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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命不久矣

2025-03-22 11:49:19 作者: 虎崽到到

  有莘氏說,因為她必須要德行稱位,母儀天下。

  

  彼時,她只似懂非懂。

  後來,她自以為自己長大了,將這一套行為統稱為虛情假意,簡稱虛偽。

  如今,看著知生皇這般模樣,她又覺得悲哀。

  他一句話將安寧拆穿。

  原來她這幾下攻擊,不是為了她母后報仇。她只是看他強忍著的模樣,太過難受。她試圖讓他露出些狼狽的姿態,人類原始的,對抗疼痛的姿態。

  她想看著他像常人一樣,捂著肚子,痛痛快快地咳一場,天昏地暗,毫無形象。

  然而,他終於未能如她所願。

  安寧聞言,嘆了口氣,輕聲呢喃道:「所以死也要站著死嗎?」

  他點頭,悠悠答道:「至少不能太難看。」

  「也不知服毒而亡,死狀是否得體。」她想著,他既要死得有臉有面,卻不知自己那含恨而終的母后,當時有多淒涼。

  仔細一想,心中難免傷懷。

  「孤聽聞昭柔服下毒藥,匆匆趕去。孤趕到時,她已伏在桌上,應是強撐著一口氣,」他端詳著方才從安寧手中接過的黃葉,靜靜說道,「她看到孤,幾乎是使出全力,端起桌上的花瓶就朝孤砸來。」

  安寧仿佛身臨其境,跟著點了點頭——這些乒桌球乓的聲音,她曾經耳熟能詳。此刻聽知生皇這般描述,覺得十分有畫面感。

  「她遠遠望著孤,痛哭流涕,一邊哭,一邊喊著,讓孤……走……」他停頓了一會兒,才艱難吐出一個「走」字。

  「母后一定說的是『滾』。」她篤定地糾正道。

  只有這個字,方能顯出她母后的霸氣,還有與眾不同。

  他笑了笑,繼續說道:「安寧,知道你母后為什麼讓孤走嗎?」

  「是我,我也得請你『走』。」說這話時,她將「走」字,特意咬得很重。

  「咱們牛賀有個說法,戀人死時相見,來生便能相遇。」他握著黃葉那隻手,似乎有些顫抖。

  安寧仔細回想,好像是有這麼個說道,至少那些講男男女女的小說里有。

  有莘氏臨死都還撐著一口氣,分明是為了見他最後一面。然而他來了,她卻讓他離開。

  她對他有心有情,卻求生生世世不復往來。

  原來他加諸在她身上心上的苦痛,讓她連死都無法釋懷。

  她的一生,竟這般悲苦。

  安寧又嘆了口氣,不無關切地問道:「那你呢,你走了沒?」

  他雙手將黃葉對摺,不想那黃葉已被風吹乾,一碰就碎,根本經不起擺弄。經他這麼一折騰,黃葉碎作極不規則的一塊一塊,隨風而逝。

  他看著風中的小碎末,搖了搖頭。

  他說:「孤走上前去,對她說,倘若有來生,必不相負。」

  「這輩子尚且如此,有什麼資格談來生。你倒不如隨了母后的心愿,讓她安靜地走。」

  「她倒在孤的懷裡,忽地笑了,她說『你這騙子』,而後,就閉了眼……」

  說了這番話,他似乎有些倦怠,也閉上了雙眼。

  空氣中,是無以名狀的蕭索。

  她抬眼,驀地發現,不知何時,晴空里飄來一隻孤雁,遠遠掛在天際,遙不可及。

  聽聞,人死後有靈,留存世間,守候故人。

  一聲雁鳴,劃破長空。

  那孤雁展翅飛來,在二人頭頂,打了個旋,復又飛走,捲起一堆落葉,帶走一陣秋風。

  重傷初愈,安寧不禁打了個寒顫。

  她習慣性地,兩手環在胸前,將外衫緊了緊。然而身側,再無一人,解袍相贈。

  她猛然驚覺——原來這幾年,自己竟是被人寵壞了。

  她雙手握拳,越收越緊,卻全然無法感覺到,那熟悉的熱度,滾燙,滾燙。

  直到氣力耗盡,兩手發酸,她攤開手掌,才驀然發現,她的手心,原本連一陣風,也未能留住。

  許是秋意撩人,她站在風中,只覺雙眼酸澀。

  知生皇瞥了她一眼,幽幽嘆道:「孤已經有很久,沒有遠行了。」

  安寧兀自出神。

  她知道,他將獨自一人,走過人生最後一條長路——跨過鬼門關,邁過黃泉路,渡過三途河,行過奈何橋。

  這一場遠行,終將是他一生之中,最後、最長的一次遠行。

  他說:「年歲不我與,孤還有許多事,未來得及去做。」

  他感到大限將至,突覺人生短淺。數百年光陰,比於這浩然乾坤,不過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原來人在時間面前,都剝皮去骨,如出一轍,一樣的渺小,一樣的卑微。

  他轉頭看著她,開口問道:「安寧,你能不能,再叫我一聲『父皇』?」

  她側頭,看著他那悲悲戚戚的樣子,心中不忍,卻又無比篤定地答道:「不能。」

  他將她母后的一生,害得那般心酸。

  他這一生,憑什麼事事順遂,總該留下些憾事罷。

  她曾經以為,只要親手取下他的頭顱,便算是大仇得報。如今她卻覺得,誅人,遠遠比不過誅心。

  她覺得自己萬萬不能原諒他,因為一旦原諒了他,她遠走他鄉的那幾年,就突然變得毫無意義,又無比愚蠢。

  她總要找些法子,牽掛著他,也讓他牽掛著,不能好好地走。

  他得了答案,並不意外,只不再看她,繼續朝前走去。

  人這一生,總有許多事,到頭也來不及去做,還有一些事,即使來得及,也沒法去做。

  因為有的過錯,既已發生,便無法彌補。

  對於這些過錯,有人選擇原諒,有人選擇報復,有人選擇遺忘,還有的人,選擇記掛,比如安寧。

  雖然她這樣做,除了能讓知生皇不痛快,讓她自己不痛快,看上去,再無意義。

  安寧覺得,人這一生,總應依靠些什麼活著,比如記憶。

  當她稱知生皇為「你」,而不是「父皇」時,她便會想起,曾經的一些事,一些人,遑論對錯,遑論好壞,只要經過了,便是經歷。

  她記性向來不好,所以生怕自己老了以後,連這些事,這些人,都逐漸模糊,直到再也回憶不起。

  比如眼下,她已記不太清,玉采平日裡,是穿白衣服多一些,還是黑衣服多一些。

  她也記不得,他夾肉時,是從盤子左邊開始,還是從右邊開始,她只隱約記得,他不會從中間開始夾。

  她甚至記不得,他過門檻時,到底是習慣性地先邁左腳,還是先邁右腳。

  她以為自己最最不該忘記的,是在增城時,她刺出的那一劍。

  然而她絞盡腦汁,卻再也想不起來,他當時是用左手,還是右手的兩根手指,穩穩夾住了那柄長劍。

  她以為他們的關係足夠親密,她以為自己對他的記憶,斷然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減退。然而此刻,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她已分辨不清。

  所以,她開始找尋一些特殊的方式,去將過往串聯。

  她跟在知生皇身側,在園中漫無目的地散步。

  他們走過一條略顯荒蕪的迴廊時,知生皇指著一處台階,開口說道:「在你還小的時候,有一天夜裡,孤就坐在這節台階上,抱著你,哭了一整晚。」

  說這話時,他平攤右手,在自己腰間比了比。

  她看著高度,料想當時自己應該是八九歲模樣。

  「孤問昭柔,孩子是誰的,她不說。」他在台階前站定,繼續說道,「孤出了門,看見你躺在門口,酒氣熏天,應是睡著了。」

  孩子的靈性雖父母任意一方,然而安寧生來便沒有靈性,所以知生皇無法辨認,她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

  看來她自出生起,就給家裡人出了個不大不小的難題。

  她的荒誕,原是從那時便開始了。

  安寧笑了笑,附和著道:「外祖父營中的酒,確實容易上頭。」

  她似乎也想起來,好像是有這麼一碼子事兒。她當時在母后寢宮門口,聽到其中激烈的爭吵,還有乒桌球乓碎裂的聲音。

  那樣猛烈的場景,如今被他說起,竟也無端變得雲淡風輕,了無生趣。

  「什麼酒,喝多了都上頭。」看來他確實是命不久矣,都開始執拗於這樣的小事情了。

  「這話說得,好像也有些道理。」

  「你這愛喝酒的毛病,還是怪孤,對你疏於管教了。」

  「醉里有乾坤,你不懂。」

  她所謂的醉里乾坤,無非就是酒後失德。

  她想起那人那日,那苦行僧般的作態,突然有些後悔,沒能當眾扒了他的皮,將他的乖張痞態,大白於天下。

  如此想著,她又有些後悔。

  她當時總糾結著,自己尚有大仇未報,不能妄動情思,耽誤了人家。非要說什麼,逢場作戲,白白浪費那麼多,可以在一起的時日。

  她現在想想,這日子,原本就是過一天算一天。

  倘若她在三途陣中死了,滅了,化成了灰,那她還不得後悔死,當初未能親口告訴那人,自己早已動心動念,萬劫不復。

  情之所至,藥石罔顧。

  在她們分別的每一天裡,她都無比思念相處的時光,也十分悔恨,未能表明心跡的那些日子。

  然而對於這一切,她只簡單總結成了一句,「你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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