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回：歲月靜好

  葉家在一片祥和之中吃了頓團圓飯，葉裔勛看著滿桌的子孫，必然聯想憐惜起餘姚來。她還是煢煢孑立，而自己兜兜轉轉卻得來闔家歡聚。就算一直與葉啟澄見不得面，也隱約曉得他應該還活著。葉家幸好沒有樹倒猢猻散！可單餘姚呢？裔勛大口大口的喝著酒，單餘姚永遠都是他的痛……

  葉裔勛在飯桌上也向眾人講明了要搬新家，又藉故把遺囑繼承的問題攤上明面來。他本沒有必要這麼早就談論起這些，可既然要買新房，這些就是繞不過去的坎兒，有了在東北的前車之鑑，還不如親兄弟明算帳，清清楚楚一是一二是二。

  眾人聽了老爺這般說辭也覺得很有道理，上海到底是個先進文明的地方，更講究法制依據。隔日，葉裔勛便開始張羅起買賣房屋的事情。

  周沈秀那邊也已知道了葉家的變動。她這幾年與葉裔勛打著「藍顏」的旗號談著朋友。這期間不咸不淡，他們也甚少再提到單餘姚的名字。她承認裔勛是個有魅力的男子，可接觸的越深越看得清楚他的心理。

  周沈秀時常在想，若自己當年也走了餘姚的路，她自己又會是個什麼樣的結局？她明里暗裡也為餘姚下過不少絆子，看著餘姚一次次從泥淖里掙扎出來，她說不出來是高興還是妒忌。

  近來周沈秀同葉裔勛也不大親近了，和葉裔勛在一起要時時試探時時攻心，講話要留有餘地，總之她始終征服不了他。而葉裔勛在她的強威下，卻變得屈膝奉承，早沒有了最初那種風流倜儻玉樹臨風的做派。

  葉裔勛變成了這樣，周沈秀也就沒有與他「談朋友」的興致，她還有大把的藍顏知己，拎出來哪一個都對她百依百順費盡心思地討好。他們漸漸地退回到僱傭合作的關係上，在這一點上葉裔勛對她還是很有用處的，無論是公司管理還是投資盈利，他都算得上不可多得的人才。

  欒鳳傑沒有像葉啟涏一樣待在家中混吃等死，他休整幾日便開始出去找事情做。他隱約知道了老爺和周氏的關係，也明白老爺不為家中任何一人開口托關係謀職的苦衷。他自在外奔波數日，最終在一家五金廠里謀得一個差事。

  萃紋和萃綈也已跟隨表哥們去往同一個學校里念書，唯有朝兮是個小小的年紀，還沒有到上學的時候。孩子們的事情安排的倒很妥當，可女眷們多了起來，平日裡的雞毛蒜皮之事便也跟著多了起來。

  

  欒鳳傑在背後講與施芸和花柒，莫要再像在葉家老宅那般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大家都是在那上面吃過虧栽過大跟頭的，假使再像當初一樣，那他們一家來上海就毫無意義。

  欒鳳傑不僅在乎家中諸事，他還想知餘姚的近況……

  耶誕節那晚，卡爾和餘姚聊至很晚，從西餐館又聊回至書局。原來卡爾比她們多賃了一層房屋，他在二樓居住，一樓則開門做買賣。他們倆先是回到書局這邊，在餘姚的臥房裡坐了坐，卡爾又帶著她去往自己的住處。

  不知道是卡爾的性子直，還是洋人都這個樣子，卡爾定要問清楚雷立是何許人也？蔣俊和餘姚又是如何相識的？更是把單余橋的林林總總探個明白。餘姚卻不厭煩他的追問，一一與他對答。因卡爾有個習慣，他在追問餘姚的同時，也把他的事情坦誠相告給餘姚。

  其實他們之間雖然相識十幾載，但從未像今晚這樣深談過。之前每次見面，她都是在葉裔勛的身後，卡爾與她的對白從來都只有簡單的問候而已。

  卡爾的住處裝潢簡潔，偏冷冷地風格，跟他人的外在形象倒是很相似。單看外表，實在想不到卡爾是那麼健談的人。

  在白熾燈光下，卡爾問她：「你和葉老爺真的不會再重修於好了嗎？」他似乎想確認一個答案。

  餘姚搓了搓手，笑道：「我們已分開了好幾年，之前，我也幻想過他會回心轉意……」她低下頭去。

  卡爾起身去他的抽屜里找了本書，是英文版的《追憶似水年華》。他拿著這本書先講了講裡面大致的內容，「餘姚，你有興趣麼？」

  餘姚接過他手裡的書，大致上翻了翻，「我覺得我有必要讀一讀，要是有中文譯版的，書局裡也可進幾本。明日我去出版社那邊尋尋……」

  卡爾又把書給奪了回去，一本正經道：「我們先來做份答卷可好？」

  「答卷？」餘姚不大理解卡爾的意圖。

  卡爾又拿出紙筆，翻閱起這本書，又在裡面摘抄些句子。他認真地將那些句子寫在紙張上，

  少傾，又把這張紙交到餘姚手中。

  餘姚拿過來仔細讀起來。因她從洋行里出來，就沒有再日日鑽研英文，生怕英文水平退步，在卡爾面前露了怯。

  卡爾見她左看右看，認真道：「這是這本書里最有名的『普魯斯特問卷』，我先不講其中含義，你自行回答一遍，你要相信我，它對於現在的你很有幫助！」

  餘姚已被其中的問題所吸引，這份問卷可較為全面地展示答卷者的價值觀、興趣愛好及特質。當餘姚看到「你最恐懼的是什麼？」時，心裡已頗為觸動。卡爾把鋼筆沾了沾墨水遞到餘姚手邊，鼓勵道：「餘姚，把答案寫下來吧！最好用英文書寫，那樣我也可幫助你分析。」

  餘姚聽取卡爾的意見，速速地寫起來，鋼筆在紙張上沙沙作響，她第一次這樣認真冷靜地質問起自己的內心。當她看到「你最喜歡男性身上的什麼品質」時，她停下了筆，那問題直戳她的心窩。她腦子裡蹦出的第一個詞是「責任」，依次便是「優秀」、「果敢」、「風趣」。

  這些詞彙完全可以對照上葉裔勛，卻也絲毫不差地能對照上雷立。是啊，世上男子千千萬，她不是非要葉裔勛不行！雷立固然優秀，但他們之間註定沒有緣分。

  她緊閉著眼睛不斷閃現著往事，那一幕幕湧上心頭。儘管她和葉裔勛分開這麼久，可她卻依然深愛著他，她在心裡抓狂，做了她能做的任何努力，祈盼過葉裔勛能回心轉意，幻想過他會回頭來找尋自己……她漸漸地睜開眼睛，卡爾正靜默地注視著她。

  餘姚瞬間緋紅了臉頰，在這一刻，她釋懷了。她應該放手，再也不去想葉裔勛，不管她以後還談不談朋友，能不能結婚，都應該與葉裔勛說再見。他塑造了她，成就了她，他們就算無法執手到永遠，那麼「相忘於江湖」也是很好的。她應該放過自己，更是放過葉裔勛。他們之前的夫妻緣分已經盡了……

  她繼續動筆寫完整張問卷，又鄭重的交給卡爾。卡爾看著餘姚的答案，連連點頭髮出讚嘆聲。卡爾拿著紙張在手中晃了晃，「餘姚，還需要我再像你解釋說明什麼麼？」

  餘姚莞爾一笑，「你幫我留好答案吧，或許幾年以後，我還會再做一遍的。這本書真好，我要借回去細細讀完。」

  卡爾不知餘姚的心路歷程，但他看到了他想要知道的答案。餘姚已把最真實的一面展現給他，這與他之前揣摩和猜測大抵相同。又是將近一夜的通宵達旦，他才把她送回書局去。

  自這晚以後，卡爾便成了書局裡的新熟客，而餘姚也經常光顧起西藥店那邊。

  陽曆年那日，棠檸打電話來，要她去靳茂辰家中吃飯。那時她正和卡爾在聊天，卡爾也是一個人並無節日安排，她便向棠檸提議，要帶著卡爾一同去靳家熱鬧，棠檸那邊爽快地答應了。

  卡爾卻不怎麼好意思同去，「你知道我與他們並不熟悉，這樣唐突地去往人家家裡怕是很不禮貌。」

  「今天是陽曆年，你就不要再講究那些啦。入鄉隨俗嘛，中國人是喜歡熱鬧的。」餘姚誠懇道。

  卡爾迅速起了身，沒有言語就跑回到西藥店那邊。去過了一會兒，他又跑進書局，手中已多了兩瓶紅酒。

  「去人家家裡做客，總不好空著手吧？」他衝著餘姚笑道。

  餘姚眼睛一亮，「那你備了禮物，我就借花獻佛了。」

  愛佳近幾日未到書局來，餘姚不猜也知道定是被葉家的瑣事纏住身。她倒是打過電話來向餘姚告了幾日的假。這日又趕上陽曆年，下午已沒有什麼客人，餘姚就把書局給關了門。西藥店那邊，卡爾僱傭的一個小夥計提前一日已告假回家過節，卡爾為和餘姚同行，也把西藥店早早的給關了門。

  他們倆走在去往靳茂辰家的路上，卡爾每走一步就往餘姚這邊看上一眼，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餘姚仰頭看著他，問道：「你是想說……我很矮嗎？」

  卡爾像是被看穿了心事，笑道：「與我相比你自然是嬌小了些。」

  「東方人管你這樣的叫『傻大個』呢！」餘姚不甘示弱。

  「你不要看我個子高，我可是很聰明的。」他急於解釋道。

  餘姚反問道：「那你猜猜棠檸為何要請我去靳家吃飯？」

  卡爾聳了聳肩，「你們姊妹情深，她希望與你一起過節麼！」

  「團圓過節是一方面，我猜想應該是她和靳先生好事將近了。」

  卡爾嘀咕著「好事將近」四個字，自言自語似的重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