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回：國破家何在（一）

  單餘姚窘迫的癱坐回椅子上，猶如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撥開了最後一塊遮羞布。她雖是問心無愧，也毫無畏懼質疑，但她的臉還是感覺很疼，她也明白裔勛的內心也在受著煎熬。他們本就是一對不被世俗祝福的愛人，別說是外人就連她自己，也不是從最初就對這份感情信心十足。

  欒鳳傑選擇在這個契機坦白釋懷，他親手撕掉戴了多年的面具，把自己的貪婪和欲望公之於眾。義長興盈利不及曾經葉記商行的三分之一，他苦心經營謀劃的富貴美夢早已破碎。他之所以還耽擱在葉家沒有離開，只是不願承認自己虛度了十餘年的光陰，更是因為他放不下對餘姚的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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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他這一生最美好單純的時光，是同餘姚在一起的那些年。可這段感情被他親手毀掉，因餘姚選擇給葉裔勛當妾，他恨過怨過煎熬過理解過，直到他跟葉裔勛一起被捕入獄，他看到了一個令他敬佩折服的葉裔勛。他終於悔悟認清自己，更覺這些年愧對於施芸和孩子們。

  本是要糾察葉家的陳年舊帳，更是想嚴懲萬筱淸，豈料被鳳傑爆出這麼多內幕，整個葉家誰又比誰高貴？誰又比誰骯髒？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金氏的惡行已隨著她的離世而逐漸落逝；而萬氏她縱有千錯萬錯，只要她抓住鳳傑和餘姚青梅竹馬這檔子事便可使得裔勛底氣不足！他們都愧對於無辜的施芸，還有什麼臉面懲治萬氏？杜仁平已逃之夭夭，欒鳳傑已痛失富貴。 孽的本身源於葉裔勛，是他把情愛都給了餘姚，才會令他的妻妾子女感到失望絕望繼而覬覦上他的財產，可笑的是現如今他連錢財都已盡無。

  啟涏和秋溶早已不再敢言語，老爺、小姨奶奶、姑爺、大小姐，他們之間的感情糾葛不再是他們可指手畫腳的。

  萬氏呆滯半晌，幽幽地走回老爺跟前，道：「老爺，不要再查下去了！我都認，我做過的那些蠢事我都認！您怎麼罰我打我我都認，可施芸她，她不能失去鳳傑！他們已經有了兩個孩子，他們……我已經失去了啟澄，若施芸再有什麼三長兩短……」萬氏不再哭鬧，就那麼低吟的懇求著。

  裔勛停頓不語，花柒忙見風使舵做起牆頭草，哭訴道：「老爺、小姨奶奶，求你們就原諒我們二房的人吧！我都知道錯了，我們再也不敢了！」

  裔勛揚揚手，嘆氣道：「都散了吧！日後定要安安穩穩的度日！」

  葉裔勛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沮喪，這半世為人竟落得這般田地！是對是錯他已不再想去分辨，只是對那未來歲月的迷茫之感越來越強。

  餘姚默默走到他的身邊，淺淺道：「我們回去吧，我挺累的。」

  裔勛轉過頭來望著她，浮生醉夢，只為紅妝，值得！值得？

  這時候已過二更天，正廳內眾人緩緩起身，欲回到各自房中休息。明日又是新的一日，拂曉依舊會來，陽光依舊會明媚，死了人無法再活過來，活著的人總得活下去。

  倏然間只覺滿院的房屋都搖晃了一下，腳下的大地也好像有所蠕動，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一聲轟隆隆的巨響，廳內的瓷器瓦罐也跟著顫了又顫，那黑色的天際邊上也像是亮出一道白光。

  花柒大叫道：「我的媽呀，是不是地震啦！」她立刻雙手抱頭貓進木桌底下。

  眾人也都被嚇了一跳，立刻聚集回正廳來。

  裔勛見勢連忙喊啟涏和鳳傑，讓他們各自把媳婦孩子帶到正廳來避避。須臾，闔府主僕紛紛圍至正廳里外。

  「到底是不是地震了呀？不會還有餘震吧？」

  「誰知道呢，我看像是閃電打雷吧？」

  「這麼好的月亮哪裡像是要下雨？」

  「哎，好像又沒動靜了啊？到底咋回事？」

  「不對呀，你們仔細聽好像還有聲音呢！」

  「是不是小日本又在哪塊搞軍事演習呢？」

  「別說演習，就是真打起來我們也不怕他！」

  「你們可別扯了！這裡是奉天城！瀋陽城！啥時候遭遇過那些爛事！」

  ……

  絕對不是地震也絕對不是閃電打雷！不要再自欺欺人，分明可以清晰的聽到槍炮聲轟炸聲陸陸續續傳來，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大事？葉裔勛神色凝重，他在用他僅有的那點見識分析判斷著，餘姚已呆坐不住喚來范大志，差他去外面打探一番。

  原來在這日鐘錶時間晚上的十點二十分左右，瀋陽城郊柳條湖鐵路被日本兵引爆炸裂，緊接著日本兵從幾個方向合力進攻襲擊我瀋陽城軍事重地北大營。這期間在北大營里發生了多少悲壯兇殘、慘絕人寰的行徑，我們無法細數、更不願觸碰列舉！

  只是僅在一小時以後，北大營就淪陷到日本兵手中！猖狂獸性的日本兵繼續高舉旗幟，全副武裝迅速向瀋陽城裡壓進。一時間，從北大營到瀋陽城到處硝煙瀰漫火光熏天、地動山搖濃煙滾滾，驚天動地的爆炸聲、槍聲炮聲、坦克碾壓過境聲還有那日本兵嘰里呱啦的叫喊聲，此起彼伏一陣賽過一陣！

  這夜，黎員郎受邀出席一位高官的壽宴，諸多軍政要客悉數在場，他們設擺酒饌飫甘饜肥，黎光耀突然匆匆闖了進來，尋找到他父親耳語片刻，黎員郎聽聞大吃一驚，下巴簡直要掉了下來！黎光耀異常激動義憤填膺，黎員郎還沒想起來要阻攔他，他已風馳電掣般的離開會場。

  黎光耀是來與他父親訣別的！他的上級——瀋陽市公安局長，已在外面率領城中警察與日本兵對抗，黎光耀是這個隊伍里的一員，守土有責絕不退縮！

  很快，壽宴上的高管們紛紛得知內情，日本兵占領了我們的北大營，日本兵打進我們的瀋陽城了！我們的軍隊執行了上峰的「不抵抗」政策，兵將們現已潰敗不堪四處逃散，整個瀋陽城內僅有一小股警察在與日本兵浴血奮戰！趕緊逃命吧！那日本鬼子眼瞅著就要衝進來了！

  眾人一下子蜂擁而逃，黎員郎呆坐在原地，見人群呼喇喇逃跑也迅速跟了出來。他知道瀋陽城不保，而他也必須馬上逃離。上峰沒有下令殺敵，軍隊沒有抵抗奮戰，那一小股警察又能抵擋得了多久？瀋陽城就這麼拱手讓給了日本人！他的兒子黎光耀追隨黃將軍而去，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黎員郎連家都未歸，披星戴月逃出瀋陽城。汽車路過曉南閣時，他掀起一下窗簾，也只是動了彈指間的念頭，想要帶著棠檸一起走。但他的車終究沒有停下來，而是迅速駛出城外棄下這邊火海。

  瀋陽城裡群龍無首，已然亂成一鍋粥。范大志從外面跑回葉邸，「老爺！老爺！外面打起來啦！小日本鬼子打進瀋陽城裡來啦！」

  頓時正廳內外一片哀嚎譁然，這是意料之外的事，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那槍炮聲越來越近，那日本兵似乎就在府門外！葉家一日之內從一個谷底跌落到另一個谷底。關起門來的小家，在這夜被扯的支離破碎，而他們身處的這個國度，也在這夜被侵略者肆意踐踏蹂躪！

  狼子野心的日本人，終究是對東北痛下殺手！瀋陽城裡的百姓該怎麼辦？葉家眾人該怎麼辦？

  「關，關大門！把大門關嚴實了！！」葉裔勛大喊。

  這夜是西曆1931年9月18日，這夜徹底改變了三千萬東北同胞百姓的命運，這夜成為所有東北人民心中永久的傷痛！一夜之間瀋陽城內的城樓上插起了日本旗，南市場、北市場、電話局、電台、報社、銀行、銀號全部被日本兵占領封鎖搶奪，瀋陽城淪陷了！

  餘姚忐忑不安一夜，待天微亮便起身要外出。裔勛急迫問道：「你這是要幹啥？」

  「我放心不下棠檸，我得去趟曉南閣，我得把棠檸接過來！」

  「你這不是胡鬧嗎？外面兵荒馬亂成那個鬼樣子你不知道嗎？」

  「就是因為兵荒馬亂我才更擔心她，那曉南閣是臨街店面，那些日本兵再闖進去……」餘姚不敢再說下去。

  裔勛命令道：「你給我老老實實在家待著！我去！」

  可這葉府大門一關便是三日，那大門實在沒法子輕易打開！外面中國人橫屍遍野，日本人流兵四竄。

  待外面局勢稍穩當一點，餘姚再也等不及，說什麼也要跟著裔勛一併去往曉南閣。

  二人誠惶誠恐謹小慎微，途徑義長興門口時，仿佛不是自己買賣一樣連看都不敢看一眼。街道上重要地段都設了關卡，全有日本兵站著崗，他們的槍上都帶著明晃晃的刺刀，他們個個穿著馬靴打綁腿全副武裝。百姓們走過這些地段，都須向他們彎腰鞠躬以表敬畏。

  裔勛把餘姚的頭按的很低很低，又不教她說話也不教她抬眼，出門前更是讓她換上了環櫻的衣服。他拉著她走的很快，但是，忽然間，餘姚覺得裔勛的身體抽動了一下。她偷偷瞄了他一眼，他仿佛濕潤了眼眶。

  二人踉踉蹌蹌終於趕到曉南閣門口，餘姚問道：「剛才你怎麼哭了？」

  裔勛哽咽道：「城樓上赫然掛起穿制服的屍體和頭顱，那都是咱們中國人的！」

  餘姚聽聞也震驚不已，她穩了穩氣息，推開曉南閣的大門。

  未見棠檸先聞其聲，只聽她在二樓叫罵道：「放你娘的屁！你給我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