說道:「我買!」

  馬販子哼了一聲,說道:「五兩銀子買這匹瘦馬!哼!這個真是應了一句俗話,瞎貓碰上死老鼠了!」

  檀羽沖不理睬別人的閒言閒語,把身上的銀子都拿出來。

  那農夫吃了一驚,說道:「我只要五兩銀子。」

  檀羽沖道:「不,你這匹馬豈只值五兩銀子?可惜我身上只有這點銀子,你數一數,大概是五十兩左右吧。你若不嫌吃虧,請你拿去!」

  那農夫嚇得不敢伸手,檀羽沖笑道:「你真是個老實人,我叫你拿,你就拿吧。我若是有足夠的銀子,一百兩我也會給你!」

  那農夫聽他這樣說,方始敢接,心裡卻仍是思疑不定,摸摸那匹瘦馬,暗自想道:「難道這匹馬真是有甚好處。我看不出來?」

  那馬販子已是禁不住說道:「別人都是漫天討價,就地還錢。像這樣的買賣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客官,你知不知道,我這裡最好的馬匹也不過值三十兩銀子!」

  檀羽沖笑道:「你當我是發神經病嗎,我告訴你,這匹馬有個名堂叫做烏龍駒,它是千里馬,用來拉車,它怎麼能不發脾氣,你這裡最好的馬匹,一天最多也是只能跑二三百里吧,怎能和它相比?依我看,它和那位公子的玉頂赤也差不多!」

  那少年此時已騎上馬背,回過頭,看了看這匹瘦馬,忽地嘆道:「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古人之言,果不欺我!」

  馬販子不懂,心想:「看來這兩個人都有點神經病。」檀羽沖卻拱了拱手,說道:「多謝兄台謬讚,其實我哪裡是什麼伯樂,不過多少懂得一點相馬之術罷了。」少年不再回答,騎上他那匹「玉頂赤」離開市集。檀羽沖牽那匹馬回到馬具店,說道:「剛才那位公子買的轡頭是八十兩銀子,對吧?」店主人道:「不錯。」

  檀羽沖掏出兩顆金豆,說道:「請你看看,這兩顆金豆可值八十兩銀子?」

  店主人又喜又驚,說道:「足值一百兩銀子有多了。」檀羽沖道:「這匹馬給它的舊主人用來拉車,身上擦傷了幾處,請你為它敷上傷藥。多餘的銀子都給你。」馬具店的主人多是兼任獸醫的,接過金豆,眉開眼笑,連聲應諾。

  哪知他尚未來得及察看傷勢,手剛剛觸及馬身,那匹馬揚蹄就踢,好在檀羽沖眼明手快,抓住馬的前蹄,力度用得恰到好處,那匹馬也似乎知道遇上真主,這才服服貼貼的讓店主人給它敷上傷藥。跟著又把上好的飼料給它飽餐一頓。這匹馬頗有靈性,知道這個新主人確實是對它好,挨著檀羽沖廝磨,昂首長嘶,狀甚喜悅。

  檀羽沖給它套上轡頭,笑道:「你的臭脾氣也得改一改了。」在眾人驚異的目光注視之下,跨上坐騎,離開市場。第四天到了西境內的長治縣屬,在這四天當中,他小心料理這匹烏龍駒,晚上在客店投宿,都是給他上好的飼料。烏龍駒的皮肉之傷也早已好了,一天跑得快過一天。

  這天他任由那匹烏龍駒發力奔馳,不加鞭策,只見路旁的樹木,閃電般的後退,心中大樂,想道:「人不可貌相,馬也不可貌相。可惜這道理卻是少人知道。」

  正自得意,忽見前面有一匹坐騎,跑得也是有如風馳電掣。檀羽沖定睛看去,可不正是四日之前在安陽馬市碰上的那個少年騎的那匹「玉頂赤」。

  那少年發現有人追來,回頭一望,稍緩一緩,檀羽沖已是追上他了。

  檀羽沖笑道:「想不到又與兄台相會,也可說得是有緣了!」心想:「他這匹玉頂赤的腳力是不在烏龍駒之下,想必他是在途中因事耽擱,否則我絕計追不上他。」

  那少年聽得「有緣」二字,不知怎的,忽地雙眉一挑,臉上變色,隱隱含有幾分怒氣。

  檀羽沖越看他越似赫連清波,卻沒察覺他的怒色,追上去與他並轡而行,說道:「那日尚未得請教兄台的高姓大名,不知可肯賜告?」

  那少年突然哼了一聲,說道:「恭喜你獲得一匹千里駒,但我也有一事要向你請教!」檀羽沖道:「好說,好說。不知兄台要知道的是什麼?」

  少年冷冷笑道說:「你背後那個人是誰?」

  檀羽沖愕然道:「我背後哪有什麼人?」

  少年冷冷笑道:「別裝蒜了,你瞞不過我的!

  檀羽沖道:「我真的不懂你的意思。」

  少年哼了一聲,說道:「好,那我就和你打開天窗來說亮話吧,是誰指你來追我的?」

  檀羽沖失笑道:「你誤會了,不過——」

  少年擺出一副不願聽他說廢話的神氣,厲聲說道:「不過什麼,若非有人指使,你幹嘛冤魂不息似的,老是跟著我?」

  檀羽沖強忍怒氣,說道:「我根本就不認識你,只不過我們是恰巧同一條路罷了!」

  少年冷笑道:「那我倒要請問你了,請問你是不是有這個習慣,碰上了不相識的人,就要定著眼睛,盯著人家看的!」

  檀羽沖想不到他有如此直率的一問,他怎能向他解釋,他是因為他的面貌酷似赫連清波才盯著他看的呢?

  「對不住,在安陽那日,我因見兄台的坐騎非同凡品,而像兄台這樣俊雅的人,在鬧市中也有如鶴立雞群,我不覺,我不覺……失儀之罪,請兄台莫怪。」

  少年峭聲說道:「我俊雅也好,丑怪也好,這都不關你的事?好,你說你不是跟蹤我的,我姑且相信你的話,那就各走各路,請你別再纏著我!」馬鞭揚空一抖,刷刷連聲,虛打兩鞭,胯下的坐騎被主人一催跑得飛快。

  檀羽沖騎的這匹烏龍駒,若是發力奔馳,本來可以追上少年所騎的那匹玉頂赤的,但他被那少年一頓排揎,卻還怎能厚著臉皮,再追上去?

  天色本來是好好的,忽然下起雨來,越下越大了。

  「這少年不肯和我結交,那就算了。還是趕到前頭打個宿頭吧。別想他了。」

  要知他是非常愛護他新得這匹烏龍駒的,人碰上大雨還不打緊,這匹馬他剛剛調理得它恢復了本來的神駿,卻是捨不得它在大雨之中跑泥濘的山路了,何況又已是天黑時分。

  天從人願,正當他跑上山,想在樹林裡找個地方避雨的時候,忽然發現山腰處有一戶人家,走近一看,紅牆綠瓦,似乎還不是尋常的百姓人家,而且只有這家孤伶伶的人家。

  人不要歇,馬也要歇息的。顧不得這麼多了,檀羽沖便上去拍門。

  屋內的人竟然沒有發問,就打開了門。出來迎接他的是一個老漢和一個打著燈籠的小孩。

  這小孩約有十二、三歲年紀,把燈籠提起,朝著檀羽沖照了一照,「咦」了一聲,說道:「原來不是!」話未說完,那老漢看了他一眼,他就沒說下去了。

  「我是過路的客人,碰上大雨,特地來求宿,請你們行個方便。」檀羽

  沖道。

  那老漢心地慈悲,稍一遲疑,便即答允,說道:「好說,好說。請進來吧。金哥,你去稟告婆婆。」裡面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是誰呀?」那老漢道:「是個過路的客人,遇雨借宿,老奴擅自作主,請他進來了。」

  那老婆婆還沒回答,檀羽沖先聽見一個好似女子的聲音問道:「那人是什麼樣貌?」聲音說得很輕,好像是和別人咬著耳朵說話一般。若不是檀羽沖自幼練武,聽覺比常人敏銳,恐怕是一個字都聽不見,檀羽衝心想:「她說得這樣輕,外面的客人是聽不見的。敢情是問剛才進去的那個小孩。」

  果然便聽見那個名叫金哥的小孩「噗哧」一笑,說道:「不是你盼望的那個人。你的那個人我是見過的,他如何打扮,我都認得。不過,你也用不著心焦,我知道他是從來不會騙人的,你約好了他,他就一定會來! 」

  那老婆婆咳了一聲,說道:「不管是誰,大雨滂沱,咱們都應該留客!」跟著提高聲音道:「好,你替我招呼客人吧。告訴客人,恕我不出來了。」顯然前一句話是對那少女說的,後一句話才是吩咐這個老僕。

  那個老僕人招呼檀羽衝進入屋內,一面走一面說道:「我家主母孀居多年,丈夫和兒子、媳婦已死了,只有一個孫兒。除了至親之外,她是很少出來見客的。」

  檀羽沖道:「多蒙你家主母借宿,我已感激不盡,怎麼還敢驚動她老人家?」心裡卻在想道:「她既然只有一個孫兒,那女子不知是誰?」覺得這家人家也似乎有點古怪,但自是不便向那老僕打聽。

  「你家有馬廄麼,我想先料理這匹坐騎。」檀羽沖問道。

  「有,你隨我來。我幫你照料它就是。」前頭引路,帶領檀羽沖把坐騎牽入馬廄。

  檀羽沖眼睛陡地一亮,原來廄中有兩匹馬,其中一匹就正是路上相逢的那個少年的坐騎——玉頂赤。檀羽沖不覺「咦」的一聲叫了出來。那老僕愕然的望著他。

  檀羽沖自知失態,忙加掩飾,說道:「這匹馬神駿異常,但我好像見過它的。不過人有相似,物有同樣,或許是看錯了也說不定。」

  那老僕人道:「你這樣說就恐怕是對了。這匹馬不是我家的,它是——嗯,它的主人已經來了。」

  檀羽沖回頭一望,向他走來的可不正是那個少年是誰?

  那少年冷冷說道:「你沒看錯,我也沒有看錯!」前一句「沒有看錯」,意思明顯,是指那匹坐騎,後一句「沒有看錯」,卻是令得檀羽沖有點莫測高深了。

  那老僕人看著他們,神情似乎更加詫異。

  檀羽沖拱一拱手,說道:「對不住,我不知道你住在這兒。附近沒有人家,我只好跑到這裡託庇。」語氣說得甚為誠懇,也不敢盯著對方看了。

  那少年淡淡說道:「既來之,則安之。我又不是這裡的主人,你也無須向我說明。」說罷,便即離去。

  檀羽沖隱隱聽得那個名叫金哥的孩子在內院問他:「雲表——哥,原來你和那位客人是相識的嗎?」「表」字拖得很長,那少年咳了一聲,金哥方始繼續說出那個「哥」字。

  那少年道:「路上偶然碰見過的陌生人,談不上什麼相識。」兩人的腳步聲向著反方向,大概他正在迴轉自己的房間,而金哥則出來幫那老僕招呼客人,兩人的談話就沒有繼續下去了。那老僕人道:「這位連相公是我家主母的遠親,他恰好也是今天來到。」

  檀羽沖「嗯」了一聲,沒有說話,心裡則想到:「原來這人姓連,名字大概有個『雲』的。清波複姓『赫連』,赫連是遼姓。她是單姓一個『連』字,姓連的遼人漢人都有。真妙,他和清波不僅相貌相似,姓也只差了一個字!」從姓氏引起的聯想,令得檀羽沖不禁更加思疑,思疑這個少年是和赫連清波有著親屬的關係。

  吃過晚飯,雨勢稍為小一點,還未停止。大約初更時分,忽然又聽見有拍門的聲音。

  這次來的是一個和尚,一個道士,還有一個中年婦人。這個婦人塗脂抹粉,打扮得頗為妖艷。這三個人結伴而來,那老僕人一見就知,他們道路不正。但已經招呼了檀羽沖這個客人,不便厚此薄彼,得到主母允准,就開門讓他們進來了。

  「對不住,我們只有一間客房,有位客人已經先來了。」那老僕人說道。

  那和尚道:「這位客人多大年紀,是男的還是女的?」

  老僕人怫然不悅,說道:「大師因何要打聽得這樣仔細?」

  和尚笑道:「一間客房最少也可容得兩個人睡吧?若是男的,我和這位道兄都可以與他同房,若是女的,我們這位鮑三娘子也可與她共榻。」

  那道士笑道:「白雲大師,你說錯了。若是男的,鮑三娘子恐怕更加喜歡。」

  那中年婦人啐了一口道:「放你媽的屁,老娘守寡多年,這個玩笑也是開得的嗎?」

  老僕人板起臉孔,說道:「我們家的規矩,是不能失禮客人的。那位客人已經先來,他是不是願意和你們同房,我可得先問一問他。」他隱忍不發,態度還是好像剛才那樣,對任何客人都恭恭敬敬的。

  那道士道:「用不著麻煩你了,我們自己會進去問他!」

  鮑三娘子道:「赤松道兄,你怎麼這樣魯莽?你不怕失禮,我也怕失禮!」

  那道士道:「嘻,鮑三娘子也怕失禮,奇聞!」但他好像有點害怕這個中年婦人,口中儘管說笑,卻是不敢違抗她的命令。

  檀羽沖自己出來了。

  「小可但求一宿,在客房上打地鋪也行。這位大嬸,請進去吧。」

  鮑三娘仔細打量了他一眼,說道:「你要把客房讓給我?」

  檀羽沖道:「禮該如此。」

  鮑三娘道:「你是讀書人嗎?」

  檀羽沖故意裝出拘謹的樣子,迴避她的目光,說道:「在蒙館裡胡亂讀過幾年,不敢以讀書人自居。」

  鮑三娘眯著眼睛笑道:「看你還未到二十歲吧,就讀過幾年書了。嘿嘿,了不起,了不起!怪不得你這樣斯文有禮。」

  那道號「赤松」的道士笑道:「這小子不僅斯文有禮,還長得挺俊呢!」鮑三娘子生怕他說出不中聽的話,喝道:「對讀書的相公不得放肆。」

  鮑三娘子道:「聽說,你們讀書人是講究什麼男女什麼什麼不親的,那句話怎說?」檀羽沖道:「男女授受不親。」

  鮑三娘子道:「對了!對了。男女授受不親。這意思是說,除了丈夫之外,女人在別的男子手上接過一件東西都不可以,是吧?」

  檀羽沖道:「原來大嬸也是知書明理的,佩服,佩服。」鮑三娘子大笑道:「我懂得個屁讀書人的道理,我告訴你,我是在男子堆中混大的,去他媽的授受不親,我自問只要行得正,和男人在一起過夜也不在乎。你回房間去吧!我不要你讓。」

  原來她見檀羽沖是個書生的樣子,相貌和他們所要找的那人也不相同,心想辦正經事要緊,便適可而止,不再和檀羽沖糾纏下去了。

  赤松道人拍拍肚皮:「肚皮要造反了!得先祭祭五臟廟。」

  老僕道:「請恕我們沒有上素,若不嫌棄,我用鹹菜給你們炒碟冷飯。」

  那法號「白雲」的和尚道:「誰吃你的鹹菜冷飯,洒家是酒肉和尚,非肉不飽,非酒不飲,洒家早已自備了,你只須給我生一盆火來。」

  那老僕人忍住笑道:「原來大和尚早已自備酒肉,那是最好不過了。火盆是現成的,馬上給你端來。」

  白雲禪師道:「好在午間宰的那條狗又肥又大,我留下的這條狗腿大概也夠咱們三人飽餐一頓了。」

  鮑三娘子笑道:「你不忌諱?」

  白雲禪師道:「狗肉我吃了幾十年還有什麼忌諱?」

  鮑三娘子笑道:「狗肉我沒有忌諱,但『狗腿子』有點忌諱吧?」

  白雲禪師怔了一怔,隨即醒悟,說道:「三娘,你這玩笑開得不大高明了。洒家若是狗腿子,那你又是什麼?」

  鮑三娘子笑道:「我是吃狗腿的人,算啦,算啦,和你開開玩笑,別這樣認真。」

  檀羽沖在房間裡聽見他們的說話,不禁心頭一凜,想道:「狗腿子是鷹爪孫的同義語,難道這兩個出家人竟然是朝廷的密探麼?」在他下山之前,他的師父是曾經和他說過江湖上比較有名的各號人物的。師父說,遼東有個馬賊,叫做快馬鮑三,是遼東黑道中數一數二的人物,他的妻子武功比他更好。這個婦人他們叫她鮑三娘子,莫非就是快馬鮑三的妻子。

  鮑三娘子已經把狗腿烤熟,白雲禪師和赤松道人都背有一個大葫蘆,葫蘆里都是盛滿了酒。白雲禪師撕開狗腿,分給鮑三娘子,酒香肉香四溢。

  「小伙子,你吃不吃狗肉?不吃狗肉,也出來喝點酒吧!」鮑三娘子說道。

  檀羽沖道:「多謝了。我不吃狗肉,也不會喝酒。」

  鮑三娘子搖了搖頭,說道:「男子漢連酒都不會喝,真是掃興!」

  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我來陪你們高興吧,我是酒也喝狗肉也吃的。」

  檀羽沖從門縫裡看出去,只見來的是一個五短身材的老頭,後面跟著一個年約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身材高瘦。兩人的腳步都走得很輕,突然出現,如同鬼魅,把那三個人嚇了一跳。

  白雲禪師啊呀一聲說道:「原來是向老爺子,這可真是相請不如偶遇了。請坐,請坐,我先給你敬酒。」

  那老頭子道:「我在外面聽見你們說話的聲音,是以未曾得主人允准,就不請自來了。」

  赤松道人道:「這家人家十分好客,主人料想也不會怪你的。」他替主人家說話,那老婆婆也不知睡著沒有,沒有傳出聲音。連那老僕人也沒出現。

  那老頭子道:「主人好客,只不知鮑三娘子對我老頭兒是否歡迎?」

  鮑三娘子道:「我想表示歡迎,卻又不敢。」

  那老頭道:「哦,為何不敢?」

  鮑三娘子道:「向老爺子,你是京師第一大捕頭,我怎知道你是不是衝著我來的?」

  那老頭子哈哈笑道:「三娘說笑了,莫說我不是出來辦案,就算是出來辦案,也不敢在你的太歲頭上動土呀!」

  鮑三娘子道:「你不是出來辦案的?我可不敢相信。你在京師正受重用,倘若不是有大案件地方的捕快辦不了,恐怕你老人家也不會遠離京師吧?」

  檀羽沖在房間,暗自想道:「這老頭子姓向,莫非就是師父曾經和我說過的那個京師第一名捕向天沖?聽說師父說他的武功雖然比不上完顏長之,但七十二招大擒拿手法也算是武林一絕。他遠離京師,莫非就是衝著我這件案子來的?」

  心念未已,果然便聽得赤松道人說道:「半個月前,洛陽歸雲莊出了一件驚天動地的案件,有個不知來歷的小子,殺了歸雲莊主的客人,這個客人,聽說還是從京師來的貴人呢,這個貴人的身份端的是非同小可的!向老爺子是來查辦這件案子的吧?」從他的口氣看來,顯然他已經知道那個「從京師來的貴人」是什麼人的了,不過不敢說出來而已。向天沖道:「我已經說過我不是出來辦案的,管它驚天也好,動地也好,都與我無關。」

  鮑三娘子道:「即使你真的不是出來辦案,你總還是京師應天府衙門裡的總捕頭吧?外地出了一件和京師貴人有關的大案件,怎能說與你無關?」

  向天沖道:「各位有所不知,上個月我已經告老退休了。」

  鮑三娘子半信半疑,說道:「衙門許你退休?」

  向天沖道:「我已經六十三歲了。」

  鮑三娘子道:「莫說向老爺子還是老當益壯,即使你跑不動了,有你坐鎮京師,嘿嘿,我鮑三娘子就不敢在京師犯案。」

  向天沖道:「多謝三姐給我臉上貼金,說老實話,我能夠在京師混幾十年公門飯吃,僥倖沒栽筋斗,也是多虧黑道上的朋友給我面子的。」

  鮑三娘子道:「繼任的是誰?」

  向天沖道:「是我的副手沙老三。」

  鮑三娘子道:「沙老三練的鐵砂掌雖然不錯,比起老爺子可差得太遠了。論威望、論武功,怨我直言,恐怕他在京師都鎮不住吧,他怎敢接你這總捕頭之職?」

  向天沖道:「三位都是和我有多年交情的朋友,我也不怕對你們說實話,沙老三的確是本來不敢接任的,我把我這師侄推薦給他,他才敢答應的。」說罷,把那少年介紹給鮑三娘子等人,他們才知道這少年的姓名叫鐵一筆。

  鮑三娘子道:「鐵一筆,這名字倒很有意思,是令師給你改名的吧? 」

  向天沖代他回答:「不錯,敝師是只有他一個弟子,希望他能夠成為自己的衣缽傳人,故此給他改了這個名字。」

  鮑三娘子道:「如此說來,你的雙筆點四脈的功夫想必已經練成了?」她面向著鐵一筆發問。

  鐵一筆仍然沒作聲,只是搖了搖頭。

  鮑三娘子「咄」了一聲,說道:「你不是啞巴吧?」

  向天沖道:「三娘你莫怪他,他素性不喜歡說話的。雙筆點四脈的筆法繁複異常,說到練成,談何容易?當年我就是自知笨拙,不敢貪多騖得,放棄這套筆法不練,只練大擒拿手的。他現在大概只練成了二筆點兩脈的功夫。」原來向天沖的師兄孟天游乃是以判官筆點穴的大名家,他的「雙筆點四脈」功夫堪稱武林一絕。

  此時大雨已經止了,忽又聽得有敲門的聲音。

  那老僕人出去開門,來人說道:「我來遲了……」但只說了半句,語音便即戛然而止。原來他已踏進大門,看見裡面的情形了。

  來的是個少年軍官。

  他見客廳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和尚又有道士,不覺有些詫異,眉頭略皺,說道:「啊,這麼多客人已經來了。」

  赤松哈哈一笑,說道:「我們可不是什麼客人的身份,只因避雨,不約而同走到這裡來的。」

  那軍官道:「哦,原來諸位是並不相識的嗎?」

  鮑三娘子道:「長官查問,我們不敢不說實話。相識我們倒是本來相識的,不過,並非事前約會。這位向老爺子是京師總捕頭,我和他相識也有十多年了。」弦外之音,有總捕頭作保,這軍官大可不必懷疑他們來路不正。她是料准了向天沖不敢抖露出她是黑道人物的。

  那軍官道:「哦,原來是京師第一名捕向老前輩。失敬失敬。向總捕頭是出來辦案的嗎?」

  向天沖道:「我上個月已經告老退休了。官長是——」

  那軍官道:「我也並非因公事出差。我是來探親的。」他本來無須說明自己的來意的,只因他不願和這些人混在一起,這才說明一下,以免這些人有主人家厚此薄彼的感覺。因為那老僕人正在準備帶領他進入內院安歇。

  鮑三娘子忽道:「官長,你吃不吃狗肉?」

  那軍官道:「多謝了。我跑了一整天路,現在只想安安靜靜的睡一大覺。」

  檀羽沖從門縫裡望出去,忽然覺得這個軍官似曾相識,想了好一會子,方始想了起來,原來這個軍官的相貌有點像他師父。

  「那個自稱姓連的少年,相貌酷似赫連清波,這個少年軍官又似我的師父,倒真是無獨有偶,可稱奇遇了,不過,這個軍官只是兩三分相似而已,還沒有那姓連的少年和清波相似之甚。」

  心念未已,忽聽得鮑三娘子冷冷說道:「官架子倒是不小,你們聽出來沒有,這官兒好像是要替主人下逐客令呢!」向天沖道:「三娘,是你多心吧?我看他倒是相當隨和的。」

  鮑三娘子冷笑道:「隨和?你沒聽見他說我只想安安靜靜的睡一大覺嗎?那還不是分明討厭咱們這班惡客在這裡喧鬧?」

  赤松笑道:「管他喜不喜歡,難道你鮑三娘子還會害怕一個小官兒不成?」

  白雲禪師道:「恐怕不是一個小官兒呢!」

  赤松道:「你怎麼知道?」

  白雲禪師道:「小官兒沒有這樣氣派的。而且我有一個奇怪的感覺,覺得他自然而然似乎有一種高貴的氣度。」赤松冷笑道:「即使他是微服出巡的大官,咱們也不用害怕他吧?」鮑三娘子道:「話不是這樣說,即使不是尋常百姓,他也是主人家的親戚。他不喜歡咱們,咱們又何必惹人家討厭?」

  鮑三娘子淡淡說道:「向老爺子,你是京師的總捕頭,雖然不是掌正印的官兒,但有職有權,等閒的官兒還是要奉承你呢。俗語說官官相護,你和那小官兒怎能不算是自己人?」

  向天沖道:「我已經不是屬於官場的了,三娘,你怎麼還說這樣的話?說真的,我倒是想你們把我們當成自己人呢。」

  鮑三娘子道:「向老爺子,你若真的肯把我當作自己人,我可是求之不得了。說老實話,有你這樣一個京師名捕在我身旁,我總是有點提心弔膽。要是你把我當作自己人,我做案的時候,就不怕你來捉拿我了。」說至此處,回頭笑道:「向老爺子,你不怕我現在就是出去做案嗎?」

  向天沖打了個哈哈,說道:「鮑三娘子,你是出了名的,鳳凰無寶不落。嘿嘿,在這荒村僻野做案?只怕你半點油水也撈不到,那時,不是你和我這老頭子開玩笑,是你自己和自己開玩笑了。」

  兩人都是語帶雙關,鮑三娘子這一夥就在嘻嘻哈哈聲中,開門走了。那老僕人也不知睡了沒有,並沒出來送客。

  向天沖盤膝坐在地上,不久發出鼾聲。鐵一筆仍是筆直的站在他的後面,相繼也發出鼾聲。檀羽衝心里想道:「這人能夠站著睡覺,倒也是一樁難練的本事。」

  就在此時,忽地隱隱聽得衣襟帶風之聲,檀羽衝心頭一動,忙把燈熄滅,也裝作熟睡,發出鼾聲。

  不過片刻,那衣襟帶風之聲從他這間臥房的屋頂掠過,迅即消失。若不是檀羽沖的內功已有很深的造詣,聽覺大異常人,絕難察覺。

  檀羽衝心里想道:「這人的輕功高明之極,恐怕只有在我之上,決不在我之下。不用說他是來探我的動靜的了。只不知道這個人是那個軍官還是個自稱姓連的少年?」

  他好奇心起,待那夜行人過去之後,悄悄起來,也施展輕功,到後院窺探。他以上乘內功,閉了呼吸,令對方一點聲息都聽不到。

  只見一條黑影在一間房的後窗停下,輕輕彈了一彈,後窗就打開了。一個女子的聲音輕輕說道:「那些人都睡著了麼?」

  檀羽沖怔了一怔,暗自想道:「怎麼突然又多了一個女子?」要知鮑三娘子已經走了,這家人家唯一的女性就是那個從來未露過面的老婆婆,但聽這個女子的聲音,絕對不是老婆婆。更奇怪的是,這女子的聲音,檀羽沖也好像「似曾相識」。

  那軍官道:「鮑三娘子和那和尚道士都已經走了。向天沖和他的師侄已經熟睡。」

  那女子道:「你怎麼知道他們已經熟睡?」

  那軍官道:「我聽見他們的鼾聲。」

  那女子道:「向天沖是京師的第一名捕,職業的習慣也會非常「醒睡」的,我不相信他在睡覺的時候會發出鼾聲。」

  那軍官道:「向天沖是在王府見過我的,諒他也不會懷疑到我的身上。」

  那女子道:「我卻怕他是衝著我來的呢。」

  那軍官道:「要是他當真敢來,我幫你對付他就是。」

  那女子道:「我不是怕他,但不想在這裡鬧出事來。而且還有那姓檀的少年——」

  那軍官道:「那姓檀的少年怎樣?」

  那女子道:「依我看,那姓檀少年,武功只怕還在鮑三娘子和向天沖這些人之上。他行動詭秘,我總有點懷疑他是暗地追蹤我的。」

  至此處,檀羽沖方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個姓連的少年果然是女扮男裝。」

  那軍官道:「這小子也已睡了。」

  那女子道:「宜哥,你的本領顯然比我高,江湖經驗恐怕就不及我了。怎能聽見鼾聲,就以為別人已經熟睡?」

  那軍官說道:「這個容易,他若是裝睡,我也可以叫他熟睡的。你等一等,我回去點了他的穴道再來。」

  那女子道:「不可魯莽。這小子的武功恐怕只有在你之上,絕不在你之下。鬧出事來,更加不妙。」

  軍官半信半疑,但他也確實不想打草驚蛇,便道:「你的江湖經驗比我豐富,那你說吧,咱們應該怎樣做?」那女子道:「另外找個說話的地方。」

  那軍官道:「好,那麼咱們到後山的樹林裡。」

  正當他拿定主意,準備繼續跟蹤的那一剎那,忽覺背後微風颯然。

  那人來得好快,檀羽沖剛剛察覺不妙,登時就給那人抓著,那人兩隻手臂好像鐵鉗一樣,竟然鉗得他不能動彈。

  但他還是能夠動彈的,他練有「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內功,反應極快,不能動彈只不過剎那間事,內力一到,登時就把那人彈開了。

  可是他也還未來得及反擊,剛想回過頭來,身形未起,又給另一個人點著穴道。

  這人點穴的手法又快又准,黑暗中認穴不差毫釐,而且是在電光石火之間,點著了他三處不同經脈的穴道。兩處是麻穴,一處是睡穴。檀羽衝倒在地上,這次可真是不能動彈了。

  雖然不能動彈,心中卻是明白。從那兩人的手法,他知道第一個來抓他的人必定是京師第一名捕向天沖,第二個來點他穴道的人則是向天沖的師侄鐵一筆。

  以武功而論,他本是絕不會輸給這對師侄的,只因他全神貫注,放在那個軍官身上,這才冷不防著了道兒,唯有自嘆倒霉了。

  心念未已,果然便聽得向天沖的聲音說道:「這小子的武功好得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鐵師侄,幸虧你出手得快,否則怕當真制他不住。」

  鐵一筆暗暗叫了一聲「僥倖」,說道:「要不是師叔的大擒拿手抓著了他,我怎能點中他的穴道?」

  向天沖道:「我看這家人家有點古怪,趁他們還未發覺,咱們趕快走吧。」說罷回過頭來,踢檀羽沖一腳,檀羽沖裝作已經昏睡,翻了個身,仍然直挺的躺在地上,動也不動。

  鐵一筆道:「師叔放心,這小子是給我點中了兩處麻穴,一處睡穴的。即使他明天醒來,恐怕也還得大半天才能走路。」

  向天沖踢了檀羽沖一腳,笑道:「朋友,你也太過愛管閒事了,好好睡一覺吧,過了十二個時辰,你的穴道自解。」

  檀羽衝心中冷笑:「你們也未免自視過高了,以為點中了我三處穴道,我就可以任憑你們擺布?哼,待會兒再和你們算這一筆帳。」

  向天沖和師侄一走,檀羽沖就自行運氣沖關,把三處被封的穴道都解開了。他進入樹林,剛好聽得向天沖道:「唉,你真是非得跟我多歷練才行。那少年是女扮男裝的,你看不出來麼?」

  鐵一筆道了一聲「慚愧」,問道:「師叔,你見過玉面妖狐?」

  向天沖道:「雖沒見過,也聽人家說過她的容貌。而且我已經打聽清楚,玉面妖狐的真實姓名,乃是複姓赫連,雙名清波,那個假扮男裝的女子自稱姓連,少了一個「赫」字,只是把複姓改為單姓而已。她的容貌又和畫圖相似,不是玉面妖狐還能是誰?」

  檀羽衝心中暗暗好笑:「我當初也是這樣想的,想不到這位京師第一名捕同樣看錯了人。」

  鐵一筆道:「如此說來,師叔的判斷料想是不會錯的,但卻不知道那個軍官又是什麼來歷?」

  向天沖道:「這個軍官,我是在完顏王爺的府中見過的。他複姓耶律,雙名完宜。」

  檀羽沖聽到這裡,不覺瞿然一省,心道:「耶律完宜?他是和我的師父同姓的?姓耶律的人極少,莫非他是遼國皇族中人,在輩分上屬於我師父的侄兒一輩。」

  心念未已,果然便聽得鐵一筆說道:「他複姓耶律,這不是遼國的國姓嗎?」

  向天沖道:「不錯,遼國最後一個皇帝是耶律延禧,他有六個兒子,三十多個侄兒,國亡之後,有三四個孫兒下落不明,這個耶律完宜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鐵一筆道:「若然他真的是遼國王孫身份,完顏王爺怎的卻讓他當上咱們金國的軍官?」

  向天沖道:「耶律延禧當年國亡被俘,便即投誠。先帝法外施仁,封他為西昏侯,對他的子孫也沒濫加誅殺,不過是派人監視他這一家,那是免不了的。」

  鐵一筆心想:「這也不過是死刑改為無期徒刑而已。」說道:「聽說現在耶律延禧的那些子孫,也差不多死了十之七八了?」

  向天沖道:「亡國王孫,當然是難免受點折磨了。他的子孫有些可能是因為看不開自殺的,有些則可能憂鬱傷身,短命死的。但咱們金國總算是優待降人了。」

  鐵一筆道:「若然王爺知道耶律完宜是遼國王孫身份,還敢用他,那就更加是寬宏大量了。」

  檀羽沖躲在一塊大石後面,聽到這裡,暗自想到:「這個耶律完宜若然是個貪圖富貴的人,完顏長之倒是不妨用他來籠絡遼國的人心的。嗯,殺降不如招降,懷柔勝於高壓。這是師父議論歷朝得失時說過的兩句話。」又想:「怪不得師父把完顏長之視為平生大敵,看來恐怕還不僅僅是因為完顏長之的武功比得上他呢。」

  向天沖卻不願和師侄多加解釋,說道:「王爺的運用之妙,不是我等平庸之輩可以妄加猜測的。不過王爺對耶律完宜此人,雖然甚為賞識,卻一直不敢將他重用,恐怕就是因為尚要考驗他是否真的忠心的緣故。」

  鐵一筆道:「對了,聽說王爺的副手哈必圖上個月在歸雲莊被人殺害,兇手是一個賣解女郎和一個不知名的少年。賣解女郎已經有人證實是近年在江湖出現的神秘女賊玉面妖狐了,那個少年會不會是……」

  向天沖道:「不會是耶律完宜。原因很簡單……」

  鐵一筆道:「你是說哈必圖多半會見過他,但他若有精妙的改容易貌之術……」

  向天沖道:「不是這個原因。哈必圖被害之日,他是尚在京師的。」

  鐵一筆道:「那麼他知不知道和他約會的這個女子就是玉面妖狐呢?」向天沖道:「這就正是我想知道的了。我但願他不是。」

  鐵一筆道:「為什麼?」

  向天沖道:「若然他是玉面妖狐的同謀者,咱們今天就不能動手了。玉面妖狐的本領已經不在咱們之下,耶律完宜的武功比她更高!」

  鐵一筆道:「那咱們怎麼辦呢?」

  向天沖道:「先偷聽他們說話,若然耶律完宜也是尚被玉面妖狐蒙在鼓裡的那就最好,即使他不幫咱們,最少他也不敢幫玉面妖狐。若然他們乃是同謀,那咱們只好回去向王爺告密了。」

  檀羽沖聽到這裡,又是吃驚又是歡喜,心裡想道:「原來他們是來捉拿清波的,完顏長之另外還在懸賞呢。清波既是金國的欽犯,那些謠言不攻自破,我還何須對她疑心?」

  向天沖忽地輕輕一噓,示意叫鐵一筆噤聲,伸出手來指了個方向,鐵一筆臥倒地上,跟著他向前爬行。看這情形,向天沖似是已經發現了那個軍官的所在。

  檀羽沖學他們的樣子,伏地聽聲。但檀羽沖這門功夫卻是不及向天沖高明,只隱隱約約聽到幾個斷斷續續的字音。

  「……別罵我……誤會……表明心跡……」是那個軍官的聲音。他似乎急於辯白什麼,說到這幾個字時,聲音比較大了一點。

  檀羽沖把這幾個片語的意思連串起來,心中已是明白,暗自想道:「耶律完宜想必是要向這女子解釋,他為何做了金國的軍官。嗯,他的這些表明心跡的說話,可不能讓向天沖偷聽了去!」

  原來檀羽沖是在距離數丈之外,便即從暖玉簫中吹出罡氣,把他耳背一個足以影響聽覺的穴道封閉了的。暖玉簫是武林異寶,這股罡氣一吹出來,不但使得向天沖失了聽覺,他的上半身都酸麻了。

  鐵一筆也被罡氣波及,但罡氣不是對準他的穴道吹的,他忽地覺得暖洋洋的,大吃一驚,登時就跳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檀羽沖已經來到他的身旁。鐵一筆一見是他,嚇得呆了。

  檀羽沖玉簫一指,閃電般點了他四處穴道,兩處麻穴,兩處睡穴。他使出傳音入密功夫,把聲音凝成一線,在鐵一筆昏迷前的那一剎那,聲音傳入他的耳朵:「禮尚往來,十二個時辰之後,你穴道自解!」

  向天沖不愧是京師第一名捕,上半身的酸麻未過,亦已跳起來了。

  檀羽沖又用傳音入密的功夫說道:「向老捕頭,我也向你請教幾招擒拿手法。」向天沖不敢聲張,只好全力抵擋。但在這樣情形之下,他還如何能是檀羽沖對手?

  檀羽沖贊道:「手法確是高明,若在平時,你大概可以和我對戰到百招開外。但現在恕我沒工夫陪你再過招,只好請你也睡十二個時辰吧。」說話之間,他已經抓著了向天沖的肩井穴,先把他扳倒,跟著點了他的暈睡穴。

  檀羽沖把這兩個人放在亂草叢中,不免發出一點聲響。他心念一動,索性再做一個劈空掌,向一棵大樹打去。樹上恰好有個鳥巢,宿鳥驚飛,樹葉簌簌落下。無巧不巧,在他發出劈空掌的時候,吹來了一陣風。

  樹葉深處,耶律完宜已是有點驚覺,「咦」了一聲,說道:「裡面好像有人?」就在這時,兩隻鳥兒「鴉鴉」的從他的頭頂飛過。

  那女子笑道:「是風吹樹葉的聲音,你心目中的夜行人是兩隻鳥兒。」

  耶律完宜道:「這陣風並非烈風,這裡一片樹葉也沒吹落。」

  那女子笑道:「這裡樹木茂密,所受的風力影響當然和林里的樹木不同。」

  耶律完宜的江湖經驗不及那個女子,聽了她的話,半疑半信,不作聲了。

  那女子道:「別多疑了,還有正經事要說呢。你若害怕有人偷聽,小聲一點說吧。」

  檀羽沖聽不見他們說話的聲音,只好冒點風險,施展超卓輕功,借物障形,來到和他們距離不太遠的地方,藏身一棵大樹後面。

  雖然還是聽得不大清楚,但已經可以斷斷續續聽到一些了。他根據聽見的片言碎語,把前後的語意連串起來,自行把未聽見的話語補足。

  耶律完宜道:「你還有什麼要問我嗎?」

  那女子道:「完顏長之信任你嗎?」

  耶律完宜道:「有如倒吃甘蔗……」(下面的話,檀羽沖沒聽清楚,但想必是「漸入佳境」的意思。)

  那女子道:「你有沒有她的消息?」

  耶律完宜道:「沒有。」

  那女子道:「你知道江湖上近兩年出現了一個行蹤詭秘的女賊,匪號玉面妖狐嗎?」

  耶律完宜道:「知道,怎麼樣?」

  那女子道:「這個玉面妖狐可是有點古怪,我聽說……」

  耶律完宜道:「聽說什麼……」忽見那女子面色有異,他凝神一聽,陡地喝道:「躲躲藏藏,算什麼好漢,給我滾出來!」

  檀羽沖吃了一驚,正待挺身而出,只聽得有個嬌媚的聲音噗嗤一笑,說道:「我本來就不是好漢,但這位大和尚和這位道爺和你可是自己人,你對自己人怎能如此無禮?」

  笑聲中現出身形,正是那個鮑三娘子,跟在她後面的是白雲禪師和赤松道人。檀羽沖鬆了口氣,心想:「原來他們早就埋伏在這樹林裡了,我還以為是說我呢。只不知耶律完宜和這女子的說話給他們偷聽了去沒有?」

  他們現身之處,距離耶律完宜約有二三十步之遙,假如伏地聽聲的本領稍差,是不會聽見他們的耳語的。

  耶律完宜強作鎮定,唉了一聲,說道:「大和尚要找自己人,似乎應該到廟裡去找才對。」

  白雲禪師哈哈一笑,說道:「小僧不敢高攀,不過實不相瞞,我們倒也是為了替完顏王爺效勞而來的!」

  耶律完宜道:「你們辦事,與我何干?」

  赤松道人是火爆脾氣,喝道:「你是真的不知還是假的不知?」

  耶律完宜冷冷說道:「知道什麼?」心裡則沒有剛才那樣吃驚了,暗自想道:「看來他們大概還沒有聽見我和雲妹說的那些話。」

  鮑三娘子柔聲笑道:「我們都已經知道了,你卻當真還未聽說麼?不過我是相信你不會裝蒜的。」白雲禪師道:「你是在御林軍當差的,是吧?請問你怎樣和這女子交朋友的,你知不知道她是什麼人?」

  耶律完宜硬著頭皮道:「我的事用不著你管!」

  白雲禪師打了個哈哈,說道:「可惜我不管,完顏王爺也要管!你不說我只好問她了。」回過頭來,對那女子冷笑道:「明人面前不說假話,玉面妖狐,你自己做的案子你自己知道,乖乖的跟我們走吧!」耶律完宜怔了一怔,喝道:「你說什麼,誰是玉面妖狐?」

  那女子倒是沒有動怒,淡淡說道:「你們想必是認錯人了。江湖上有個玉面妖狐,我是聽人說過的,我可從來沒見過她。大概她是長得有點像我吧!」

  白雲禪師道:「什麼像不像的,你自己就是玉面妖狐,還敢抵賴?你以為你換了男裝,就可以瞞過我們的眼睛嗎?」赤松道人也在說道:「是呀,你若不是那個妖狐,為何要扮男裝?」

  那女子道:「你講不講道理?我可以告訴你,我換了男裝,是為了方便在外頭行走。難道只有那個玉面妖狐才能女扮男裝麼?」

  白雲禪師道:「你說你不是玉面妖狐,你敢跟我們去見完顏王爺嗎?你要講理,也只能和完顏王爺去講。」

  那女子道:「我可沒有閒工夫陪你們上京,你們的王爺要見我,可以請他到這裡來。到時如果我沒有別的事情,說不定我倒可以見他一見。」

  赤松道人喝道:「如此說來,你這妖女是敬酒不喝,一定要喝罰酒了!」

  那女子道:「對不住,敬酒罰酒,我都不喝。」

  鮑三娘子忽地笑道:「我聽人說過,玉面妖狐十分愛惜自己的美貌,在江湖走動,一向都是以女兒本相出現的。這次,你想必是因為殺了哈必圖,案子做得太大,這才女扮男裝的吧?你肯不肯恢復女兒本相讓我瞧瞧,我一瞧就知道你是不是妖狐了。因為妖狐必有妖氣,但也只有在露出原形的時候,妖氣才能夠充分顯露出來。」

  耶律完宜忍無可忍,喝道:「你才是女妖怪,你們都給我滾!」

  鮑三娘子格格笑道:「哎喲,想不到你長得倒還不錯,脾氣竟這麼凶。你這樣罵我,你會後悔的!」

  赤松道人喝道:「你別以為你是御林軍的軍官,你若對王爺不忠,我們一樣可以拿你!」

  白雲禪師道:「現在只有兩條路給你,幫我們一同擒妖,將功贖罪,這是生路。倘若你還是要袒護這個妖狐,那你就只能走上死路了!」

  耶律完宜冷冷說道:「大和尚,你念往生咒吧。」

  白雲禪師一怔道:「幹嘛我念往生咒?」

  鮑三娘子噗嗤一笑,說道:「渾和尚,他是要你自己給自己超度!」佛家說法,念往生咒可以替人解消罪孽。一個作惡多端的人,若是沒有高僧替他念經超度,那就要墜入「畜道」,來生變作畜牲的。

  白雲禪師大吼一聲,喝道:「好小子,竟敢奚落洒家!」舉起碗口般粗大的禪杖,劈頭就打過去。

  耶律完宜拔出鋼刀,刀背朝外,和禪杖一碰,「當」的一聲,火星迸飛。白雲禪師吃了一驚,心想:「這小官兒居然能抵擋我如此剛猛的伏魔杖法,倒是不可小覷他了。」他怕玉面妖狐上來夾攻,連忙叫道:「我收拾這個小子,赤松道友,你去捉那妖狐!」赤松道人脾氣火爆,但臨敵之際,倒是頗為謹慎,他要看清楚這個軍官的本領,並沒有立即出手。

  耶律完宜虎口酸麻,亦是不覺有點吃驚,心道:「原來這野和尚乃是少林寺的叛徒,少林寺的伏魔杖法剛猛無比,他雖然還未練到登峰造極的地步,我也不宜和他鬥力。」心念一動,迅即把鋼刀一翻,使了個巧勁,鋼刀貼著禪杖,輕輕一帶,斜削過去,喝道:「大和尚,我勸你別要自尋死路了,須知佛法無邊,回頭是岸!」

  白雲禪師的禪杖給他帶動,身不由己也跟著轉過去。大驚之下,忙把身軀一矮。這剎那間,只覺頭皮一片沁涼,耶律完宜的鋼刀幾乎是貼著他的光頭平削過去。要不是他的頭頸縮得快,腦袋險些搬家。

  那姓連的女子和赤松道人也打起來。赤松道人塵尾倒揮,反手一掌。他的掌心紅若塗脂,掌風隱隱有點腥氣。原來他練的血砂掌也是一種毒掌,雖然比不上西藏密宗的化血刀厲害,但若給他打中,也會中毒身亡的。

  那姓連的女子冷笑道:「妖邪伎倆,也敢逞能!」劍峰一轉,赤松道人的拂塵連她的衣角都沒沾著,那一掌也打了個空。對方的劍尖已指到了他小腹的「氣海穴」。赤松道人忙把拂塵擋住要害。

  幸虧那女子也好似顧忌他的毒掌,不敢和他硬碰,只是採取繞身游斗的打法。但這麼一來,亦已打得赤松道人掌法大亂了。這女子的劍輕靈迅捷,比起耶律完宜的刀法有過之而無不及。

  白雲禪師叫道:「鮑三娘子……」鮑三娘子明知他的用意,卻不作聲。

  待看了十數招,她方始笑哈哈的對那女子說道:「你知道我是誰嗎?」自問自答:「我是從關外來的鮑三娘。這次雖然是第一次入關,關內道上的朋友,對我倒是並不陌生的。」言下之意:你總該聽過我的名字吧?

  那姓連的女子淡淡說道:「沒有聽過。」

  鮑三娘子變了面色,但迅即又恢復笑容,說道:「沒聽過也沒關係,你是妖狐,我是馬賊。總之,咱們都是女強盜,分屬同行,有這一點相同之處就夠了。你出道在後,說起來你似乎應該尊我一聲老前輩呢!」

  那女子冷笑道:「誰和你同行!你是老妖怪!」

  鮑三娘子雖然以黑道上的「老前輩」自居,卻最不喜別人說她年老,這下子臉上的笑容都掛不住了,哼了一聲,登時換過一副臉孔,說道:「本來我一不是公差,二不是貪圖完顏王爺賞格,咱們分屬同道,我是應該幫你的忙的。但誰叫你不識好歹,我只能教訓教訓你了。」

  那姓連的女子道:「要打就打,說這些廢話幹嗎?」

  鮑三娘子道:「好,玉面妖狐,這兩年來你在江湖也掙了不小的名頭,我倒要看看咱們這兩個女強盜,是誰的本領更高?」說至此處,喝道:「赤松,你退下去!我是執行黑道上的家法,我若輸了,不許你們和她為難。」

  赤松道人比較驕傲,不過他雖然不肯像白雲禪師那樣出聲求人,心裡卻是巴不得鮑三娘子替換他的,立即如言躍出圈子。不過,雖然躍出圈子,卻並非退過一旁,而是重新與白雲禪師聯手,雙戰耶律完宜。

  鮑三娘子亮出兵刃,是一口長刀,一口短刀,那女子更不打話,刷、刷、刷便是連環三劍。這三招劍法一氣呵成,但中間所藏的變化卻有十一種之多。鮑三娘子的臉上又恢復了笑,格格笑道:「劍法也還不錯,可惜火候尚欠。」雙刀一個盤旋,登時把那女子的攻勢解了。她的刀法比那少女的劍法更為繁複。本來鴛鴦刀的長短是應該一樣的,她一柄長刀,一柄短刀,已是特別,這兩種刀的性能她還可以隨意更換,那女子劍法雖高,卻是從未見過這種刀法。

  雙方越打越快,轉瞬間四面八方都是刀光劍影,鮑三娘子的身法略遜於那個少女,但招數奇詭則有過之。她勝在臨敵的經驗豐富,不過片刻就占了上風。

  劇斗中鮑三娘子忽地欺身進撲,檀羽沖躲在大樹後面偷看,心道:「不好,這個姓連的女子只怕要糟!」

  心念未已,果然只見鮑三娘子的長刀劃了一道弧形,已是反圈回來,封住了那少女的長劍。說時遲,那時快,她的短刀已指到了那少女左肩的琵琶骨。武學有云: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鮑三娘子本來應該以長刀攻敵,短刀防身的,此時突然反其道而行之。這一招當真用得險極,可惜那少女缺乏近身肉搏的經驗,錯過了攻擊對方空門的機會。此時她的劍撤不回來,眼看琵琶骨就要給那短刀搠個透明的窟窿了。

  耶律完宜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一見不妙,連忙衝過去,意欲與那少女會合。哪知道他拼命突圍,他的對手也在同樣拼命攔阻。他剛剛擺脫拂塵,格開禪杖,只聽得已有人尖叫!耶律完宜心頭一凜,只道那女子已遭毒手。

  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尖聲呼叫的那個人並不是他的女友,卻是鮑三娘子!

  原來正當鮑三娘子的短刀要刺過去的時候,忽地有一枚石子滾來,剛好碰著她的腳跟的「湧泉穴」,她的足部一麻,身形倒傾,短刀刺了個空。若不是那女子此時亦是給嚇得慌了,趁機反撲,立即就可取性命。

  鮑三娘子也真了得,一個「醉八仙」的步法,從對方的劍穿過。右腿雖然跳躍不靈,穴道並沒被封,她一跛一拐,居然也還能夠勉強抵擋。

  她在百忙中化解了那少女的三招攻勢,大怒喝道:「玉面妖狐,原來你還伏有黨羽在此!哼,躲在暗處傷人,算什麼好漢,有膽的出來與我見個真章?」

  要知石子滾來,絕不會這樣巧剛剛碰著她腳跟的湧泉穴的,而且一枚小小的石子,若然不是受外力的推動,也絕沒有這樣的勁道。鮑三娘子是個武學大行家,當然知道是有人暗算了。

  她料得不錯,那枚小小的石子是檀羽沖用彈指神通的功夫打出去的。

  檀羽沖不想暴露身份,暗自思忖:「鮑三娘子業已跳躍失靈,再打下去,那女子料想也不會輸給她了。我又何必中她的激將之計?不如偷偷走了吧。」

  他一口氣跑回那家人家,天還未亮。可是正當他走向馬廄的時候,忽聽得有拐杖頓地的「卜」的一聲,一個老婦人出現在他的面前。

  「好小子,老身幾乎給你瞞過。快快從實招來,你到我們家裡是幹什麼來的?」老婦人喝問。

  檀羽沖道:「是避雨來的。」

  那老婦人哼了一聲,冷笑說道:「那為何半夜三更,偷偷溜走,又偷偷回來?」檀羽沖答不出來。

  那老婦人喝道:「你是摸底來的是不是?你大概看見了一些異乎尋常的事情吧?」口氣更嚴歷了。

  檀羽沖道:「是。但我絕對不會把今晚看見的事情說出去的。」

  那老婦人道:「你沒狡辯,倒也難得。但可惜你我素昧平生,單憑你這句話,卻是無法令我相信。」

  檀羽沖道:「我也不知要怎樣才能令得老夫人相信。」

  那老婦人忽地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嘆口氣道:「你沒辦法,我也沒有辦法。小子,你只好認命了吧!」本來一派慈祥的臉色突然變了。

  檀羽沖知道她要殺人滅口,身形一閃,斜刺竄出,意欲搶先進入馬廄,只要取回坐騎,便可擺脫這個老婦人的糾纏。哪知他的身法固然輕靈,這老婦人的出手也極迅捷,龍頭拐杖已是捲地掃來。

  檀羽沖身形剛剛落下,勢難閃避,百忙中只好一個倒翻,在地上打滾。他一個仰八叉倒在地上,拐杖掠面而過。身形未定,第二杖第三杖又已捲地掃來。不知不覺之間,檀羽沖在地上打滾,給她迫得離開馬廄越來越遠了。

  檀羽沖本來是不想和一個老婦動武的,見她如此厲害,若不還擊,只怕就要命喪她手。當下手肘支地,另一隻手取出了暖玉簫,人還躺在地上,玉簫向上擋架。

  只聽得「當」的一聲,龍頭拐杖被他挑起三寸。老婦人似乎頗為驚異,「咦」了一聲,喝道:「你這玉簫哪裡來的?」

  檀羽沖這一硬接,已經知道老婦人的功力在他之上。好在這老婦喝問之時,勢道略緩,檀羽沖趁勢就跳起來,但心中卻在遲疑,不知好不好把玉簫的來歷告訴這個老婦。

  老婦哼了一聲,冷冷說道:「你不說,我也有辦法知道!」

  龍頭拐杖一舉,又打過來了。這一次攻勢更急。

  檀羽沖也動了氣,心裡想道:「你以為我當真怕你不成!」玉簫一招「仙人指路」,取勢輕靈,指向那老婦人的「玉門穴」。老婦人拐杖一立,「烏龍絞柱」,橫掃中路。檀羽沖托地一跳,「玉女投梭」,以簫代劍,刺向她右肩「肩井穴」。老婦人杖尾一擺,「當」的一聲,把玉簫格開。這幾下兔起鶻落,各展所長,兩不輸虧。老婦人道:「這樣打才有點意思。」口氣柔和許多,但臉上的神色則是詫異更甚。

  老婦人口氣柔和,杖法卻是凌厲。陡然間宛若天風海雨,逼人而來,只見四面八方都是杖影。檀羽沖全力抵禦,只有招架之能,毫無還手之力,漸漸連招架都有點困難了。但他在不知不覺之間,已是把在師門所學,全都施展。

  門外忽地響起那女子的聲音:「他剛才幫過我的忙,姨媽,放他走吧。」不出檀羽沖所料,她果然打贏了鮑三娘子。赤松、白雲只是勉強能夠和耶律完宜打成平手,自是不敢戀戰,全都跑了。不過耶律完宜卻沒有跟那姓連的女子回來。

  那老婦人忽地自言自語道:「不錯,果然是暖玉簫,三十六路天罡劍法,也是使得絲毫不錯。」檀羽沖感受的壓力突然一松,她把拐杖收回來了。

  「耶律玄元是你的什麼人?」老婦人收回拐杖,問道。

  檀羽沖如何還敢隱瞞,說道:「正是家師。這支玉簫就是師父給我的。」

  老婦說道:「好,憑你這支玉簫,我可以信得過你了,你走吧!」

  已是天朦朦亮的時候,檀羽沖不想碰上向天沖,他雖然點了向天沖的穴道,但以向天沖的功力,未必需要十二個時辰,方能自解,更不想再次惹那女子的誤會,便即騎馬奔馳,離開這是非之地。

  想起昨晚之事,他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不過,在啼笑皆非的情形之下,心頭也有幾分欣慰。

  「那位女扮男裝的姑娘複姓赫連,雙名清雲;『玉女妖狐』的真姓名是赫連清波,看來她們二人定是姊妹無疑,只不知哪個是姐姐罷了。聽赫連清雲和耶律完宜昨晚所說的那些話,那些話雖然未說完全,我已可以知道,她也正是在打聽她姊妹的消息。

  檀羽沖又再想道:「聽她的口氣,她似乎一直不知道這個姊妹的消息,甚至耶律完宜也不知她有這個姊妹。莫非她們二人乃是自幼分開的,怪不得口音有那麼大的差異!」

  他又想了那個曾經做過完顏鑒衛士的侯昆的警告,但這次是更加不相信了。這次他是帶著訕笑的心情想起侯昆的警告的。

  「侯昆說她與小王爺以兄妹相稱,懷疑她是完顏長之的養女。她若是完顏長之的養女,她又怎會殺了哈必圖,完顏長之又怎會暗中懸下賞格緝拿她呢?」

  本來他也曾想過,赫連清波、清雲兩姊妹自幼分開,那麼赫連清波若是給完顏長之收養也未嘗沒有可能,但由於有上述這兩個疑點,他相信是絕不可能的了,這也怪不得他,他雖然已經比和他一般年紀的少年人成熟許多,但世情複雜,有些事可還不是他所能理解的。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