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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簫心劍氣

2024-04-25 18:13:40 作者: 梁羽生

  檀羽沖道:「你空手和我對刀。萬一,我,我……」

  車繚道:「你怕失手傷了我麼?」

  檀羽沖點了點頭,說道:「這把刀是很鋒利的,你瞧!」刀光一起,就劈斷一枝樹枝。車繚哈哈大笑。

  褚岩說道:「孩子無知,車大人你莫怪他。鄂沖,還不快向車大人陪個不是。」

  檀羽沖莫名其妙,道:「我說錯了話麼?」

  褚岩道:「憑你怎麼傷得了車大人,莫說一把鋼刀,就是在刀槍劍戟叢中,車大人也是說來就來,說去就去。你這把鋼刀,在車大人眼中,不過是小孩子玩的木刀而已。」檀羽沖伸出舌頭,說道:「真有這樣厲害?」

  車繚笑道:「你不信可以試試,儘管放膽向我刺來。」

  檀羽沖展開六合刀法,第一招「童子拜觀音」,鋼刀舉過頭頂,直劈下去。

  車繚斜身一閃,卻故意反手一撩,讓他的刀鋒碰著手臂。檀羽沖大吃一驚,失聲叫道:「啊呀,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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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繚笑道:「有什麼不好,你瞧我這條手臂不是好好的嗎?」

  檀羽沖定睛一瞧,只見他這條手臂果然是一如原狀,連血跡都沒有一點。非但沒有受傷,甚至衣裳都沒有裂痕。

  車繚道:「這孩子也算不錯了,居然能夠令我的衣袖起一道皺痕。好,再來,再來。」

  檀羽沖道:「車大人,你的功夫真好,但我不懂,為什麼我的刀斫在你的身上,會自己滑過一邊的?」

  車繚道:「這是一種卸力的功夫。其實,只要有人指點你,你現在就可以運用這種功夫的。」

  這話,連褚岩都覺得奇怪,心裡想道:「武學中的卸字訣,必須有上乘的內功做基礎才能運用的。車繚為何這樣說呢?若說只是對孩子的誇獎吧,這樣的誇獎也未免太過分了。」

  車繚道:「你放心和我拆招吧,瞧,我這樣攻你,你如何遮攔?」

  檀羽衝去了顧忌,認真的按照六合刀法和他對拆,車繚為了要仔細觀察他武功究竟有多深淺,不再讓他斫中了,刀光掌影,轉眼過了數十招,檀羽沖的鋼刀連他的衣服都沒沾著。

  車繚一聲長嘯,掌風過處,咔嚓一聲,劈斷一枝粗如兒臂的樹枝。削口有如刀斫。車繚喝道:「我的掌刀鋒利還是你的鋼刀鋒利?」

  檀羽衝心悅成服,說道:「車大人,是你的掌刀厲害。我這套六合刀法已經用完了,請你指點我吧!」

  車繚忽地冷笑道:「你的師父比我高明得多,何須求我指點?」

  此言一出,檀羽沖固然莫名其妙,褚岩聽了,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顫聲說道:「車大人,我,我可沒有什麼得罪你老人家吧?你,你這話……」只道車繚此言乃是針對他的。

  車繚不理會他,也不待他把話說完,陡地又是一聲大喝:「你這小鬼頭太過可惡,連我都幾乎著了你的騙!今日你不說實話,我就斃了你!」大喝聲中,雙掌齊飛,掌風恍若狂飈。周圍十數丈內,沙飛走石,樹葉紛紛落下。

  檀羽沖只覺對方的掌力排山倒海而來,他是連呼吸都幾乎窒息了,哪裡還能遞得出招?「當」的一聲,鋼刀落地。說時遲,那時快,車繚已經一把揪住了他,右掌向他胸膛劈下!

  褚岩嚇得「啊呀」一聲跳起,叫道:「車大人,手下……」

  「手下留情」這四個字只說得一半,車繚那一掌已是重重的打在檀羽沖的胸膛上。

  這樣剛猛的掌力足可裂石開碑,一個小孩子如何能禁得起?褚岩閉上了眼睛不敢觀看,只道檀羽沖在他這一掌重擊之下,立即便是開膛剖腹之災。

  他閉上眼睛,卻聽不見檀羽沖的慘叫聲,「難道這孩子已經變成一團肉嗎?」忽聽得車繚笑道:「老褚你怎麼嚇成這個樣子,看來這小鬼頭的膽子似乎比你還大得多。」

  褚岩睜開眼睛一看,只見檀羽沖雖然已被車繚抓住,但卻似乎並沒受傷,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車繚,神情雖然顯得驚慌,卻不如他想像之甚。

  檀羽沖驚魂稍定,說道:「車大人,你為什麼要打死我?」

  車繚道:「因為我不能讓一個小孩子騙我!你聽著,我現在問你一樁事情,你必須老老實實回答我!你的師父是誰?」檀羽沖道:「就是這位褚叔叔呀,車大人,你不是早已知道的嗎?」

  車繚道:「我是問你以前的師父?」

  檀羽沖道:「以前的師父,最早教我武功的也就是這位褚叔叔呀!還有霍侍衛、劉侍衛、韓侍衛也差不多是同一個時候教我練武的。」

  車繚喝渲:「你別裝蒜,我問的不是這些人,是在你未來這裡之前的那個師父。」

  檀羽沖道:「我沒師父。」

  車繚冷笑道:「你沒師父?你以為你還能騙過我?」檀羽沖道:「我沒騙你。說老實話,我是很希望找到一個好師父,可惜沒找到。」這幾句話倒的確是他的老實話。車繚冷笑道:「哦,你還沒有找到師父嗎?那麼你的內功是誰教的。」

  檀羽沖道:「內功,什麼內功?」

  車繚道:「難道你不知道什麼叫做內功?」

  檀羽沖道:「內功這兩個字我是聽過的,但沒練過。不信你可以問褚叔叔。」

  褚岩說道:「不錯,我的確沒有教他過內功。不過內功和外功的分別,我是和他說過的。」

  車繚淡淡說道:「我知道不是你教他內功。老褚,我不怕得罪你,你所學的少林派內功雖然是各大門派之冠,但你卻似乎尚未得到少林派內功的上乘心法。」

  褚岩滿面通紅,說道:「車大人說得不錯。這點自知之明我也還是有的。我所學的少林內功只不過是略得皮毛而已。」

  車繚說道:「你有自知之明,那就最好。我審問這小鬼,你不必攬在自己身上了。」

  褚岩尷尬之極,喏喏連聲,退過一旁。

  車繚可能也覺得自己說得過分了些,放寬面色,對褚岩笑了一笑,說道:「老褚,你不知道,你著了這小鬼的騙了。不過,也怪不得你,我也是剛剛才試出他內功的深淺的。」

  褚岩驚奇之極,禁不住問道:「這孩子不過十歲多點,他當真懂得內功?」

  車繚道:「你要我說真話嗎?說出來你可不要難過,這小鬼所學的內功比你高明得多,只不過他火候未夠,功力不足而已,內功的上乘心法已是得了。我那一掌假意取他性命,這才試出來的。」

  原來檀羽沖學的雖然是上乘的內功心法,自己還不知道怎樣運用的。不過,學過上乘內功的人,在面臨生死關頭之際,自然而然就會生出反應。車繚正是從他反應中測出他的內功深淺的。

  車繚揭破了檀羽沖學過內功的「秘密」之後,回過頭來,把聲調放得較為柔和,對他說道:「現在你已經知道你是瞞不過我的了,我勸你還是實話實說的好。你說了實話,我非但不會殺你,我還可以收你做徒弟。好孩子,告訴我吧,教給你內功的那個人是誰?」

  檀羽沖道:「真的沒人教過我的內功,我怎能說謊?」

  車繚盯著他看了半晌,心裡想道:「哈大人要找的那個孩子不知是不是他,但總之他是極其可疑的了,且試他一試。」主意打定,盯著檀羽沖忽地問道:「檀公直是你的什麼人?」

  檀羽沖臉上現出一派迷惘的神色,說道:「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車繚一個字一個字的緩緩吐出:「我說的是檀公直!」

  檀羽沖搖搖頭,說道:「我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車繚不覺也疑惑起來,心想:「按說一個孩子是不會這樣鎮定的,莫非真是我猜錯了?」

  他哪知道,檀羽沖這份鎮定的功夫得來不易,是經過許多沉痛的教訓,甚至是他的母親用血和淚訓練出來的。

  他的母親自毀容顏,為的就是以身作則,教他知道保守秘密的重要。

  今日之事,對他來說,乃是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說是「意料之外」,是因為在他上山之時是做夢也想不到車繚會這樣對待他的;但這樣的事情,終有一日發生,則是早已在他母親的意料之中。在他母親意料之中,亦即是他早已有了應付這種「意外」的心理準備了。

  「倘有一天,有人盤問你的身世,你可千萬不能說出你爺爺的名字。」這句話是母親不知對他說過多少遍的!

  所謂「意外」不過是沒想到盤問他的人會是車繚,而又來得這樣快而已。

  現在,他爺爺的名字已經由車繚口中說出來了,這和母親的估計不同,但要盤問他的身世則是一樣。

  檀羽沖神色不變,倒是褚岩聽了「檀公直」這個名字,不由得大吃一驚了。

  「檀公直?是不是二十多年前突然失蹤的那位檀貝勒?」褚岩問道。車繚冷冷說道:「不錯,二十年前,他是咱們金國的貝勒,如今他已經是皇上所要緝拿的欽犯了!」

  褚岩說道:「但這孩子的母親不過是個女僕,他、他怎能和曾貴為貝勒的檀公直有什麼關係?」

  車繚冷笑道:「你知道什麼,說不定這小鬼還是檀公直的孫兒呢!」

  褚岩嚇得不敢說話了。

  車繚拿出一條皮鞭,喝道:「小賊,你不說實話,我打死你!我再問你一遍,檀公直是你的什麼人?」

  檀羽沖咬著牙根對他怒目而視。車繚刷的一鞭就打下去。他用的力度「恰到好處」,打得檀羽沖皮開肉裂,卻不至於傷及他的性命。

  他打一鞭就喝問一句:「你說不說?」一鞭、兩鞭、三鞭……檀羽沖已是滿身傷痕,但始終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褚岩看不過眼,說道:「這孩子的脾氣一向很倔強,再打恐怕真的要打死他了,不如另外想個法子盤問他吧!」車繚道:「你少操心,我不會這樣便宜他的。不把他折磨個夠,我肯讓他死嗎?」

  不過褚岩那句「不如另外想個法子盤問」,倒是提醒了他。他心念一動,突然冷笑道:「好,我姑且相信你和檀公直沒有關係,但你既然和他沒有關係,那就不怕罵他了。我罵一句,你跟我罵一句,罵完了我就放過你。檀公直是老烏龜王八蛋!」

  他知道越是性情倔強的孩子,越是不能忍受別人的侮辱,果然他看見檀羽沖的臉色變了。

  車繚一聲冷笑,說道:「小雜種,你沒聽見我罵檀公直是烏龜王八蛋嗎?你不跟我罵,你一定是這老雜種養下來的小雜種再養下來的小小雜種!」

  他用這種潑婦罵街的方式盤問口供,看似兒嬉,但用來對付一個孩子卻是當真有效。檀羽沖果然只能受肉體的侮辱,卻不能忍受精神的侮辱。

  「你才是狗娘養的雜種,你才是烏龜王八蛋。」檀羽沖忍不住和他對罵了,車繚一聽,非但沒有動怒,反而哈哈大笑起來。

  「小雜種,這你可泄了底了吧?你還敢說你和檀公直沒有關係……」

  話猶未了,忽地聽得有人冷笑,笑聲好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音細而清,宛若遊絲裊空,若斷若續,聽到耳朵里卻是不禁心旌搖搖,車繚吃了一驚,喝道:「什麼人?」

  笑聲突然一變,變得清峻之極,震得車繚的耳鼓嗡嗡作響,只一眨眼,那個人就出現在他的面前了。

  是個書生打扮的中年人,手裡拿著一管玉簫,丰神俊秀,氣態瀟灑。他的一雙眼睛盯著車繚,目光有如寒冰,冷峻之中隱隱含有鄙視之意。

  檀羽沖剛剛爬起來,和這人打了一個照面,不覺也是吃了一驚,心裡想道:「咦,這人好像我在哪裡見過似的。」這人開口了,他冷笑說道:「金國的一等巴圖魯,當真是好威風好煞氣啊!」車繚正是具有一等巴圖魯銜頭的人。車繚喝道:「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就必須老老實實回答我的問話!」

  中年書生道:「你問我什麼?」車繚喝道:「你沒聽見嗎?我問你,你是什麼人?」

  中年書生說道:「我已經回答你了,你怎麼這樣蠢,還要問我。我是特地來瞧瞧金國的一等巴圖魯是如何威風的人!嘿,嘿,我如今已經瞧見了,原來一等巴圖魯的威風,就是會欺負孩子!」

  車繚冷笑道:「原來閣下是為這孩子打抱不平來的,你是他的什麼人? 」

  檀羽衝突然想起來了,這個中年書生,正是在他和母親為了避難而離開盤龍山那天,隔著一個山頭,看見的那個大殺金兵的人!

  他不禁驚喜交集,衝口而出,叫道:「師父,師父,我找得你好苦!」車繚大感意外,說道:「原來你就是他的師父嗎?」

  那書生說道:「不錯,我雖然沒有教過他的武功,但他早已是我的記名弟子!」

  車繚喝道:「好,那麼我正要找你!快快說出檀公直的下落,否則就拿出你的本領讓我瞧瞧!」

  那書生淡淡說道:「第一,檀公直的下落我正要問你;第二,你要看我的本領,我可沒有什麼本領拿得出來見人,只能吹個曲子給你聽聽!」

  車繚只當他是存心戲弄,哼了一聲,說道:「你的曲子最好是留到閻王殿上吹奏,我可沒有這個雅興!」張開蒲扇般的大手,立即向那書生抓去。

  那書生道:「你不想聽也得聽,因為你必定比我先見閻王。今日不聽,你就沒有機會聽了。」

  車繚練的是大力鷹爪功,這一抓有開碑裂石之能。那書生竟然既不閃避,也不招架。眼看這一抓已是抓向他的腦門,他雙手還是握著玉簫,而且把玉簫湊近唇邊,當真吹起來了。

  在這生死關頭,他居然還有閒情逸緻吹簫,這不是把性命交到對方手上嗎?檀羽沖都嚇得跳起來了。

  「嗚」的一聲,簫聲響起,車繚五指如鉤,距離他的腦門已不到三寸,忽地只覺一股熱風迎面吹來,虎口熱辣辣的頓時使不出氣力,關元穴也忽地一麻,那感覺有幾分像是給人點著穴道,又像是給香火灼著一般。但書生的雙手還是握著玉簫,連一根小指頭都沒伸出。

  車繚這一驚非同小可,不知他這玉簫有什麼古怪,生怕還有什麼暗器之類從簫管中吹出來,一抓抓不下去,急忙斜身倒縱。書生淡淡說道:「我早說過,這支曲子你是非聽不可的!」

  車繚斜躍出一丈開外,腳跟剛剛著地,只見那書生已是擋在他的面前。

  車繚畢竟是個武學大行家,突然想起一種極為厲害的武功,據說內功練到最高的境界時,可以練成傷人於無形的罡氣,只須吹一口氣,就可以克敵制勝。但這種功夫,只是見於傳說,從沒聽過有誰真正練成功的。「難道這酸丁從玉簫中吹出來,就是傳說中可以傷人於無形的罡氣?」車繚沒有猜錯,這書生手中的玉簫乃中一件稀世之寶,用西崑侖的暖玉造成的,名字就叫「暖玉簫」。書生的罡氣其實還未練得成功,只是具有幾分功力而已。但藉助這暖玉簫之力,吹出來的罡氣卻已是可以傷人的了。

  不過車繚也非等閒之輩,他的內力受了影響,身體並沒受傷,腳跟剛一著地,業已把真氣納入丹田,穴道的癢麻之感,亦已解了。

  好在那書生仍是自顧自地吹簫,並未還擊。車繚避開正面,立即展開繞身游斗的打法。罡氣不從正面襲來,他的內功所受的影響就減輕了許多。

  車繚的武功是內外兼修的,不但掌力剛猛,身法也很輕靈。

  他避開正面和罡氣接觸,為的就是想乘暇抵隙,一擊得手。

  但他展開迅捷的身法和對方游斗,卻連對方的衣角都沒沾上。

  那書生好似閒庭信步,隨隨便便踏上一步,就恰好避開了他的攻擊。

  車繚心頭一凜,說道:「你這是天羅步法?」

  書生說道:「想不到你倒識貨。」

  天羅步法就像「罡氣」一般,是只見之於傳說中的一門上乘武功。據說練到最高境界,可以在百萬軍中來去自如,別人休想碰著他一根汗毛。

  這書生雖未練到最高境界,但用來對付車繚的游斗,卻已綽綽有餘。

  車繚的心不由得一沉,心想這書生若果真的練成了天羅步法,豈非業已立於不敗之地。

  但他已是欲罷不能。

  那書生仍然沒有出手,繼續吹簫。

  簫聲高亢,響遏行雲,吹到急處,宛如萬馬奔騰,千軍赴敵!

  車繚聽得熱血沸騰,不知不覺跑得越快越急。揮拳踢足,雖然明知打不中對方,卻也在不知不覺之間,越來越是用力,這情形就好像是一個精力過剩的小伙子,做一些無聊的動作,只求發泄一般。

  但車繚早已不是毛頭小伙子了,他是一個經驗豐富的武學大行家。

  突然他覺得有點不對了。若還控制不住自己,這樣很費氣力下去,不必對方還手,他自己就要倒下。

  心頭一清醒,他急忙躍出圈子,和那書生保持三丈開外的距離,繞身游斗的打法雖沒改變,但只是跟著對方的身形移動了。

  書生的簫聲忽又一變,從高亢變為低沉,曲調越來越是悽愴,宛如三峽猿啼,鮫人夜泣。

  車繚聽得心中如墜鉛塊,跟著節拍,腳步也不知不覺慢了下來。

  旁觀者清,褚岩失聲叫道:「車大人,你怎麼啦?」

  車繚瞿然一省,這書生還沒出手,他的心靈已受控制,他是情知打不過對方的了。但他可不甘心就是這樣莫名其妙地敗給對方。

  他滴溜溜一個轉身,手中倏地多了一把精芒耀目的長刀。

  這把刀的形式十分古怪,刀身細長,刀鋒薄得透明,刀柄和刀身相比,短得不成比例,若是拿來和普通的鋼刀相比,甚至根本不能說是「刀柄」,只是用兩塊小小的鐵片鑲嵌在「應該是刀炳」的部位。原來這是一把用百鍊精鋼打成的「緬刀」——當時鑄造刀劍的技術,以緬甸最為優良,質量最佳的寶刀,是當真可以把百鍊鋼化成繞指柔的。車繚這把緬刀就正是最好的一種,不用之時,他是當成腰帶卷在腰間的。

  初時他見這書生手中只有一支玉簫,他以金國一等巴圖魯的身份,自是不能倚仗這種寶刀取勝。而且他原來的計劃,也只是想把這書生活捉,以求逼出他的口供的,他有大力鷹爪功,以為已是可以穩操勝券了。

  此時他已經知道對方的武功遠在自己之上,當然是不論什麼手段都要使用了。

  他把緬刀一抖,倏的變成一把三尺多長的軟刀,喝道:「你這些邪門歪道,收起來吧。有本領的和我見個正章。」刀光霍霍,儼如一道銀虹盤旋飛舞,轉眼之間,已把這書生的身形籠罩在刀光之下。但那書生仍是意態悠閒,自顧自地吹簫,他的天羅步法展開,隨意所之,有如行雲流水,車繚的緬刀仍是砍他不中。

  車繚越發慌了,忽地心生一計,喝道:「老褚,你閒著雙手幹什麼,還不快把那小雜種給我拿下。」只要褚岩幫他把檀羽沖拿來當作人質,那就可以要挾這個書生了。

  他以為褚岩一定懂得他的用意的,哪知褚岩也不知是真的不懂還是假的不懂,他聽了車繚的話,露出一臉愕然的神色,卻沒有立即動手。

  這個時候,書生的一支曲子也恰好奏完了。

  他停止吹簫,忽地朗聲吟道:「少孤為客早,多難識君遲。」歇了一歇,玉簫朝著檀羽沖一指,說道:「沖兒,後面兩句你給我念出來!」

  他開始朗吟的時候,檀羽沖的臉上已經現出非常奇怪的表情,似是又驚又喜。

  褚岩更是詫異,心裡想道:「這人也真是莫名其妙,在刀光籠罩之下,居然還有心情念詩?這孩子不過是個僕人的孩子,我從沒見過他手中捧過書本,他又懂得什麼詩書?」哪知他心念未已,檀羽沖已經接下去念道:「掩泣空相向,風塵何所期?」書生哈哈大笑,說道:「不錯,不錯,好孩子,你果然是我的徒弟!」

  褚岩又是莫名其妙,不懂因何憑著這兩句詩他們才能師徒相認。「這書生一出現的時候,早已說明自己的身份是這孩子的師父了,為何又要他念出兩句詩才能確定他是自己的徒弟呢?」他想。

  原來這書生在答應檀公直的請求,收他的孫兒做徒弟之時,為了預防有意外的事故發生,曾留下一把扇子,作為他日師徒相認的信物,扇上題有一首詩,就正是他們現在所念的這首詩。這其中原委,褚岩當然不會知道。

  這書生曾經歷過無數險惡的風波,誤中別人的陷阱的事情也曾有過。因此他雖然相信檀羽沖就是他要找的徒弟,但這只是「相信」而已,還必須得到確實的憑據,他才能決定以後的事情怎樣去做。

  檀羽沖比他還更歡喜,跳起來叫道:「師父,師父,你果然是我的師父!」車繚喝道:「褚岩,你聾了嗎?我吩咐你把這小雜種拿下,為何還不動手?」

  但此時動手已經遲了。

  書生在大笑聲中,玉簫倏地揮出!

  緬刀與玉簫碰個正著,當的一聲,濺起點點火花。玉簫無損,緬刀已有缺口。

  車繚大吃一驚,正想收回緬刀,忽覺虎口一麻,緬刀墜地,人也倒了下去。書生出手如閃電,他來不及招架,就已給點了穴道。

  褚岩見車繚倒下,大吃一驚,連忙跑過去抓檀羽沖。此時他才去抓檀羽沖,已不是為了車繚的緣故,而是為了替自己找「護身符」了。

  書生腳尖一挑,把跌在地上那柄緬刀挑起,緬刀化作一道銀虹,向褚岩飛去。

  無論如何,他是不能快過飛刀的了。飛刀來勢急勁,要躲也來不及。他心頭一凜,閉上眼睛,心中暗叫,我命休矣。

  檀羽沖嚇得呆了一呆,連忙叫道:「師父,手下留……」,一個「情」字還未說得出來,褚岩也倒下去了。

  褚岩只道必死無疑,哪知只覺肩頭一麻,便即倒在地上。

  他雖然不能動彈,但卻已知道他只是被點了穴道,並沒受傷。

  原來書生飛刀的手法妙到毫巔,飛到褚岩背後的時候,突然轉了方向,只是「刀柄」的部分撞著他的肩井穴。這把緬刀的「刀柄」是用兩塊薄薄的鐵片包著的,雖然鐵片很薄,已經起了保護作用,連他的皮肉都沒傷著。

  書生微笑道:「我知道這人對你還算不錯,我沒傷他。這把緬刀棄之可惜,你收下來就當作是師父給你的見面禮吧。」

  檀羽沖一看,褚岩身上並沒鮮血流出,這才放下了心上一塊石頭。他拾起緬刀,那書生也已來到他的面前了。

  檀羽沖叫道:「師父,我找得你好苦,想不到今天能夠見得著你。」他撲入書生懷中,就像見到親人一樣,不知不覺流出眼淚。

  書生說道:「別哭,別哭,你爺爺不是常說,好孩子流血不流淚的嗎?」

  檀羽沖道:「咦,你怎麼知道?」

  書生說道:「我是你爺爺的好朋友,他平日的習慣用語,我當然知道。唉,二十多年前,他也曾對我說過這句話的。」

  「那把扇子呢?」書生見檀羽沖已經抹乾了眼淚,便即問他。「在媽媽手裡。」檀羽沖道。

  「你爺爺呢?」書生問道。

  檀羽沖道:「爺爺已經死了!」

  書生大吃一驚,叫道:「死了?怎麼死的?」

  檀羽沖道:「給壞人害死的。」

  書生道:「你爹爹呢?」

  檀羽沖道:「爹爹也死了,還有,外公也死了!他們都是給壞人害死的,死的好慘。」

  書生道:「你可知道那些壞人是誰嗎?」

  檀羽沖道:「我不知道,但聽媽媽說,那些壞人有金國皇帝派來的,也有宋國皇帝派來的。」

  書生道:「那麼你媽媽還活著吧?快告訴我,你媽媽在哪裡?」檀羽沖道:「她在商州節度使衙門。」

  書生怔了一怔,說道:「商州節度使衙門?」

  檀羽沖道:「不錯,這幾年來我和媽媽都是住在那裡。」他是一個十分聰明的孩子,知道師父一定是因為聽見他們母子住在節度使衙門而感覺奇怪,他想和師父解釋,但一時之間卻不知從何說起。

  書生也知「說來話長」,心裡想道:「待我見了他的母親再問不遲。」

  他悼念好友之死,情緒激動之極,悲聲吟道:「掩泣空相向,風塵何所期。檀公,檀公當時我在扇上題這首詩,想不到竟成詩讖,但你放心,我不會辜負你的期望的!」

  他忽然轉身踢了車繚一腳。

  這一腳踢得並不重,但車繚已是像殺豬般號叫起來,不但號叫,而且在地上打滾,好像正在受著酷刑,有一條無形的鞭子,不斷鞭打他。

  褚岩和車繚一樣,都是被點了穴道但尚未失掉知覺的!褚岩見車繚如此慘狀,又是吃驚,又是有點奇怪,車繚的內功甚是不弱,而且他的脾氣又是十分倔強的,怎的這一腳都捱不起。

  他哪知道,原來這書生的一踢,乃是用獨門的點穴功夫,踢著了車繚「大椎穴」,這大椎穴的部分正當脊骨的神經末梢,車繚的「大椎穴」受了書生內功的衝擊,登時全身八萬四千個毛孔都好像有一根利針在鑽刺一般,痛苦的感覺,難以形容。豈只像受無形鞭打,簡直是超過天下的任何一種酷刑。

  書生冷笑道:「你會折磨孩子,如今我也叫你嘗嘗慘受折磨的滋味!」車繚叫道:「你,你殺了我吧!」

  書生冷冷說道:「哪有這樣便宜的事!」

  車繚呻吟道:「你,你劃出道兒吧。」

  書生道:「你絕不會無緣無故懷疑這孩子是檀公直的孫兒,是誰告訴你的?」

  車繚道:「是哈必圖。」

  書生似乎吃了一驚,喝問:「哈必圖已經來了商州?」

  車繚正在忍受著難以形容的痛苦,好像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他只「嗯」了一聲。

  書生道:「哈必圖已經見過了這孩子麼?」

  車繚搖了搖頭。

  書生道:「既然沒有見過,何以你又說是他告訴你的?」車繚道:「這、這、這……」在地上打了兩個滾,上氣不接下氣的呻吟道:「我,我要死啦!」

  書生飛起一腳,這一腳踢在他的尾椎骨上,踢得很重。但說也奇怪,這重重的一腳踢過之後,車繚身上所感受的那種有如給無數利針鑽刺之苦,卻是頓然消失了。書生淡淡說道:「你老老實實回答我,我可以讓你保全一條性命,否則我還有更厲害的手段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江湖上習慣的說話,所謂「可以讓你保存一條性命,那就是要廢掉他的武功的意思。

  書生一時間沒有詳加考慮,不知不覺,用了這句江湖上的慣語,本來已經恢復了幾分血色的車繚的面孔,登時又變得蒼白如紙了。書生還沒覺察,喝道:「說下去呀!我已經替你解了穴道,你還在賴死麼?」

  車繚忽地冷笑道:「你已經沒有什麼手段可以強加於我了!」冷笑聲中,只見他眼耳口鼻都流出血來,就像一棵枯萎的樹似的,慢慢地倒了下去。

  原來他趁著自己還可以運用內功的時候,已經自己震斷了自己的心脈了。

  書生呆了片刻,心裡想道:「這人雖然可惡,倒還算得是一條硬漢。」為了讓車繚在斷氣之前免受痛苦,給他補上一掌。

  車繚斷斷續續說道:「你是我平生見過的武功最好的人,死在你的手上,也不算冤枉了。」說了這幾句話,方始真的死了。書生輕輕嘆了口氣,回過頭來,解開褚岩的穴道。

  書生說道:「你是不是商州節使完顏鑒的手下?」

  褚岩道:「不錯,我是他的衛士。你若要滅口,儘管殺我。」書生哈哈笑,說道:「你還有別的身份,你忘記了?」

  褚岩怔了一怔,說道:「我的身份瞞不過令徒,你對我有什麼懷疑,大可問你的徒弟。」

  書生笑道:「你忘記了你也是沖兒的師父麼,你替我教他幾年,我還未曾向你道謝呢,怎會將你為難。不過,我希望你也把我當作朋友看待。」

  褚岩道:「好,你要知道什麼,你儘管問。但我可得有言在先,能說的我才說,不能說的你殺了我也不說。」書生說道:「哈必圖走了沒有? 」

  褚岩說道:「沒有。我離開衙門的時候,完顏將軍正在園中設宴,請他賞牡丹花。」

  書生道:「哦,請他賞牡丹!」不知怎的,當地說到「牡丹」二字之時,聲音竟是微微顫抖,似乎頗有什麼感觸似的。

  「那你為什麼不留在府衙陪客?」書生為了掩飾自己「失態」,笑問褚岩。褚岩未答。

  書生接著又問:「聽說車繚本是哈必圖的人,由哈必圖保薦他外調商州的,是嗎?」

  褚岩道:「你知道的比我還更清楚,你叫我還能說些什麼?」

  書生道:「如此說來,車繚完全是為了盤查這孩子的來歷,這才寧可放棄伺候舊日上司的機會的。但他說哈必圖還沒有見過這個孩子,是真的嗎?」褚岩道:「是真的。」他知道書生擔心的是什麼,跟著加以解釋:「哈必圖知道檀貝勒的媳婦和孫兒當日並未遇難,尚在逃亡。想必是哈必圖告訴了車繚,車繚想起了這孩子來歷不明,年齡和檀貝勒的孫兒又相符,而且練武又這麼進境神速,這許多疑點加起來,他這才懷疑到令徒身上的。但據我所知,他今天也還沒有見過哈必圖,所以你大可放心,哈必圖想必還沒有知道他們母子竟是和他一同住在節度使的衙門。」這書生的確是在為檀羽沖的母親目前的處境擔憂,聽了褚岩的話,方始稍稍寬心。

  書生臉上似乎露出一點奇怪的神色,說道:「你為什麼自動告訴我這麼多事情?」

  褚岩嘆了口氣,說道:「我不知道檀貝勒犯了什麼大罪,我只知道他做的事情是對的,不管他是否犯了罪,他都是我心中佩服的人!」

  書生道:「因此,你也同情檀氏的孤兒寡婦?」

  褚岩點了點頭,卻苦笑道:「但我身為完顏將軍的衛士,倘若是完顏將軍下令要我捉拿他們,我還是不能不從。所以你若是為了預防有這樣的事情,你殺了我我也死而無怨。」

  書生道:「看來你不像是完顏鑒的心腹衛士。」

  褚岩道:「的確不是。不過,他是我的主人,並且我曾受過他的恩惠。不管他是否把我當作心腹,我還是要忠心於他的。」

  書生道:「我知道你的心事。但第一,完顏鑒未必會把這件差事交給你,第二,我也有辦法叫你避過這件差事。所以目前你不必為此擔心,我想再問你一件事情。」

  褚岩道:「何事?」

  書生道:「完顏鑒的夫人是否也在商州?」

  他突然問起完顏鑒的妻子已是一奇,面對完顏鑒直呼其名,對他的妻子則尊為「夫人」,也是不大合乎「常理」的。褚岩莫名其妙,但想這件事說給他聽也是無妨,便道:「完顏將軍是和夫人一同上任的,據我所知,他們夫婦恩愛非常,完顏將軍從前領兵出外征戰,他的夫人也都隨行的。」書生說道:「完顏鑒花園中那些牡丹,是夫人要種的吧?」褚岩道:「咦,你怎麼知道?」

  書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似自言自語地說道:「哈必圖在商州,完顏鑒在商州,完顏夫人也在商州,好,好,好!」

  褚岩不懂他連聲叫「好」是什麼意思,睜大眼睛看他。

  只見這書生忽地朗聲吟道:「十年磨一劍,有日快恩仇!倘能在一日之間了結恩仇,實是人生一大快事。不管商州節度使的衙門是龍潭還是虎穴我都要去闖一闖的了!」褚岩吃一驚道:「完顏將軍和你有仇?你要去殺他嗎?」

  書生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我不知道。」

  武林中人講究的是恩怨分明,有仇就是有仇,沒仇就是沒仇,但他的回答竟是:「我不知道。」這一回答,令褚岩不覺為之一愕。

  「那麼哈必圖呢?」褚岩再問。

  書生說道:「哈必圖是我最好的朋友的仇人之一,亦即是我的仇人。不過他不是害死我那位朋友的主凶,要不要殺他,如今我還未知道。看他怎樣,到時再說。」雖然他沒有說出他那位「最好的朋友」的名字,褚岩亦已知道他說的是檀公直了。

  褚岩說道:「你殺哈必圖我不管,但你若要殺完顏將軍,我雖不堪你的一擊,我、我……」

  書生不待他把話說完,便即笑道:「褚兄,你已經太累了,不應該為這些事操心了,你好好睡一覺吧!」

  褚岩本來想說的是:「我雖不堪你的一擊,我也非得和你拼命不可的。」說到「我」字之時,突然便覺得昏昏欲睡,待到書生說到一個「睡」字,他果然就倒在地上,而且很快就打起鼾來。真的像是熟睡了。

  檀羽沖看得好像傻了,半晌說道:「師父,褚叔叔不是死了吧?」

  書生微笑道:「他當然沒有死,我只是點了他的暈睡穴,而且是用最輕的一種手法點他的暈睡穴,只須過了三個時辰之後,他就會自己醒來了。」

  檀羽沖鬆了口氣,說道:「師父。我知道你不會殺他的,因為他是好人。」

  書生說道:「不錯,師父是從來不殺好人的。不過三個時辰我可以去做許多事情了。」

  「師父,你去哪裡?」

  「我去替你的爺爺報仇,同時也是去接你的媽媽。」

  「師父,你等一等!」

  「什麼事?」

  「師父,你的大名我還未知道呢。」

  「我複姓耶律,名叫玄元。由於玄元同音,這書生口中說話,指頭在地上寫出這兩個字來。寫完這兩個字,他站起來摸摸檀羽沖的頭,說道:「好孩子,你在這裡等我。我走了。」檀羽沖忽地又叫道:「師父,你等一等」

  「哦,還有什麼事嗎?」耶律玄元問道。

  「師父,那位完顏夫人,那位完顏夫人,她、她……」檀羽沖似乎很難開口似的,要鼓起很大的勇氣,才能夠說出來。耶律玄元心頭一凜,抬起眼睛望著他道:「那位完顏夫人怎麼樣?」

  檀羽沖道:「師父,她、她是好人,我希望你不要殺她!」耶律玄元怔了一怔道:「你怎麼知道她是好人?」檀羽沖道:「我和媽媽的性命是她救的,我媽媽替她種牡丹,她並沒有將我們當作僕人看待。她對我的妹妹更是好得不得了。」說至此處,心裡稍微有點不大自然的感覺,好像自己說了謊話一般。

  他說的當然不是謊話,完顏夫人的確是對他的妹妹好到不得了的,節度使衙門的婢僕都說,夫人簡直是把他的妹妹當作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

  不過他的母親卻很不願意接受夫人這種「好意」,她私底下也曾對兒子說過,夫人樣樣都好,就是這件事「不好」,因為夫人把她的女兒搬到內堂撫養,她想見自己的親生女兒都困難了。

  他也因為很難見到妹妹而覺得「不好」。但現在他擔心師父一到節度使衙門,以師父的武功,只怕就要弄成「玉石俱焚」,因此他不能不儘量說完顏夫人的好話,連他本來覺得是「不好」的,也要說成「好」了。

  耶律玄元冷澀的笑了一笑,說道:「她的丈夫怎樣?」

  檀羽忡道:「完顏將軍對我們不好也不壞,他的眼睛裡好像沒有我們母子存在,說老實話,我是有點討厭這個人的。他常常說要去打宋國,喜歡打仗的人,大概也不會是好人吧?不過他的妻子和他並不一樣,他的妻子是不喜歡打仗的,對人也很和氣,完全不像將軍那樣冷酷。所以你殺她的丈夫不打緊,但可不要殺她,因為她是好人!」他重說一遍「她是好人!」以求加強語氣。

  孩子的「好」「壞」標準很簡單,但檀羽沖對完顏鑒夫妻的「評論」卻好像說到了耶律玄元的心裡去,令得他的眼睛都有點潮濕了。

  他又一次冷澀的笑了一笑,說道:「孩子,你說得很對。其實,也用不著你告訴我,我早已知道她是好人了!」說罷,忽地悽然吟道:「故侶故園都不見,河山非舊我重來!」

  淒吟聲中,耶律玄元走了。走得很快,轉眼就不見蹤跡。

  檀羽沖不懂他吟的這兩句詩是什麼意思,心裡只在想道:「奇怪,師父怎麼早就知道完顏夫人是好人?」

  「哦,皇上也要忌憚他嗎?這個人名叫什麼?」

  「耶律玄元!」

  「耶律玄元?耶律玄元!」

  此時完顏鑒正在和妻子在臥室中密談。

  他是因為「蘭姑」母子的事情擔著心事,故此回到房中問他的妻子的。

  他把哈必圖的話告訴妻子。

  「我已經替他們母子遮掩了。不過,這兩母子的確是有許多可疑之處,那孩子的年齡也相符,說不定真的就是檀公直的媳婦和孫兒。」

  完顏夫人對「蘭姑」母子的事情卻好像毫無「興趣」,她只告訴丈夫她並沒有發現這兩母子有什麼「異狀」,她說:「不會的,不會的,蘭姑是金人,夫家姓鄂,她怎會是檀貝勒的漢人兒媳張雪波?」完顏鑒忽地心念一動,說道:「不錯,鄂是咱們金人的姓氏,漢人是沒有這個姓的。但鄂字和岳字不正是同音。張雪波當然要改換姓,她的外公是岳飛,說不定,說不定……」

  完顏夫人表現出很不耐煩的樣子打斷他的話道:「你真是太過想入非非了!好啦,好啦,我替你多留意他們母子就是,倘若發現他們有甚可疑之處我再告訴你吧。」

  「但那孩子……」完顏鑒道。

  「那孩子一回來,我就叫蘭姑帶去見你。」

  「不是,是要見哈必圖!」

  「隨便你喜歡叫他去見誰就見誰,好了,別再把下人的事情煩我了。我只想聽你講一講皇上最忌憚的那兩個人。」

  她對「蘭姑」母子沒「興趣」,對這兩個人卻很有「興趣」,尤其對耶律玄元的名字極為注意。

  「哦,你聽過這個人的名字?」完顏鑒不覺起了一點疑心,問他妻子。

  「沒有。」完顏夫人素來不喜歡多話,只答了兩個字。

  「但你聽見他的名字好像有點驚詫?」完顏鑒道。他裝作漫不經意問他的妻子,但已有點掩飾不住了。

  完顏夫人淡淡說道:「能令得咱們皇上顧忌的人,我怎能不感覺驚詫?」

  完顏鑒道:「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你會知道這個人呢。」完顏夫人道:「為什麼你會這樣以為?」

  完顏鑒道:「這個人是遼國最後一個皇帝耶律延禧的私生子。耶律延禧在未被立太子之前,是為他的父王鎮守陪都的。所以他這個私生子耶律玄元也是在陪都長大的。遼國的陪都當時稱為『南京』,又稱『燕京』,如今則已是咱們金國的京城了。」

  完顏夫人道:「這又怎樣?」

  完顏鑒道:「後來耶律延禧做了皇帝之後,把他這私生子從燕京接回去,這件事雖然做得秘密,但其實亦已等於是公開的秘密了。據說還是當年轟動一時的新聞的。當時你們一家好像也是住在遼國的燕京?」

  完顏夫人道:「什麼好像,我們一直都是住在燕京。」

  完顏鑒道:「所以我以為你或者會聽過這件三十年前遼國王室的秘聞。」

  完顏夫人道:「我家雖然住在燕京,但我和你一樣,都是女真族人,和遼國的契丹貴族是極少往來的。我又是一個腳步不出閨門的女孩子,怎知道外面的新聞?」

  完顏鑒道:「不知道就算了。但如今可又有他的新聞了。」

  完顏夫人道:「什麼新聞?」

  完顏鑒道:「這個耶律玄元三年前逃到宋國去,如今已經回來了。而且可能正是在我所轄下的商州境內!」

  完顏夫人心頭劇跳,極力抑制自己,不在神色上表露出來,故意說道:「將軍,那不正是給了你一個可以立功的機會嗎?」完顏鑒苦笑道:「這個人的武功高強之極,說老實話,我還有點擔心,他會跑來這裡替他的好友檀公直報仇呢。據我所知,檀公直十之八九已經死了。」

  完顏夫人道:「檀公直又不是你害死的!」

  完顏鑒道:「前兩天來的這位欽差大人哈必圖可正是殺害檀公直的人之一。」

  完顏夫人道:「將軍,那你可要小心一點才好。」聲音不知不覺已是抖顫,跟著再問:「你以為這個人一定會來嗎?」

  完顏鑒見妻子如此關心自己,心裡甜絲絲地說道:「夫人,你也不必太過擔心。不錯,他的武功是很高強,但我手下的能人也很不少。如今我不是怕他要來,只是怕他不來,早來比遲來更好!」

  完顏夫人顫聲道:「為什麼?」

  完顏鑒道:「因為有哈必圖在這裡。哈必圖是大內第二高手,武功僅次於大內總管鄂爾泰,雖然他未必勝得過耶律玄元,大概也相差不了多少。我的手下,武功足以和一等巴圖魯相當的有十數人之多,耶律玄元本領再強,他也絕對討不了好去。此人—日不除,總是我的心腹之患,因此我倒巴不得他今日就來,早早作個了結。」完顏夫人吃了一驚,說道:「不會來得這樣快吧?」

  完顏鑒道:「除非他不在商州,否則他即使今天不來,明天也會來的。因為他和檀公直是生死之交,他也想趁著哈必圖還在這裡,趕來為他的好朋友報仇。」

  說到這裡,他站了起來,說道:「哈必圖還在天香亭那邊等我,我是抽空回來問你關於蘭姑的事的,我可要走了。」

  完顏夫人道:「將軍……」

  完顏鑒道:「夫人,什麼事?」

  完顏夫人道:「沒、沒什麼,我只是心裡有點害怕。你、你有正事在身,你走吧!」

  完顏鑒安慰她道:「你放心,我現在就是去和哈必圖布置怎樣加強防衛,耶律玄元除非不來,來了定必自投羅網。」

  完顏夫人呆呆望著他,似乎想說什麼,卻沒有說。

  完顏鑒心裡可是十分歡喜,暗自想道:「她平時對我冷冷淡淡,卻原來還是對我如此關心的。唉,她對我冷淡,其實也怪不得她。我平日忙於公務,很少和她共享閨房之樂,她哪能不怨我呢。待這件事情過去,我可要多抽一點時間陪伴她了。」他輕輕吻了妻子一下,重複說道:「夫人,你放心。他絕計傷害不了我,更傷害不了你,你的精神似乎不大好,你拋開憂慮,放心先睡一個午覺吧。」

  完顏夫人苦笑道:「我怎麼睡得著?」

  完顏鑒道:「你睡不著,那就在這裡等我。你若覺得無聊,可以叫蘭姑來伴你,順便你也可以套問她的口供。」完顏夫人道:「蘭姑的事我沒心情管了。將軍,你要很晚才回來吧?」

  完顏鑒道:「晚飯我不回來吃了,不過晚上我會回來陪你的。」

  完顏夫人道:「你不是說他、他今天就會來麼?」

  完顏鑒道:「這只是有此可能而已,但依我看,他最早恐怕還得到明天晚上才來。」

  完顏夫人道:「為什麼?」

  完顏鑒道:「因為據我接到的消息,他昨天才出大散關,即使走得快,今天也才能踏入商州境內。他總得有點準備,才敢跑來我這節度使的衙門。夜行人當然是必定選擇晚上的,所以我估計他最早也得等到明天晚上才來。」說罷又輕輕吻了妻子一下,笑道:「但我知道你心裡害怕,所以今晚我必定回來陪你。」

  完顏鑒走了,完顏夫人還在獨自呆呆的出神。

  她的眼角沁出一顆淚珠,這是她忍了好久的淚水,在丈夫走了之後,才不知不覺流了出來。

  她沒拭眼淚,動也不動,好像一尊石像。

  外表是一尊石像,心中卻是翻滾的波濤。

  不錯,她是在想心事。

  她並不是害怕耶律玄元會來傷害她,甚至也不是為丈夫擔心,雖然耶律玄元並非沒有可能傷害的她的丈夫,但她認為這個可能性並不很大。

  她最擔心的是,耶律玄元來了,不知會鬧出什麼事情!正因為結果難以預料,她才擔心。

  不錯,她也擔心耶律玄元來「自投羅網」,說不定會有性命之憂,但這個擔心還在其次。因為她知道耶律玄元的武功之高,還在她丈夫的估計之上。但也正因為鬥成兩敗俱傷的局面也有可能出現,她必須防止這個局面的出現。

  「但我又不能出面去勸阻他,怎樣辦呢?」她想。

  為什麼她會這樣想?因為只有她知道,耶律玄元假如真的跑來府衙,那就恐怕不僅是為了找哈必圖替好友報仇,更大的原因是為了找她!但她現在是節度使夫人,又怎能和他見面呢?因此她最擔心的就正是這一點,怕他來了,把事情鬧得不可收拾!

  「他小時候的性格是很容易衝動的,隔了三十年,不知他還是不是像以前那樣?唉,古語有云: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只怕他還是像以前那樣!」

  時光倒流,回到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她還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家住燕京,燕京即今日的北京。

  (按:北京在公元二千年前是號稱「戰國七雄」之一的燕國國都,當時的正式名稱叫做「薊」。唐末,殘唐五代中的後晉石敬塘割燕雲十六州與契丹,薊城包括在內,契丹以薊城為陪都,號稱「南京」,也稱燕京,並改國號為「遼」。金滅遼後,正式建都燕京,號稱「中都」。)

  燕京雖然是遼國的陪都,但居民卻以女真族最多,其次是漢族,契丹人反而較少,只能排到第三。她這一家是女真族中頗有名望的世家。

  父親只有她一個女兒,但她卻並不是如她對丈夫所說那樣,是一個足跡不出閨門的少女。

  她的父親很希望有個兒子,可惜沒有。因此她自小就是給父親當作男孩子撫養的,穿男孩子的衣服,也像男孩子一樣,喜歡在外面亂跑。

  和她同在一條胡同居住的有一家人家,這家人家有個大花園,花園裡種的都是牡丹。

  這家人家只有母子兩人,有人說女主人是寡婦,也有人說她的丈夫其實還在,只是她已經被丈夫拋棄了。到底是寡婦還是棄婦,真相不得而知,沒人見過她的丈夫,也不知道她的丈夫是什麼身份。知道的只是女主人是從江南來的漢人,給她料理牡丹的兩個花王也是從江南用重金請來的名匠。這家人家以牡丹出名,不過她卻並不是被這家人家的牡丹所吸引,而是被那個男孩子的簫聲所吸引的。

  那是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她在花園外聽到有如黃鶯出谷的簫聲,不知不覺就走進園子去了。園門是虛掩的。

  那個男孩子好像沒有看見她,仍然自顧自地吹簫。

  牡丹盛開,蝴蝶在花叢飛舞。

  那個男孩子吹了一支曲子,忽然收起玉簫,隨手在地上抓起一把泥沙。

  她正在奇怪,心想,他已經是個大孩子了,看來是應該比我還要大兩三歲吧,怎麼還像幾歲大的小孩子一樣喜歡玩泥沙?

  心念未已,那大孩子已是把隨手抓起的泥沙向樹上灑去,蝴蝶紛紛墜地,她禁不住尖聲叫了起來!

  「什麼人在這裡大呼小叫,給我出來!」那大孩子用玉簫指著她躲藏的方向。」

  她知道已經給對方發現,難以躲藏,索性跑出來罵那孩子。

  「這些粉蝶兒採花,又礙了你什麼事?你幹嘛把它們打死?哼,我真是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殘忍的野蠻人!」

  那大孩子道:「你怎麼知道這些蝴蝶已經死了?」

  她怔了一怔,說道:「它們從空中跌下來,如今都是動也不會動了,難道還不是死了嗎?」

  那大孩子似笑非笑地說道:「你瞧清楚,我變個戲法給你瞧瞧!」

  他把手一揚,一眨眼間只見那些她以為是已經「死了」的蝴蝶,又再重新展翅,紛紛飛起。

  她看得呆了,不禁失聲叫道:「你這戲法果然變得神奇!」

  「可笑我當時什麼也不懂,還以為他真的是變什麼戲法。」

  現在她當然懂了,這是一門上乘的武功,那些蝴蝶只是給他的泥沙打暈的。但他灑出的這一把泥沙,竟然能夠同時打中幾十隻蝴蝶,用的力度又能夠這麼恰到好處,直到現在,她還是覺得簡直真是匪夷所思!弄不懂這樣神奇的武功他是怎麼練成功的。

  「他只比我大三歲,當時也只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大孩子罷了,當時他已經有了這樣神奇的武功,如今又已過了三十年,他的武功更不知已經練到什麼境界了。哈必圖這些人怎能是他的對手?」

  她嘆了口氣,不敢再想眼前之事。在她眼前「出現」的又是當年那個大孩子了。

  那大孩子哈哈大笑過之後,忽然一把抓住了她。

  她吃了一驚,大聲叫道:「你幹什麼?」

  「我要打你的屁股!」那大孩子板著臉孔說道。

  「豈有此理,你怎能這樣欺負我!」她在掙扎,但卻怎能掙脫對方的掌握。

  那大孩子冷冷說道:「你偷偷跑進我的花園,還敢罵我。哼,你不是剛剛說過我是野蠻人嗎,野蠻人用的就是野蠻手段,如今只打你的屁股,已經是對你手下留情了!」他把右手高舉起,作勢真的要打她屁股。她嚇得尖聲大叫:「就算我罵錯了你,你也不能打我屁股!」

  「為什麼不能打你屁股?」

  「因為我、我、我……」她說不下去,粉臉兒都紅得像熟透的柿子了。

  那大孩子忽地噗嗤一笑,說道:「你是女孩子是不是?不錯,女孩子是不能被人打屁股的!」把她放開了。她又羞又惱,紅著臉罵道:「你壞透了!」轉身就走。

  那大孩子卻不讓她走,攔住她笑道:「我不打你也不罵你,你還說我壞?喂,喂,咱們交個朋友好不好。我叫耶律玄元,我知道你是齊家那個野丫頭。告訴你實話吧,我早已注意你了。你喜歡扮男孩子,我覺得你很有趣。嘿、嘿,我是野蠻人,你是野丫頭,咱們不正好是一對嗎?」

  她給那大孩子揭穿,已是甚感尷尬,「無趣」極了,說道:「我不是野丫頭,我也不想和你交朋友。」

  「哦,你不想和我交朋友,那你為何不請自來?」

  她沒有回答,也不知怎樣回答。

  耶律玄元作狀想了一想:「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想偷摘我家的牡丹,是不是?」

  她搖了搖頭。

  耶律玄元道:「好,那麼讓我再猜。你是在我吹簫的時候進來的——她這才知道,原來他早已發現了她了,她的臉也更加紅了——敢情你喜歡聽我吹簫?」

  她雖然有時候也說謊,但這一次卻不想說謊了,她點了點頭。

  「你和我做朋友,我教你吹簫。」

  驚慌已過,她也覺得這大孩子「有趣」了,說道:「我還想你教我變那套戲法。」耶律玄元笑道:「那套戲法可不是容易學的,不過,我也可以教你另外一些有趣的玩意。慢慢再教你學那套戲法。」

  就這樣,他們交上了朋友。

  耶律玄元果然沒有食言,不但教她吹簫,還教她讀漢人的詩書,教她一些比較容易學的武功,教她欣賞牡丹的「學問」。不知不覺她也養成了喜歡牡丹的僻好了。

  她也曾問過他,為什麼園子裡只種牡丹。

  「因為我的爹爹最喜歡牡丹,他說只有牡丹才配得上他的身份。」

  「哦?你的爹爹是什麼身份?」

  「我不知道,我從來沒見過他,他喜歡牡丹,我只是從媽媽口中知道的。媽媽也似乎不知道他是什麼身份。」

  「我想你的爹爹一定是個富貴雙全的人。」

  「為什麼你這樣想?」

  「牡丹,花之富貴者也。前兩天我念過的一篇文章就有這麼一句話,你爹爹喜歡牡丹,因此,我猜他一定是富貴中人。」

  耶律玄元默然不語,半晌忽然問道:「你不嫌棄牡丹俗氣?」

  「不嫌。因為你也是愛牡丹的人,你一點也不俗氣。」「多謝你因為我這個人而喜歡牡丹。」耶律玄元笑了,她從未見過他這樣開心。

  「其實牡丹也是花中品種最多的一種花,說牡丹俗氣的人,那是因為他們沒有見過名種牡丹的緣故。正如從沒見過美人的人,就信口雌黃,說天下女人都是庸脂俗粉一樣。這些人又怎知有西子王嬙之美?」耶律玄元說道。她也笑了,「我沒有你這樣聰明,懂得拿花來比女人。我只覺得牡丹花開得好看,我就喜歡。」

  耶律玄元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笑。

  她不笑了,故意板著臉孔道:「你笑什麼,你以為我只是因為你喜歡牡丹,我才喜歡的嗎?」

  「只要你有一半原因是為了我,我已經開心死了!」耶律玄元說道。

  「一半也沒有!」

  「真的嗎?」耶律玄元忽然靠近她,盯著她發問,眼睛都幾乎貼到她的臉上。

  「你幹什麼?」她趕忙推開他。

  「我要看你心裡的那句話!」他的一雙眼睛,當真就好似可以看穿她的內心似的。

  她怪叫躲避,耶律玄元如影隨形地追她。

  兩小無猜,這些甜蜜的回憶如今已是如夢如煙了。

  她嘆了口氣,心裡想道:「那時我只猜得到他的父親是富貴中人,卻怎知他的父親竟然是貴為一國之主的遼國皇帝。」

  她知道真相的時候,已經是在她和律玄元結交三年之後的事情了。

  三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已足以令她從一個「黃毛丫頭」變成一個情竇初開的「大姑娘」了。

  十六歲,這也正是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年齡;對愛情說懂不懂,說不懂又懂的年齡。

  這天晚上,她正準備卸裝睡覺的時候,窗子忽然無風自開,耶律玄元出現在她的面前,把她嚇了一跳。

  「這麼晚了,你還來做什麼?」她怕父親聽見,小聲說答。

  「那兩株魏紫、姚黃都已開了,我是請你過去賞花的。這兩株上品牡丹,最適宜在月下欣賞。」耶律玄元說道。過去,她與耶律玄元同游,總是在日間的,晚上就很少在一起了。

  雖說父親一向都是不大管束她的,但她總是女孩子啊!

  而今耶律玄元竟然深夜來請她去賞牡丹,這也實在是太過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儘管她有點不羈的性格,但這樣的事情,她還是覺得似乎有點「荒誕不經」。

  深夜,陪一個男孩子去賞牡丹,要是給爹爹知道……

  耶律玄元似乎知道她的心思,說道:「你放心,你爹爹已經熟睡了,我敢擔保,他這一覺,一定要睡到明天天亮才能醒來。」

  她知道耶律玄元「神通廣大」,也相信他有這種可以叫她的爹爹一覺睡到大天光的本領,但她還是不能不有顧慮。

  「一定要在今天晚上嗎?」

  「明天晚上未必還有這麼好的月光。」

  「明天也不行嗎?我的意思是最好不要在晚上。白天賞花,縱然情調稍差,但名種牡丹總還是名種牡丹。」

  「你知道我是喜歡追求完美的境界的,除非辦不到,那又另當別論。何況天有不測之風雲,說不定明天突然來了一場風暴,把牡丹都摧殘了呢?」耶律玄元黯然說道。

  房間裡沒有點燈,只有朦朧的月光透過窗戶。但從耶律玄元那兩顆漆黑髮亮的眼珠,看得出他是充滿急切的期待的。

  她本來不想去的,終於還是去了。

  那兩株名種牡丹,果然開得非常好看,在月光下賞花,更是另有一種神秘的美感。但耶律玄元卻似乎並不是怎麼開心,相反,還似乎帶有幾分憂鬱。

  「你好像有點心事,是嗎?」她問。

  「沒、沒什麼。我吹簫給你聽,好嗎?」

  「好呀,我正是最喜歡聽你吹簫!」

  他的臉上開始有了笑容,說道:「是嗎?實不相瞞,我請你來我家,固然是為了賞花,但也是為了想要多得一個機會,吹簫給你聽的。」

  吹簫也要講「機會」嗎?這三年來,她幾乎每天都聽見他的簫聲的。

  她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不過,也只是隔了一晚,第二天她就懂了),但為了想早一點聽到他那美妙的簫聲,她也沒有再問下去了。

  「我給你吹一闋從南朝流傳到北方的新詞,調寄《鷓鴣天》,曲子是我自己譜的。」

  玉宇無垠,銀河皎潔,月光下,牡丹旁,他開始吹起玉簫來了。

  月下花前,聽自己喜歡的人吹簫,對她來說,也還是第一次。本來應是賞心樂事,但可惜他的簫聲也像他的心情一樣,帶有幾分憂鬱。

  這一首新詞,她也曾讀過,當下接著節拍,曼聲吟詠:

  洛浦風光爛漫時,千金開宴醉為期。

  花方著雨猶含笑,蝶不禁寒總是痴。

  檀暈吐,玉華滋,不隨桃李競春菲。

  東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帶月歸。

  簫聲初起,倒是相當輕快,當真好像帶來了一片明媚的春光。但漸漸就有了淒涼的意味了,不過在淒涼之中,也還是有著「期待」的。

  唉,東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帶月歸。「東君」是誰,「花枝」是誰?她那時候年紀太小,還未真正懂得這兩句話的含義。但也隱隱感覺得到,他是借詞寓意,暗示可能會有什麼風波來到了。

  「你一定有什麼心事,為什麼不肯告訴我呢?」她禁不住再次追問。他忽然似笑非笑的望著她說道:「你喜歡和我在一起嗎?」

  「這句話,你好像問過我不知多少次了,我也答過你不只一次了。」不答自答。「現在喜歡,將來也喜歡嗎?因為我要知道的不僅是現在,還有將來。」十六歲,這正是對愛情說懂不懂,說不懂又懂的年齡。但這兩句話的意思,她總還是懂的。

  她低下了頭,粉臉兒紅得簡直像那株名種的牡丹「秦紅」了。

  耶律玄元道:「你問我有什麼心事,我是有著一樁心事。心事就是,只盼能夠和你永遠在一起!」

  她的頭俯得更低,幾乎聽得見自己的心跳了。

  耶律玄元繼續說道:「但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萬一有什麼不測的風波,咱們暫時分手的話,我想問你,你願不願意等我回來?」

  她無法抗拒他那種充滿期待的目光,她輕輕點了點頭。

  「但我說的『暫時』可能是半年,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三年五載,甚至十年八年的!」

  「不管你去多久,總之我等你回來」她的聲音像蚊叫,但耶律玄元已經聽得清清楚楚了。

  他大喜如狂,突然來了一個她意想不到的動作,將她擁入懷中,吻了她的頰,吻了她的臉,吻了她的唇!一個吻比一個熱烈,吻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了!

  這三年來,她雖然幾乎天天和他在一起,但可還沒有想到,這就是愛情的。

  愛情突然來了,來得有如狂風驟雨(唉,想不到來得快,去得也快)!

  這還是她第一次嘗到的初吻,初吻就像這樣熱烈(唉,她又怎想得到她嘗到的竟是愛情的苦杯,一吻之後,就是生離)!

  她的心在狂跳,不知是喜歡,還是害怕。──害怕他的狂熱,害怕再留下去,不知他還會做出什麼令她心跳的事情。

  月影已西斜,她推開了他,說道:「我該走了!」

  他幽幽嘆道:「不錯,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你走吧!你走了,我也該走了!」

  可惜她當時心慌意亂,未能領會他的話中之意,第二天她才知道,他是真的「走」了。

  她是在將近天明的時候,方始朦朧入夢的。

  她的父親今天起床雖然已是比較平時遲了半個時辰,但還是醒得比她早。

  她是給父親喚醒的。

  「昨天晚上,你做了什麼事情?」父親一開口就這樣問。

  她吃了一驚,說道:「沒、沒,我沒做什麼呀!」父親道:「那你為何睡到日上三竿還未起來,平時你比我起得早的。」

  聽見父親這樣說,她方始放下心上一塊石頭,「原來爹爹並不知道昨晚我去了他的家裡。」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睡得這樣熟。爹,你有什麼事嗎?」她開始注意到父親的面色好像和平時有點兩樣了。父親說道:「有。而且這件事和你也多少有點關係的。」

  她不禁又吃了一驚,「什麼事和我有關?」

  「那位耶律大娘的兒子,他是叫耶律玄元吧,你和他很要好,幾乎是天天在一起的,是嗎?」

  她紅著臉道:「我喜歡他家裡的牡丹,他又很會吹簫,因此我是時常去他家裡的。他不但教我吹簫,還教我念詩呢。爹,我記得我也曾告訴過你的,你也並沒有說是不能去找他的呀!」父親擺了擺手,說道:「我並沒有禁止你和他來往。但你知不知道他是什麼身份?」

  她呆了一呆,「不知道。他、他是什麼身份?」

  「你們這麼要好,他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嗎?」

  「沒有,真的沒有!」

  父親笑道:「你別慌張,我當然相信你是不會對我說謊的。」接著說道:「好在你以往一直是扮作男孩子和他遊玩,別人也不會注意你們孩子的事情。從今天起,我要你恢復閨女的身份,不准你到外面亂跑了。還有,你這位小朋友,你最好忘記了他!」

  「為什麼?」她更加吃驚了。

  「因為他有一個非常特殊的身份!」

  「究竟是什麼身份?」

  「他是遼國的王子……」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失聲叫道:「王子,這怎麼可能……」

  「是真的。他們母子之所以住在民間,那是因為他的母親還沒有名分。」

  「什麼叫做還沒有名分?」

  她的父親好像有點不好意思,低聲說道:「他是遼國皇帝的私生子。他的母親未入宮的。」她吃驚問道:「爹,你怎麼知道?」

  父親道:「今天一早,有一輛四匹白馬拉的金馬車接他們母子去了。護送的八個人是御林軍的軍官。我雖然不在官場,也有官場上的朋友,這個秘密,對他們來說,已經不是秘密了。這是我剛剛打聽到的。」

  想不到昨晚的一吻定情,今早醒來,已是變成訣別?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耶律玄元昨晚的詠嘆還留在她的耳邊,他的人卻已遠離她了!」

  昨晚那些不可解的話語,如今也全都明白了!

  她懂得了什麼是耶律玄元所說的「不可測的風波」了,唉,昨晚他說這個話的時候,是加上『萬一』這兩個字的,但我還以為他是杞人憂天呢。誰知不是『萬一』,而是已成的事實!昨晚在他的約會之時,這個風波是早已來到的!」

  她心亂如麻,對著她的父親,也不知說些什麼話才好了。

  父親好像亦已懂得女兒的心事,嘆了口氣,低聲說道:「咱們女真族自從在東北崛起以來,日益強盛,如今已是定了國號為「金」,不甘再做遼國的屬領了。(按:女真族即滿族的前身,五代時居於混同江,即今之松花江以北。自哈爾濱以東地方者名「生女真」,混同江以南者名「熟女真」,均先後成為遼的屬領。至北宋神宗時期,女真族酋長阿骨打統一各部落,公元一一一五年阿骨打即帝位,國號金。即位不過十年,至公元一一二五年,便即滅遼。)依我看這個形勢,金國和遼國遲早必定要打一場大仗,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大仗!咱們是女真族的名門顯姓,當然是希望金國得勝的!就形勢而言,我相信咱們金國也一定能夠打勝。但耶律玄元卻是遼國的王子,所以你和他的這段交情,最好是忘記得乾乾淨淨的好!否則不但累了你的終身,恐怕還要帶給咱們全家以莫測之禍,你明白嗎?」

  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父親又說得這樣清楚,這其中的利害關係,她又焉能不明?

  不過,要她「忘記得乾乾淨淨」,那卻是她絕計做不到的。只是她又怎能把心事都向父親說呢?在父親充滿愛意,充滿懇求的目光注視之下,她也只能違心的點一點頭了。

  父親鬆了口氣,說道:「好,那麼從今天起,你就給我安安分分地留在家中做我的閨女吧,耶律一家和咱們是再也沒有什麼關係了。你可以當作根本就不認識他們這一家人!」

  但「可惜」這段深情卻不是說抹去就能抹去的,兩家的關係也不能從此消滅無痕。

  就在她的父親說這個話的時候,有耶律這家的家人找上門來了。

  來的是他家的那兩個花王。

  他們帶來了耶律玄元親筆寫的信,要求她收留這兩個花王。他說這兩個花王可以為她種出名種牡丹,要是「萬一」他十年八載都還未能回來的話,她在賞牡丹之時,也會感覺得到他是陪伴在她的身旁。

  耶律玄元走了,還要在她的家中種下「情花」,這件事情,她的父親當然是很不願意的。但當時的燕京還是遼國的陪都,遼國王子的請求,她的父親仍是不能不允。

  除了耶律玄元那封親筆寫的信,他們還帶來了耶律玄元平日所吹的那管玉簫。

  此際,完顏夫人拿起這管玉簫,倚窗遙望,她心情的煩亂,比起當日收到這管玉簫的時候更甚。

  不是她不肯等他,而是被形勢所逼,她不能夠等他!

  他們分手不過三年,遼國就給金國滅了。遼國的陪都變成了金國的國都。燕京改名中都,在中都,除了金國的皇帝之外,最有勢力的人是統率御林軍的一字並肩王完顏長之。

  完顏長之親自為他的侄兒完顏鑒向齊家求婚。

  她的父親怎能不答應呢?就這樣她變成了完顏夫人了。夫婿少年得志,如今他才不過四十多歲,就做到了商州節度使,誰家的姑娘不羨慕她的「福氣」,但卻又有誰知道她心中的苦情!

  耶律玄元生死不知,儘管她還存著「萬一」希望,但她也知道這希望是極其渺茫,不敢相信耶律玄元還有生還之日。但想不到這一次的「萬一」卻是真的實現了,她親耳聽見丈夫所說的有關耶律玄元的消息。他沒有死,他還活在人間!而且如今已是回到商州,說不定就在今天或者明天,他就有可能出現在她的面前!

  啊,但他的回來是太遲了麼?

  分手之時,他所估計的「萬一」也不過是十年八載而已,但如今已是將近三個十年過去了。和他相識之時,她是十二、三歲的「野丫頭」,如今已是四十三歲的將軍夫人了!她的丈夫是節度使,而他則已是變成了她的丈夫所要捉拿的欽犯了!

  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當年耶律玄元為了要恢復王子的身份,和她分手,已經是註定了他們今天的命運了。

  以她現在的身份,她還怎能見他?

  但只是不見他也還不能了事的,她知道隨他而來的必有難以預測的災禍,她不願他受到傷害,同樣,也不願意丈夫受到傷害。而這種「傷害」,很可能是嚴重到「性命不保」的。

  她還沒有把自己受到的「傷害」計算在內,不過她是知道她將受到何種傷害的。

  「傷害」有許多種,「身敗名裂」的「傷害」,往往比死亡還更可怕。而這也正是她可能受到的傷害。

  為了耶律玄元,為了丈夫,也為了她自己(雖然她沒有計算在內),她都必須設法消弭那「難以預測的災禍!」

  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她的心情亂極了,不知不覺,拿起耶律玄元留給她的那管玉簫吹了起來。

  萬萬花中第一流,殘霞輕染嫩銀甌。

  能狂紫陌千金子,也感朱門萬戶侯。

  朝日照開攜酒看,暮風吹落繞欄收。

  詩書滿架塵埃撲,盡日無人略舉頭。

  這是唐代詩人徐夤的詠牡丹詩,她第一次偷入耶律玄元的花園,聽到他吹奏的那支曲子,就是用這首詩來譜曲的。

  詩中有歡樂也有感嘆,耶律玄元是將她比作「能狂紫陌千金子,也感朱門萬戶侯」的「萬萬花中第一流」的牡丹花的。但「暮風吹落繞欄收」,不也是正成「詩讖」麼?

  鬱悶難排,她又吹起別離那晚,耶律玄元最後給她吹的那支曲了。吹到「東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帶月歸」這兩句曲辭的時候,她心中苦笑,眼角已是流出晶瑩的淚珠。

  「夫人,何事心中不樂?婢子陪你去看牡丹好嗎?」

  進來的是她的一個貼身丫環,曾經聽過她不知多少次吹這支曲子的。

  她忽地心中一動,得到了一個主意,說道:「沒什麼,我不想去看牡丹。我只想你替我辦一件事情。」

  「請夫人吩咐。」小丫環道:

  「你叫他們給我準備一輛馬車,但不必給將軍知道。」

  小丫環吃了一驚,說道:「夫人,你要上哪裡?」

  完顏夫人道:「不用你管,但你還要替我做一些事情。唉,如今恐怕也只有你才能幫忙我了。」

  小丫環受寵若驚,跪下去道:「夫人,你這樣說,婢子可擔當不起。夫人儘管吩咐。」

  完顏夫人把她拉起來,貼著她的耳朵說話。

  她越聽越是吃驚,但還是接受了夫人的命令。

  最後,完顏夫人把那支玉簫也交給了小丫環,說道:「我剛才吹的那支曲子,我知道你也已經會吹了,是嗎?」

  「婢子吹得不好,恐怕是勉強可成曲調。」

  「能成曲調就好,你照我的吩咐去做吧。現在你先去找老佟和蘭姑。」

  丫頭走後,她走過鄰房,蘭姑的那個三歲大的小女兒就是睡在這間房間的。睡得正酣。蘋果般的小臉好像藏著無窮歡樂,令她一看就忘記心底的愁煩。

  她抱起了這小女孩,吻了吻她蘋果般的臉龐,將她放下,但看了一看,又將她抱起。

  抱起、放下、放下、抱起……

  終於她下了決心:「真想不到這女娃兒竟然是檀貝勒的孫女,而她的母親,又是岳飛的孫女兒!如今哈必圖已在懷疑蘭姑的身份了,但願她能躲過這場災禍。但也只怕事情未必能如我所願,她的兒子如今不在家,最少我也應給她保全她這小女兒的性命。」

  化名蘭姑的張雪波還在老佟的屋子裡。老佟就是那個年紀較大的花王,老佟似乎開始感覺到有什麼不對了,他望著張雪波道:「蘭姑,你為什麼急於要找你的兒子回來?」張雪波道:「我是怕他在外面鬧事。」

  老佟道:「他是和車繚、褚岩一起出去的,多半是到山上練武,怎會鬧事?」張雪波道:「我就是不喜歡他練武,我倒是寧願他多些時候在我身邊,今天我還沒有見過他呢!」老佟忽道:「蘭姑!咱們雖然不是親人,但也像親人一樣,你說是嗎?」

  張雪波道:「佟師傅,我們母子得有今日,都是全憑你的愛護,你比我們的親人還親。」

  老佟說道:「你若是把我當作親人,你心裡有什麼為難之事,對我說吧!」

  張雪波道:「沒、沒有啊!」

  老佟盯著她道:「你不要瞞我,我看得出來。」

  張雪波在他的銳利目光之下,心裡發慌,暗自想道:「佟師傅我是信得過他不會出賣我的,但我的身世之痛,關係太大,又怎能說給他聽?他知道了,只怕反而連累了他」

  「夫人對我這樣好,我怎會有為難之事?」張雪波說道。

  老佟搖了搖頭,說道:「夫人對你好是一件事,你有沒有為難之事,又是另一件事。」

  張雪波道:「多謝你老人家關心我,但我真的沒有為難之事。」

  老佟說道:「真的沒有,那我就放心了,那麼,你在這裡,已經覺得滿足了麼?」

  張雪波道:「是的。」老佟再問:「一輩子都願意在這裡麼?」

  張雪波道:「夫人到哪裡,我就跟她到哪裡,除非她不要我。」

  老佟道:「夫人最喜歡牡丹,我已經不能為她料理牡丹,有你得我的衣缽,我也希望你能夠代替我的職務,一輩子跟隨夫人,但,一來,天有不測之風雲,世事往往是人難料;二來,這樣做也未免太委屈你了!」

  張雪波聽得「委屈」二字,不覺心頭一跳,不知道老花王究竟知道了她的一些什麼,連忙說道:「我兩母子本是無依無靠的難民,全仗夫人收留,才得立足。我真的是願意為夫人種一輩子牡丹。」

  老佟說:「夫人的確是好人,唉,但不過——」不過什麼呢?他在長嘆一聲之後,卻並沒有說下去。

  張雪波也不敢問他,半晌,老佟忽地說道:「你知不知道,最初我並不是為夫人種牡丹的。」張雪波仍然只是聽他說,不敢插嘴。

  老佟突然又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蘭姑,你是哪裡人氏?」從談種牡丹而忽然問到她的籍貫,這一問也未免來得太突兀了。

  「我本是本州的山地人呀,你不是早已知道了的麼?」張雪波驚疑不定,說道。

  老佟說道:「不錯,我知道你是在商州長大的,你的口音和本地人完全一樣。但我覺得你的體態有點像是江南的漢人,或者是從江南移居來此的吧?你別介意,我只是隨便問問。」

  張雪波道:「不,不,我姓鄂,我的確是金國人。」自從她變成完顏夫人的女僕,她一直是這樣編造自己的身世。但此刻面對這個好像是她長輩親人的老師傅繼續說謊,她卻是不禁有點內愧於心了。

  「在這裡,或者有一些人把漢人當作仇敵,但我的看法和他們不一樣。」老佟意味深長地說道:「我認為:是哪一國的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好人還是壞人。我想,即使你是漢人,夫人也不會歧視你的。」他頓了一頓,接下去說道:「我就是漢人,是在江南長大的漢人。」

  老佟本是漢人,這是張雪波早已知道的,所不知的只是他生長的地方而已。「原來他是在江南長大的漢人,我的父母也都是江南的漢人,怪不得他能夠在我的身上看出來。大概我的體態和一般常見的江南漢人相差不遠。」張雪波心想。

  但老佟再說下去,她就不能不大為驚詫了。

  「我第一個主人也不是金國的女真族人,他是遼國的契丹人。而且是和金國皇帝作對的遼國人!」

  「和金國皇帝作對的遼國人!」莫非、莫非……

  張雪波想起了剛才偷聽到的哈必圖和完顏鑒的密談——「莫非他的第一主人,就是哈必圖說的那個能令金國顧忌的遼國王子?」

  老佟為什麼敢於把這個秘密告訴她呢?

  難道老佟已經知道她也正是想要尋找這個契丹人?

  她的心怦怦地跳,但這件事情關係太大了,她可不敢向他發問。

  她只能旁敲側擊:「夫人,知、知道嗎?」

  老佟說道:「我就是原來的主人將我送給夫人的,這個秘密也只有夫人知道。」

  「將軍也不知道嗎?」

  「夫人和將軍雖然是夫婦之親,但我想夫人也不會告訴將軍的!」張雪波更加吃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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